尋常有這麽一天,難得下起些雨。頭頂蔚然有風,腳下密生青苔,入夜的榮王府倏爾蔥鬱。曹文雀入得東角門來,在親事手裏借一把傘;穿廚房向桂枝要一壺熱茶,沉甸甸拎去佛堂供一杯,再續上線香;轉頭進了協春苑再提裙擺,腳步輕悄要使片葉不沾。歸家前已吃過了晚飯,少頃隻管去了一身髒衣,粗糙擦洗一番,廊下地方寬敞,就挪一方貴妃榻來,正好啜茶賞雨:瞧,紛紛擾擾那兒落了是合歡花;滿地鋪紅可惜了攢紅才送來的朱槿;或許叫上瑜白,添上幾名舊日的下堂婢,也似七夕一般做得什麽遊戲……


    她這樣想,渾身暑氣便鬆泛,鬱結多日的雙眉也舒展,一唿一吸間暗香徐來,裙擺飄搖真個身輕如燕。這一切幾乎使她顯出慈悲神態:眼角不再銳利如針,雙唇不再抿成刻痕,修長脖頸不再是時刻準備進擊啄人的鐵證,瘦高個兒都不再使人望而畏懼:曹文雀變成個溫潤柔和、嫋嫋婷婷的姑娘,盤了發擎著傘,不飾珠玉,清清爽爽穿過雨幕,從花香裏走入紀王的視線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愛之甚,豈是紀王之過?


    “他說來到底是個……頭腦不清不楚。”薑作稍後以此開脫,“從前便吃壞了腦子,卻又偏是個男人。不妨說給嫂子,人是才、從花街柳巷鬧到京兆府,殿下親自去才給接迴來的,怕受了驚說讓在咱府上暫住。”


    “沒告訴木棠,是他自作主張?”


    曹文雀一猜即中。


    小邵送紀王先行迴府,本將人在海霄樓暫行安置。誰想那孩子腦子糊塗身體卻倍棒,邁步子跑起來飛快,轉眼連小邵都捉不住。說是聞著花香——嗬,鼻子更靈呢!當下就要在花園紮根打地鋪。小邵卻哪裏敢怠慢,好說歹說甚至動用了段孺人才勸得人退而求其次。曹文雀去往五佛山代發修行想是還有許久,協春苑滿園奇花異景現下正缺伯樂賞玩不是麽?


    可惜相較於美景,紀王戚旻顯然更鍾情於美色。更可惜曹文雀賢妻良母的一麵今夜曇花一現,薑作趕到時遇見的是一頭愈發怒火衝天的母獅。想到前次自己僅僅是調侃荊典軍都能被罵個狗血噴頭,那一瞬間薑作不得不為紀王殿下的安全而擔心。所以理所當然地,當他衝入戰場,飛身攔在二人當中,護在身後的居然是圖謀不軌的男人,防範的卻是深受其害的女人。曹文雀改為此怒不可遏的,跳腳要大罵黑白顛倒感歎人心不古……那些詞句薑作自己都想得出,他甚至已經垂下頭,道歉認錯就在嘴邊。然而不過是一瞥,低下頭去之前的這一瞥:他看見嫂子在他麵前變質、腐壞:猝然愣怔,繼而羞愧,遞進有悲痛,最後是驚恐。寥寥數語無從概括,是她身上閃過一個人一生中所有的痛苦,在僅僅一瞬間,電光四射,就好像她被雨水穿透。當薑作從雨地裏把她的傘拾起,就發現自己沒什麽好說的了。


    “對不起。”這卻是曹文雀說給他聽。


    她進了廂房,將門關上,沒有關心紀王的去留。廂房的桌上白亮亮是一碗奶,她想紀王或許真的沒有長大,同個孩子自己計較什麽呢,她畢竟也要做母親了不是麽。懷著一顆慈母心腸,她於是去睡覺。窗外的雨下了不停,難免使她想起木棠。是失望呢,還是害怕?在自己的一切毀於一旦的這天,自己唯一的密友無動於衷,一言不發,甚至不會出現在她的門口。分明近在咫尺,如今卻遠在天邊,她如何能不詛咒橫亙在她們之間,這一場潮濕無邊的雨呢?


    李木棠卻正顧自開心。久違地,斬卻一身枷鎖,收起提心吊膽,按下自我鞭笞,抱了被子大可一夢不醒——她可病著,腿腫起老大一圈,額頭燒得快冒煙——可多謝這一場雨!原本多難捱的夜晚啊,黑洞洞的總使她害怕。尤其將要失去意識那麽個當口,緊扒住懸崖的雙手終於脫離,她幾乎向深淵墜去……她該要睡著,將自己至於一種無能為力的境地。她怎能不為之六神無主呢?請想想吧,白日裏她尚且可以東奔西走,病了就吃藥,犯錯就學習。說是疲於奔命,總歸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裏。可睡覺,睡覺……簡直和挨了迷藥沒什麽兩樣!她在夢裏難道能背書、能逃命?說不定她在夢裏死去!是啊!你聽!那竹影莎莎,還是小雨淅瀝?當空一道電閃——不,用不著!現在,立刻,下一次唿吸,就要丟掉小命!多麽實在的死亡啊,四麵環伺。它已經舔著她的耳根,擰住她的肋骨,更瞪著——她的眼睛!


    李木棠總在將要入眠時猝而驚醒,心如擂鼓,以為大限將至。如此症狀已困擾她一月有餘,她隻是不敢向旁人提及。怎麽?難道去煩擾湛紫和凝碧,再驚動一大幫子人深更半夜一驚一乍,活像她從前做奴做仆似的一年到頭睡不了個整覺?可是長夜啊,真真麵目可憎!像是條永無止盡的臭水溝子,纏住你的手腳,一定要你窒息。我該要休息的。李木棠無數次這般告訴自己。已經二更,再睡不著……一定要丟了小命!何如白日可愛呢?盡可上躥下跳,一切折騰……統統被坦然接受了,頭頂藍天白雲,原是何其開闊心胸!


    所以李木棠當然要歌頌病痛。不以意誌為轉移,這下睡著和醒來將要隨機發生。她累得過分,閉眼睛就得了好覺:不用在腦中琢磨五花八門的瑣事,連個夢也沒有;醒來哪怕使半夜三更,點上燭火也大可繼續念話本故事了。她實在得了豁免,前所未有地被允許了所有的胡作非為。一整天無所事事?不是懶惰,休息無妨!貪心果品糕點?哪裏算奢侈,正好補營養!沒有什麽再來將她一舉一動審判,更用不著隨時聽候教訓;病裏出現在麵前的這些臉麵啊,一張張笑盈盈、軟乎乎,說著那麽多親切的問候,實在連仙宮也不如呢!


    何況等後半夜退了燒!天呐,渾身散去了的熱汗黏在背上,軀殼裏卻像是摸了一層雲朵……軟綿綿的,也不是說冰涼舒坦,就是……單純使人幸福。暫停針灸,不必灌藥,她甚至一隻腿探出床畔,開了窗就在清風漸漸中活動活動腳趾。像爬過螞蟻,走過水潭呢,即將到來的日子又眉開眼笑,她怎能不感激涕零、恨不能整個的升華、充沛……與天地同壽,和日月同輝?


    自然的,在這種自我催眠壓抑的痛楚和暫得解脫的極樂中,李木棠理所當然就忘記了她的文雀姐姐,也當然將昨夜京外那一場大火拋諸腦後。哪怕昨夜正是她聽了趙老二閑話,當即篤定了文雀同盧正前之死難脫幹係,催親事往五佛山尋人急不可耐;其後又是她吃痛打滾間望見西邊濃煙,當機立斷請人往衛國公府去信煽風點火。不過這些轉移注意力的手段後來都失效了不是麽?她隻曉得自己渾身沸熱如炭,兩眼幹澀有血,病痛掙紮中哪裏想得到翌日朝堂要為此又起何種波瀾……她已經盡力,剩下的是他們健康人的事兒。比如說荊風,比如說戚晉。前者在監門衛獲知有金吾衛違令出城,為一場殺人官司說是“便宜行事”。(由此論證鏢師神通廣大,與京中多個職能機關如金吾衛乃至監門衛都有所往來的消息並非空穴來風。至少鏢師的暗自得到了京兆府前所未有的關注,又受監門衛大開門路。)見不賢而自內省也,荊風自然不會再用自己“前親事典軍”的特權哄開業已落鑰的城門。隻是隨後見了一場火,接信也往衛國公府走上一遭。由是對於戚晉,第二日的事兒就簡單。朱兆換了袍服遮掩大腹便便,難得低眉謙和不再提紀王狎妓丟人現眼,榮王救其出獄無法無天。這很明顯要感謝昨夜戚晉親自登門拜訪抱病在床的老太尉,也不知具體說了些什麽,總之劍拔弩張之局勢多少有所緩解。卻是秦秉方,義正辭嚴站出來替紀王喊冤。身為兄長,榮王也是到了今夜才曉得自己弟弟嗜酒如命,常常尋味而至的癖好。別說上次所謂“出門狎妓”是被誆了去尋陳年佳釀;甚至再那之前一天,紀王喝個大醉還險些掉護城河裏,活該三處城門幾班監門衛被統統撤換一批。繼而毫不意外,秦秉方又順帶嘴問起城外火勢,摩拳擦掌這就是要趁機將左衛重新收入囊中。


    “趙彰實不堪用。”昨兒後半夜,離了朱家宅,接了左衛線報,戚晉往辟雍來領命,皇帝半宿不眠,直道自己險些也要被氣得舊疾複發。上任才幾日,就鬧出此等眾目睽睽之大笑話,何況還是個受招安的綠林!若非柳仲德一力舉薦……必然明兒秦秉方又要就此大做文章。今兒幸是有榮王具奏承明,樁樁件件鞭辟入裏:道是此前府兵休戰時散歸山野勞作,久不入朝受教,是以兵不成兵,懦弱、卑劣,使北伐一路時有生變,戰後又有奉天縣之禍;又有如秦秉正治下右威衛,偏安一隅,成一家之軍,兵逃將鄙,自亂陣腳自毀長城,實不堪與謀。矩陽郡王垂垂老矣,蘇帥不知去向,秦家子年少魯莽,朝中久無大將,何妨抽調各折衝府入京操演,拔擢能者,備戰不時。聞聽諸道采訪使已在返程,便請以關內道采訪使、右衛將軍時豐代趙彰之位操演左衛折衝府,再以黔中道采訪使、左禦衛大將軍張奉龍操演右衛:以此為始。


    皇帝起手似是想鼓掌加以讚賞,複又沉吟似道不妥;反複之間猝而抬頭,卻是來問:“隴安縣主如何?此夜大雨,想她也辛苦……皇兄不迴去看顧?何妨在朕這裏浪費時間。”戚晉既不接話,他自顧自又道:“說來慚愧,張奉禦為朕操勞愈甚,在行宮時便抱病不起。使隴安縣主無人可用,朕自覺對不起哥哥得很。所以正好,常福你去。有個、姓宋名誌的,才……升任直長,千金一科算是聖手,想來、正好榮王府該得用。”


    他這是否已經得到什麽消息,有意無意在提點曹文雀之孕事?戚晉卻照舊默不作聲地,隻不過在臨別之前啞嗓子難為自己強了句:“她無事。”又梗脖子強調,“迴不迴去……錯過此夜……總是無妨。”他說的怎麽不是實話呢?鄒具的命案壓下了,渭門莊的火利用了,秦秉方挑逗起來了,朱家也暫且算安撫了。總是一夜雨過,到底夏日好光景。總是熱熱鬧鬧一場大戲唱過幾段,正經事坐下來你來我往也認真商討幾句。各取利益罷了,昨兒打得水深火熱,扭頭便又能稱兄道弟,不是麽?


    就連漩渦中心柳仲德那小兒子,自小對朝堂醃臢手段耳濡目染,如今竟也安心。尤其這些天金吾衛不再巡街查訪,幾處清館勾欄各自也重新掛牌做起買賣,想來總也有著點內部消息罷。自問拿捏榮王府把柄,此後算是有了免死金牌,柳聞今日卻不往那歌舞場去。姐姐從前所言也不差,清素齋戒這幾日雖是時勢所迫,倒也頗有一番修身養性的自在。出家門,入長街,信步徐行,不過也就挑幾盆花,買幾幅字,待到口焦唇幹,隨便尋處茶館要副座頭悠哉遊哉:身揣恩科二甲傳臚的功名,坐擁萬貫家資,看長日閑過,正應了父親對他“無災無難到公卿”之期許。至於來日封妻蔭子……兒孫自有兒孫福,身後之事,便不是他個毛頭小子此刻可以掐算了!


    卻說柳聞正神遊天外,快活好似修道成了仙。自這薛家茶館下走過卻有一冤家,不過遠遠抬頭一瞧,將臨窗而坐的傳臚看定,登時圓領袍一扯,氣勢洶洶糾集身後家丁便要上樓算賬。要問這冤家是誰?說來名頭竟還要響亮:當今懷化大將軍王綬之子,恩科中在一甲榜眼,名叫世元的便是。父輩分列文武,這倆家官宦子弟自小爭強鬥狠誰也不服。偏這舞刀弄槍的莽夫卻在恩科占去一甲名號,柳聞暗中不忿更有些時候。前次在閑杏園,兩人又為一名女子針尖對了麥芒。王世元向前一挺,擺出大將軍的威風凜凜:“老子先標了那豬,五十兩銀子已經給了媽媽,橫插一腳姓柳的你是何道理?”柳聞自恃姐姐入宮剛封做寶林,一口惡氣更不肯讓。兩廂撕扯著,盧正前迅疾如風才來劫人,卻和暈頭轉向一個張小四撞在一處。嗬,其後那一通好鬧,閑杏園是“板凳與羅紗齊飛,胭脂共淤青一色”。就是柳聞,哼,也還得往京兆府打個轉身,是自家家丁拿了父親手信才放了自在呢。為此事,父親近來更是日愁夜也愁,隻恐那李蔚發起狠來倒查三百年黃曆,把自家兒子這等不僅爭嫖還大打出手的打出來豎個典型,到時候救都沒地救去。為此甚至不惜趁火打榮王府的劫哩!眼下事態稍安,吏部尚書尚在府衙安坐,哪裏知道王世元不是冤家不聚頭,正甩開臂膀,又要鬧起禍端:


    “是你小子!”砸在茶桌上,可是王世元新得了老爹一把寶劍。四下裏茶客見勢就跑,可恨今日金吾衛難得偷閑,往來竟無處找官家報案去,“通風報信,偷施暗算——為了上次老子打你那拳,還真是好記性,好狠心哇!連紀王殿下,也一並給你暗害!”


    柳聞搭理他嗎?扭頭向窗外根本將人看都不看,還翹起二郎腿來又討耳朵眼,甚至叫住欲溜號求援的書僮,追問人家明不明白王郎君是何意思。“畢竟是這做二甲的學問比不得一甲及第的。小可怎麽就聽不懂?王郎君此言,莫不是當日與紀王狎妓,同行之人……啊!是王郎君你一力攛掇?”柳聞言罷霍然起身,簡直當下便要去與榮王府通信!王世元見了,更深信前次正是此等宵小與朝中清流合謀,趁帳暖春霄之際,通知金吾衛殺了他個措手不及!想自前次鬥毆事發,父親暴怒已不肯給他隨身銀鈔。王世元偏又好嫖,便纏了曾經看不上眼、偶爾一同鬥個蛐蛐的紀王,誆人秋水梧桐齋有百年陳釀。結果吃喝沒蹭上一口,倒聽見官軍驚動。嚇得他也是衣衫不整,當下逾窗逃跑。雖不至於同紀王一般被關了大牢,但當日逃跑其何狼狽,是自覺沒臉數日鬱鬱。何況萬一榮王追查,紀王供出是自己主使?思來想去,最可恨那挑事告密者,不是入秋水梧桐齋前錯身而過的柳家子,還能是誰?當下又見柳聞如斯居高臨下,愈發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真打量自己是皇親國戚,忙不迭地一個鼻孔出氣呐!”聲量不僅要高,甚至抓了寶劍他還要踮腳,“你爹,從前捧國舅爺的腳,醜態百出傳得全京城茶館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結果呢,把國舅爺捧到了刑場上丟了腦袋。不忘初心呀,還來這茶館裏尋樂子,你這是想做新一任的國舅爺,卻請問您這腦袋能保幾天呀。要不要在下,現在便幫柳傳臚,省了這麻煩?”


    拍掉試探上前的寶劍,柳聞斥一聲“胡鬧”:“多事之秋,你真要自找麻煩?”卻聽在王世元耳朵裏,又是一番赤裸裸的威脅。“還惦記你那寶林姐姐呢?同殿孟采女懸梁自戕這是重罪!孟誠祖尚且要具表請罪。你姐姐受聖上申斥——欸,怎麽、急眼了,可不是我杜撰。這皇帝陛下說她冷血無情袖手旁觀,你說你的寶林姐姐,還能保你幾天呢?我的國舅爺?”


    可別說,這迴真被他捅到痛處。卻誰知道柳仲德重男輕女出了名,他那寶貝兒子卻同同父異母這位姐姐情深非常呢。甚至要不是父親滿不在乎把姐姐往後宮那等險惡地一扔,不聽自個幾次三番求告,柳聞近來也不會鬱鬱寡歡,不肯在家安坐,非要上秦樓楚館一醉方休。前次姐姐在內宮無端被責,柳聞已是焦急萬分,幸而榮王秉公持正提其為聖上進言,提醒避走辟雍的皇帝後宮婦人不易,要陛下寬懷心胸,重視龍裔。柳聞因而也記著榮王府幾分恩情,方才這得了紀王消息,更是也有往榮王府通氣的念頭,原非王世元多想。“你們柳家要做牆頭草,上趕著給皇家數錢不念舊情,終究是文人沒骨頭,一張如簧巧嘴貫會搬弄是非……怎麽,這麽瞪我做什麽?不是才說多事之秋麽?來呀,再來與我這把寶劍一較高低。這一迴再打到京兆府裏去,我看你爹還怎麽撈你!”


    “該潔身自好的是你!”背手怒斥,柳聞應那寶劍,向前好一大步,“你們武將推搪什麽刀口舔血如何艱辛不易,到了這太平盛世照樣關起門來養妞兒鬥蛐蛐。連老太尉——可不愧是悍將,一把年紀精力不減,平白說出去給人笑話!你們這群朱家的食客門生,和朱家聯起夥來吃香的喝辣的成日地醉生夢死!京城裏的小姐,哪個沒被你們莽夫玩弄過?到了了是我爹護著你們清清白白的政績,還說什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為過為家為大局考量——怎麽,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要不要讓我家管家將那些燒毀的折子一一背出來呐?好家夥,如今禦史台起火,我家火燒眉毛,就你這孬種,還惦記著下頭那二錢糟踐事——怎麽著,我便是說二錢,也是報得多了!”


    這下覆水難收,總是兩下裏又廝打一處。上迴滾下人閑杏園的樓梯,這迴得滾下薛家茶館的樓梯。別說讓周遭早圍了一圈的百姓看了笑話,甚至寶刀出鞘,竟是柳聞傷了這武將之後半麵臉,還險些剌了人脖子呢!如斯陣仗自然是按不住,前次閑杏園鬥毆事件免不了被翻出來舊事重提,這又牽扯甚廣。不說早托名走貨逃出長安的張祺裕,連早就迴鄉侍疾的林懷章都被抖出老底,柳仲德或許玉石俱焚要問其父大理正林斂一個教子無方之責。林懷章準嶽丈子不樂意,這刑部尚書李誌奐再摻和進來……一池本將沉靜的池水這下又得卷起颶風不可。至於始作俑者,拿在京兆府裏例行審訊,這迴連榮王可都放不出人來,柳仲德要救命,還得往辟雍去叩拜天子……


    皇帝且等著這敲詐勒索好時機哩。


    “他如今離了正元殿太遠,隻知烽火戲諸侯,全忘了自己治下九鼎早岌岌可危了。”李木棠低頭抄字時,就把“周公子九鼎,楚王問之”幾字也落筆寫在一旁,“……我是這幾日足不出戶,可我總有緣由的。他有什麽?真病、假病?尚未可知吧,一味藏起來躲懶,哪管晉郎如何艱難,還言語敲打……沒了張奉禦,我便活不得了麽?文雀姐姐便就是未婚先孕了,又有什麽大不了?”


    撤了椅子,她當真扭頭來問劉安:“前晚上去看老太尉,當真沒應著什麽不應該的嗎?我不踏實。練字練得手抖,不全是手腕脫力的緣故,我心裏,我總是煩躁!簡直像、像真個進了夏天一樣,看什麽都亂糟糟的,惱煩得很!皇帝讓趙彰代替魏典軍操演左衛,就起了改換門庭的心思了。不止左衛,十六衛多的是信賴了晉郎了的,偏他還要拱手讓出去,提那麽多這樣那樣的建議!讓誰不好,偏是時將軍……魏典軍是心腹,時將軍也是同在邊關出生入死過的,皇帝看來,不又是一個心腹麽?這不是故作姿態,實則無傷大雅,耍心眼子嗎?”


    劉安未及接話,她自己憂心忡忡說下去。張公子從前就講過,朝中武將以太尉朱家為尊,徒子徒孫無窮匱也,竟成一患。雖有衛國公及蘇將軍白手起家真刀真槍搏出了功名,到底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而今看似天下大安,四海升平,遂有中書令等文臣以禁娼為名圍剿禦史台,意在朱家根係。“王公周公早亡,昭剛公與舒國公近又接連仙逝,所謂‘竟元五賢’,為今竟隻餘老太尉,難免獨木難支。”劉安有此慨歎,正因親眼見證了宣議殿來勢洶洶意圖奪權的文臣。審問朱兆石火槍屢造屢敗是否有人昧了錢款,去信追問張奉龍南詔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為何長久視若無睹,當麵逼問秦秉方其兄南下抗倭用心,萬一他要趁機脫逃甚至更糟糕些再次“賣國求榮”?“青黃不接原來不止世家,朝中武將更勝。所以殿下不能不顧及太尉,不能不向陛下上書……”


    “那也不用忙到現在,幾天了沒迴家看過幾眼吧。”


    好像是這迴病起勢急,腦子燒得糊裏糊塗,李木棠不知怎得就愛哭。院子裏淹死一窩螞蟻她要哭,湛紫打個噴嚏她要哭,聽說趙彰受了不小責罰她要哭(還遙想到人創立興龍幫時的萬丈豪情,叫著“時也命也”悲從中來),當下想晉郎想得又得哭,還嫌丟人呢,趴桌子上直咬袖口。這時候劉安笨嘴拙舌急得自扇嘴巴,湛紫感同身受同樣潸然有淚,凝碧心懷惻隱到底欲言又止……澤遠堂士氣低迷,簡直要成為一座廢墟。


    可稍等。恍然劈入殿內的尖嗓子……你聽那輕笑著的尾音:“自己釀的苦果,這就終於曉得酸澀了?”大步流星上得堂來的瘦高影兒……不是曹文雀,還能是哪處神兵?“早讓你多讀書!林林總總那麽些閨怨,古往今來可沒有寫重的!妝成隻是熏香坐,你還給我……壓壞了、這上好的、還魂紙!”


    李木棠趴桌子上不起,她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扯得出一張紙。看仔細了原來這丫頭也不算浪費,練字用的還魂紙到底是廢料所造,由得她糟蹋。“那也不能把眼淚全哭在上頭,有辱斯文!”說罷這迴上手掰得就得是那小腦袋,對著發紅雙眼、白慘慘臉麵,且還有一通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訓誡等在後頭哩。李木棠竟也乖順,就由著她捏扁搓圓,一雙杏仁眼水嫩嫩地直將她看住,很貪心似的,還瞧不夠呢。


    “你嗓子好了嗎?昨天不是說,又出痱子,又上火疼喉嚨的……”微腫更凸一雙小雞嘴一耷拉,接著還得哭她的晉郎,“他一張嘴我才知道,不知道啞了有多久,之前才說他肝火旺呢,成日地又不睡覺,大夏天悶在屋子裏頭還要穿那麽一身……還怎麽成日地去舌戰群儒!他是不是厲害了嚴重了說不出話還是怎麽也發熱了不得了所以躲著不敢見……”


    劉安在文雀身後找個位置躲起來。李木棠自覺低下頭去,也不敢問了。


    才是七月十四,多快呀,叱吒榮王府一號人物曹文雀這就王者歸來。她業已迴到自己慣常的行為邏輯裏,正如同太陽又從雲端露出來。協春苑還是她一個住著,至於紀王安頓去了哪裏,那是歸段孺人的煩惱,且不用她操心。卯正起床,洗漱、上香、練早功,按部就班;去廚房盯著煎一盅藥,和桂枝談天說地;簡單衝口豆漿墊墊肚子,上澤遠堂看看病患,撇嘴擰眉毛順便把尖牙利齒全露出來;罵過了木棠發完了癮,出門賞親事典軍一個笑臉;她的鋪蓋還在五味藥莊,路程不遠,她走過去。路邊有賣蓮蓬的,她買一朵,人家還送她朵小蓮花。晚上迴家時她就將其泡在儀門後的吉祥缸裏,手一鬆,輕飄飄那漣漪便推遠去。榮王府就少處湖泊,說來委實可惜。她這會兒有點想畫出水中的月色,可不知道,該向誰求學呢?


    “文雀、姐姐?”


    有人等著她的。是瑜白。“放心!下次去五佛山……再去華山神廟,我替你求一份姻緣。很準,不出年內,包你找了如意郎君!”這可是她自己曾經拍胸脯保證。如今從五佛山修行迴來,可算踐約守諾了麽?“那都、不要緊。成不成真的,凡夫俗子,哪裏能知道呢。”舊日從前協春苑的近身婢近來也躥了個,從臨丹闕偷空跑出來站在門檻上,幾乎追了文雀一般高;低了頭又抿了笑,漾在夏風裏又恍若那踩水玩的小丫鬟,竟撩撥文雀一顆慈母心,“隻要、看到姐姐……桂枝都說了,呶……”


    伸出藏在背後一雙手,虎頭虎腦竟是隻小鞋子,或許還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納的哩。“桂枝說你這樣那樣的忌口,我就知道準保是真的了。姐姐大喜,我知道有這麽一天,禮是早備下了,你別嫌簡單!說實話,我以前,倒我嫉妒姐姐你,真的。”見文雀愣怔不受,她將虎頭小鞋一塞,自己羞赧起來,又當踮腳扭捏了,“縣主……畢竟太高遠,那樣的際遇,可遇不可求。便是看著、沾著了,也隻以為榮幸。可是姐姐你,你的幸福,是自己求來的。”她說著又拉了文雀的手,扭扭捏捏還要替別人說情:“姐姐,讓我也沾沾喜氣好不好。想當初,我和瓊光。我們有約定好,一塊兒擇了佳偶嫁出去……”


    文雀便了然:“那丫頭上次多嘴多舌,被貶去了哪裏?”她這麽說,就是已經同意幫忙調人迴來。看在瑜白眼中,儼然又是昭和堂姑姑端的威風不二,可得跳腳又來擁抱呢。趕巧澤遠堂那邊又在傳,說是隴安縣主指名道姓,要她代替了倉曹暫且去統管庫房:謔!當真大權在握,可不一樣!連段孺人晚些時候都來親自獻寶:


    “我要收拾收拾,準備侍奉太後娘娘出京修養。清淑院未免雜亂,且讓華兒跟你這裏住一兩日罷。”


    甚至在此之前,講實話,曹文幾乎都忘了這位孺人娘娘的存在了!在王府一番狂風暴雨裏,這名正言順的妾自尋一方天地,竟是早就成了外人了!她甚至開初都沒想起來楊華是何時封了郡主,襲了小主子“新豐”之封號;更不記得佩江當日就是以人手欠缺為名,幫忙將皇帝賞給隴安縣主的婢子搶了個幹淨哩!


    如今領著個五歲的孩兒,同吃同住竟然省心。楊華本自早慧,更全無郡主的架子,從不用婢子近前照看;曹文雀便更沒了戒心,全不知趁機仔細打量打量,看看這些個宮裏出來的婢子可藏有皇帝眼線?左右她獨霸協春苑,桑竹庭或澤遠堂哪都不挨,從前那些謹小慎微……幹脆全都扔了罷!可別說,連楊華這小大人不過與她呆了一晚上,竟就被慣出些肆無忌憚的野性。段孺人來送早膳時這丫頭就在合歡樹上掛著,甚至格外紅光滿麵。“你會是個好母親。”段孺人承認,自己都有些嫉妒,“做了母親,所想的便隻有讓孩子安樂、健康……我的規矩太多,有些力不從心。你卻很好。荊典軍的孩子,我想,必定是更精力旺盛的。能有你做這個母親,是他的幸運。”


    “我這母親不作數啦。”曹文雀笑稱,“早就是孤家寡人。怎麽就沒聽縣主娘娘道喜,也沒見典軍老爺關懷?他倆——我知道,各自憋著氣,有的不以為然,有的又小題大做:都記仇哩!”


    “妹妹或者丈夫,到底都是別個。”段舍悲尋常應對,“結不結婚的,這日子總歸都得自己過。再帶上這麽一團小肉球,是不是啊小華兒?”飛撲而來的楊華被她一把抱起,接著再順手沒有,這拖油瓶就被塞到文雀懷裏。


    “你那個師傅。”小家夥反應飛快,台詞也接得順溜,“你那個,藥莊的師傅,是不是好長的白胡子,什麽都懂?”


    好嘛,這就賴了要和曹文雀一起上工去。說也奇怪呐,怎麽帶了個小孩兒在身邊,連同整個街市忽而都熱鬧了?好像到處都是吵吵鬧鬧的家長裏短,圓滾滾的月娃子哭聲一重高過一重,兩三歲的小蘿卜頭滿地亂滾(天哪怎麽真的會有這麽一丁點兒小娃娃?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可低頭一看居然這麽小?),七八歲的賴皮猴上躥下跳,十來歲的丫頭幫著看鋪麵呢。曹文雀左彎右拐,被楊華牽著什麽都像是新奇似的,著實耽誤了不少功夫。等到了五味藥莊正是午後酷熱,前堂卻空空蕩蕩著,怎麽一點人氣沒有?


    將楊華在一旁長椅上放下,櫃台上還隔著張方子,戥子一旁隔著,藥鬥子還開著幾格。像是抓藥正到一半,忽而出了什麽急事。曹文雀才要往後堂去尋,卻又聽外間闖進一人,影兒簡直像是拍上櫃台,粗氣連帶“郎中”的唿喚直往外噴:“郎中……郎中!” 那鬼樣子不像是找人救命,倒活像當場要索命。曹文雀眼疾手快,先給人泡了些藿香通了嗓子眼,才聽來人說自己先前遣家奴跑了三趟了,迴迴都說就去,可死活等不見人影。他娘子難產血崩現下正在鬼門關上,真真、這迴等不起了哇!“我這就去,找我師傅……”曹文雀是想跳起來,彈出去,可她怎麽走得這麽慢?掀簾自後堂跑入,楊華什麽時候自己跑開,此刻又為何衝自己頻頻搖頭?


    來不及了,後堂的哭聲已經起了頭。是師娘一嗓子直徹雲霄,幾乎貫碎了正午烈日。陽光粉粉碎灑下來,琳琅落了滿櫃台,她想起她認得櫃台上那個方子的,是墮胎的藥方。


    今兒七月十五,她領著楊華,站立在自己師傅的死亡現場。往前,沒接住某個想要墮胎的姑娘;往後,沒救迴某個將要生產的母親。


    但至少,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了。


    ————————————————


    哪怕再世戴宗身懷縮地之能,一切也業已為時太晚。荊風堪堪趕到的時候,已經看見廚房一地碎瓷,曹文雀一旁緘默佇立。暗中通傳消息一個桂枝氣喘籲籲追著典軍老爺跑迴來,見此場景要嚇個一蹦三尺高:“你說那是、那是……”那是什麽已經不重要。荊風將她請出去,關了門,該是要和本該做自己妻子的人,終於好好說說道理。


    “我前日見了趙老二。”他清清嗓子,“想起來,他新婚。有片刻,想問他,想問些什麽。”


    曹文雀擦擦嘴角,不知是否哼唧了些什麽。他往前走,她就往後退。所以返身找把矮凳,他坐下來,叉腿支起雙臂,臉膛正對著熄滅的灶膛。廚房還不到忙碌時候,用不著點火起灶。他臉上缺一些火光映襯,所有的五官、線條,還是一以貫之的冷硬。


    “那晚,我去找你。你離開,是你的事情,我不想表現得小肚雞腸,因虛無縹緲的傳統去束縛你……你將是我的妻,我該嗬護你,而非對抗你。”


    他接著低頭,目光又在一地藥渣間猶疑:


    “所以,能不能,請你……來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處理這件事情。”


    文雀清了半晌嗓子,又俯身去舀一瓢水,咕嚕嚕喝個幹淨。自然,對一個剛一口氣喝了滿海碗墮胎藥的人來說,口渴口苦再正常不過。此刻連手臂才被蚊子咬出的幾個大包也愈發瘙癢難耐。頂正午烈日出門一趟後背滿是汗濕,尚未痊愈的痱子現下也一齊發作。再加之口舌生瘡未愈,一時抓心撓肺,恨不能惜字如金。“七月十三。”她咬牙切齒,“你找我,七月十三。我迴來,七月十三。”


    今日七月十五,時至今日,你不曾正麵注視過我。哪怕此時、此刻。坐在我對麵的你,躲避目光,難道是向地板發問嗎?“薑作……紀王……”那時候你在哪裏?“我、師傅……中風,猝死……”今日你又在哪裏?


    曹文雀到底是個女人,自覺委屈,片刻就掙紅一張臉麵。荊風又到底是個男人,反複思量,終究大惑不解。“你……我,”他大抵覺得自己的妻子陌生,“你不說、不問,我從何得知……老先生突發惡疾?何時的事?紀王怎麽……我整晚在衛國公府,薑作……”


    他幾乎就要起身去找後者那倒黴蛋麻煩了,可是一腳先踩在碎瓷上。這就原地又得坐下,又得兩廂沉默,又得百思不得其解。“我欣賞你。”他坦誠,“以為你滿口陳規俗矩,靈魂卻最放蕩不羈。我以為你喜歡……”


    他看著那些碎片,簡直是在發抖了。


    “你、隻享受過程,原來、不接受後果……這豈不是……?”


    “我不是。”不管他要說什麽,文雀一概憋著嗓子狠狠駁迴,“我隻是……糊塗。我隻是,到了結果,忽然發現……”


    她將雙眉一蹙,學李木棠伏桌泣淚的模樣,也作出滿腔哀怨:“你、並不愛我。”不是麽?一向唯有她狂突猛進對典軍老爺窮追猛打,後者短暫二十年人生裏也沒接觸過別的選項,木頭腦殼想一想幹脆得過且過就這樣罷……偏他們身邊還就有個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發現、這後果毫無必要……是我一廂情願……”


    “或許是。”荊風道,“世間夫妻,男女情欲……誠如你所言,我一知半解,也曾草草講究。”


    曹文雀便怒極反笑了:


    “很好,典軍老爺。”她到底嗓子難受,以鼓掌來代替這幾個音節,“如今皆大歡喜。”掌聲要愈發歡快,往地上一攤,再向自己一指:少一個拖油瓶,自此一拍兩散。正好,你不必再計較我的死活,我也不必再擔心汙蔑你的清譽。“我畢竟,也不是你以為,那個昭和堂姑姑……完美的‘嫂子’。”她幾乎是在大笑了,“恭喜,抽身、及時!你麵前的,如今是個、殺人犯……”


    她叫,她要吼:“我殺了……盧正前,隻因憤怒,不為自衛……”今日七月十五哇!迴程她路過盧家莊嚴肅穆的大門。看!那棗樹高挑出牆;盧家小子放學歸家,是否曾在此仰頭看酸了脖子?瞧!那橫批貼得多低;盧家郎君少時畏高,快弱冠了毛病還改不掉。留著的門縫裏,吹去一片火。是頂頭八角的燈籠燒透,單在角落裏滾著漆黑竹骨,其上眉開眼笑的喜字早就化灰。睜大你空空如也的雙眼吧!蹭著門口縫隙,偷偷看清一進院未燃的炮,二進院無人的喜堂;堆滿的聘禮捆好的雁;還有憑空飄擺的幡:從前、而後——誰家新郎官大喜,誰家兒郎新喪?


    撿起一片碎瓷向前,她大可抵上典軍老爺的脖頸:“他低聲下氣,求我為妾,最後的機會……我殺了他,我親手推他下萬丈懸崖!我殺了我們的孩子!拿它抵命!我已經是個慣犯了不是麽,我又何妨……”


    在她手舞足蹈起來之前,在她破敗的嗓子將要扯出血來之前,她的腿腳被勾起,仰天就要倒下去,腰肢又將被一雙沉著有力的手固定……曹文雀右手卻向下一掏,身子再順勢遠避。荊風笑一笑沒拆了她的招,一碗供奉就穩當當放在她手心。已痛飲罷墮胎藥,她豈還有好怕的?仰脖端的豪邁,可灌了滿嗓子眼的究竟是什麽甜蜜蜜汁水,使她貪得無厭,急切要吮吸……且等等,典軍老爺又是何時點了火架了鍋,怎麽在她的注意力之外削了梨子熬了冰糖,又是什麽時候掛了這滿臉嗤笑……他笑什麽,曹文雀自己又在笑什麽?啊,當機立斷的典軍老爺,武藝高超的典軍老爺,永遠不拋棄不放棄的典軍老爺……說要斬斷情緣,她怎麽沉淪更利害?


    在荊風眼中,一件更加奇妙的事情業已發生。就在曹文雀眉飛色舞,痛斥自己出於一己私利悍然殺害少鏢頭一條人命的時候……好奇怪,荊風幾乎看得見五佛山上的那個兇手。沐浴在萬丈霞光下無所不用其極一張醜惡臉麵,竟與他麵前輕描淡寫的“妻子”二字無限重疊,而後,從每一寸肌膚、每一節骨骼,迸發出澎湃蠻橫的力度,幾乎使他敬畏,更與他身負的每一樁命案和諧共鳴……山花開盡身畔,鳥群嚎破喉嚨。一個兇手!他豈還能期望更完美的愛人,他已經震顫、渾身熾熱,等不及喂完冰糖雪梨,迫不及待就要湊上去……不為肉欲啃噬,盡為靈魂舞蹈吧!


    “可是……”曹文雀找不到時機插嘴。


    “你喝的,是安胎藥。”荊風樂顛顛抱她轉個圈,“我學過藥理,地上殘渣足夠分辨。”


    典軍老爺啊,還如此學識淵博。


    原來木棠那矯揉造作的眼淚有她的用途,曹文雀悻悻舔下嘴角,卻將偷梁換柱的提議推諉給楊華。至於到底是五歲的小孩兒力挽狂瀾,還是她見了這古靈精怪的孩子一時心隨意動,偷藥的手換了選項,曹文雀不打算如是公之於眾。有些事兒她還不明白哩。就這冰糖雪梨的滋味,嚐來竟無端熟悉:“是……你之前,放在協春苑廂房給紀王的那些,也是你做的,還是你要做給誰的?”


    “某一天你或許迴來,如同突然下定決心離開。”荊風不以為意,自己上一旁騰空翻個跟頭去,“我去了胡記——那家豆腐店。豆漿在他家現磨,你去他家很久,一定喜歡。”


    這迴蹲在地上,曹文雀是真的想哭了。荊風該是要哄她呢,方法卻到底不大尋常:“你剛才說是你殺了盧正前……前因、經過,可否、多一點兒,細節……”


    好了好了,一場狂歡可以就此打住。等他倆汗津津又笑嗬嗬地倒下去又坐起,就會看到兩扇洞開大門外,李木棠那一臉錯愕。當然還有她身後同樣欲言又止的桂枝(好姑娘,還想著救場哩!)該勸架的人到的遲了些,不該聽的噩耗卻聽了一籮筐。“少鏢頭……”李木棠已經重心不穩,“所以渭門莊一場火……”


    好巧哇,這正是柳仲德參奏親事典軍行兇,榮王包庇的前一天。就說七月十五中元節,怎麽能對不起這節氣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