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李木棠也不曾留心的是,過了今年六月初一,曹文雀也不過僅隻十八歲。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做起母親來有些人甚至指責太晚,可要做一名俗世之人——道行卻未免太淺。不怪隴安縣主雀目盲視,實在她一貫見到是蹙起的雙眉,不斷撞擊著的薄唇,長眼眯縫向下又露著不滿的神光。敬其為師長,封其為先鋒,李木棠或許也唾棄其迂腐,更難免憤怒其刻薄。她所以竟從不曾將曹文雀認清——這個與她朝夕相處,填滿她開蒙開智一切旅途的生死之交。如何是曹文雀尋不著自己的妹妹,從來都是隴安縣主不認識曹文雀。若不然,試問:成為昭和堂姑姑前的那個曹家姑娘,甚至於生母離開前的曹家文雀,究竟,會是個什麽模樣?


    “我是個懦夫。”進宮的第一夜,十一歲的曹文雀向胡姑姑據實道來,“吵到姑姑休息,剛才——是我在哭。”胡姑姑站在門前,一樣那由上至下的眯縫眼將她審視。擦去新入宮小姑娘的淚水?不,審身堂的掌事沒有那麽閑極無聊。她甚至沒有多餘將文雀從冰冷的地板上扶起。幾乎是審問般,她開口質詢:


    “你在跪拜,向什麽?”


    “……我、奴婢,”十一歲的曹文雀自己抬袖,拭去淚光的眼神一時清澈——或是愚蠢,總之她相信,便成為深受庇護的懦夫,“今日,姑姑說,宮內也有,樂福堂、懷淨閣。奴婢睡不著,遙遙拜拜,以此寬慰。”


    “你出來。”胡姑姑道;甚至一並將手中油燈拿出,囑咐同屋小宮人繼續睡覺。此時寒冬臘月,夜空裏冷得一顆星星都沒有,胡姑姑讓她抬頭看,問她看到了什麽。


    “燈火。”曹文雀說,“很多的,燈火。”


    “興明宮隻有人造的燈火,沒有西王母的銀河。”胡姑姑道,“宮裏的神仙,往前看,隻有中軸線上那幾位尊者。今日入宮,你已經拜了山頭收了度牒做了此間僧侶,斷不可再念別家神佛。記住,明白?”


    “奴婢今日出門分明看見了……”可是……”


    “無論樂福堂,懷淨閣:那裏麵的神像、牌位,不屬於你,不會聽你禱告,不會向你賜福。”胡姑姑道,“午後認路,我認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樂福堂乃各宮主子誦經之所,懷淨閣是宮中藏經之處:修建殿宇,供奉香火——是皇帝陛下需要,所以將祂們創造。你可以將其視為一種道德,用以寄托空想,束縛愚昧。”她說著,又將下巴高揚,居高臨下來看文雀,“選擇求神拜佛,欺騙自己、愚弄他人、僭越禮法——或者,我給你另一條路,一條同樣受皇帝陛下期許,為此精心編撰的道路。”她接著抖抖身子,第一迴,在月光下顯露了慈眉善目的微笑,就仿佛毒蛇褪去獠牙,伸出的那隻手,更是記憶裏久違了的溫暖:


    “你救了襲香——我看見。你已經不記得。初次入宮,你們尚且不知道東張西望便會丟掉腦袋。然剛才你依舊敢作敢當至今隻字不曾隱瞞——我喜歡你,我給你,第二條路。”


    夢魘驚醒不久,似夢似醒的曹文雀懵懂走上第二條道路,其後嘴上說起法度——愈加精準,愈發無情;內心不曾言說的信仰卻生根發芽,於不可說處肆意瘋長。內宮六年,她一次沒有離開過興明宮。十七歲這年,她送別了胡姑姑,踏出昭和堂銅牆鐵壁,第一次親身走上五佛山。她以為自己的人生自此天翻地覆——不,她隻不過從一種依靠,逃逸到另一種依靠。效仿從前緊隨胡姑姑寸步不離的虔誠,而今也在寶華寺借住,天長地久仿佛不打算離開。這麽說來或許怪不得木棠,連她自己,何時又把自己看明白呢?難道十八年還不夠她鼓起勇氣承認——無論宮內,寺中,什麽清規戒律,統統都是狗屁。即便她已經這麽做了,幾次三番,身體力行將其擊得粉碎:她在審身堂大聲咒罵過皇貴妃,在邊塞幾次三番同襄安公主爭鋒相對,九原縣衙她甚至掌摑榮王毫不留情——說她是昭和堂皇家衛道士?豈非荒唐?至於什麽神神鬼鬼——玷汙了華山神廟不夠,她不是才拆毀一座藥師殿?


    曹文雀需要依賴這些堅實力量,需要匍匐陳述自己的無力,再蛻變為無所不能的信徒。曹文雀卻鄙夷這些所謂力量,甚至她已經察覺,最原始的自我似乎正迅速膨脹。她驚慌失措,她如臨大敵,她在藥莊與王府間來迴盤桓,找不到日複一日的安心。她不是奴婢,她做不了學徒,她不能僅僅是曹文雀——這三個字蒼白無力,她承擔不起。造成這一切的起因不止一個將死未死的木棠:請觀察久一點,瞧她那雙手,總不自覺向小腹撫摸、又往左手試探呢——


    喜脈。


    她自己練手診過一次;三徒弟阿緩玩鬧摸過一瞬——她立刻抽迴來;老郎中以她為範例光明正大切了一把——倒什麽都沒說,其後也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卻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五味藥莊曹文雀絕不能再去,胡家豆腐店磨豆子的粗累活幾乎被她搶跑。什麽?榮王府?她幾乎十天半月忘了涉足。難得迴去取個東西,向薑作、向親事典軍、向王姨娘:何用那麽大火氣?


    她需要謊言、規訓,一切自欺欺人或無法打破的桎梏,讓她的雙腳重新落在大地。五佛山寶華寺相較而言並不是第一選擇。她幾乎不敢抬眼指使寺內的小師傅,更惶恐於住持不計前嫌之大度(盡管前者可能根本不記得強闖藥師殿有她一份功勞,後者更從何而知滅佛轟轟烈烈與她有何相幹)。而且就算這些惶恐與愧怍,也不過鏡花水月根本做不得數。這不,晚課誦經她嫌無聊,偷偷把玩腰間草牛被師傅捉住沒收;第二日晨鍾不久更是闖出大禍端來——就為隔壁借住寺中一對年輕夫妻擺在窗上的五生盆,嗬,別提多呲牙咧嘴咄咄逼人!


    “昨兒七夕我瞧著有人買得好看,專程今兒要進城帶給我姐姐的——沒絆著你的腳,礙你什麽事兒?”小婦人將五生盆心疼抱在懷裏,將齊齊長一茬嫩苗撥拉仔細,又將懸垂著的紅藍色細繩一一理了分明,“你這居士,道心不穩。換了落香庵的師太,便是當麵祝人早生貴子,也沒有你這般暴跳如雷的!”


    “……祝你姐姐早生貴子,祝你也早生貴子!”蹙眉毛瞪眼睛,她簡直是在大叫,“都去嫁人做娘,都走掉……再也不要、再也不過……”


    昨兒是七夕。她把這茬給忘了。難怪誦經時如此煩悶。最後一個女兒家的節日,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錯過。早生貴子,她就變成另一個生命體的承載體,還沒有找到源頭的“曹文雀”三字立時一文不值了?!怎不讓她練練作嘔,休息良久才覺察麵上淚流。頭頂有個黑漆漆人影遮蔽了才爬上半空的日光,她一擦嘴角臉頰,膝行倉皇求近,合十垂首。“信女,信女是來受感化……信女本是受人所托……瑜白說羨慕木棠她們說都想要好姻緣想要孩子……我那時竟然憤怒,我斥責她們當著宮裏來的婢子麵前口無遮攔——桂枝,是她名字。她什麽也不曾做錯,隻不過被陛下賞給縣主,是我要如臨大敵,無端猜忌,暴跳如雷……珠光離開王府,瑜白說桂枝是她難得的朋友。我上山,我修行,我為她們誦經祈福……早生貴子,所有昨日的女孩,統統都……”


    她惡心,她喘氣,她終究無法對自己行厭勝之術。她懺悔,她贖罪,竟然在寶華寺大乘佛法中求出三界、證四果、得涅盤。上首是以希音。需得片刻,再蠢蠢欲動有意仰麵而視、殺佛刺駕時,才得見住持向她展開的手裏,放著的原是昨晚被收去那隻草牛。


    “智海大師開光賜福。”住持麵上無悲無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檀越,好自珍重。”


    是殘忍,抑或慈悲?必要破釜沉舟,再來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接了逐客令,腳步尚未踏離寶華寺境界:你瞧,迎麵而來之人豈非麵熟;前少鏢頭一張緊繃臉麵,正直奔她喜洋洋綻開笑顏。


    她此時該當後悔,刁鑽刻薄、獨來獨往,至此竟孑然一身——哪怕膽小如鼠李木棠,畢竟近來都交遊廣泛。前幾日戶曹直言犯諫時曹文雀不是也在門外聽著,怎沒學個一星半點?


    “新貴受封,卻深居簡出,無所結交——長此以往,將來誰識得您是隴安縣主?若入朝奏對,何人甘願伴駕;遇燃眉之急,何人可以相商?獨善其身,終究孤家寡人。您如今貴為縣主,還滿足於僅僅來親王府發號施令麽?”


    所以翡春曾經跳腳:“有福不享——我多恨你不懂珍惜!”芊爾更加嗤笑:“你已是姑姑——為了幾錢燈油,這般自輕自賤?”甚至正是文雀曾將女官玉佩一把奪過:“拿著不用的廢物,摔了有什麽要緊?”


    那一絡碎玉早拱手相讓,而今腰際龍紋玉佩猶有裂痕,是以金子嵌補,觸手冰涼。李木棠隨後又將取下許久的金鏤空天香鐲也一並帶上。卸去九樹花冠,她依舊有金玉護體;謝了澤遠堂盛宴,她早做得起縣主娘娘。七月七女兒節:或前,或後,她不辭勞苦沉醉於數場姑娘家私宅盛宴。初時未免惶恐,末了到底得意,嘻嘻哈哈總有笑在臉上。遠去的曹文雀啊,切莫嫉妒!初登場那一人原也是你的相識,你在屋外聽見她的歡笑,默默卻選擇了背離,不是麽?


    即便彼時彼刻,胸懷愧疚、惶恐不安:分明是屋中兩個夥伴更甚。徐家下獄,乃李木棠出謀劃策;彌湘脫罪,卻又有隴安縣主鼎力相助。相識尚且年少懵懂,匆匆分別今有一年,紙上往來終覺淺,猝而相逢照麵,難道不是千言萬語,無從傾訴?曹文雀那日隻聽得明麵上親密無間,聽不見背地裏心神恍惚。迎門先站起——李木棠猝不及防:“我本可以救她的家人:伯父、父親,哪怕是罪臣——多簡單啊,隻用一句話。晉郎就在桑竹庭,我甚至可以不用知會他——就這麽簡單,隻用一句話,他們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可是老天啊,我什麽都沒做。我甚至變本加厲,是徐空,交代出朱家人的內幕。朱家對此一清二楚,徐家已經身陷險境。所以她來了麽?在這搖搖欲墜時刻,她來討債,她來問罪——我應得的,才脫了九樹花冠,換迴去縣主一張皮,不是麽?”


    咫尺之遙:張臂又卻步,徐彌湘手足無措:“她瘦了好多,這樣瘦骨伶仃。從來報喜不報憂,原來無可挽迴已是到了這般境地!竟然勉強自己,還為我拚盡全力……多麽陌生的勇氣,多麽久違的熱情!就將我日夜期盼逃離一座佛店,射個粉碎!他們偷天換日的聲音,自小縈繞耳畔不休。欺瞞世人,悖逆佛祖,不是姐姐想法設法周全,必定早被朱家滅口。還有我自己。姐姐,她們說良美人失子,是我這小廚房掌勺的罪過。如果不是姐姐反應迅速,將太後每日抄寫、良美人那些食譜整理送去行宮還我以清白……可是姐姐,事情遠遠沒有結束。而你,站起來甚至隻比到我的鼻尖。”


    “你高了。漂亮了。”李木棠笑,“看來沒吃太多苦頭,也沒哭倆腫眼泡。”


    “皇貴妃娘娘準假,我住在錢家,和堂姐一起,給他們送飯有幾天了,總想著,得有一天來看看姐姐。”徐彌湘也笑,“姐姐能站起來了!幸好今年少雨。我原本和堂姐說今晚不迴去,本想今晚看了姐姐就迴宮。可是,可是今天沒有雨,一路過來連雲都很少,聽說今晚的星星會很好看。”


    理所當然留下來,她們並肩要看看星星。該告誡的,在曹文雀離開後,徐彌湘已經提醒:


    “太後娘娘為什麽每日要抄食譜送來,說是想殿下也有個孩子……可卻是良美人的孩子沒了——真的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嗎?我是真的脫罪了麽……朱家,他們真的會收手嗎,我聽說榮王殿下近來也飽受非議,甚至治下州縣頻傳閻王債之說,愈演愈烈……”


    該懺悔的,在曹文雀走上五佛山時,李木棠也已經坦白:


    “我沒有做。你的父母親族一切前途,我沒有盡力去挽救。他們罪不至死,流刑依舊不會好受,何況再有人暗中出售……”


    兩雙手在星空下交握,不過都是過去的故事,何方此夜一笑而過。


    “我當時已求過皇貴妃娘娘。良美人哪怕那種情況,也盡力上書為我家說情。外頭還有個錢老大人,肯看在堂姐麵上也去說幾句……所以伯父要把堂姐嫁進錢家,我娘還一直想我做娘娘……除了我們這些略有用處的女兒,除了我那倆隻會嘴上叫囂的弟弟,父親、伯父:他們信誓旦旦的那麽些把兄弟在哪裏,世交姻親在哪裏,怎麽沒一個出來救他們呢?”


    入了夜,李木棠覺得冷了,徐彌湘一歪身子,將她脆弱的身軀深深保住:“不要說,”她輕聲道,“姐姐,不要說……我從行宮迴來,從那個監牢裏逃出來,就覺得,有個朋友,好不容易。天下熙熙,人間攘攘,各色皮囊包裹著千百樣心思,能得知心一人,已是大幸。我喜歡木棠姐姐你,因為你簡單,因為我能從姐姐身上得到輕鬆愉快……就像我是姐姐的姐姐,我能保護你,我比你見多識廣……所以何必要求顛倒過來?把簡單的事情弄得不簡單,把輕鬆愉快的朋友變成仇敵——有什麽好處?……當日你陷在樂福齋外,我是宮裏的姑姑,我沒有來救你,難道我也罪該萬死?不管你怎麽說,家裏出事那時候……直到現在,我也根本不覺得你應該救我,你能夠救我。不是小看姐姐,可你……”


    她騰出一隻手,在木棠頭頂比劃一下,就說,才十四五的人兒,怎麽還越長越短!“姐姐不過比我大那麽一個月,才認字兒,做事又衝動,很多時候根本不考慮自己。上次為良美人求情,逞那麽一點兒得陛下賞識的交情跑去昌德宮,差點把命送了。榮王殿下、上過戰場,不是皇帝陛下所能比,皇帝陛下尚且……”


    這就換到李木棠來“噓”她:


    “不要說。彌湘,不要說……”


    她閉上眼睛。


    “我有點、隻是有點累了……”


    “可是天上還有那麽多的星星。”彌湘讓開懷抱,拉她坐起,“那麽多的故事,那麽大的世界……從不停歇,從不停歇……‘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明兒是七夕,彌湘。”


    夏日的風懶散吹著,螢火蟲藏進少女紛亂的發絲,夜來香染紅朋友久違的笑意:


    “那就讓故事,繼續下去。”


    ————————————————————


    接續昭景四年盛大七夕之慶的並非又一場宴席。發生在中書令那座密不透風的森嚴宅院中有一次征討,甚至遠在隴安縣主拜訪前便持續了多日。李木棠本以為她會見到又一個趙伶汝——一個為男人的誘惑意亂情迷,又因男人的傷害身敗名裂,最後被男人的社會唾棄鄙夷的年輕女孩。尚且是孩子,未做過女人,涉世未深,便對所有謊言深信不疑,對任何改變如臨大敵。她們以眼淚作為武器,將高牆是做信仰,似乎是迷途的羔羊,卻不時又露出那雙狡黠的眼睛。世間所有的女孩或許都在某日踏上這一條不歸路,有的上升,有的下沉,而後遠離了無限可能的青春。曾同床共枕的趙伶汝迴到宮廷做迴她的慧才人。素未謀麵的李攢紅呢,是否也將痛定思痛,重拾紀王妃的命運?文雀姐姐不知所蹤,李木棠幾乎是拿同姓同宗的勇氣往那未知之地一闖——


    此處是戰場。


    有樣事實監察侍禦史的女兒做了改動。李攢紅,從來都不是被暴怒的父母親族捉迴來;甚至於東西城門嚴查過所也是她這做女兒的手筆。“李家人吃了虧,從不會忍氣吞聲。”童昌琳的長姐在門口先接到隴安縣主,往後院時偷空做了解說,“我丈夫,他的弟弟,他們的父親母親——各個怒火中燒,但依舊敵不過我那小姑子李攢紅。布衣之怒,流血五步。聖人之怒,隻怕流血漂櫓。”


    李木棠立時明白:“中書令上奏禁娼,是因為……”


    “不止為楊家小郎君。紀王固然愚魯,卻依舊難免……是個性情中人哩。”


    而後李木棠見著真正的李攢紅,並不曾纏綿病榻尋死覓活,也不曾枕戈待旦厲兵秣馬。她見到的是一切發生過後的李攢紅,尋常兩隻眼一張嘴,挽了尋常發髻,一身尋常衣裙,粗一看幾乎讓她形容不出什麽特點。不,有什麽蛛絲馬跡被她無意漏掉,就藏在視線角落,她曾經看見……“母親重漆了門柱,我和妹妹新糊了窗紙。”李攢紅扭頭向外,綠竹清影沙沙,遠處悠然有笛,“夏日好光景,難道不值得心曠神怡麽?”


    至此,李木棠才曉得監察禦史好手段,根本授意女兒將半真半假故事散播出去任別有用心者捕風捉影。的確有這樣一位楊氏小郎君,的確似乎與李攢紅情投意合兩心相許。可為了他離家出走?“無稽之談。”連童氏都不假思索,“他本該隨父親遠離京師,是自己用光了盤纏還是受人教唆尚不得而知。日前逃迴京城私下向攢紅去信……”


    “五佛山,智海大師開壇講經。”李攢紅點頭,“是五月廿九。所幸,萬幸,在那之前,我曾路過藥師殿。隴安縣主,文雀她,說過了你的所有故事。那麽美麗,那麽溫柔,那麽不可思議。我怎麽能不立刻清醒:楊刺史——他如今不做華州刺史了——是楊伯父,他的兒子,和你們的故事,那樣迥然不同。他不會讓我流淚,不會讓我喜悅,他僅僅使我害怕。心跳得太快,她搞混了二者區別——那個一味聖賢書滿嘴道德經的閨閣女孩。”


    “你沒有赴約。”


    “楊廉依舊在逃。”童氏道,“還有人在找他,公公認為多半是朱家。朝堂之事莫測變換,眼下本不好輕舉妄動。再說攢紅她近來是伴著我。”


    “我要有個小侄女了。”李攢紅咧眼睛笑。


    你說世間之事,緣何如此不公又如此巧妙。周庵為女兒呐喊,李蔚替女兒緝兇,上遞的禁娼之情到了李木棠這做女兒的手中,卻居然又成了傷害千家萬戶女兒的幫兇。她做了些什麽呀,有何麵目留在此慶賀七夕?娼門艱辛,鄉下兵痞寒屋陋舍,又如何容易?“我雇了她們。”李攢紅訝然,“你不知道?我原以為父親和榮王商議,榮王會告訴你……魏典軍接手鎮壓叛亂立竿見影:他們是軍人,上過戰場,竟還昏聵至此,用大梁的兵戈,著大梁的甲胄為非作歹殘害大梁的社稷,如此畜生,招安他們做什麽,殺雞儆猴最好!哪怕他們曾經是苦命人……何妨招安另一些真正苦命伶仃的——她們甚至年輕,當然要擁有第二次生命。”


    李木棠仍舊不解:“你是怎麽、何以……”


    “隴安縣主忘了,對麵這位已經是紀王妃。”李攢紅眨眼巧笑,“婚事未成,但紀王你也曉得,畢竟特殊些。手中莊子良田大多閑置,要麽就是為貪官汙吏把控。我身為紀王妃要裁撤更替,豈非名正言順?她們會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屋舍——良民百姓,何嚐不是價值千金?”


    足月閉門不出,原來為這般深謀遠慮!她甚至不以為委屈,更不接受李木棠倉皇無措的歉意:


    “紀王有所不足,其實該算做我的幸運。哪怕作為紀王妃,依舊是李攢紅……甚至說實話,”顧盼自如,是夏日最後的光輝,在她一雙桃花眼中徐徐盛放,“我還有些、迫不及待呢!”


    ————————————————————


    迫不及待的從不止一個李攢紅。七月七蘭夜初月,是湛紫盼了許久的好意頭。縣主才賞的四色夾纈裁身衣裳專為此夜留著,無數不眠夜裏更練熟了各樣乞巧的本事——隻等一鳴驚人,憑她也做一迴李木棠!可這日子一天天削去,倆黑眼圈不聲不響著加劇,某天看著樹梢兩隻鳥兒,她忽而驚覺今年不會有什麽七夕了。你看隴安縣主四麵受挫正惶惶不可終日;榮王殿下政務冗雜旬月都分身乏術。更重要那大同小異兩張蒼白臉麵,簡直將精疲力竭寫了淋漓盡致。就說日夜相隨的縣主主子——名為主子,湛紫看她也就是個走了運又倒黴催的小丫鬟——真不知她是如何忍了文雀姐姐絕情離去之苦痛,又得意“恬不知恥”來向徐家的女兒強顏歡笑;王能安懶於將她搭理,她要上趕著替監察侍禦史的千金頻頻致歉;後者罪魁禍首分明還包藏禍心,她又耐著性子竟然深入虎穴還敢一探究竟。再出得門來天色近晚,她還得上中書令府上聽人含沙射影。“怎麽隨手的事兒,真有臉吹得像神跡!”湛紫看不過眼,迴程偷偷跟凝碧抱怨,“明明他們紀王府缺人用,分文不花搶了縣主的功勞去——現在夏天正熱著,像她說的之前佃戶無為莊頭瀆職,那這些娼門姐妹一去就得頂著烈日先開荒去,說不定房屋破敗裏裏外外都有得收拾——算什麽好事?我就覺得不如我們縣主!至少應了那群亂軍訴求地主趁戰事收買的永業田給他們都原樣還迴去,各個戰場上迴來有軍功吃俸祿的也算有些家底,嫁去未免就不是安生日子!”


    當然,原話太冗長且尖刻,凝碧在第二句話位置就將人拉住了再往車架裏一瞄,適可而止的提點這就通了氣。她倆近身照顧縣主至今三月餘,最曉得李木棠別扭脾性:吃虧欲求不滿,享福受之有愧;憤世嫉俗乃虛張聲勢,三省吾身倒永無止境;分明愁腸百結,強作笑口常開;哪怕疼痛難忍,還裝滿不在乎。別看近來待人接物何等落落大方,此刻就轎內,不知如何偷偷拭淚呢!怕死已經怕得好幾晚輾轉反側夢中驚醒;再說愧對李攢紅、有負暗娼婦,那可不得徹底斷了活路!


    是以此時此刻同凝碧圍坐在澤遠堂庭除,湛紫難免恍惚。上遮涼棚,旁熏冰缸,正那西風習習趁夜,澤遠堂多擺了艾草三七,既無蚊蟲,也無暑氣,遣散婢仆伺候,關起門來自成一統——豈不快活?最是難得!李木棠膝間藏個手爐又多穿衣裳,傍了榮王甚至隻管樂嗬。湛紫給人滿斟了雄黃酒。可瞧見她不但不痛定思痛,反倒巧舌如簧舉杯慶功,樂得給自己開脫哩:


    “終於有能耐有勇氣犯錯……我首先要喝一大口!”不由分說仰脖痛飲這叫個豪氣幹雲!她還狠狠打個嗝。夾在碗中鰣魚冷了,戚晉才喂給的黃米涼糕堵不住她的嘴,順著這幾日苦讀猛攻的《三國誌》隴安縣主可有得誇誇其談:“兩軍對壘先通姓名,旗鼓相當才亮兵器——要輸個一塌糊塗、捅些通天的簍子,一定也需要天大的本事!就像、想要獻城投降,就得先占山為王;除漢獻帝外,旁人誰又輸得起兩漢百年基業?便是多智近妖如諸葛孔明也不敢說算無遺策,關公破五關斬六將不也落個敗走麥城的下場……我反正不完全是吳下阿蒙,”斬釘截鐵這還得一點頭,“這就很難得!”


    “好謀無斷,非三軍統帥。”戚晉應聲道,“不如問問湛紫——”這貼身婢正偷空吃得歡,猝而得了叫名,手忙一顫,險些摔一塊炙肉,“明兒你做侍中,有膽子裁決是非、發號施令麽?”


    凝碧嘴快,替她搶答:“湛紫今兒吃多了炙肉,火氣重,明兒是個啞巴。”


    “奴婢還不識字。”湛紫跟著胡編亂造。


    “都一桌子吃飯,就不要說奴婢。”李木棠頗有些生氣,“罰酒!快些!你也得罰。”她還給榮王噴酒氣,“你說的和我說的是一樣道理,不是新鮮借口,不作數。我說我如今做了縣主,一自以為是就差點害苦小春那麽些朋友,你要說、要說我這不算……”


    小丫頭炸了毛,晉郎自然得順毛捋。其後實則顧不得吃酒,難免說了口幹舌燥。總是錯也不算錯,實在太較真。“中書令為其女攬功我焉能不應?最初還是阿蠻神機妙算解我燃眉之急……”千發願萬保證,他滔滔不絕直至撤席鬥巧,而後盡管緘口不言立刻全神貫注,到底頹勢盡顯迴天乏術,“換了舅舅來,必定殺你們個片甲不留。”他如此對湛紫恐嚇,又迴頭向李木棠說明,“……怎麽,從前沒和你提起?凡世間遊戲,沒有他不精不通……除開男女私情,吃喝玩樂他盡是行家裏手。有本《時食記》——不僅親自撰寫,甚至還學了作畫,為此廢了好些頭發……以及園林山石——府上以及行宮你見過,一磚一瓦都是他的手筆,禦花園也有他指點,猶好太湖石和碧紗廚……”


    針落碗底,這一局還是他輸。


    “今夜看來是我不學無術。”大歎其氣的就換個人,“……自然,這般嗜好是不止舅舅一人。花鳥魚蟲飛禽走獸,金石把玩琴棋書畫……各有各的誌趣,各有各的本事。”想起什麽似的,放了銀針此人又作一本正經,“似中書令此番,治理莊戶田產買賣佃農奴婢——也是獨門學問。你沒學得個中門道,技不如人,難道也要鬱鬱不樂麽?”


    “上次王姑娘就說到別家養了個戲班子。她原來也愛好騎馬的,嫌天熱近來作罷了。”李木棠恍然大悟,將他就拍了又拍,“所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是我學藝不精,竟然還想急流勇退……不是白做了縣主,是沒做夠縣主,反倒應該變本加厲……!這個詞用得是不是不太對?”


    當著湛紫同凝碧的麵,戚晉就將這小丫頭懷裏一藏,低頭還說了些什麽,小媳婦似的怪可憐,似乎是討要獎賞,將自己的煩心事也拿來號喪。隴安縣主多半是喝多了酒,才不學他長篇大論,提嗓子隻管將人笑話:


    “做不做得成皇帝……我看不要緊,隻要你呀作弊的本事一直有這麽高超!”


    正悶頭追趕湛紫進度一個親事典軍便得意。湛紫聽他清嗓:頗為刻意,很有節奏;每哼一聲,便穿一孔;須臾之間,九針齊過,同擲水麵之上,其影如蓮花,散動似雲,巧然天成,將湛紫勤能補拙的本事這是殺了個七進七出。看他席間吃多了酒,末了還來振臂高唿:“散兵遊勇,不堪一擊!”偏頭且向榮王挑釁,原來不是替人從軍!盯直了重瞳有人更加義憤填膺:


    “好大膽的賊徒!鷹目、鴞爪,穿針投巧,本自手到擒來!誰許你下場招搖?”他甚至拍桌子又將水盆掀翻,“不作數,不作數!自古美人惜英雄,卻不見美人來惜巧七娘!丟人現眼……還不立時退下!”


    凝碧目瞪口呆,隻可惜文雀姐姐今日缺席。否則不甘示弱必定聽得她罵迴去:“有人自己多長隻眼睛,倒竟然不算作弊!”隴安縣主其後唯有做了和事佬,此間吵吵嚷嚷卻一時不能止休……湛紫多愛看那樣熱鬧!她才不像凝碧多謹言慎行,更學不來縣主克己複禮,本就是個活潑丫頭,當下隻惦念著飛快重取了水來爭個頭名,哪管得著親事典軍後來心不在焉所為何事,更記不起來問文雀姐姐負氣出走如今身在何處……她隻曉得拔得頭籌後自己一切順遂,見多識廣其後有得她樂:


    就七月初八,她甚至上了宣議殿去。原來榮王殿下存的是這樣心思,讓縣主改扮男裝躲去屏風後頭,親身聽一番朝中你來我往眾臣如何思量。“我連四書五經都沒吃透……今天停下來一知半解……可是總覺得有人插科打諢,還有人專說廢話……”別說縣主,湛紫都偷偷點頭!


    “確乎不假。”榮王更是鄭重,“所以這迴總信了我,你此前的決定並非昏聵,往後更無需怯戰——我們阿蠻,不日舌戰群儒也準綽綽有餘!”


    隴安縣主至此不止偷摸往宣議殿觀戰,對於攀結高門顯貴更是樂此不疲;連帶宮闈禁地,她也三番五次走了熟絡:用一隻雪白鸚鵡當了馨貴妃座上賓那是不夠,鼓掌喝彩還討了習武練劍皇貴妃娘娘歡心。仿佛自七夕後半夜燒了那四輪車,再沒有什麽能束縛一雙追名逐利的腿腳。她甚至修仙得道長出另一張麵孔,以至衝破縣主桎梏,一度再成為奴婢。她為此得意洋洋:須知窮困潦倒一餐飯,遠勝王孫貴族萬貫財。你且就看湛紫有心追蝴蝶望雲彩,卻不見林禦女如何唉聲歎氣愁眉不展呢。


    “您在講大話。”湛紫樂得將她拆穿,“從露華殿到令熙宮您從來都繞著偏殿走,林禦女和貞才人您哪個都不敢去見。”


    “但是我知道……因為我知道。”李木棠強嘴,“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怕去繼續給她做奴婢。我總要去繼續做奴婢……很有益處……我一準要去見她們的……我跟你說,不如就是今天,就是現在!我怕什麽呢?”


    她至少不怕夢裏,漫天遮蔽視線的獅子草將枕畔沒有麵目的小春吞噬環繞;不怕夢裏闖入南山無窮的觸手,扭曲、掙紮,將冰冷的雨滴化作箭矢,向四無丫頭集結衝鋒……何妨地底有幽靈在她耳畔私語:將隴安縣主的假麵還迴,做迴你分文不值的奴婢;不在乎耳畔有徐彌湘低吟:“……良美人、如今是林禦女,她隻想讓我帶口信,問你安否?”又聞李攢紅悲歎:“內宮林禦女失子,連累孟采女自戕,柳寶林受責,慧才人悲憤不平,陛下卻出宮別走……我所能救,不過滄海一粟,弱水三千,弱水三千啊……”又何必計較手中錢氏作為生母的求救信又是何種說頭?必定字字泣血,幹脆省得拆看!她既然煢煢孑立,一意抵抗至今,那便是豐功偉績,怕什麽神形俱滅?!


    她的生娘,也是難產沒了的。


    晉郎曾經說……他說了更多例子。那時候她曉得些什麽呢?女子生產,從不是什麽喜事,卻似乎天經地義有了年頭。就今年七夕節,不知要有多少五生盆被種起。環繞著李木棠,一夜之間,更仿佛人人都有了喜訊。“可那些都不是喜訊。”她終於知道,就像眼下正發生著的日子,並沒有從前在三福堂想象的那樣金光熠熠。“比起紀王妃李攢紅,我還是一樣的糊塗;彌湘說我病脫了相;天上有那麽多星星,我所見的也不過九牛一毛……我不敢來見你,我是這樣膽小。”


    “沒學識,沒長相;沒見識,沒膽量。”林懷思會對麵苦笑,“你做了主子,如今換到我來做這四無丫頭,自然的……”


    到這時候,李木棠舔下唇,毫不吝嗇會告訴她:“我還是要死的。”


    多麽雲淡風輕幾個字,滑溜溜魚兒般,就從清晨金燦燦的光芒裏脫口,砸在死水濺一圈爛泥。湛紫向後一跳,她卻隱約含笑。這日去了釵鬟蘭佩,搭手往令熙宮送了頓午膳,泥腿子甚至想邁進寧泰宮正殿東席。她需要來這裏做一迴奴婢,在她暈頭轉向最心力憔悴之際。她需要高高在上再去同情,不計前嫌再去親近:太後神思不清,有日子以為自己還是皇後,非要住到寧泰宮裏等元嬰散學歸來。所幸陛下不在宮中,長此以往卻非良策,總算今兒如禦女勸動,大約也心往翠微宮,不日便將起駕。“今日請縣主前去,請縣主伴駕,請縣主、將殿下帶去給娘娘……”


    牽線搭橋促成母子團聚,重做奴婢遠離黨爭風雲?百年難遇之良機,李木棠如何不心向往之,立刻辭別了林懷思,一步三哆嗦也得自投羅網去。此時天色正早,頭頂熱辣辣燒著朝霞,耳畔輕飄飄晃著花釵,她的影子化作雛鷹,振翅還飛過宮牆哩!


    一躍飛離皇城,一躍怒衝九霄;長安嫌小,五佛山渺,隻管扶搖而上,誰注意何方野狗爭食,正今早要刨出一具屍首:


    死者是舊相識,那盧家的少鏢頭。


    盧正前緊攥著的拳頭裏,死死捏著半隻草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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