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豐縣出城北一裏地,過漕河,沿官道,零散坐落有十數人家。夏日本自晝長夜短,往來交馳不歇,是以沿道設攤叫賣漸甚。從兜售瓜果、供給幹糧到更替馬具、修補鞋靴,乃至炊廚借宿、寄送行裝:鄰裏間你爭我搶生意打得火熱,攔道吆喝遭飛馬踏死者每歲也有二三。北方商路興盛,邊關戰事暫平,散兵遊勇聚集成寨,寨變為村,直至荊風與曹文雀迴京途徑,小鎮燈火已然徹夜不息。家家蓋瓦房,戶戶設客棧,人潮洶湧,獨善其身至今隻餘一個田家。一間茅舍、半畝薄田,兩口子死心塌地過了十年。最多牆上噴點墨,寂寂昭告此間有鮮豆腐可買,當然大多時候這豆腐還是直接供給臨近幾戶辦客棧的的夥房。據說田家嬸子翻山越嶺是從華陰嫁過來的外鄉戶,家傳一手點豆腐好手藝。有些遠行者在客棧吃了仍貪嘴,自己尋摸來多買兩塊,撂半吊錢,捎走幾碗現磨好的豆漿分給同行,咂摸說著溢美之詞,往後今年也不會再來。熙熙攘攘,窮院漏巷,田家人得過且過,漸漸也安於懶散。嫁了閨女送了兒,一覺常常安心睡到東方既白。今夏最熱那陣子,一整天都見不到田家開門。說是豆子要熱壞發酸,小本營生也不做了,成日在漕河淺處泡著,別提多悠遊自在。


    所以說曹文雀的口腹之欲起得不是時候。原搶了小邵的馬,氣勢洶洶還道要迴京找木棠說個明白;可這才天亮沒多久到新豐地界就說唇焦口燥再行進不得。初次有孕,當爹的不敢怠慢,翻身下馬才說要去討口熱茶或許再尋個大夫,文雀在馬上又猶猶豫豫道隻渴一碗豆漿。田家房門緊閉,哪裏等得到人?前典軍老爺正在考慮翻入內院自己拉磨去……有遠客救急,恰在此時。


    他們初時當然沒認出來者身份,見那掏鑰匙放家當的嫻熟架勢便以“掌櫃的”相稱。對麵聞言一笑,連連擺手推阻:“不是!不是主家!舊年的朋友……要買豆漿?……估計是沒有現成的。”如此說著,這家男人自覺就往後院去。準保是個八拜之交。荊風用眼神向妻子意會,不是主家,勝似主家,算賬理貨張羅生意甭提有多熟稔呢!


    他卻大錯特錯。稱兄道弟的不是兩家男人,親如姐妹的原是兩戶妻子。“以前小娃娃亂說話,發誓講一起當兵咧當官咧打壞人咧,轉眼東南西北的各個都嫁了。”指著眼前塵囂漫天的道路,她絮絮要念叨許久以前如何如何坎坷如何如何不易,“我頭次來,不聲不響她連娃兒都有了,不知道嫁人那一路吃了多少沙子,這灰頭土臉怎麽做的月子喲!”


    她而後常來麽?也不。山高水遠,自己生活又哪裏簡單。今兒個見了生人盤算盤算,這遠道而來的朋友發現這段友情原來也沒什麽可說。少些同甘共苦的情誼,更從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故事,隔幾天難得來一次,她連自家的老母雞都舍不得宰,倒是興致衝衝想驅使剛磨完豆漿的丈夫一會兒再去給人家鋤個地。文雀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沒有問他們此行是不是“順路”、“湊巧”。可如此隨遇而安的往來,這麽乏善可陳的往事,真的難得起一句“摯友”……


    她們的確是天上地下難得的好友。不用什麽表示,田家嬸子急急找迴來照麵第一眼曹文雀便能確認。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嫗在那一瞬間容光煥發,麵上的笑容幾乎使她們恍如少女。即便幹癟的嘴嚼著一口壞牙其後討論的是東家西家的閑話、極其尖酸刻薄,又說起田間地頭的瑣事,更是冗長無聊。曹文雀沒有在田家停留太久,僅僅喝了一碗豆漿,不敢打擾老友久別重逢的家宴,匆匆拉著丈夫道別。她們其後會同床共枕說起兒時的夢想,幻想天那邊的生活麽?曹文雀不得而知。她隻是在片刻之後決定馭馬迴轉。長安,她暫時不想迴去了。


    不是有意要迴避。她在丈夫帶給小姑子的信件裏聲明。我想要嚐試……像田家嬸子和她姐妹那樣,無所事事、又返璞歸真的感情。在王府的幾個月,我已經有自己的生活,與你蒸蒸日上又輾轉反側的冒險逐漸互不相幹。你有許多考量、見解,慢慢不與我傾訴。我能夠理解,我能夠接受,我也將學會不在你身側喋喋不休,尖叫說這個是夜郎自大,那個是愚不可及。


    可是我仍舊不能夠原諒你連告別都不說,將我送出城外要我自行婚嫁。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婚禮,你竟然不準備出席?這一點我無從原諒,所以從今而後,我暫時不會再寫信給你。


    雪花般的信件,隨後從長安不間斷地飛來。


    停止……停止!不要再問!不要問我是否安好,不要關照我是否夢魘……不要激勵我從頭開始,不要相信我清清白白!草書連筆,文雀幾乎要將迴信字字寫破:是我殺了盧正前不是他來殺我!我有什麽好怕我有什麽心結?“要麽病死,要麽結痂。”小丫頭在迴信裏大大咧咧引用她曾經的教誨,“如果要活著,就沒有別的選擇。”


    那麽我準備去死。


    木棠啊,隴安縣主。你什麽時候能夠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般百折不撓,一定寧死不屈,一定要浴火重生!你摔倒,是摔在更高的台階上。站起來,就去到更耀眼的方向。我不是。我承認自己的齷齪,認清自己的無能,我放縱自己的懶惰,我決定無視自己的罪惡。我不會迴京兆府去出首認罪;我也不要將自己美化成奮起反抗的英雄。我因為憤怒,將盧公子推下懸崖。不因為自保,不出於恐懼。在那一刻,我想殺了他。在那之後,我想我殺了一隻嘰嘰喳喳的蠢鳥。我的嗓子已經恢複,痱子沒有,可我已經有兩三日沒有說過一句話了。這對你而言或許是不可接受的困境,是必須要走出的歧途,可是你知道麽?這幾個清晨到夜晚,好安靜,好清爽。我籍籍無名,帶著孩子在宣滿樓落腳,不再是從前離開這裏那個曹家妹兒,也不再是離開皇宮時的曹姑姑。你問我是誰,我不知道,可我喜歡平平無奇沒名沒姓的自己……你為什麽不能夠理解?和攢紅的那次小小冒險……在旁人口中說出時,我要多麽無地自容。原來誇誇其談也是門本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喜歡萬眾矚目一心建功立業……關於這一點,說起來彌湘早就將我看穿。


    還記得嗎?去年審身堂裏,圍一鍋雞湯,天南海北我們曾聊過許多自己也未成熟定型的念頭,彌湘那時就曾好奇:“為什麽,你,為什麽那麽恨她們?那三名罪婦、老宮女,是要勒死木棠姐姐沒錯。可你這樣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其挫骨揚灰,依我看,倒有點誇大其是。得有些你自己的理由在……她們從前欺負過你?我總覺不像是單單義憤填膺這麽簡單。”


    “你說我故作姿態?”我立刻紅了脖子。


    把小臉藏在湯碗之後,彌湘似乎點頭,又似乎搖頭:“上次你知道木棠姐姐那個夢,就好生氣將她訓斥一通。隻是個夢,再說,就算她真做了,雖然裝神弄鬼,不過還是為了懲治教樂局那群壞人,卻這樣讓你無可容忍。感覺……比起真的眼睛裏揉不得沙子……文雀姐姐,倒像是要努力表演出嫉惡如仇的模樣似的……”


    她說的不錯,我想知道自己是個好人。可原來我竟然不是。


    我知道了,所以請你不要再吹噓。放過我吧。隴安縣主,如今多光鮮,多炙手可熱,全京城哪家哪戶不是座上賓?人人捧著你抬著你,你早就不需要一個挑三揀四的曹文雀了。放過我,你不缺死掉的朋友啊!你能饒過小春,為什麽不能讓我也自生自滅……我們算是朋友嗎?如果不是被迫北上逃難,一路生死相依的話?


    這一封信恩斷義絕至此,你還會來看我,會舍得……放典軍老爺離開麽?十數年後,你和戚晉會嫻熟打開我的院門,替我為遠來的行人熬一鍋豆漿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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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以上怨天尤人之胡言,李木棠怒迴百十頁批駁。成稿當然沒有寄出,甚至壓根就沒有走到成稿這一步,小姑娘就哭得字不成句更握不住筆。想著次日屢敗屢戰吧,先收到華陰一封變本加厲的問罪信,討要典軍老爺下落;第二天為此致歉(寥寥數語),順帶從華陰田間地頭之見聞談至禁娼諸多所思所想(長篇大論,主要集中在對於隴安縣主潦草決定的抨擊);第三天再來信質問將典軍老爺一並送來華陰是什麽意思,他夫妻倆如今都配不得做榮王府的朋友麽?李木棠這時候就後悔沒和二哥學上幾招,哪怕出門去打樹也算發泄,不想如今隻能自個生悶氣,哭都懶得再哭。伸冤平反那一封萬字長信終究是折戟在抽屜之間,直到某一日被收拾打掃的凝碧發現,再順手交到恰在此時進得門來的戚晉手裏。


    ……


    澤遠堂內新移了兩缸蓮花,此時節攏共還剩一支不大點花苞,兩麵並蒂蓮枯了邊歪了腦袋已然時日無多。平靜無波的水麵,明晃晃映有天空的倒影。滿天都是雲彩,有些聚集,有些零落。幾朵是撕開跑絲的棉花,幾朵是揉皺的遠山,幾朵是平淡抹開的影子,幾朵是細碎躍動的添頭。在它們的邊緣,共同隱匿著看不見的太陽。金邊,似乎灼熱,卻行將落下帷幕。七月廿一,今日出伏。明兒據說有雨,估摸著立刻能涼快一大截。是否為此,戚晉拿了手稿又繞出門去。平日裏惱恨夏日炎炎,眼瞧著颯颯秋風在即,心中些微酸苦不舍卻又說不清所為何來。他在紫藤架下看完了未盡的信件,逐字逐句,輔佐以推演盤算。是了,他如今恍然大悟,何以七月十五那晚阿蠻如此情緒激烈。她的恐懼,她的不舍,一切早有苗頭。文雀走了,而今二哥也親手被她送走,午夜夢迴之時,她是否又想起離開隴安的那個午後?


    “你有臉提。”阿蠻迴以咬牙切齒。


    七月十五,她已經做得很好。甚至在那之前,在那之後,她一直做得很好。當機立斷把二哥和姐姐送走,狐假虎威請長公主在家裏撐場麵:除此以外她還能做些什麽?在晉郎不在身邊的時候?“我終究成了閨閣怨婦了。”她這麽想,“手足無措,隻等著自己丈夫迴家救急,偏偏他又不肯迴來。江山社稷,百姓生民,哪個不比一個尚且能夠自保的李木棠重要?這一切都很合理。”


    但她不打算繼續接受下去。


    要麽把晉郎捆在家裏,要麽自己衝出王府去。她想也沒想先選了後者,毫不害臊搶了柳仲德去給自己貼金。不就是個京兆尹麽?不就是和從前的周老爺一般無二的祖宗麽?他今日來,要的是親王府所藏昔日案牘公文——親王府她可了如指掌哇!雖然新來的幾位谘議參軍之流僅有一麵之緣……但是左司馬!賀戶曹!或許算得了心腹哩!進到柏修閣後她大大咧咧還往主位一坐,仗著自己腿腳不靈便的理由,差使親王府諸人且有的偷樂呢。就是這京兆尹不曉得投其所好,隨便拿了點東西就走,對這個明顯是拿來王府捉把柄看戲的借口毫無尊重可言。李木棠便失落,在柏修閣坐坐聽左司馬試探打聽自己莫名又是想哭。沏好的茶湯是加了避暑方的,冰得涼涼的就留在藤架下。她離開時迴頭去找,也不知晉郎受用了沒有,總之人又是沒了影蹤。她還把自己的手爐忘在那兒了,賭氣也不想去取。這會兒眼見著天黑,足尖又冷得開始發麻,信誓旦旦要做自己丈夫的還在不知哪處官舍鞠躬盡瘁……


    她終究還是為難了自己,深唿吸,猛眨眼,幹耗到半夜,要冷靜、溫柔、不帶情緒地將合理訴求和近來困惑好好談一談。作為破釜沉舟的後手,上次藥倒二哥的好貨她還留有一些。與其眼睜睜看著愛人東奔西走直到把自己耗死,她不介意替其上皇帝跟前討兩天病假。可惜李木棠本就不是一個容易成事的人,黑燈瞎火的她那雀目還沒看清楚戚晉如何形銷骨立呢,但見人進門立刻就心疼。說是南詔國那頭急事要找,午後不告而別實在沒有辦法……噓噓噓,別說了,李木棠可又得掉眼淚了。她甚至有一瞬想把自己一條腿拿去泡了水,再燒個昏天黑地半月下不了床的,也好堂而皇之藏了她的晉郎才不交給朝廷。這人也是,就好大包大攬、親曆親為。隻怕大梁開國以來他要做第一個累死的王爺……你還敢笑!


    “阿蠻啊……”他抽抽笑著撲上來,滿當當把她攬在胸前,貼得很近、很近,隻恨不能隨身攜帶。阿蠻想他啊,日以繼夜地想,已經有十一個晚上睡覺前等不到他,眼一睜人就沒影了的。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她往懷裏縮也縮得窮盡畢生所學。終究是兩個都哭了,李木棠格外對自己這麽不爭氣而憤怒。


    “……我要跟你說的那些話……我現在都不敢說。我的晉郎這麽好,這麽好……我要把他藏起來,豈不是天下第一大惡人麽?”


    換了往常,晉郎就要呲牙咧嘴嚇唬她,或者照她肩頭來上一口——可是今晚,尤其在救了二哥之後,他大概實在是沒有鬧騰的心氣了。李木棠就替他嘶聲作虎吼,一抹眼睛不知道有多少話等著罵呢,還是從前姐姐教她的本事哩!“就要罵!你也罵!一心為了他們四麵調停做夠了和事佬老太尉都去見了還一個個指著你脊梁骨說你這不好那不好……我今天怎麽就沒給那京兆尹當麵……!”


    她一個飛上枝頭的小小雛鳥,能蒙混過關保了二哥都是萬幸,能當麵和柳仲德那老狐狸對弈走幾步呢?這不下午才被長公主連殺五盤根本找不著北麽?


    “……可我就不信!不信他們一個個真都很心肝!還那麽厲害!讓你都疲於應對……我就做梁紅玉怎得!我總是也學了些學問,或者、奴才不要臉的法子,我也……”


    戚晉摟著她睡到,迷迷糊糊又去親她的腦門。看吧,在這家夥心中所謂“不要臉的法子”,全都靠磕頭磕個山響的聲音震懾,和給自己磕滿臉血的視覺震懾。想耍無賴?且和張小四慢慢學去吧!李木棠卻慣來是個不服輸的。如此,她反倒要真刀真槍鬥上一鬥!就從那京兆尹開始!次日一早,隴安縣主便登了京兆府的公堂,要替自己姨娘好好喊一喊怨。怎麽?新任京兆尹不是事必躬親每案必訪麽?不是說要清肅公堂為民做主麽?現有王家春蘭,嫁人二十年受丈夫殘害二十年,證據確鑿渾身上下都寫著。最兇狠的那次就在幾日之前,如非兒子孝順及時出手製止,眼見便要將妻子打死釀成血案!兇手呢?何不繩之以法?英勇救人的鄒福,又為何要承擔殺父之罪責呢?


    柳仲德百忙之中抽空親臨公堂,很誠懇地請仵作驗過了苦主身上傷痕,同時不辭辛勞遍訪街坊,證實隴安縣主所言不虛。鄒福弑父原來另有隱情,這還不得向聖上請奏另旨嘉獎,送她母子衣錦還鄉?隴安縣主欲言又止是什麽意思,有何為難之處,不妨去後堂細細講來。李木棠到這時候終於曉得姓柳的何等奸猾。自己做好了苦戰的準備來,專等著對麵蠻橫駁迴,再將王姨娘之怨鬧個人盡皆知。天下何止一個隴安縣的王姨娘?有苦不能言的婦人屆時何妨一並發作?這便是要新任京兆尹難以招架,或許再為天下的女子爭個氣口,也算對前次辜負了的窯姐們微不足道一點點補償。柳仲德卻好似把她這來意看很透,從善如流甚至煽風點火,還要幫她把事兒往皇帝座前捅——可別查出鄒福爛賭,弑殺父親有一大半原本是自個榨取賭資不成一時激憤……李木棠繞至後堂時這氣勢自先就滅了三分,哪裏還想柳仲德張口就來說,鄒福常去的三家賭坊各自什麽名號,每日流水多少,賭徒名單已經查明在此,縣主有興趣盡可過目。繼而很順利地,他又以一副憂國憂民之姿態,大歎起接手這幾日,所見家暴、賭博、鬥毆、敲詐、醉酒、偷盜……民間各樣案情。大約出乎隴安縣主所料,犯案者八成卻不是無田無房之流氓,大多有家有室,或許還置些營生,從前在親戚鄰裏眼中也算是本分人。而今心有靈犀般,一夜之間紛紛都轉了性子,縣主以為是何因由?士子商戶犯案者占比,入夏來比春日比去年翻了兩番,縣主以為又是為何?這不是明晃晃戳在臉上,指責他們取締青樓動蕩底層治安麽?李木棠紅了脖子正待要辯,柳仲德又深深歎氣,說縱然如此,到底要狠下心來,刮骨療毒以除積弊。感謝縣主今日提醒,此前爛賭的好酒的鬥狠的京兆府雷厲風行已經連續抓了五日,掃了長安兩個縣數十個坊了。抓是第一步,治是第二步,教是第三步。一味自欺欺人坐視不理,還算什麽父母官呢?這方麵還得榮王府做了表率,柳某人不過有樣學樣哇,目前隻有這些成果給縣主檢驗,實在慚愧;往後怎麽治怎麽教,還要向縣主學習呢!


    別說,光人家這謙卑態度擺出來,李木棠自個就該羞個無地自容了。何況京兆尹盡心盡力,還當真把治安理得幹脆又漂亮,至少她這半吊子水平看了唯有讚歎,不敢再多說什麽的。足夠做她爺爺這長輩還親自送她出門上轎,記得照顧她腿腳不靈便哩。


    文雀其後來信就罵得很對。說她自私自利趕緊認了,別打著為民做主的幌子搞什麽政治作秀。“落香庵沒了,寶華寺垮了……不是我,是你貪功冒進,為了青史留名不計後果……怎麽?我說的是實話。你不是厲害得很麽?哪怕拿那些小姐性命——即便是窯姐,至少有吃有穿,到了你李木棠手裏,不由分說北上的北上,下鄉的下鄉——你根本不是在救人,你是拿她們的命,填邊境的缺口,壓府兵的胃口——很得意麽,那一條條人命?!而今又是怎樣,把自個親姨娘當笑話給全天下講,好把典軍老爺這捕風捉影裏的‘兇手’,變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卻不想迴了鄉裏上了祠堂,親兒子為她殺了爹——宗族耆老不將妖婦浸了豬籠才怪!什麽經年受苦,必定是她自個在外偷歡,數十年如一日的討打就是賤骨頭!難為鄒家老爹一忍再忍,卻攤上這麽個不受教化的兒……你想讓她和你李家舊年一樣,受村裏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李木棠無從分辯,的確從最開始她就別有居心。二哥在京兆府換了清白,街頭巷尾卻不知還要怎麽說。王姨娘哭哭啼啼,又五體投地求她救自己兒子出獄……她以為這會是個一本萬利的好主意呢。即便她討厭表兄,更嫉妒她們母子情深——自己這麽大個侄女受苦受累眼前奔走,怎麽姨娘就不來關照她幾句,喪眉耷臉盡惦記那不孝子冷不冷渴不渴挨沒挨打遭沒遭罪?卻沒個人稱讚她李家阿蠻不計前嫌純善大方呢……


    曹文雀又罵她盡給自己貼金。“你明明很享受姨娘向你討饒……作為鄒家坐視李家覆滅的報複。眼前的姨娘,怎麽就不是曾經那個六神無主的阿蠻。高高在上施舍三瓜兩棗就能救整個鄒家於水火的感覺,已經不屑於複仇的神靈……你很得意罷?你向來如此!弱者麵前假裝強者,強者麵前又來假裝弱者。奴婢們麵前賞個三瓜兩棗便作了神仙;迴頭高門宴席上又扮作病秧子誆騙同情……可真是好一個隴安縣主,天生的龍子鳳孫!難怪曹文雀早就高攀不起!”


    李木棠揉皺了信紙,半晌,咬了嘴角又放開。怎麽這人不在身邊,樁樁件件卻都給她說中。的確,她才從王家迴來,剛和王能安做低姿態說盡了好話……她去求從前她很害怕的那些人物,專為給自己貼金:趙彰治傷時扯著她衣袖求救命的模樣,實在滋長貪欲。她乃縣主,手中有些權力,護得住興龍幫幫主一條命,佑其免受柳吏部殺人滅口?她欣然應允。很快王能安會請迴自己曾為京兆尹的堂舅範異,替隴安縣主找找雀目看不出的疏漏……柳仲德如何又打了太極,李木棠不曉得也看不清。她隻管請新豐郡主楊華出麵,嚷嚷著想念昔日玩伴把劉大趁機從柳家搶出來,趕緊又和郡主及太後一起送出城外休養便是了。不過此時業已八月,這是要上何處賞秋去呢?


    至此,她發現自己身上也開始產生晉郎那般無可奈何的變化。具體表現為總是眉頭緊鎖,夜夜輾轉反側,隨時驚慌失措,還一意裝個古井無波。按下姐姐一封接一封的檄文,她得去問晉郎要一些獎賞了。但將這張皺巴巴小臉往人眼前一送,什麽菩薩呀神仙呀聰明絕頂呀盡人事知天命呀之類蜜裏調油的話兒要多少有多少。何況今日戚晉剛剛從楚家離開,才聽了一席關愛弱小的道理,這還不得抓緊時間趕緊實踐實踐?


    他原是為千觴樓關門大吉的事兒,聽說有幾名男妓更被柳仲德扣下,要以傷風敗俗通奸淫亂論處。這其中有一人,去年曾經是萊國公楚弘的相好,不知那情愫而今還剩幾分,夠不夠引蛇出洞……這裏要聲明,戚晉自己並沒有讓楚弘去牽製柳仲德的意圖。恰恰相反,他覺得柳仲德所行所為是近來官場少有的無所顧忌、大力高效之典範。要不是一多半朝臣生怕引火燒身,鬧將起來眼看有罷朝之危,皇帝不由分說又來問他的麻煩的話。


    萊國公所以拍案而笑:“假仁假義,什麽正人君子!不過區區一個千觴樓,以致如此風聲鶴唳!嘲弄老夫龍陽之好,至今無以拋頭露麵……卻不知自己何等齷齪,對女子……還不如老夫對男子!裝模做樣!”老頭兒氣哼哼罵過一片兒,甚至點起幾家名姓,說等柳家公爺直搗黃龍連那什麽分饗堂一並查處,現而今高高在上不動如鬆的也該慌個徹底!家裏燒好的晚飯也不必用了,老國公這就要往柳府走上一遭,迴首見榮王頗為訝然,像是狐疑事情進展如斯順利,當下又拍拍座頭,是頻頻有歎息:


    “那孩子……那孩子,倒不是說有多麽清秀,也不是講有多伶俐……我眼睛挪不開去,到今兒個心裏忘不了……可憐著,可憐呀!”吐口唾沫,再喝口茶,近來秋老虎又起,老頭的脾性也跟著乖戾。他說起去年那一場誣告,少不得狠狠再罵一通徐中丞。自己堂堂國公尚且貽笑大方無顏立於朝堂,那孩子……時至今日尚且留有性命,如何不算萬幸!“這些兔兒相公哇……可憐!平白生做了男子,到頭來還要矮別人一截。娘們一樣,天生的遭人白眼……”


    話說到這兒,他打個停頓,古怪地向戚晉偷來一眼,仿佛說你那奴婢縣主,隻怕與我的兔兒相公也不遑多讓了。男子尚且要自甘墮落,才會到達女子竭盡全力方可企及的境遇。咱們身為一家之主的,一年到頭還是少不了焦頭爛額,何況她們女子與小人呢?


    李木棠卻以為受辱。“我並沒有勉強……我的勉強,是能力上的勉強,是、身體上的勉強……我是要找你討個公道!可是用這種論調,就不像是愛護,像是輕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感到為難;而不是、而不是看了心疼……”


    就像王姨娘已經急不可耐,在為仍未出獄的兒子縫製冬衣了。


    “楚公說的這些,橫平豎直的是道理。我要、一些、不講道理的東西。莫名其妙,有失偏駁,可是就應該你給我。”


    “我知道。”戚晉舉起她那一封久久未能寫完的長篇大論,隨手就放燭火上丟炭盆裏烤了個一幹二淨。火光隱隱,他的臉龐在顫抖。有些李木棠忘而畏懼的情緒,迷迷就在黃昏中滿溢。“但這不一樣。楚公所言,像是一種震撼。訴說了更加鮮血淋漓的真相,使我更無從應對……你剛站起來不久,猝而便走了許多路,腿一定是要疼得鑽心裂肺。這一次,我想讓你走慢一些,不想為你搖旗呐喊了。”


    “可你必須要。”李木棠就著急,“我、我今兒還去了林家,見了周氏縣君!從前我怕的人,而後我也都不要怕了。我要變得比你更厲害,比什麽都厲害,哪怕笨手笨腳,哪怕總有一天腿會斷掉……但是在那之前……”


    她想奔跑。


    一計不成還有一計,找周氏縣君請林氏姐妹,她想輾轉和柳寶林做個交易。“我現在都知道!什麽公正大義全是幌子!利益交換要讓別人相信你才是最有用的。我把貞才人的信寫的經好多好多心思給縣君,縣君就肯讓她女兒幫我的。我給貞才人帶了她父親的寬慰,我以為很壞很壞的那個人,原來也會哭的。宮裏的人,誰不想家,柳寶林更想她的弟弟。柳家公子說,以後想進宮去當奉宸衛——他是個好人,會勸他父親收手的。”


    打快板般耀武揚威罷了,她故意要揚起那小腦袋:


    “現在,我是不是可以給你賺出來,起碼、這一晚上的空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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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晚了,重瞳暫且摘下。早就好了的嗓子又幹澀,月亮……你說是什麽味道呢?藤架拆了一半兒,夠她仰頭眼見月亮。虛無的影兒終於聚實了、散出悲傷的氣味。戚晉卻也沒有想起心痛,不過“嗯”一聲,很認真想了半晌,直到阿蠻抬起身子,嗷嗚一口照月牙咬下。傳遞到他口中的,滾燙、腥臭,多麽辛辣,多麽痛苦。所有避之不及企圖遺忘的,有一瞬間活生生刺破胸口,包養多時的膿毒,就混合著鮮血噴湧而出。他們打跌在地上,抱一陣,又吵一陣,仿佛從前的日子風風火火,酣暢淋漓又眼前撞破。總要你來我往、指天誓日吵上一通,在不止怎樣一個關口又蹲下來抱頭;有雙杏仁眼掙紮著重燃熱火,日子便繼續欣欣向榮——諸如此類,好像他們也不厭其煩似的。戚晉所以罷工,有一陣子連憂心忡忡也無。李木棠成日半死不活麵前遊蕩,他便安之若素冷眼瞧著,心下凍成一灘死水,重瞳不動如鬆。她總歸是要死的,她正一天天死去。等忽然老天爺記起這茬要緊事,轟隆隆痛快下一場雷雨,重重紗帳便沉下,小蟲兒透明的翅膀再不撲棱了——或許今日,或許明天;卻總歸不是眼下。所以他大概要熟悉這一切,理所當然更用不著上躥下跳。往後漫漫餘生,有日子為此痛哭流涕、或暴跳如雷哩。現在麽,大可躲遠些去,去看不見她的地方,榨幹了自己。就再也抬不動眼睫,不曉得何謂口渴。這樣的日子他過了一月多,新鮮血肉已然腐朽殆盡。悲歡喜樂,好像再不太說得清。


    雀目是迷瞪的,月亮化在井底。


    哪怕此時、此刻,不敢告訴阿蠻,什麽稍有觸動,仍舊麻木不仁。他好像不在這裏,做了月亮之上的幽靈。他又好似風化成沙,飄散在她的指縫裏。藤架下青磚冰冷,枕上唿吸清涼。他翻過身去,輕輕放鬆了那縷頭發,把手落在離她心窩很近的距離。是一個很短的夜。背後晨光起了,稀稀疏疏撇下來,他隻是不舍得眨眼睛。


    今兒還要去見秦秉正。南討倭寇,終歸他放心不下。這一晚肌肉鬆弛,也總得找個拳拳到肉的法子……可宿敵卻使他失望。不似火拔支畢力大勢沉,比不得二哥奸詐刁滑,甚至和幾次三番的刺客相較都差著點舍生就義的決絕:秦秉正斷了幾根發白的胡子,跌倒的姿勢狼狽落魄,昔年衛國公身後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終究留在了雪城豐安。頭顱低垂,認清了敗者的命運;膝蓋酸軟,習慣了囚犯的定義。戚晉如何能不大失所望,轉身立刻就要上奏皇帝另擇良將?


    “殿下可滿意?!”


    和血沫陰惻惻衝出一口,是身後秦秉正冷笑。應聲而來有偷襲一招快似一招:抓袖口,扯革帶,提膝打腿,使臂如刀;脖頸後背膕窩三點一氣嗬成,戚晉並不能夠完全躲避,爭執間就扯爛部分衣襟。


    “佯敗求勝。卑鄙。”


    抬手製止了搶步上前的魯叔公,戚晉擺開架勢,此刻正該好好鬥上一鬥!敵軍不講章法在先,這叫師出有名。甭管屆時折條胳膊斷個腿的,但求讓腦袋嗡嗡作響,渾身血流如沸——要那種辛辣求生的意圖再度燃起,還他生為野獸的狂妄,還他生為凡人的怯懦。恥辱、憤怒:一概多多益善;痛苦、悲傷:統統來者不拒!


    秦秉正並沒有再出手。枯長兩指間已經宣告了這場較量的結局:夾著的半寸長一張紙卷,是原自封在戚晉袖口內側、獨屬於小情侶的甜言蜜語。“……這個要收在手邊,是羽毛翅膀,能飛很高……”他低眼一掃,刹那間竟愴然有淚。終於曉得懺悔?向險些被你殺死那丫頭?可瞧仔細那一筆一劃,堅實有力,分明是她茁壯成長的明證;哪怕腿腳不便,也自有心意相通密不可分的法子在。不提這雙“翅膀”;正心口,戚晉且還藏著輪“太陽”哩!難怪他額前已微微發燙,頭頂更徐徐冒了青煙,刹那間便被這大獲全勝的滋味衝昏頭腦:一個男人最價值連城的炫耀,不就是自己女孩毫無保留的愛意麽?何況是對這麽條落水狗。他幾乎生出同情。曾坐罪流配,信國夫人不置一詞;今戴罪立功,左衛將軍有意奪權;卻是昔日不共戴天一個榮王殿下,盡心竭力為其免去迎娶七長公主之苦。親仇倒轉旦夕之間,急不可耐他連忙要表述忠心:


    “從前罪臣自大愚魯,短視而狂妄,一切罪有應得!罪臣合該領受!卻也因此!先父未能融匯貫通的,罪臣現俱已領受!一敗塗地的將軍,才能做思慮周全的元帥;一無所有的元帥,才能做奮起殺敵的將軍!罪臣而今無路可退無家可迴,但求破釜沉舟,焉有不勝之理?”


    “你想去南海開疆擴土、安身立命。”戚晉了然,“你的功夫沒有退步,也學了些兵不厭詐,說說還有什麽,值得此行非你不可?”


    “南海非同北關。”對麵是以正色,“胡人為糧,東夷為財。燕賊多打家劫舍,倭寇則私販賊運。利益不和,大打出手,罪臣看廣州道采訪使及各州縣鄉官曆年所述,大概如此。罪臣忝掌右威衛三年,駐紮九原州府三年,查探大小案情,總理兵鐵糧草,略有所得。”


    說是放縱手下倒買倒賣還差不多。這條理由並不能使戚晉信服。


    “戰事輸贏,要看人心向背。”秦秉正又道,“豐州有闔城宿仇,所謂眾誌成城。南海私販本自各自為政,難免人心浮動。所以軍隊要堅,士兵要精,行進要穩。此三者舍秦家軍,並無旁人。”


    “左衛正在京郊操演。”


    他聞言卻笑:“衛國公從前便有進言,所謂京郊操演不痛不癢往往敷衍了事。先帝不以為然。殿下前次帶上豐州的右衛也說年年整頓,殿下以為如何?府兵者,戰時為兵,閑時為農,北疆生死與他自家收成相較簡直不值一提!怯陣者有意遁逃者不在少數罷,殿下那時艱難,罪臣一一看在眼中!終究不曾真刀真槍上過戰場,憑幾個花架子敷衍了事而已。”


    戚晉冷冷指出:“右威衛曾經潰逃。”


    秦秉正不為所動:“右威衛,並非盡是秦家軍。”


    “右威衛翊府左郎將蔡築?”


    “罪臣此次奉旨領兵,執掌乃是左禦衛。”秦秉正道,“張大將軍持節巡防黔中道至今未歸,陛下趁機防患於未然之意,殿下,看得出罷?”


    換而言之從一開始皇帝屬意秦家從他手頭搶奪兵權,這事兒根本就沒有他抗拒的餘地。秦秉正對麵下拜,這好像就是宣示了忠心:“七長公主一事,還有隴安縣主……罪臣自知有愧,罪臣記得,就是秦家軍記得。如此,殿下,可準許麽?”


    他隻求一樣迴報:那雙偷來的翅膀,他不打算交還迴去。


    “信國夫人還等著你迴府拜別……”


    “聽聞太後娘娘昨日啟程離京休養,殿下您、不曾相送。”


    “……無論如何,衛國公府仍舊是你的家。”


    “那興明宮呢?”秦秉正問,“有朝一日,殿下會迴去麽?”


    靖溫在此時受李木棠之邀趕來救援,戚晉適時便離開。不必告別,前路未卜,熱騰騰的胸口,是有個小姑娘、不能再使她失望。親王府曆年公文案牘何在?至於三省六部三公九卿秉性能耐他自己能張口就來。阿蠻要與他並肩而立,何妨擔心她的傷腿呢?大可長雙翅膀,但聽風聲鶴唳!


    他畢竟已叛離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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