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在七月十三日清晨。


    朝霞滾得正好哇,幾乎整麵天空都燦燦地呈現出旖旎婉轉的色澤,高處燙金邊,雲底泅桃花,使琉璃瓦浩然似蒸騰有煙氣,令脊獸黢黑渺小竟不值一提。興明宮不複皇城宮闕,一腳踏入分明蓬萊仙館。何妨逸興遄飛,怎不身輕如燕?困守前朝亦敵亦友的影畢竟走了許久,迄今仍堅持在辟雍學宮修身養性,任榮王每日一請拒不迴鑾;西側宣議殿今兒又事少早散,老太師新病,兵部侍郎朱兆奉孝,中書令乘勝追擊是戶部及禦史台頹勢盡顯,十道采訪使不日抵京盡有大展宏圖好基業;寧泰宮又有馬靜禾喜訊,道是母親難得清醒,痛定思痛非但既往不咎,啟程還將往翠微宮暫避鋒芒。使暫代十二冕旈、才於宣議殿萬眾矚目一個十九歲少年難得糊塗:曾幾時,也似這般健步如飛:自思萃閣、自馴馬場、自奉明堂,轉眼就跳上八級高階,跑進塵封已久的寧泰宮。舅舅總是得了恩典,閉目養神會坐在東麵那把玫瑰椅上,倒教母親侍立一旁、端茶奉水;小之有時在門外一晃而過,就打斷他關於“尊卑有序”的腹誹……多麽無能為力的年少時光,渺遠、虛幻、熱烈,一如頭頂這萬丈霞光——


    一瞬鋪天蓋地,滿滿當當、順理成章;一瞬又銷聲匿跡,無從追尋,淪為空想。輕盈如鳥中空的脊骨複又沉重,無所不能的孩子做迴平庸之輩:他一隻腳跨出去,並非踏入母親身前,卻落在京兆府州獄:紀王狎妓——偏在此多事之秋。據說先被李蔚巡城的金吾衛拿住,朱兆攔了消息,樂不顛顛請人通傳,甚至自個溜出太師榻前專等在宣議殿外,是半分不怕私下勾連金吾衛之事被借題發揮。“……畢竟人是我祖父舊年門生,金吾衛供職……”諸如此類的胡話,戚晉也懶於搭理;更險惡那雙得意洋洋的小眼睛,此刻指不定怎麽陷在臉頰肉裏惡狠狠放著光呢,“實在出人意料。你卻不知那中書令怎麽講,居然說人不分好賴乃先天之症,沒了理智規束自然貪求生理欲念——也是可憐。”


    今日是誰人叫囂,要徹查矩陽郡王納妾過甚來著?可好賴皇帝暫避鋒芒,沒瞧著甚至有人膽敢以三宮六院為憑,一把火燒得簡直冒犯天顏。彼時戚晉攔得住大不敬之語,今日自然也能親自去領迴自己弟弟。卻看那牢獄居然平平無奇,尤其與京中大理寺獄相較,更是營造也粗糙,守衛也鬆泛,紀王戚旻稍微挨著都顯出可憐。不通人事的三弟弟脖頸又長了些白嫩淨肉,倆大眼睛無知著流露出惶恐。老天爺,他連衣服都沒穿好,不知怎得就被金吾衛捉進來,同一群歪脖子斜眼睛的嫖客關在一處,甚至當下都認不出戚晉來。等做哥哥的擎燈走近些,忽然那倒黴孩子大步撞出將將打開的牢門,撲上前來就得涕泗橫流。戚晉難道能躲開,明知是自己親娘下毒蒙了人心智,甚至本意是要取弟弟性命?朝霞碎了一地,橙黃橘綠渾水深有千尺。紀王狎妓,長兄榮王包庇,親家中書令蒙羞……還嘴硬說獨善其身麽?又如何力挽狂瀾?


    時候好巧不巧,出得州獄未上馬車,過甬道見衙役聚集為連日頂班不歇大有不滿;府吏倉皇支應兩眼發青想也是精疲力竭。民間土窯取締,大有刁民流竄禍亂,戚晉有所耳聞;何況方才生了怯陣之心,現下更懷戴罪立功之意,腳步當下一緩,且讓小邵將先弟弟送迴,自己留下主持大局是義不容辭。如此沒了時候,轉眼便是午後,忽聞衙外擂鼓,穿前堂有坊正陪同苦主呈報殺人兇案,據說現場殘忍異常,各個戰戰兢兢是麵如死灰。戚晉才念叨迴府並阿蠻用飯,返身落座且就審結此一案罷。苦主不知他官階名姓,撲倒叩頭直叫“青天大老爺”,前因後果一時講不明白。幸而這中年農婦身畔是跟了個正值壯年的兒,上堂至今麵色陰沉戚晉本當他是個啞的,卻竟然竟不鳴則已,一鳴不吝雷霆萬鈞:


    “草民狀告——殺我父親……草民親眼所見——是榮王府、親事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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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風打聲噴嚏。車窗立時探出個腦袋。李木棠額前生了汗,鬢邊亂了發,倆眼睛上下一晃,至今草木皆兵:“事情還沒有結束……太後娘娘仍舊惦記著……或許她是示敵以弱,專門以退為進?我知道!——你別說,你不想說,但你有所察覺:一些殺氣,隱藏在暗處的危險……晉郎幹嘛要你留下來等我呢,他是不是也有什麽隱瞞了的……他答應我去見太後,太後讓我把他帶去:因為什麽,他還是半路退卻,卻讓你留下來……太後娘娘占據寧泰宮是為不妥,要去翠微宮,是皇帝在翠微宮曾經有什麽、是良美人在翠微宮……是馬姑姑……?”


    “我有些熱。”荊風不太自在地鬆鬆領口又晃晃脖子,“這是正街。京兆府一時事急,殿下向來先公後私,況乎太後……他有心結,你當知道。”


    李木棠聞聲懨懨,這就要說出些“如果沒有我,母子何談隔閡”之類的胡言亂語出來。可她又分明清楚,哪怕為國舅,為小之,為皇帝陛下……便是生做骨肉至親,道不同不相為謀,分道揚鑣也是難免的事兒。“我明明也曉得……我眼見著紅絡的死,當時說有諸多感慨……可又怎麽想,她到底是他母親,畢竟也還活著……”


    戚晉事急從權不告而別,太後必定轉而向恰在宮中的李木棠宣泄;後者也必定欣然赴約——荊風早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再三強調是自己主動留下防患於未然,卻不曾想軟性子好欺負的妹妹也有斬釘截鐵的時候。李木棠說她不過是害怕。“翠微宮不是什麽好地方,我不要去,更別說給太後娘娘做奴婢……京城以外都不是什麽好地方。我這幾天還總想著文雀姐姐,想你要不要去五佛山看她。順道還有:魏典軍鎮壓叛亂是不是不在京郊?現在是誰在統率操練左衛?我今天看馬姑姑還是一如既往的,馬親事那件事兒……我才知道馬姑姑和馬親事是親姐弟倆,年歲怎麽差這麽多呢。才沒了父親,又沒做好差事……馬姑姑有沒有跟你講,她很擔心呢?”


    “都是自己人,沒有嫌隙。”荊風強調,“左衛賴有陛下主張,調有左驍衛翊衛中郎將頂班……此事說來話長,稍後你去向殿下請教。馬靜伯畢竟年輕,受此番曆練也好。比起馬家的兒子,馬靜禾的弟弟,更血脈相連是我們親事府。他不會有事,沒有人會受到牽連,你不要擔心。”


    說來可奇怪嗎?就在他難得長篇大論暢談先天血脈親緣與後天骨肉兄弟這時候,屬於李木棠的先天血脈與後天骨肉正在慌慌張張向此進發。很快,馬車為止一頓,舍身攔道一個王姨娘險些引起李木棠尖叫——如果不是幸之又幸二哥就在身邊的話。娘和母家決裂日久,她到底還沒忘了這門遠親和過往的所謂恩情。她甚至知道王姨娘就潛入京中伺機要認親有些時候:戚晉照事告知過文雀與荊風此前的擅作主張,她也沒什麽異議。不想見姨娘,用不著見姨娘,她甚至飛速堵了車簾縮迴轎內,卻還是第一時間就分辯出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王家兩位姨娘,大姨娘咋咋唿唿,二姨娘畏畏縮縮,個頂個地鄉音濃厚、用詞粗鄙。現下就是第二個顫抖漏風的聲在不遠處叫,叫“縣主開恩”,又叫“阿蠻救命”,死皮賴臉活像一慣給她兒子強詞奪理的模樣。李木棠不免將窗簾又掀了開,趕緊得招唿二哥迴來。二姨娘才無足輕重,隻要那個壞表哥別殺個迴馬槍,像小時候一樣二話不說又把炮仗往她腳底下塞!


    “木棠不喜歡她?”荊風再次確認,“我知道。我趕她離開京城,這次會讓劉安一路護送……”


    然後王姨娘跟著扭脖子探頭,以飛快的速度起身,鬼魅般突破劉安的防守,卻又聰明得恰到好處地在馬車外三步開外停住,沒給荊風不假思索防衛過當的機會。“你救救你表哥——阿蠻算姨娘求你!”訴求簡單明確,姿態更卑微:想都不想立時就下跪叩頭,“隻要五十兩,還了這次賭債……!”


    李木棠最討厭五體投地哐哐磕頭,尊嚴全無、一文不值,使她想起曾經一些不堪迴首的經曆。偏偏王姨娘百折不撓,攔轎的把戲愈演愈烈。開初要一兩,後來是五兩,再到十兩二十兩,實在她那所謂表哥爛泥扶不上牆。“你們最開始就不該拿錢打發她,”她偷偷給二哥抱怨,“人拿了錢就去賭……我當然知道,這幾次去別家去宮裏每次她都準準來賭來要錢……前幾次你都不在……我為什麽不告訴你?”


    她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怪。


    “……二姨娘還算好的,我舅舅更是……我娘說了和他們不是一家人,那就不要認。要不然還給晉郎增添麻煩……”


    “這怎麽是麻煩?”荊風正色,“你是我妹妹。是我上次處理不當,竟使你困惑至今……”他說著轎簾一扯,不由分說打發劉安送她迴府,這迴要親自出馬徹底圖個一勞永逸了。表哥爛賭的館子並不難找,都不用金吾衛幫忙,王姨娘帶路撲幾處空也就給逮到。京城治安最近頗受這群流氓無賴影響,荊風今日卻沒有心情大開殺戒,隻管拎了那隻瘦雞仔,一路扮了黑臉也就是了。不,他才不是裝出來的兇神惡煞,當真打心眼裏怒火中燒,恨不能直接把這姓鄒名福的塞車裏拉去隴安山上埋了。他畢竟多入朝堂,少涉官司,就沒見過如此狼子野心的阿鬥。王姨娘尚且知足常樂隻想拿了錢找孟老板也支個餺飥鋪子在京中囫圇度日;也虧得她先租了房舍鋪麵尚有立足之地:做兒子的乍入京城花花世界,從自慚形穢到卷走親娘棺材本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兒。明明每賭必輸,每輸更賭,害王姨娘賒了不知多少臉麵填補窟窿,偏偏還心比天高四下裏大放厥詞將隴安縣主也給貶個一文不值。哪怕當下見了荊風,鼻子一橫且還高調著哩,要支使他“表妹手下的仆役”給自己奉錢奉茶、打恭打扇,誰管老娘紅臉在一旁跳腳。那雙毫無生氣的死魚眼睛隨後就腫了老高,薄如刀鋒冷淡雙唇得裂了血線;自小被爹娘捧在手心裏的“土皇帝”迄今堅稱自有自己的“尊嚴”在,整整一路都在威脅荊風及時放手立刻跪地求饒。要不是王姨娘新家還留著些不可割舍的家當,荊風何必多此一舉極為貼心還送人迴家收拾行囊。


    “倒是巧。”他其後向妹妹感慨,“不算多此一舉,也是一報還一報。”


    “他在門口跌一跤把自己摔死?”


    可惜荊風的迴答令妹妹失望。他不過是恰恰好在人新家門口遇著一家之主,所以省去教育頑劣之煩憂。“其父自通名姓,叫鄒具不假?的確是他,多少知道審時度勢。態度殷切,悔過勤勉,惱恨自己生下個孽障,賭咒發誓說明會嚴加訓……你這是什麽表情,又凍著了?我去拿暖爐。”


    李木棠將他扯住。


    “……你說,是我、二姨父,就在門前、候著……?”


    “他今日剛到。”荊風點頭,“估計久未得信,放心不下。我之前也以為他同妻弟沆瀣一氣,差王春蘭投石問路,今日一見原是錯怪……”


    他繼而也正色。


    “我不曾錯怪。我被他蒙騙了,是不是?”


    “二哥向來明察秋毫。沒有察覺到二姨娘見到他會發抖……”李木棠不解,“所以你就相信他那些所謂賭咒發誓,相信他立刻套車就會帶一家子離開並永遠不迴來……你還又添了銀子……?”


    “他是一家之主,王春蘭及鄒福不得不聽命於……”荊風頓一頓,立刻承認自己理所當然的天真大錯特錯,“我再去一次。我、這次請左司馬同行。不用擔心,你先休息。”


    他不會再有當麵質詢鄒具的機會了。


    戚晉正麵對著後者的屍體。


    鄒具死得簡單,腦袋塌下去一半,眼睛直愣愣瞪著冒血;除此以外渾身上下再難找出第二處傷口。仵作悻悻收迴手,偷聲抱怨摸著的淨是肥肉;同情目光反向一旁癡癡佇立的生者招唿——且看吧,這才是漫長年月中的死難者:那右眼睛業已高腫,燈火熹微下發青發紫又發黑,剩一線眯縫,遮蓋了昏黃無力的眼仁;左眼睛滿當當充了血,眼瞼下方留一道狹長劃痕;連帶是鼻子歪了,嘴也破了,一張赤紅麵龐染透各樣顏色,更別提褐衣之下該當如何千瘡百孔!幾乎她像烤架上的牲畜,日夜受鈍刀子割肉,早被丈夫吃幹榨盡。仵作心裏就有數:“兇手是那兒子。”他稍後給法曹通氣,“一準的事,跑不了——他娘三魂丟了兩魂是打服的狗剪羽毛的雞。到底兒子年輕還有些血氣……照我看,一準他老子酒後發瘋把他娘東頭打到西頭,做兒子的攔不住、急紅眼抄家夥就這麽一下——你瞧見那力道,可真是沒輕沒重傻後生瞎胡鬧,一下就給他老子幹開瓢!你沒看到這會兒搓手搓個沒完沒了,眼神又抖,口還幹——這小子賊喊捉賊亂潑髒水,坊正也跟著瞎叫喚!”


    “事出有因。”法曹搖頭,“賴這女人自己不幹不淨:現今住的房子要支的攤子都靠鄰家掌櫃的慷慨解囊——別怪她男人大發雷霆。偷了兒子跑來長安又偷漢——別拔你那胡子又不耐煩,人鄰居姓胡的我已經著坊正已經帶人去請。這迴呀,不說殺人,至少得算個通奸!一折騰又將整夜……沒給你家裏說今兒又不迴去吃飯?”


    仵作在京兆府供職有一十二年,長見法曹亂和稀泥,奈何府尹少於躬親。哪怕殺人要案,總有那大理寺禦史台諸多兜底,京兆府小小仵作是以格外無足輕重,牢騷滿腹又何人理會?這胡子他就拔得更心煩意亂,其後卻哪想竟有些異乎尋常的收獲:偏今兒個榮王殿下坐堂,三下五除二便叫真相分明。施暴、殺人、誣告:父子倆罪無可逭;剩一個王春蘭無辜受累得好生安撫,暫時甚至被帶迴王府——此時尚且不到天黑。法曹還在那感歎哩,這迴直羨慕親事典軍好運:“……就因牽連了心腹,所以必得快刀斬亂麻:這案子不是鄒福也得是鄒福,開初提告的荊典軍甚至不用過堂——這才是隻手遮天!”到這會水落石出,他怎麽還追著仵作固執己見?“連坊正都親眼瞧見,王府的荊典軍午間扭了鄒福上門,危言恐嚇絕對還動了手。死者致命傷那是碎了半麵腦袋——得要什麽樣力氣哇!他兒子那弱不禁風說好幾天爛賭吃不飽的身板,哪來的精神,還有用的什麽兇器?到結案了這也沒找到罷?荊典軍我是見過那麽一兩次,渾身淨長了腱子肉,真個恍如殺神降世。隨便一膀子都得給打出腦花來……或許最開始是想要鋤強扶弱,沒顧上對麵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要麽怎麽鄒福咬死了他不鬆口:栽贓陷害王府親事典軍,我瞧那小子沒這麽大膽。而且怎麽榮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留下要審這樁案子……我就看出,都是有備而來!”


    法曹搖頭又歎氣,似乎慷慨激昂。仵作卻知道這家夥隻趁口舌之快,是絕不肯心口如一去“撥亂反正”的了。“既然榮王說兇手是鄒福,那就該這小子走黴運……有什麽法子?死個沒名沒姓的田舍郎,對他們不是輕而易舉……你是今晚得了閑有覺睡,我呀……伏案還得給人查漏補缺把案宗做踏實了,省得禦史台又找麻煩……朝中近來不安定,你總也聽說過罷?要是讓禦史台哪位抓著榮王府典軍這紕漏……”


    他接著踮腳又探頭,嘴上絮絮叨叨,滿麵寫滿不安。“也不知他今日為何不在殿下身側……這就造下如此冤孽,難保有人暗中用心!”好家夥,竟不知何時與那有幾麵之緣的親事典軍稱了兄弟,他甚至不斷擔心人趕來交班護衛將要自投羅網——


    卻如何是杞人憂天呢?稍早些時候,荊風急吼吼出門去是已經給敵軍逮到:就在榮王府門前,對方守株待兔已有些時候,甚至來者還是個舊相識——也多虧大鏢局點兵選將多用了這些心思,否則荊風捉刀刺出那瞬息當不再猶疑,今兒晚上就要多添一具屍體。“趙老二。”他向受害者點頭,“月黑風高,一驚一乍不是好習慣。若是背後偷襲,就要打定一擊必殺之決心。何況你的功夫還不到家,應當再好好練練。”


    避讓刀鋒跌倒在地一個趙老二自己鯉魚打挺跳起來,又在正門後探頭探腦的親事目光裏紅了一張糙臉麵。理一理刻意蓄起尚且稀疏的胡須,正一正愈發寬闊的下頜,左臂爛了衣衫沒見滲出血來,他還連連咋舌還要誇荊典軍反應快、刀法準哩;卻不見此刻麵前還哪有人影?畢竟荊風正惦記那“深陷魔窟”的王姨娘,最後悔自己掉以輕心對鄒具假麵深信不疑:飛雲踏月眼瞧著就沒了影,又想起自己忘牽了馬飛轉迴門。趙老二又往前追,又向後截,可惜典軍功夫深厚,見招拆招是他滿頭大汗也攔不住。急得八尺的漢子竟是“咚”一聲身後跪下,眼瞧著就要喊“大老爺冤枉——”,卻是被荊風一把拎去,不許他在榮王府正門外醜態百出丟人現眼。


    “盧正前!典軍知道盧正前?”抓住這空兒,趙老二趕忙要開門見山,“少鏢頭,一同北上送了宣清長公主在下那位同僚……”


    “所以你是來找我。”荊風略作訝然,“容後……眼瞎耽誤不得,有人危在旦夕……”


    “少鏢頭危在旦夕!”趙老二就叫,“活生生的人兒說不見就不見,藥莊鏢局自家誰也沒瞧見影兒!雄獅堂並大鏢局二十幾位兄弟齊齊出動,連個蛛絲馬跡都沒尋見,竟像大白天鬧了鬼!”


    “有幾日?”荊風問。


    “自七月初九,受了典軍教訓之後。”趙老二喉結微動,借簷下燈籠火光分明已在打量荊風神色,“想是、他自認丟臉,一時意氣,誰知道出走去了哪兒。弟兄幾個今兒剛問了堂上的先生,說是鋪蓋都沒收拾,工錢也沒支取,就是再沒迴過五味藥莊。家中到今天才湊巧得了消息,可憐他那老娘,才說好親事這喜堂都置辦了一半……”


    “他業已定親?”荊風追問,“七月初九之前?”那麽當日圍繞曹文雀的一番雄辯,豈非自己小題大做太小肚雞腸?可趙老二理所當然,說自小定下的娃娃親,跑不了也賴不得的,黃道吉日又近在眼前哩。這難免反倒使荊風想起,當初在夏州求娶文雀之時,難怪他隻求妾室……


    好個東食西宿的算盤!可惜上迴手下留情!此獠最好東躲西藏一輩子不見天日……胸中義憤,麵上不過咬牙切齒一瞬——繼而卻猝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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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她最醜惡的那麵。”曾經是妹妹惴惴不安,反複叮囑提醒, “你們畢竟新婚在即……但有什麽東西不對味,我也說不清。”說這話時她自己偎在戚晉懷裏,才要去撓腿的手被後者一筆杆打落,再來教育,自己都有些沒底氣,“我是這麽想,可也不知道對不對……文雀姐姐總是那麽偉大,可是……如果,以後、比方說誤會!如果有朝一日看見什麽事,甚至使你害怕?我總覺得連我、好像都不夠了解她。不像、人人都知道我不學無術,膽子又小,還愛偷懶,還……”


    不知道戚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什麽,左右這丫頭沒一樣樣再曆數下去;轉而卻報複:“就像榮王殿下,愛鑽牛角尖,心腸又軟。但是殺人如麻,我也親眼瞧見。然後我知道我不在乎,怎麽樣都不改變我的心思……大約就是偏私到了極致。之前怎麽說生氣,怎麽理智著覺得不可以,到頭來還是舍不得逃出這一畝三分地。”


    這就是說,要確定無論何種境地,自己都將輸得徹徹底底——如此考驗倒新鮮,令荊風躍躍欲試,或許其後鑽研有些過火:曹文雀,背信棄義,出賣木棠?撒謊成性,信口雌黃?再或者,更過分些:見錢眼開、指鹿為馬、玩忽職守、負心薄幸……諸如此類的邪惡詞句腦海中轉了一遛彎,卻沒哪四個字能留下個影兒——哪怕荊風想起來,她自己親娘就曾拋下父女二人私奔淫逃。木棠要他詆毀,卻反倒觸到他的信心。荊風那時所以得意,自以為這便是成親拜堂之基石,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攔了。可他接著努力。學武求精的頑性露出來,立時就不得了——他想到文雀或許會受傷,就像木棠那樣,纏綿病榻自尊受盡折磨,然後周身光華便散盡;再或許她逃了性命,卻羞愧懊惱,自恨無顏苟活於世,正如雞鹿塞當日;又或許更加糟糕,年歲不永,少時即殤;而他駐守戚晉身側,當麵坐視,唯有心如刀割。直到這個時候他反而開始感激:藥房並武館,足夠她勉強自保,過後醫治;有一技之長,哪怕支攤子賣豆漿,至少也不會落得窮困潦倒的下場。可是……再想想,如若她初學好勝,反倒傷了別人?或者無計可施時,真真害了他人性命?莫說親事典軍能不能保,就是她自己……又如何肯受!


    半空積蓄有雨,荊風眼前似乎猶有她渾身浴血之慘狀。沒有因由,當下直道大事不好,深恨文雀此前離開自己不曾挽留。趙老二還在一旁喋喋不休:“……所以說這眼瞅著就是大婚,怎能沒了新郎官?實在想盡了法子,才來問問典軍知不知道什麽消息……或是肯認個兄弟搭把手!隨便將您親事差借一兩位——以及那城外的左衛!”


    “我已不是親事典軍。”荊風急著抽身離開,口中胡亂應付推脫,“恕難從命。左衛雖受殿操演,然領兵魏奏眼下鎮壓兵亂並不在京中。陛下聖旨已命左驍衛翊衛中郎將代行執掌——正是尊兄趙彰。尊駕求救自己堂兄,想必更加方便。”


    何止呢。趙彰從前還是興龍幫幫主,本事主意自不遜於區區一位前親事典軍。荊風當下煽風點火,是否也有些質疑皇帝奪權意味潛在?聽聞接下來不僅要以驍衛將領執掌左衛,甚至左衛翊府也要輪番自各地揀選重新編排,兼從十六衛各自抽調整頓。在這關頭若能同趙彰互通有無,想是百利而無一害。由是盡管嘴上心有餘而力不足,荊風到底還肯親自跑一趟。“待我從王家……等我得閑……”趙老二卻反倒不樂意:


    “好話賴話說盡,您一個表示沒有,拿此虛妄之言搪塞。一去一來便是夜半三更,您新婚燕爾這一折騰又要日上三竿……”別說荊風愕然,趙老二接著也張口結舌,“您同曹姑娘還沒拜了天地祖宗?我上五味藥莊聽……隻當……”


    不欲在此多費唇舌,荊風撇下他牽馬還是要走。正這時候魯叔公匆匆跑入,自然是見了坊正報案,先來知會一聲。“人命官司!王家的事兒殿下不許你再多招惹。最好守在府中寸步不離……”


    話音未落,卻見荊風閃身就離開。當是時浠瀝瀝小雨才零星下起來,他放了馬韁、未肯借傘,剩個魯叔公同趙老二大眼瞪小眼。是去王家亡羊補牢?非也。他必須要找到曹文雀,就在此夜。可城門落鑰,他難道冒雨要翻上五佛山?


    曹文雀此時已身在京城。就荊風路過不曾抬眼高看的某家薛家客棧之中,同張祺裕共處一室。將要逃亡的人頗有雅興,臨窗觀雨、又焚香吟曲。張祺裕甚至給同行之人備了帕子新衣,還囑咐店家燒了熱水供其洗漱哩。分明一個髒汙不堪的嫖客,有時候偏顯出這等值得信賴的翩翩風度來,換在別的落水狗眼裏,真真是救世真神了。尤其把曹文雀從五佛山下撿迴來那一刻,清晨萬丈霞光,說是佛陀未嚐不可。“謝韓告謝韓告!人能掐會算臨行前留了錦囊在側。說你有殺劫,日月地點掐算明白,不然我上哪去撈人去?”他接著頭一擺,又說自己也不過就是個喪家之犬,“殺劫麽,我也有。多大點事兒。我如今算知道,也就是從前不修邊幅,在窯子裏做下那麽些事兒……說來是算不到我的,一個長安這麽大,哪個男人不偷點葷腥哇!要不是京市令牢牢念著我張家,巴不得有點機會他立刻就趁虛而入,水蛭一樣……嘖,當官的,我跟你說,可真他娘的難纏!”


    躲在屏風後,張祺裕連拍大腿,卻不說悔過;繼而提起將要搭夥的旅行,與其輕快更好似遊山玩水一般,“學人姓林的,惹不起還躲不起麽?京城這水太深,誰也甭去玩,玩著玩著都不知道對手是誰,你拖累我我背叛你的,嘖嘖,不劃算。我也不問你惹了什麽事。也不說木棠了,就為著新豐——人家現在說襄安公主,咱張家也欠著你的情呢!我張小四不是個東西,有些道理,卻還是要比畜生明白那麽一些。你就跟著我,還像從前一樣,也是跟了鏢師,走走貨,幫家裏做做買賣,可比保護個公主和親去輕鬆得多。欸你也放心,這迴沒有那盧正前在了。人父子倆去了雄獅堂麽,聽他妹妹我嫂子說,也是死心了,說是張羅婚禮,就在這幾日——我卻不給他送賀禮去!我怕他打我呢,那家夥成天虛拽他那書生氣,下手卻沒輕重的,難怪人大鏢局不喜歡……”


    屏風後早就人去樓空。屏風這頭張祺裕沒征兆咬了舌頭。怔然站起,他一時再顧不上那誤入歧途的曹文雀:窗外,極目所盡之處,五佛山渭門莊方向,熊熊火光正撲騰燃起半麵天空。


    整夜色,又大雨。渭門莊附近便是左衛兵營,意外走水?


    不,有人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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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門莊實在風水不佳:緊依山,便受了山崩;遠離河,卻遭了洪澇——往上算百十載,隔三岔五就鬧這麽一波,難怪長安無從擴張,頗讓先帝無從大施拳腳。時移物換,流水似的村民來了又走;似原左驍衛翊衛中郎將趙彰,也有些緣分更深的走了又來。兼領左衛翊府至此,趙彰曾作故地重遊:遠眺五佛山,俯瞰渭門莊,眼神曆遍每處草木瓦舍,實在也說不出與十一歲舉家來此那最初一眼有何不同。他曾是個自詡早慧的楞頭小子,仗著高出同齡一節的個子,大言不慚輕蔑山上佛,自視甚高要做山下兵。如今心願即成,舊年近郊操演的榮王殿下與秦大將軍各自遠去了,興龍起義的大旗也被他親手按下,迴過神,左衛翊府的兵權居然當真交在他趙彰手裏;穿了官袍甲胄,堂堂正正就在渭門莊外盤踞。趙彰此後卻再不肯越雷池一步。自家壓垮了的屋舍如今起了哪家的新房,自家荒廢的良田如今發了哪戶的新苗——所有這些,不聞不問,便足以自欺欺人。趙彰埋頭兵書,勤於操演,當真是下了苦工定了心誌的模樣,可惜沒幾日便被拆:


    又是劉大那個小鬼頭(如今撿了個名字就叫劉興),被裏長揪耳朵領迴來,說在村裏頭野狗般到處亂竄,又偷桃又掐苗,損人利己,是被幾家合起來按住了打,他看在左衛的份上才給搶出來保下。趙彰自覺被拂了臉麵,其後教訓起劉興來也毫不留情:明明被領進了京城安置,為何跑迴五佛山,為何偷竊供品沿村乞討;為什麽還手藝不精幾次三番被人拿著,為什麽還被人認出本籍送給自己礙事。那小混賬蹲身躲了他的棍棒,一路往外跑一路還喊哩:


    “我們信你是幫主,你背叛大家受了招安!說幫大家修房子,卻是讓外鄉來搶房子——你這等惡人,我寧可去參軍!我自個保護我自個妹妹!”


    趙彰就如他所願,三斤甲胄讓他穿著,丈八蛇矛讓他扛著,百十裏山路讓他腿著。偏這八九歲的小孩兒,將將卡在要竄身高變嗓門的關頭,好像看起來還乳臭未幹,身板精瘦大圓腦袋,卻似乎已提前擁有成年人的體力,從早到晚精神十足,簡直比犁地的牛還要壯碩,所以反倒愈發自以為是。趙彰沒告訴他身上不過是輕甲,手裏僅僅銀樣鑞槍頭,拉練也隻讓他走了個半數,他也沒覺察自己受了優待。當然,這麽算本身全軍都受著趙彰優待。受上次府兵作亂影響,領皇命,左衛各府依次放還鄉市休養生息,他此次出京操練的全是輪上來的新兵蛋子,不比劉興大多少,不比劉興更省心——這不,才說呢,這小鬼頭又開始給他玩失蹤。他捉住過一兩次,迴迴都是跑去寶華寺重操舊業,還衝他鬧:


    “放開我!——你這等惡人,我寧可去剃度!我自個超度我自個妹妹!”說實話,打一開始趙彰就沒想帶著這麽個累贅;且還羨慕表弟美人在懷呢!當下以撒手,小鬼頭留個無影無蹤,幾乎片刻就被趙彰拋擲腦後。


    這就到了七月十三日黃昏。


    潦草對付一餐飯,尚未靠枕安歇。郊外雨已經落下來,他這信手才取了披掛正當巡營檢視,卻是裏長禿腦門往內一戳,尖叫說大事不妙,扯著他就要去看五佛山下一具無名屍首。但凡這雨再下急些把人往河渠裏一衝,但凡今日領兵紮寨的不是舊日鄉親不好說迴絕……總之站在山下坡穀的便不會是趙彰,他自也無從認出死者正是趙老二日前家書提到“不知所蹤的少鏢頭”。雨下得大了,屍身新鮮不耐浸泡,趙彰親自動手將其背去一旁民舍中暫為保管。渭門莊前年受的災,去年又荒著田,今夜雨水這麽一泡,步步都是爛泥。雨大得一時又睜不開眼睛。所以饒是老成如興龍幫前幫主,不免還是鬧了笑話。才走出田埂,他一頭撞倒個小兵——嗬,還是久違的劉家小子,夠神出鬼沒哩!


    那孩子繼而卻尖叫,拔足向後就逃;倉皇之下不辨方向,竟是直直撞進空屋內向後仰倒。想是這幾日受夠了磨難,本就發育不良的身軀愈顯萎頓瘦弱,蒼白臉麵一個勁地哆嗦;別時賭氣去了甲胄,瞧此刻單薄戎服滴水不休。趙彰暗自搖頭,安置了屍首才要尋些衣裳巾帕將孩子寬慰,再迴頭:好家夥,這下人已經五體投地,倒給死人磕起頭來,口中念念有詞,得走近些,才聽清吃吃正道:


    “……是你不對……欺負人在先……我看見、我都看見你欺負我恩人姐姐……你自己滾落下來與哪個相幹!該死……既是壞人,統統該死……!我給妹妹報仇,我給姐姐報仇……寶華寺的佛不管事,讓你跌落在我麵前……我殺你,我殺死了你!蒼天有眼……蒼天有眼!讓他滾開!!!”


    這迴腿酸腳軟的該換成趙彰。他總算想起屍身正胸口那把刀何以如此熟悉。但凡今兒雨小一些,但凡他不曾忙於敷衍裏正分了心……他早該認出那正是曾經拴在自己腰際、先父親手打造的寶貝,後被自己慷慨贈予劉興——當著全軍將士的麵。劉家小子前年洪水中家破人亡;去年五佛山跌死了妹妹;神誌不清行為乖張,他早該加以約束有所警醒……如今?已然太遲!


    大雨不歇。有滾雷漸漸近了。是他趙彰趙將軍!片刻之前意興闌珊,親口打發裏正差人往京中報官。此刻馬蹄滾滾,莫非京兆府衙役並金吾衛聞訊趕來?兇手兇器屍首俱在,這案子實不難判!


    渭門莊新住了些外鄉人,數不算少。新起了些屋舍,占了左鄰右舍昔日良田。此時此刻他們所在之處便是其中之一,曾經碩大一口柳樹被裏正齊根斬去,夯土壘磚,據說下月就要迎來主家。


    趙彰有沒有說過,他不喜歡外鄉人,更討厭新房子?苦心孤詣經營興龍幫,可不是為了將自家鄉土拱手相讓。是以今夜要有一場大火,毀屍滅跡也最方便不過。趙老二固然來信托他搜尋少鏢頭,可話說迴來,他到底同此人素昧平生;至於沒認出屍首,不記得樣貌:夜深雨大,不是理所應當麽?


    瞧,又一樁人命官司這便輕易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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