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旺飯莊地處東市起點,對麵就是家肉鋪子,西麵毗鄰盡是普通住家。如此得天獨厚的位置地租首先就不便宜,起樓閣雇人手,眼瞧著忙碌辛苦三月餘,人去樓空卻不過隻需一晚。厄運在此集聚,不知不覺就向四周彌散開來。先是隔街那處糖水鋪子,第二日天還沒亮,便見一男一女明顯夫妻兩口子拉拉扯扯罵到門前來。男的連求帶勸;女的是怒火攻心:到了了簪子一摔,門一踹,大罵要那淫婦孫喜春滾出屋來;誰知下一刻又挨了自個丈夫耳刮子,摔倒在地好一通哭爹喊娘,左鄰右舍誰不來看個究竟?卻可惜也來看熱鬧的鄭屠,眼見著這糖水鋪子老板娘同其奸夫被金吾衛以和奸罪拿住,自個卻全無警醒。等到午後京兆府會同金吾衛聲勢浩大再來沿街稽查,查出其私捕野狗並出賣與人食,甚至此前多次致人病不過私下了結一節,這鄭屠再是要跑已然來不及。先帝曾搬《禁屠殺雞犬詔》,《梁律疏議》更有明典:脯肉有毒杖者九十。遠從隴安縣來挑擔做腳夫的祝老五聞之心驚,自己昨晚渾水摸魚順來半隻雞,才雜混做了,甚至剛剛還咂摸肉味呢!現下似乎隱隱已肚腹作痛,登時是貨物也不顧了,忙著得上醫館催吐去。這附近多少家家戶戶,昨晚雞肉香,今兒各個都是藥氣苦。五味藥莊隻一天便賺個盆滿缽滿,老先生晚間外出看診都格外紅光滿麵:是人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的王進士,被鴇母鬧到家裏險些被老爹打死。老郎中精通岐黃,看傷時掐指一算,就說早先做下虧心事來,如今身染不祥全都是因果報應。其後街頭巷尾又有流傳,說那李木棠原是鳳凰化身,來人世渡劫;有眼不識泰山者,且還有的黴運連連哩。


    五毒月,至此快見了底。從晴空萬裏,從柳暗花明,初夏隱隱顯出些蹤跡。就連那京郊的甜水莊也傳了喜訊:據說就焦土裏,挖出黃金百兩,足夠全莊人捱到後年收獲;又被免了租稅三年,親王國墊資,布店織機重新安置,免去算緡錢這生意必定格外欣欣向榮!宋員外低價並購永業田的盤算自此落空;其後不久因著此前與湖興郡公府買辦幾十錢的勾連,甚至還被叫進京兆府問話呢!且不知他,從前楊家侍奉的大小仆從所有關聯人等一律倒查三年,連朝中為官的各自都戰戰兢兢。可惜葛家不知所蹤,錯過了太多好消息。你卻看那花市,京市令帶了金吾衛風風火火衝進去,誰還敢再提什麽入市金?官家甚至劃了攤位專門要扶持京郊京內做小本生意的花農哩!


    總之這樣各色的花熱熱烈烈擠滿了西市,香氣色彩濃豔就鋪滿整個京城。尤其正午,頭頂腳底,各樣熱騰騰的生機四麵渲染,連日子都不由漫長,好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這麽光芒萬丈地一直無憂無慮下去。哪怕悶在高屋子裏,闔嚴了門,關上了窗;哪怕再打起層層帷帳——夏日流水一般的光陰還是無可阻攔地、將一些自由氣息漫溢到枕上、到睫前、到心底。那裏封山的大雪就算一時化不及,總也要鬆動鬆動,一層層開始剝離。李木棠就終於肯講話——關於陷在風雪裏那座豐安縣衙:


    “……我肚子被掏空了……一樣……就那麽撲過來,衝過來,全濕透了,就冷得很、又燙得很……他是丹鳳眼!不是、倒像死魚一樣……我知道他誰也沒瞪著……如果腦袋被割下來,肯定什麽都看不著……他喊痛……沒有……?在我懷裏,我就這麽抱著,挨著……疼……好疼!”


    這是第一次,當她第不知多少次懵然出神後,迴應戚晉的隻言片語:“我就記得……不多……我本來全忘了!我也什麽想不起來……可我剛才看見,那個腦袋,就在這裏跳,一蹦一蹦地……我不怕?人死了,我怕什麽?人都是要死的。死掉之後是什麽樣子,多半也沒什麽區別……我隻是,我隻是……”


    她不說話了,又去想那個腦袋。


    雪好大,一團一團,打進那雙眼睛裏去。像什麽幽深的湖,沾著就化,水汪汪的,越是好看,就越是詭譎。是地府的血湖,酆都的沼澤……毒死人,火辣辣噴著熱氣呢……這麽一座奇觀,居然被她失手就給拋掉,滴溜溜滾在一旁,雪化了一路,雪又落下來……它撞著那條斷臂,還是縣令燒焦的屍體?“砰砰砰”——這麽響,像風雪夜敲山神廟;像那骷髏山的鬼活了,像她的阿兄站起來……


    “……阿蠻!”


    重疊著影子一個腦袋在眼前搖晃。好亮,是滿院子雪打出來的光?把誰埋了,把誰挖出來,凍得邦邦硬……晉郎隨後把她搬到花園裏去。“沒有大雪。”聽他胡說呢,“你聽,有流水,是夏天。”


    她出了汗,黏糊糊,滑溜溜的,像被火烤著……是討厭的夏天。夏天呢。陰山那頭的妖魔鬼怪就滑坡一樣衝下來。頂天立地的將軍四麵點著縣令的影子,“噗”一下,倒在她麵前,就粉碎成灰了。這日其後不久,李木棠因此失聲尖叫。掙紮起身她把四輪車推倒,狂唿亂舞的雙手幸而沒拿著匕首,四周也無雜物由著她砸扔一地。“救命!”她叫。“因為什麽?你看見了什麽?”若即若離的聲音一定要她迴答。因為什麽?因為頭頂的房簷全部張滿弓箭,麵前層層團團軍馬蜂擁如塵,身後銅牆鐵壁無路可退;落在網裏……她落在陰暗洞穴裏!半麵身子擦著地,向下無盡的台階綿延,反光的柵欄……戳上天!好多好多的人……眼睛噴著火,鼻子冒著煙。他們討厭她,要她死……要剝她的皮,吃她的肉……嗬呀!快讓她逃跑!從豐安縣獄,從康旺飯莊!


    “你很安全。”捉住她的那雙手猝而用力,“不論囚徒或平民,或許惡語相向,但他們說的不是事實,更不敢輕易動手。摸一摸,你摸一摸,雙臂、胸膛、腿……是不是都完好無損?”


    李木棠縮在地上那小小身軀,不自覺卻僵直了;隨後或許又蜷縮——掉著眼淚講些自怨自棄的狠話;要麽沉悶著搖晃,似乎參禪悟道,對哪怕專門請入府來栩栩如生的說書都置若罔聞。這樣的情況反複出現已有一個月,並不是她自己鬧脾氣——上次和好如初後,她已經竭盡所能地聽話配合各路郎中了;戚晉收到的論斷,幾乎如出一轍都說是心病:


    “嚇出的癔症,不過偶爾發作,已經算是很好了。……她自己控製?她自己怎麽控製,控製得住便不是病症了。要對症下藥,還是得搞明白她遇到過什麽,是如何給嚇成這樣的。或許多陪她說說話,讓她把那段往事忘了……誰知道,好不好得起來。”


    所以戚晉執著地帶她出門,逃離那藥氣縈繞之所洗不掉的糟朽與腐臭;重開澤遠堂,要那黃梅、迎春、夜來香、墨菊,一年四時,不絕芬芳。他甚至親自操手,將正堂前三級台階改砌成長而緩的斜麵,一直往室內都鋪上長毛厚毯;牆上還得懸副黃子虛妙手丹青;靠內依舊擺滿書籍。阿蠻住進此間來,便是看不進說書,所見所想至少也略微通透。後來再辭掉說書先生,戚晉親自上陣去,一定逼著阿蠻要說,又逼著她聽:


    “我栽下來……靴子滑得很,沒看清火拔支畢、長什麽樣……”重複說了三四天的故事後,她總算能按時間發展,勉強理出些條理來。戚晉隨即便跟進:


    “那時我已清剿了燕人在陰山的餘孽,大獲全勝。對麵人高馬大,卻奈何我軍所向披靡。踏著雪哇,殺得刀口卷刃,要他們連滾帶爬!火拔支畢若是彼時現身,也隻有自投羅網的命!”


    小姑娘那杏仁眼便眨巴眨巴,好像有幾分將信將疑:“他很高,我不知道多厲害,但他手下的人……我才睡一覺起來,就知道我不是長公主……他套我的話,又被我……我捅他一刀。”


    “他是壞人。”戚晉頻頻點頭,“你做得很好,上陣殺敵,是名猛將,該嘉許你一等功賞。”


    “是嗎?”她便焦急,“可是後來的那個,更高更大,我打不過。縣中的老老少少都打不過,輕飄飄就被他給殺了。殺豬一樣,卸得一條胳膊一條腿的……”


    “可是你全須全尾地逃脫了。”戚晉一本正經地誇讚,“藏拙,也是很了不起的功夫。事實上要想一擊取勝,首先要保全性命……”


    “我以為我要死了。”李木棠打斷他,“他們知道我騙了他們,我還敢接著騙……我說小之跑了,我猜他們就要殺了我……”


    “可他們沒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知道為什麽?”


    戚晉就告訴她,那時候燕賊如何強弩之末,城外何等大軍陣仗將豐安層層圍困;“以卵擊石,該當如何?”甚至哪怕被燕賊占據的城池內,也藏下那麽些不折不撓的鄉親——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打得敵人哭爹喊娘!“而且就在縣衙房頂……你其後是否不記得,在縣獄內——不過片刻,便都被執仗親事奪迴。至此你已經迴家了,誰也傷害不了你。”


    “……雪化了。”她輕聲喃喃。陽光落在睫前,五光十色,院子裏開滿了花,是夏天了。


    “從來就沒有大雪。”晉郎著重強調,“不論天涯海角,有二哥,有親事,有鏢師,有各路義士……天理昭彰,必不使你喊冤。阿蠻,還有我。”蹲身在前,那雙大手將她冰涼的爪子捉住,“哪怕我不在身邊,我也已經在路上。你不用害怕,你很安全,明白嗎?”


    稱病不朝、寸步不離快要月餘,李木棠憑什麽不對他的許諾深信不疑?夏天畢竟近了,才睡一覺,可惜端午已經過了。晉郎依舊給她編了五色線,再繡個荷包——兩麵各一雙銅錢,和他自己腰間的相配,不過手藝居然要好上不少;有一天晚上,甚至連雄黃酒都許她偷喝一點:“隻要你別顯出那鳳凰原型來,嚇死為夫……那求仙問藥起死迴生的辛苦,可不敢讓你領教一二……你也隻需喝一口,抿抿唇,討個彩頭,獎勵你積極康複……”


    “到小之生日……我總得好好盡興!”


    “嘖,淨說大話。”戚晉亮杯底嘁她,“也不算算還剩幾天給你痊愈如初?今兒什麽日子,你怕也根本不記。”


    他話音剛落,偏門就有人走進來。一身經年的舊衣服,補子都快磨破,挽袖口紮褲腳,就差再扛個鋤頭。戚晉跟著就著急——此人來得不是時候。得等夕陽半落不落,晚霞朦朦微醺,晝夜交接,李木棠一雙雀目快要發揮作用——這個時間出場,才好以假亂真。“我以為你那句是信號。”對麵老老實實站住,頗有些手足無措,“今日廿三。”


    今日廿三,李阿勇恰逢忌日,迴魂還陽來看看自己妹妹有什麽稀奇。可是偏就是今天,李木棠看仔細了,咧起嘴來卻喊:“二哥”。“我不信神神鬼鬼那套。”她這麽說,眼睛卻沒從人身上離開過,“現在有二哥,我覺得就很足夠。”她接著又伸手,要去扒拉那件沾了灶灰的髒衣裳看,“我在這裏……袖口、這裏,繡了一朵小小的花;怕把爹爹買給他的新衣服紮壞了,就繡在舊衣服上。這件是爹以前新婚那時候的好衣裳改的,穿鬆了舊了也很舒服,我要阿兄到時候穿在盔甲裏頭,偷偷地……他沒有帶走,不知道為什麽。爹後來也舍不得賣了,也舍不得埋了。娘說總要留點什麽東西,不能兩眼一抹黑,就當阿兄這個人從沒來過……”


    她又這樣。要麽緘口不言,要麽一口氣說好些話。戚晉遞去一杯茶,熱水煮滾的紅棗和花椒粒起起伏伏,後者一不小心就得吞幾粒,讓她直吐舌頭。阿兄就找出個小糖塊來,和兒時一樣的費牙。李木棠眉頭皺得愈緊,才想讓給某個好甜食的,忽而一側眼——麻意混著滋滋甜氣,不知不覺就從舌根下冒出來,還堵著了嗓子;漆黑明亮的杏仁眼卻再一次顯出作用:澤遠堂兩側門柱上,除了“臨九州詔八神七曜傳六藝五福賞四美聚三才方道木本傳慶;入三館閱四書五經諳六韜七略解八卦通九章始謂水源承澤”一副聯句外,高懸著的原來還有對桃符。鬱壘神荼,民間造像大抵相似,可偏今日這對,莫名有種別樣的熟悉;就連吃到嘴裏的那些滋味……


    低下頭,擺在眼前有雙虎頭鞋。色彩算不上太鮮豔,樣式卻是從小心向往之夢了許久的模樣。“二哥迴了一趟家。”他說,他們說:既然阿蠻行動不便,那就把家,給阿蠻帶過來。


    是家裏院子裏的棗樹,居然還茁壯活著;唯一幸免遇難山上自家的花椒,泡水據說能除五髒陰濕;糖塊虎鞋是鎮子觀音廟前買的,二哥還進去上三支香呢;衣裳褪了色,桃符是舊的;還有一罐黃土,要加上神位,放在高案上供起來的。


    李木棠卻打開那陶罐子,埋臉深吸一口,還想探手揉搓揉搓。不信魂靈,她隻信血肉;血肉腐爛、融化、重歸大地,一絲一縷,現在豈非都握在她的手中?


    戚晉不讓她抱著這罐子睡覺。“你不嫌硌得慌?灑出來怎麽辦?隻是些墳前土,又不是……不恭不敬,到底失禮。”


    “你又不在床上睡覺。不用你管。”李木棠迴以理直氣壯,戚晉便大眼瞪小眼:


    “我不在?我還不在?”


    據說要同床共枕的人兒隨後皺鼻子尖叫:“……不是我忌諱……畢竟是你親人,可是我……萬一弄髒了,萬一摔破了,打著手也……總之我不要!”


    這是曹文雀風風火火跑迴澤遠堂、見麵前五句話之一。另外幾句分別是:“……我來得遲……你會不會死?”


    李木棠對此迴複:“我不要。”戚晉跟著就附和:“她說她不會。”曹文雀又叫:“我找武館的師兄弟,好好伸張了正義!”接著看向尚未改換裝束的“李阿勇”,“不像有些人,一定窩窩囊囊忍氣吞聲,連個小老百姓也不如!”


    “我在操演親事府。”後者分辯得委屈,眼睛卻赤裸裸全亮了,“以及左衛。上次打賭……”


    “不用邀功,”文雀把手一擋,“今兒晚上我要和木棠睡一個被窩,誰也阻擋不了……”


    一抔黃土就可以。不,準確來說功勞該歸於厚如大地、卻輕如塵埃那些逐風往事。漫天揚起,就將才鮮活靈動一個李木棠從夏花爛漫裏擦去。文雀看不見她了,那雙飽滿的杏仁眼隻留下兩個窟窿,所有能與之對話的實體轉瞬流逝,在那不可觸及的深井裏,冰封成扭曲虯結的怪模樣。這不是曹文雀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卻是她第一次麵對著一種將死未死的假象。不是一瞬間的終結,不是長久的腐爛;她的一部分正在失去生命,另一部分卻掙紮著留存於世間——這帶來更大的痛苦,因為救不迴、卻留不住。就像一場業已發生、無法挽迴的災難,使人察覺不是悲哀,而是無可奈何的渺小與戰栗。離開那處深淵很久以後——或者不太久,就在同一個晚上,文雀望著夜空出了許久的神,幾次想稱述事實,卻到底搖頭:


    “從來沒有永久的黑夜,樹葉落地是要育出新芽;可是我在她眼裏看不到轉世輪迴的存在——就像得不到孟婆的祝福,甚至不存在奈何橋。”


    她不想問,可她一定得問;哪怕眼冒金星,渾身發抖:


    “……木棠她,要死了嗎?”


    “她說她不會。”


    如出一轍的口吻,血脈相承的篤定,可他依舊有所畏懼——正如曹文雀,不知為何心有戚戚,而後,無以麵對今日之木棠。事件發生直至今日,二十九天的時間,荊風在外操練親事府,未曾有半麵之緣;曹文雀呢,分明收了急信跑馬趕迴來,卻偏不慌不忙去武館借人、去胡家豆腐店借錢、再去五味藥莊借招;千推萬阻好容易踏進門來,才幾句話又被嚇得連滾帶爬,再不說同榻而眠那些大話。可是戰場之上,慘烈者豈非勝之千倍萬倍?皇宮內廷,一招不慎、萬劫不複的,自古以來又焉有斷絕?“或許我們都不得好死。”文雀便喃喃,“沒有轉世輪迴,隻管在十八層地獄層層受苦……”她接著又苦笑,是忘了,典軍老爺可不信這些。可是如果人死如燈滅,存在——是否就失去意義?無論大奸大惡,或是積德行善,早晚都注定消亡,輕如鴻毛過客……為什麽,風雲日月卻不動,亙古留存呢?


    荊風沒有迴答,隻有一股溫柔的思念將她緊緊懷抱。這便是答案——是他的怯懦,是他的進益。從前無懼無畏,是無知無求:來於虛無,歸於未知,有意義僅在眼下,要掌控隻有自我。死亡?那是一場大獲全勝的慶典,一種無關痛癢的渺小。而如今,渺小的是他自己,當那麽多名字與羈絆在身邊一一浮現、並各自濃墨重彩。獨步天下的絕學可以護得了一個戚晉,分身乏術卻如何護得了木棠、護得了宣清、護得了親事府、護得了……她?人人生而自由,生老病死無從操控。木棠說她不要死,能為之負責的也隻有她一個而已——連戚晉,也得體會什麽叫做束手無策。他們豈非隻能糊塗著相信?


    “這或許,就是意義。”木棠存在過的證明:是她、是他;是這些自欺欺人背後的擔驚受怕,是驚慌失措代表的珍而重之。憤怒與恐懼,未嚐不是很美妙的東西。它使守正不阿之人訴諸私刑,讓殺人如麻者反思生命。所以今夜,不再是曹文雀,不再是荊風。互相依偎是任何兩個人,遇到了此生某一刻注定會出現的危機——要天翻地覆,再打通靈魂;而後同甘共苦,自此而始——“夫妻”、“摯友”、“至親”:便成立這麽些類似的關係。所以荊風無法留下過夜,也便無關緊要了。“親事府近來操演,每晚有一個半時辰的書房課業——不止左司馬,還請了國子監博士。我得過去。”


    “我明日要去寶華寺。”文雀便點頭,“給木棠上上香,求求佛。”


    “……或許不急著去。”荊風道,“殿下……過幾日要上山拜佛……”


    他說到這裏卻不肯說下去了。假借天意,裝神弄鬼,大概還得換個白眼。文雀隻管冒出些別的心思,笑盈盈地,倒也不管他欲言又止。協春苑滿園花香,幸有一夜好夢;又或許該多謝佛堂內長染著的線香?總是日吐東山,又是一日碧空如洗。夏天總有這般蠻橫法術,將昨宵灰敗殘損的煩心事掃攏燒盡。那澤遠堂窗畔,開敗了的月季在今早換了九裏香,葉多花少,星星點點的白色尚且含苞。文雀尚未走進,已聽得那院內歡聲笑語——是忙前忙後那倆丫頭,偷閑著相互打趣:


    “……難為童親事這樣有心……還是湛紫你動了心?每日跑一趟童家,就為早起這一束花?我才不信。童親事滿可以自己來——你也不問問,茉莉月季九裏香……原本都是送給誰?”


    “童親事喜歡花,我也喜歡花——誰不喜歡花?擺來是給姑娘看,人家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工作交接,都要被你這樣猜疑——那你呢,每日往佛堂上香,難道就同那佛堂值守的黃小哥兒有些苟且?”


    “嗬呀!好不害臊!”凝碧捏著袖子跳腳,“我為了姑娘,行事坦蕩;倒是你,獎賞和月錢全都拱手相送——難道,不就是為了堵我的口?”


    這一指責可了不得,湛紫簡直要當場打擺子——和她們姑娘一個毛病,這是染了疫氣呢!照她說,那是心有愧疚、加之真心感謝;常去找忙著操練的親事府,也是送些糕點,還想偷師學藝:“這樣、就算隻有我和邵親事,我也能幫上忙!”


    “你今日便可以。”文雀所以迫不及待頂上前去,“今兒有我,我替你。城南有家龍馬武館,我曾經常去的,你既然想,就去學點本事!”


    迴頭一望,她卻莫名:“木棠呢?殿下呢?那床上是沒人是吧?一大清早,能去哪裏?”


    湛紫直愣愣瞧她一眼,迴頭和凝碧一塊兒捂著嘴偷笑——曾聲名在外的曹姑姑居然也有貪睡偷懶的時候,甚至眼下仍懵怔著不知日頭——好不害臊哩。“這都過了午了。”凝碧嗤道,“姑姑沒覺著肚子餓麽?主家一大早就走了,本也許了我倆的假。說實話……”


    湛紫一旁搶答:“我倆也是補覺,這才剛梳洗呢!”


    小姑娘們鬥嘴取樂尋常事,哪裏會真懷了齷齪心思。這不話頭轉到曹文雀身上,鬧著又要叫典軍夫人哩。午後的陽光太烈,晃眼是慘烈的白。夏日時光散漫,隨波逐流撒漏去許多的迴憶。有時想起,竟難以追溯當時隻言片語。總是溫暖的,總是明媚的,這就足夠?或許也寒冷,更兼刺耳,零散不全是一些夢魘的碎片,李木棠也無從複述明白。鬢角吹過了黃河的風,頭頂飄過了陰山的雪,家鄉一簇簇的野古草輕悠悠在眼前搖晃。什麽聲音自地底滲透:跪好,磕頭。她跟在爹娘身後,拜著鎮上那件城隍廟。桌上的糕點累得整齊,膝下的拜墊上繡樣五彩繽紛。娘親在同她說話:求神、賜福。她將頭低著,不肯側目。


    不去看那江水滔滔,不去看那白雪皚皚,麵前的神靈是騙人的假把式,隻要她不抬頭,所有的悲劇便從不存在。一雙瑩瑩發光的杏仁眼闔上了;心有七竅,足夠她看清頭頂五彩斑斕的夏天。她知道晉郎生了些胡茬,知道二哥獻寶時麵色窘迫,文雀姐姐那故作輕鬆的姿態也被收入心底,共同構成她真實存在著的注解。但這還不夠。朝聞院裏唯一株梧桐;澤遠堂與前殿接通,滿植花草意趣,該是透氣活絡了吧,可仔細看看,還是那一塵不變的四角藍天。她是一隻凡鳥,曾經飛上棗樹枝頭,爬上堂屋房頂,難道而今斷了一條腿,便養尊處優做起縮頭烏龜來啦?不能夠!難怪人家何幼喜客套試探著一邀請,她就忙不迭要搖著四輪車跑去赴宴啦。便是再坐馬車搖搖晃晃著又有什麽要緊?榮王在外駕車,親事典軍對麵護衛——何等風光,何等滿足!她沒有一蹦三尺高,實在是條件不允許罷了。傷春悲秋,還為個什麽勁?


    卻看看人家真正的高門貴女,寵辱不驚該是何種派頭。十道采訪使一經派出,各方勢力都亂成一鍋粥,似柳仲德那般獨善其身的、以及何仁這般兩袖清風的,安之若素這便露了頭。劉深又被委派在山西道采訪使近前行走,何幼喜所以更加風光無兩,搬迴自家府邸說要安心養胎,卻還是收了不少請帖哩。段舍悲的情況稍有不同,不過也得是朱家為夏州之事自顧不暇,才顯出她這王府孺人的好處來——比上雖然不足,比下畢竟綽綽有裕;一個孺人一個禦女出在段家族譜裏,更好像無需再仰仗老太尉鼻息。段舍悲甚至大大方方借住到何家來,經受操辦的依舊是王府諸事:頭一樁捉拿蔣孟,被有人搶先下了毒手,開門猝而見著是具屍體,這向來吃齋念佛的倒也看得淡然,甚至還頗有覺悟地自此打住、不再向下追查,連不知所雲的葛三娘一家也輕飄飄放過;其後再為親王府請名士遞拜帖時,卻端的信心滿滿不容置疑:但凡不敢將她拒之門外的,上堂對峙總有收服之計;事了拂衣還不攬功:“左司馬有這些吹捧功夫,趕緊迴去府裏忙吧。殿下新任侍中,近日在朝中又頗為激進。稱病躲懶這些日子,私下裏也有的勞煩親王府的時候呢。”重掌大權的孺人娘娘含笑抬手,卻好似並沒有隨行起身的打算,“幼喜這兒住得舒服,事事不用自己操心;我何必迴到那兵荒馬亂之地,給殿下徒增煩惱呢?”


    話雖如此,有些指令卻托左司馬一並送迴。曾噤若寒蟬的榮王府如今得可著性子四處碎嘴著去了。東家西鄰,近交遠親,各個活躍於街頭巷尾,積極參與有關李姑娘的一切閑談:“什麽飯莊門口……竟有此事?”仿佛統一訓練過,各個要裝得大為震驚,“京城裏麵,也容得這群暴民如此胡來?……實在是,範家大喪,京兆府懈怠,鄭廷尉,大約也懶得主事罷!”


    若有人問起層層戒嚴的榮王府呢,這也有說辭:“……典軍老爺正操演呢。畢竟人昌王府和我們榮王府地形不一樣,排班也不一樣。昌王殿下送來那些人啊,典軍老爺自然得實地訓上好幾天的。不過並不影響日常行走呀。隻是操演而已,若不然,我是如何出得府來的?”


    再說到那核心人物——或是被問,或是自己提及,一定要長籲短歎,拿捏住真情實感:“……李姑娘?說到這個,實在使人傷心。”或許擠兩滴淚,再將人昔日功德吟誦一番;阿彌陀佛,當真是造化弄人、命途多舛,“唉,誰說不是呢?這都過去半年,那傷處還是三番四次地反複,宮裏的禦醫都頂不住。還沒及笄呢,那麽小,便這樣遭罪,親眼見了,誰不心疼呢?”


    有這麽批訓練有素的暗地裏忙活著,再得李攢紅幫襯、錢氏縣君跟著出麵,沒幾天好似就雨過天晴,罪人成菩薩了。“京城裏那些女眷,雖在高門,也不過看過幾本書,略識得幾個字罷了。說風就是雨,也非一朝一夕。”何幼喜尋常應對道,“去年如何奚落我在春江樓丟盡臉麵,如今還不是個個可憐我守活寡又懷著身子多為不便,搶著要請我去家中作伴麽?”


    劉深前日已經啟程,何幼喜迴門吃茶吟詩,竟是一切如常。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夫妻分別原來倒不值一提。別說何幼喜不屑得做那望夫石,連段舍悲也渾像沒見到戚晉似的,顧自還逗著小楊華呢。自李木棠出事,她便離開榮王府,至今旬月未見,名份上堂堂正正的妾室竟像是個生人;連昔日最要緊的禮數也不惦記了,還比不上人何幼喜呢。實在是做了母親,整個人大不一樣。說笑逗樂生出不少煙火氣,曾經刻入骨髓的低眉順眼都掙紮出些鮮活意趣。李木棠瞧著,總像有些不認識了。茶桌前她抬筆給自己化倆小胡子,正逗得楊華直樂——小姑娘倒還是從前模樣,笑起來要搓手捂了嘴,盡管桌子底下偷偷將腿腳撞得歡快呢。天生就是個懂事孩子,再順其自然也鬧騰不到哪去,眼下講學甚至是她自己求著何幼喜。學社就這麽添了新人,據說後生可畏,已讓段舍悲力不從心。


    “所以緊急求援,師傅得找徒弟幫忙。”何幼喜笑著接話,“這孩子大清早的不睡懶覺,自己學著做詩呢。舍悲一定要把你從家裏叫出來,咱們三個人再不濟多少也頂個諸葛亮,不至於把個小孩子教壞了。”


    學社四位主人公圍坐一桌,完全不把一旁的榮王和親事典軍放在眼裏。李木棠難道不幫著說句情?不,她且有的暗暗竊喜,因自己多少又派了用處,似乎竟然就到了為人師表的境地。段舍悲甚至不怕壓了她的腿,把小楊華推在她的懷裏。總是做了母親,才能體會了父母生養的不易。這麽個小囡囡,居然分量還不輕;小手快要與李木棠一般大,那臉蛋仍舊吹彈可破,還冒著奶香呢。再瞧那卷翹的睫毛,眨巴眨巴的晶亮眼睛,小小一點鼻子,咬著乳牙還要學那出口成章,稚嫩臉麵偏做出謙恭成熟的模樣,怎麽不讓人如癡如醉,直唿奇哉妙也?


    李木棠迴過神來的時候,紙上為示範隨意寫的兩個字不知怎的就變成“杳杳”。一撇一捺墨漬新鮮,楊華甚至一旁落筆,已經寫出上邊木字。拖地的日呢?花影樹蔭裏,竟然飄忽不見。李木棠竟然也不去尋,將錯就錯略一斟酌,舊愁換了新思,便做今兒詩社題麵首句:“杳杳青山五路鬆”。“做,七絕,仄起,首句入韻。依平水韻,一東二冬皆可。兩柱香時間,請咱們楊華主裁,如何?”


    這一心向學的小不點兒聞言躍躍欲試,終於顯露出些與年齡相符的嬌憨來。三位姑娘家也不挪地方,就在桌邊各展身手,好一番運筆推敲;楊華就扭動那小身板,左鑽鑽右看看,直給她娘偷情報哩。卻是給段舍悲攪得,簡直無從專心致誌,幹脆扔筆隻管笑了:


    “算了算了,有這麽個搗蛋鬼在邊上,左右我是要輸的。幼喜準是頭名,這也沒什麽意趣。原本今兒個是要教楊華接著認笠翁對韻,何夫子不能自己吟詩快活,將學堂關張罷!”


    “這不是在教楊華活學活用麽。”何幼喜放了紙依依不舍再低頭念過兩遍,方張臂來抱小楊華。說好是七絕,她自己偷偷做了七律,當中“林苔低拱湖呈碧,崖樹高斜月抱紅。野渡閑來溫左傳,廟堂忙裏頌中庸”二聯一出,勝負立時分明,其餘二位也不必自取其辱了。段舍悲笑著大歎其氣,一旁李木棠偷偷將紙卷折起:


    “師傅畢竟是師傅。”她這樣幹巴巴地腆起臉來,“說文解字功夫高深,徒弟就賴在這兒多住幾日,討討師傅真經。不知道、叨不叨擾,師傅願不願意?”


    無國子監之汗牛充棟,無諸鄉學之書聲朗朗;僅僅何府一座抄手遊廊,幾個姑娘家隨意圍坐,筆墨紙硯擺滿石桌。日頭還早,欄外鳥聲花影微顫;發上寶石珠玉各自閃耀。賭書潑茶,向來尋常。得三兩至交好友,外間物議如沸皆是虛妄。夜裏同榻而眠,誰又管那榮王殿下此刻該去往何方?


    馬車出府,是段舍悲前去相送。借了楊華名號,獨她別院而居,趁夜單獨相會,想也無人知曉。榮王濃睡才醒,見她來隻是淺淺點頭:“有二位相陪,難得安心。何府的床榻不錯,一時偷閑,甚解疲乏。阿蠻說借住是假,隻怕貪學是真。往後幾日,得請你多多費心……”


    “那兩個字,”段舍悲突兀開口,卻竟然將其打斷,“殿下,看見了吧。”


    平夷刨蹄抖抖腦袋,他引韁的手沒有動,更無從迴應。


    “妾,雖不知那兩個字有何深意。但想來殿下是為此傷心,而後離開的。所以妾做了曾經不齒之事,為李姑娘和殿下,那些……妾至今仍想不通的情愫。”


    遠方楊華不老實地找來了。瞧,為人父母,從不是什麽輕鬆活計呢。男歡女愛她或許此生也無從頓悟,但總像懷裏的楊華一樣,是這般沉甸甸,卻暖唿唿的幸福所在罷。


    將那一卷詩作交出,她不過一點頭,甚至懶得問對麵手傷是否痊愈。抱起女兒,段舍悲與自己的丈夫就此別過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