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青山五路鬆,來兮歸去歎王恭。”


    得見頭行詩句,左謙篤並非故意。辰時夜深,更非親王府尋常當班時候。原來“稱病討假”竟是虛言,那大理寺案牘依舊堆滿桌子,門下堂貼更是不間斷地送來。楚傅抱病,林懷章遠走歸鄉,新上任的谘議參軍與長史暫不予參政議事,澤遠堂內便多的是左謙篤近前奏對。旬月下來,左司馬這就成了所謂“私交好友”——不僅對殿下,甚至對李姑娘:


    澤遠堂除了主殿一座,四麵修有兩間耳房、三間廂房。是榮王要守在主殿臥榻邊寸步不離,左謙篤率僚屬就近了人閨閣之側。最初偶某些非昏沉懶散之際,李姑娘也抻脖子來監工;到後來精神見好,小徒弟逐漸就案前落座,聚精會神總像偷師能學些什麽。榮王曾鄭重其事勸誡過:“上至大理寺的案宗,多半駭人聽聞;你大病未愈,不能再受驚嚇……我抱你出去看花。”


    李木棠卻犯倔:“所以鄭邑審案不公,這是罪無可逭。一樁樁複查才是要緊事,管我做什麽;再說,我就是要看到壞人伏法,冤情伸張了,我才、我才……”


    她說到自己身上,複作吞吞吐吐。左謙篤多嘴,居然跟在一旁幫襯,反與自己主家作對。也因此,他是愈發得了未來王妃青眼,時而還聽對方給自己道歉哩:“……我晚上不好睡,白天有時扯著晉郎賴床了;有時是、偷閑,就不想想那些煩心事;要左司馬私下費工夫幫了好些忙,這幾晚上又不得早早歇著……這事兒、該……”


    “該是屬下應盡之本分。”


    好了,這下連榮王的心腹他也做得了。不僅代發號令、代筆往來,甚至連澤遠堂書案上新送來各路公案都可隨手拆看了。尤其榮王近來又時常出神——李木棠在時對李木棠,李木棠不在時對那床櫳窗欞清風星月……總是讓左司馬有足夠的膽量與契機,打開擱在案頭最上、一封不具名的信箋——


    是李姑娘的筆跡。


    才看前兩句,左謙篤立刻悔之晚矣。她今日與殿下一同赴何府詩會,至此夤夜不歸,獨留七絕一首……七“絕”,首句盡是羽化登仙、杳杳遠去之意……因十道采訪使盡數發出,榮王不必稱病避世,畏其朝中忙碌,作此多慮之思?還是更糟糕些,是她那“大限將至”的身子……


    雙臂一展:左司馬戰戰兢兢:“屬下惶恐,誤將此信……”燙手山芋隨即取走,奪門而出接著是榮王身影——


    辰時深夜,他要去何處追迴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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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雀本無意讀出那後半句詩;可她還是讀了,盡量在“死”字上念了輕音,又將“榮”字囫圇帶過——卻是無用。戚晉到底一旁坐倒,好似被這經咒困住,半晌愁眉不展。文雀低頭瞧瞧,大約也琢磨出些門道:“寒梅無雪香清淨,萬畝春光死後榮。”前句強調出淤泥而不染,與罪兄切割;後句又見自怨自艾,竟同“春光”、“榮王”割席。人不歸而信卻至,分道揚鑣之意豈非太不留情?


    夏夜無聲,房內不知覺竟有些燥熱。散了一半的頭發還搭在頸窩,瘙癢莫名,使文雀愈發心頭窩火。說到底就不該答應給他念信。她並非木棠的奴仆,帶凝碧與湛紫倆丫頭出外耍了半天,早都腿酸腳軟恨不能上床躺著了。偏偏木棠不迴、典軍老爺不在,剩她這半生不熟的近前杵著,是該百無禁忌、侃侃而談的交心之夜麽?


    “你是榮王,她是個丫頭;再如何情深,到底落差如雲泥,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填平……緣分既然淺薄,不妨順水推舟,往後留給念想……”


    諸如此類的話,曹文雀從前想也不用想,張口就能來一大車。可她現在以為害臊,終於曉得這都是些自以為是的訊號。胡姑姑從前還是昭和堂掌事呢,外甥女蓄意私逃,她起夜關了窗戶就當沒看見。“既非衙門官司,管她作甚。所知淺薄,勿下定論。恕人恕己,適可而止。”如此教導,文雀多少領悟一二。她甚至起過不再迴來的心思;重入榮王府僅一日,也已察覺到一些無能為力的生疏——她並非李國令之奴仆,卻還是木棠的姐姐麽?與新進侍中的榮王殿下更是陌生吧。不為自己發髻散亂禮數不周愧怍便罷了,還多嘴多舌什麽呢?


    替木棠上的香又一炷燃盡了。榮王起身離開,她將那封信遞過去,至此,才終於鬼使神差說了一句“為了平仄”,還居然是勸和的。“那個‘死’字……木棠最怕死,除非別無他法,不會用這個字。為了平仄和韻律罷……‘身後榮’,身是平調,不通。諸如此類。榮字,她學過《笠翁對韻》……”


    《聲律啟蒙》中有“身披鶴氅自王恭”一句;其連同《笠翁對韻》,一東二冬內卻皆無“榮”韻。此地無銀三百兩,事情要變得更糟。“或許該將全詩合在一起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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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杳杳青山五路鬆,來兮歸去歎王恭。


    寒梅無雪香清淨,萬畝春光死後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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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晉本當無從讀起,單開頭“杳杳”二字,已數次使其折戟。他並非有意去偷看阿蠻的詩作;更不再有私下作弊的念頭,彼時僅僅隻為告別:見你樂在其中,此心稍寬,尋間客舍,忙裏偷閑——僅此而已,那兩個字卻封了他的聲、遮了他的眼;而後逃離,得一言不發,是不告而別。


    “杳杳”。


    鬥大兩個墨字,一筆一劃規整得過分認真。絕對耗費心神,落筆格外深思——至於深思什麽:杳杳無聲,泠泠迴音;纏繞整個午後夢境的,僅一方幽穀,四麵密林。幽深、靜謐,暫洗乏氣;卻空虛、寂寞,又使人不寒而栗。或許這便是一路行來的阿蠻,他暫居在她那顆七竅玲瓏心。所以沉醉,再悲慟;鳥聲溫暖,好夢,乍醒。


    他離開何府,拿走了那封信。信箋灼手,壓黑了天幕,再遮蓋他的重瞳;接下來六神無主,再靈魂出竅……看,又是這麽套流程,他自己難道不覺無聊?不過為了阿蠻,一向為了阿蠻,誰曉得呢,居然有那麽些新奇角度層出不窮地供他心如擂鼓、更無處安放。今兒是杳杳,她永久失去了的杳杳;且不止杳杳,翻起舊賬來,一時半會兒就沒完沒了。應付過察覺異常的左司馬,無端煩擾了一趟曹文雀,坐迴澤遠堂案後,一時半會兒竟又頭疼不休。若非一旁墨幹,連他自己也要著魔般寫些“杳杳”——滿紙滿卷,佐以圖畫,幾筆就能勾個輪廓,卻當然沒有臉。夢裏的女兒每次都有著不同的模樣:大部分模糊不清、醒後很快就被忘記;隻有歡天喜地的精氣神一以貫之,上房揭瓦偷包子打狗……是個再健康不過的活潑孩子,花樣多得出奇。光腳丫子連她二叔也捉不住,隻在阿蠻麵前乖得像隻小羊羔。然後阿蠻就會捉住她的手寫“杳杳”;附加聲明一則:這樣好的名字,是你爹爹靈光一現……


    投筆掀紙,唯有苦笑。算什麽爹爹;阿蠻又哪裏做得了娘?她尚且連做女兒的福氣都不曾好好享受……叫嚷著要迴家去,受驚的尚且隻是個孩子哩。可她想起杳杳,既說生前飄渺,又道死後虛妄……寒梅一樹,別了雪,也謝了香麽?他想得心煩意亂,就把腦袋裝上桌子角。可恨手傷好得太快,該陪她一起,腦袋上對稱生倆包……廊外樹影娑娑,月光一如既往地、不偏不倚投一抹進窗。就在他的身後,披一身虛實難分的衣裳。


    浠瀝瀝,雨下進來了。不冷不淡,濺在地上就成不間斷的水渦。前方雨,後方雨;左邊雨,右邊雨;抬頭,漆黑如墨的雲上,釀著下不完的冷雨。腳下踩著的忽而也不是地,濕了衣裳,腿腳摸不到泥。沒有樹、不見山,劈頭蓋臉,唯有雨。


    他丟失了阿蠻。


    雨絲交接,織一張慘淡發白的網,緊身邊跟著,走哪都是鬼打牆。雨下得急,卻無一絲聲音。呐喊嗬氣如霧,張嘴便散,談何衝破牢籠。他用嗓子喊,用肺喊,用心肝脾腎哪怕吐脯瀝血……


    雨勢靜默。沒有阿蠻。


    已經不知近來第幾次做這夢了,他至少應該覺著熟悉,哪有大驚小怪掙紮著摔了凳子,把自己跌個屁股蹲的。他還且得謝謝這些疼痛哩,立刻便知何為真何為假,趴在地上慢緩一陣,也不用急著跳起來牽平夷去找阿蠻了。話說如此患得患失,為何還故作瀟灑地離開呢?昨日到底是如何壓下狂奔去她身畔的衝動……戚晉全然忘了。而眼下提醒他的,還得是那首詩。


    小邵不知何時滅了堂內的燭火。重瞳卻好使,一字一字將她的心意看清。所以有些懸而未決的,終於得在幾日後實踐了。牽走那匹老黃馬,榮王一路往城外寶華寺去。不再討那封不會到來的賜婚聖旨,今日求神拜佛,是為給阿蠻添最後一份嫁妝。而後,他應該——他必須要做的那些事……


    他暫且不願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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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五月的某一日,一夥道士自顧自搖幡踱步來到東市,不請自來就在康旺飯莊外驅邪除魔是好好表演了一番。對麵肉鋪而今人去樓空,寬街大巷由得行人駐足來看熱鬧。邁罡步、念咒法,看著像模像樣;隔天曲終人散四鄰是蕭條依舊,搬走的住家還是不知所蹤,隻是留下些新鮮說頭供往來商賈取樂耳。


    直到五月廿九,五毒之月將近這日,九天禦風臨凡,羽衣白裳吹至眼前——著練色裙襦,戴白紗帷帽,李木棠故地重遊,很是出神了一些時候。近腳邊地下,似乎還淋著某隻瘋狗的血,人影重重的黃昏心頭壓著,至今未肯遠去。她並非勇武異常,敢於直麵兇殘的夢魘;事實上,如非師傅想出法子、給她找來這一頂帷帽遮掩麵目,她隻怕連何家大門都不敢離開。“額上的傷,本也快好了,看不太出來。”段舍悲誤解了她的怯懦,勸慰有些昧了良心的誇張,“再說,李姑娘本自別有一份韻味在,氣定神閑、古靈精怪,是月宮姝娥呢,不必怕那些閑人。又有親事典軍護衛,一路馬車送至王府;哪有凡人膽大妄為,敢來衝撞仙子的?”


    李木棠不想做什麽菩薩神仙——斷情絕義、無悲無喜有什麽意趣。甚至說實在話,有時候她甚至犯懶,連青史留名都暫且不顧了:且做凡夫俗子,有些尋常喜樂,風平浪靜日複一日,如何不算是極致享受?她為此已經很嫉妒何家父女,而何仁甚至算不上是個慈父。妻子難產去世的心結經年未解,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過繼的小兒子身上;對何幼喜雖有求必應,卻幾乎不聞不問。李木棠借住這麽十來日功夫,也就何幼直私塾先生討假那天,何幼喜代工做了迴教書匠,才得以與考較學問的父親見了一麵。雙方客客氣氣,公事公辦,核心重點從不偏離學生課業。李木棠彼時在一旁蹭課,撐腦袋卻聽得入神,尤其何仁離開時似是而非的一句“身子尚安?”更使她浮想聯翩無以自拔。


    “可惜劉公子不在。”當天晚上,同床共枕撫著師傅日漸顯懷的肚子,李木棠顧自慨歎,“當爹的見了自己的孩子,不曉得要怎麽喜歡……多好啊,一家三口,雙方親長,其樂融融……劉公子的父親精神也很好的我記得,如果他母親也在世……”


    說到這些家長裏短,她與師傅間三四歲的年齡差距不自覺就顯露出來。十四歲的李木棠不過是個初經人事的小姑娘,十八歲的何幼喜卻已經做久了一家之主。十九歲的段舍悲別院另住,已經是領著個五歲的孩子,正兒八經做了娘。在似乎差了輩的“母親們”麵前,閨閣女兒愁思不自覺也就說開了:


    “父母和女兒,實在是好不容易的幸運,和其他所有情感都很不一樣……像貼著心髒,在胸膛裏麵;和我愛他,想要融入他的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像是用我,又捏出個小點的我,又是小點的他——要說我愛他、互相彌補,大概不會有比杳杳更好的結果。”


    咬了唇,她將那個小字含混再念一遍:


    “杳杳……是他想的名字。木和日,組合起來卻是杳,然後說沒就沒了。熙昭儀……還是誰?說的原來不假……他之前也說不要。但是……之前是我們不要她,是一種選擇;如今是她不要我們,是判決了。我之前……不是很懂。不曾想那麽多……既然是杳杳,沒了也便沒了。命運如此,從何強求。可我隻是怕。”


    她說著翻起身來,認真得有些過分:


    “我怕,我怕我現在開始這麽想,是我快要及笄成年了。我現在雖然想,但是我也不想——我哪有長大到給別的娃娃當娘?我自己有娘,不是就很足夠?”別過頭,她盯著何幼喜的肚子,有一陣兒眉頭緊鎖,“這裏麵,真的要蹦出個娃娃?你這幾天我看見已經很不舒服了,以後……我不太敢想。可是,如果日子過久了,我長大了,我會不會認真地覺得很傷心?尤其是、如果我要嫁給他……”


    仿佛想起什麽,她連忙叮囑:“這些話,能不能,不要給段孺人說……我隻是想,我做不了娘,可他還是要做爹的。天長日久了……或許是段孺人,或許再是別人?我現在不在意,我甚至覺得這樣理所應當,這樣很好。可這不代表這件事真的發生了,我也能夠一笑置之。實際上未來會怎麽樣,我們誰都不知道。僅憑我、和他,阿蠻和晉郎,便足夠嗎?”


    何幼喜又能從何勸慰呢?滿腹詩書的大才女原來婚嫁倉促,如今也有些說不出口的苦衷呢。“……你該迴府去。把這些話,說給殿下聽……”所以第二日,甚至叫上段孺人一起,前後操持簡直是送女出嫁的架勢,雖然李木棠今日穿的是身素服。還是此前曹文雀送的,說是胡姑姑一點心意。“你最初從林友那兒得的新裙子,不是大手一揮給燒了麽。這一身大差不差,你就當作是從前那麽些好兆頭。從頭來過,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說著這麽些鼓勵話兒的人一晃又是十天未見了。李木棠本自有些怵她牙尖嘴利,為此竟也不想,反倒偷偷要鬆口氣。成日叫著“文雀姐姐”,她卻比師傅還要師傅;如非同生共死那麽些日子……她難道稱得上是文雀姐姐的閨中密友麽?總不想段何那二位,關起門來有說不盡的話兒……但和二哥在一起,他們不也是喇叭花對悶葫蘆麽。馬車孤零零走在街上,左右聽不見什麽人聲,不自覺地,她卻得靠在二哥肩頭。說到“背叛”文雀姐姐,對於二哥,她是否也無所付出、甚至稱不上合格的妹妹呢?


    “二哥的娘……一點線索也沒有麽?”


    身邊像是詫異般,半晌才搖搖頭:“我是你二哥。”這麽一句話,就是把她的娘要過去了。說來真累啊,她就那麽一個娘,要分給小之,分給晉郎,分給二哥,以後或許也得分給二嫂。“可我記得文雀姐姐……她沒有說過這些。隻說有個姑姑,在華州……文雀姐姐生日快到了,你知道麽?”


    出乎意料地,荊風竟然點頭。那副成竹在胸模樣,顯然謀劃日久。倒是李木棠,心下得不安定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近來。才想起來什麽準備都沒有……不過,現在……手頭或許可以算寬裕?我不是有很多鋪麵?送一些……”


    她接著去喊外間駕車的童昌琳,不由分說,得改道去實地一探究竟了。就怕因當日康旺飯莊之事,引起人心浮動、乃至店鋪關張。東風一吹,甜水莊的大火若一路燒進長安城……想到那些損失,她就得心驚肉跳。她做國令時仔細看過:瓷器店、馬車行、魚檔、燈燭鋪子、文墨坊乃至一處錢莊——生意大多四平八穩,不至於太門庭若市,隻是包羅萬象,吃穿住行涵蓋,像是特意為她留好的後路一般。說起來好像一兩處也舍得,但細一思索……如此潑天的富貴,實在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則……還不如不讓她做這場幻夢!


    馬兒催得急,童昌琳趕車卻穩。否則先一處車馬行就得換了家夥什了。隨後啟程往東,一路走,一路竟然心安。與欲向總的百廢待興不同,各家生意尋常做著,連專事裱糊的分店都有一兩主顧上門,還有倆夥計外派尚未迴來。荊風幫忙打探過,皆說背後掌事的姓段,是五月初才接的手——想來便是那段家的遠親,沒了華州刺史的實缺,做起買賣來倒也不遺餘力,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李木棠聞聽,心思隨即活絡。再不說轉讓鋪子的話,她甚至打量著要再買家飯莊,對接上魚檔的買賣了:


    “真為這個?”親事典軍有些不信,“偏是康旺飯莊?”


    “老板跑了,三層高樓空著,不是麽?”


    “方才繞路,為什麽去葛家。”


    “我以為是康旺飯莊的親戚,找她談買賣。這不連人帶家當不知所蹤了,還得親自來看店麵。”


    夏風和煦,她緊握的雙拳藏在袖子裏輕輕顫抖。荊風選擇不去拆穿。讓小童四麵問一問,很快就能找到代理看守的聯絡人。那二十出頭的後生刻意蓄一圈招眼的胡茬,跑上前來想也不想,光把頭一樣:


    “主家說不賣!多少錢也不賣!”


    荊風上前一步,把李木棠護在身後,所以自然看不見後者如何暗自安心,又如何匆忙掐算合計的。“樓空著,沒有生意。”他還和對麵據理力爭。胡茬後生就根根豎起下巴狼須,刀劍一般朝前對準:


    “說了不賣!虧本也不賣!”


    荊風鎮定自若,尚且沒有動家夥的意圖。李木棠的帳已經大概算了清楚——不管其餘田產鋪子如何盈利,總都是一年一結賬,現錢還沒有給到自己手裏;剩餘那不到三千兩,請夥計找夥夫屯食材……能頂過至少三個月入不敷出麽?心下如此忐忑,她卻好似仗著有那一麵紗障撐腰似的,無所顧忌竟然腆著臉喊:“如果一定要買……!你主家是哪個?犯著事……還敢耍橫?他給你多少錢……跑走了,尾款一定也沒結!我給你……同等,現銀!你把名字,報過去……”


    夏風吹啊吹,白紗帷帽八風不動。她瞪著眼睛將口兒張了又合,傻魚一般,要衝破波瀾不驚的水麵……把自己曬幹最好!所以她說了,甚至聲量還不低;像是為人操控一般,一時竟不以為羞恥或畏懼:


    “就說……是李木棠……”


    “你是李木棠?”胡茬後生一驚,昂起的下巴歸位,胡茬之上猝而顯出笑意,“主家說如果是李木棠……有個地址,你可自己找去!”


    馬車向前,珍記香料鋪右轉,磨刀攤再向東,穿柳巷,過南牆……白紗帷帽隨車徐徐停下,挑簾輕分一線。所見匾額,一時日光輝煌,上書那仨大字金粉題寫,卻原來不用相看仔細——


    “虔金號”二分店,李木棠還是第一次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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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過正午,郭蒙囫圇對付了飯食,手下進出賬單清點更加忙活。這個月的貨物看畢了,新的選材雕工銷售布局……等等等等,女婿還等著他幫襯。早吩咐了小廝去牽馬,好像片刻都不肯在此地耽擱似的……卻讓他正麵撞上那李木棠。


    小四公子早就信誓旦旦:“旬月之內,她必來。”郭蒙或許聽進去一些——畢竟一同北上出關時那小小女子之出人意料的作風他已領教一二——卻不放在心上,更不是刻意來二分店等候。李木棠白紗遮麵,也得是進門就找學徒刻意通了名姓,消息才暢行無阻遞到郭蒙這兒來。“總是榮王府的名頭。”行家裏手如此思襯,“更得幫小四美言幾句。”所以他竟然撇下正事,找出托放在店內的檀木匣來,要學徒將貴客請至後堂雅間,奉茶焚香再做商談。可誰知道呢,那王府的親事典軍竟然幫忙做起說客來了。李木棠看了匣內地契,張口問商隊鏢師舊友時,荊風躊躇已久似的,張口便答:


    “韓告私動部署,被卓鏢頭支去嶺南走鏢;盧正前掃地出門,揚言要找張祺裕尋仇。”


    小姑娘就著慌。這時當郭蒙上場,得軟言溫語將盧正前如何沉迷窯館醉生夢死,信口胡言誹謗李木棠,又被韓告暴打一頓種種原委簡單概述。“豐安燕人如何欺辱與你,你做了燕人奸細——諸如此類。”貼心補全流言蜚語的還是親事典軍。郭蒙張口結舌,一時無話。“葛三娘之怒,韓告早與張祺裕通氣。沒能阻止暴亂發生,所幸韓告找來鏢師接應……張祺裕愧怍難當,交手你名下諸生意給段家,已有些時日。”


    這些話本就是郭蒙指導著韓告,離京前找機會告訴親事典軍。荊風如約一字不落原樣複述過了,郭蒙隻需再加幾句“親家公如何惱火,張家又發了幾次大水,為他爛泥扶不上牆……”這冤屈大概也喊個七七八八,“卻也是小四公子留心,提前將康旺飯莊與對街肉鋪一並買下,就說何時李國令需要,即雙手奉送……”


    “……我要花好多錢。”一直沉默不語的那座上賓合了匣子,忽而正色,“金、玉,打磨漂亮的……項鏈,發簪,還是手鐲……或許各樣都要。文雀姐姐過生日,還有,給師傅、那孩子出生備點禮……彌湘!快初四了,不知新人入宮她得不得空出來;或許給她也……”


    郭蒙行動迅速,一本圖冊數盒樣品很快被學徒擺在桌上;打起算盤是明算賬,出謀劃策又格外循循善誘;聽聞她午飯不過草草應付,還立刻張羅著得布上滿桌佳肴,請諸親事同席落座哩。總之這生意沒一個時辰便敲定,郭蒙身為親家,擅自便幫張氏虔金號做了主,張口就給了三成折扣。“……不是念舊情徇私啊,是要李國令……身邊的王府親事,幫張家一個大忙。”


    據說是故態複萌,又有十天半月醉生夢死不著家;且這迴棲身秋水梧桐齋,還是個假寺廟真歡場,藏在什麽僻靜清幽之處,建觀音廟,又立銅香爐;鴇母帶了僧帽假扮沙彌尼,淫窩堂而皇之還叫作“僧寮”。郭蒙僅僅提起,清俊麵上便現出窘色:“盧兄總怕正前一時激憤做下錯事,與在下商討,還是請小四公子迴家呆著安穩些。他如今也老大不小,親家公那頭正好張羅喜事……”


    李木棠便知道他為何要逃家了。避免連累家人是其一;躲避相親是其二;再有,便是一以貫之的韜光養晦:“我張家線下需要一個無能的浪蕩子。”他會晃著腿,百無聊賴作此迴複,“甜水莊燒了,原是我無能。康旺飯莊又是誰暗中謀劃……十道采訪使是你相公的好主意;偏虔金號進來又被諸市司牢牢盯上……我難道再大出風頭,幫你名下那些鋪子起死迴生去?”


    吐一口酒,迴身挽上信施主的腰肢,他要在秋水梧桐齋爛醉狂歌,將改邪歸正這些日子落下的極樂加倍討要迴來。“攤子鋪大了不好收場……到時兄弟幾個撕起家產來……且免了!我就是個敗家子的命!”


    壓在地契之下,其實還有份額外的心意。李木棠收了賄賂,難道當真翻臉不認人?兜兜轉轉,童昌琳馭馬到底去往那清淨之地。孤門一處,顏色斑駁,半闔不闔,上無匾額,不懸桃符對聯,內裏先見觀音廟一座,銅香爐慢燃青煙。四下不見香客,迎上前來是名嚴實帶了僧帽的沙彌:合手道“善哉”,麵上神情尤其虔誠;更輕聲細語,恐驚天上之人?


    五月廿九,智海長老在寶華寺開壇講經。李攢紅難得被父親點了名,要她隨娘親兄嫂一並前去觀禮。“另有件事。”這些話是父親轉告母親,由後者委婉來勸,“榮王明日拜謁佛祖,叩問天意。地點,同樣是寶華寺大雄寶殿。你、若是不想去……”


    李攢紅隻問:“叩問什麽天意?”


    “或許是他迴心轉意。”母親猶豫踟躕,似是向往,似是擔憂,“前些日子榮王向陛下遞了道請封折子——請封那隴州李氏木棠,為五品隴安縣主;不說皇上答不答允;違禮逾製,宗正寺首先無從鬆口。另辟蹊徑,他這是要搬一尊佛祖出來,以堵悠悠眾口。可如果如此孤注一擲,為何討的不是一紙賜婚詔書?”


    “……可女兒已經許給了紀王府……”


    “新的聖旨,仍未頒下。”


    母親言下之意豈不明白。攢紅猛一顫抖,眼中淚掉,卻是搖頭:“榮王殿下,為了那位李姑娘,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誰人不知他情深,誰人不道那李姑娘可憐。要女兒強拆姻緣,去那令人蒙羞的所在,豈不是太看輕女兒了嗎?榮王府不要女兒,這是明明確確昭告了天下,長安城誰都知道的事實。女兒即便落選,卻也不肯自降身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去,任人作弄。即便紀王有不足之症;不,即便是旁的販夫走卒,無妻無子,卻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哪怕終生不嫁!對女兒而言,也自取其辱,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母親便含淚撫掌,連聲慨歎這才是自家寧折不彎的好女兒。李攢紅心下卻惶恐,其後的請求甚至不自覺露著氣、灌了風:“……可是,女兒還是想去看一眼,就算是為這場有緣無份、遙遙作別。不是羨慕,不是嫉恨,不是惱怒,不是羞愧……女兒也說不明白,忽然之間為何就有了這個願望。讓女兒去看一眼吧,此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兒都心安!”


    所以李攢紅去了,伴在娘親身側,跟在兄嫂身後;戴一頂帷帽,通身素服。清早起個大早,趕車到山下,山路寬闊修了台階,對於她這久居閨中的依舊不太好走,以致他們到得晚些。大雄寶殿內僧眾依然分立兩廂,簷下親事一字排開,殿外香客亦是摩肩接踵……李攢紅要如何踮腳偷了空當,竟然正正好看清那主持接過簽後上演的袖內乾坤——


    風吹開了帷帽,隻一瞬,卻足夠她篤定:主持解的,並非榮王方才抽中那一簽。這是場排演好的戲,為了那個李木棠。不,該稱唿李縣主了。就這麽輕而易舉、光明正大糊弄佛祖?不忿麽?嫉妒麽?要拆穿他們麽?隻用高聲這麽一喊——


    李攢紅卻將踮起的腳降下去,帷紗落迴麵前,楊家小郎隨前任華州刺史離京時帶飛的那一顆心,至此終於落地了。


    這樣的情分,楊家小郎給不了她。往後的紀王、或是別的哪個男人,統統都給不了她。人間至情本就稀罕,可遇而不可求罷了。她如今親眼得見,除了訝然長歎,還能做什麽呢?便祝福他們白頭偕老吧,也不服月老辛勤忙碌。你聽,那頭說,是大吉呢!


    “上上簽,檀越大吉、大吉啊。”解簽的住手捧簽紙,遞上近前。戚晉卻並不接,住持會意,半斜向殿外,朗聲念出紙上簽語:


    “十六簽,‘有鳳來儀’。詩曰:


    ‘三九隆冬歲月長,孤山朔雪世蒼茫。


    本為神木梧桐樹,自有青陽引鳳凰。’


    “解作命裏顯貴,生有仙緣,苦盡甘來,一鳴驚人。所問凡事順吉,無往不利。檀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而後,掌聲雷動。人群中一抹飄白素服,轉頭遠去了。濃蔭蔽日,指頭鳥啼,再之後的熱鬧,都該湧向智海大師講經的菩提壇。再無人知曉,另一方真正被抽中的簽語是如何掩人耳目,由親事典軍送至榮王手上。可惜無主持解惑,沉吟思索,總似不解其意。或許一切其實糟糕透頂,正如他一路行來,從無著落的一顆心。


    清晨鬼使神差,是他自己棄了平夷不用,轉而牽走阿蠻那匹老黃馬,像是成心和自己未好全的尾椎骨作對。撇下阿蠻這幾日,重歸朝堂總要累個通宵,顛來顛去總覺得眼也花了,頭也疼了,胸口莫名其妙,也不知帶著對誰的氣。是為皇帝雷聲大雨點小的意圖?除時豐派往夏州查察內亂源頭外,各州道采訪使大多竟是世家大姓自己人。戚晉為避嫌專程稱病在家躲懶半月餘,除了上書提議,不肯參與十道采訪使任何商討,到頭來自作自受,竹籃打水原來一場空。反倒近來追查大理寺案宗,發現自己又一個舅舅還是瀆職濫權的貨色。而自己苦心孤詣,現下甚至要去假簽語矯神諭——莫非所有善舉皆是空想,出淤泥又如何不染塵埃。兒時便作偽證,庇兇手,他原來是個殺胚,還故作姿態說什麽為民為國樂在其中……且看吧,迎麵而來那對香客,麵龐稚嫩分明新婚夫妻,一前一後卻互不理睬;再往前骨碌碌滾過輛馬車,是京城裏的富戶,家中小兒挑車簾正苦鬧不休;有輛牛拉的板車行來,幾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頭挨著頭正酣睡著,該是閭右新買的婢子,不知前路還如何坎坷……他能做得了什麽,他能救得了什麽?世間之大,總使人力不從心;隻有群山巍峨、山門聳立,更令人望而生畏。大雄寶殿十九級高階,與內宮丹陛不可相較。縱使阿蠻費盡心力,又如何登高禦殿,受她本該擁有的榮光?


    心煩意亂間,喉結處新生的幾粒瘡痘不小心便撓破了。連脖子火辣辣的,像什麽腥氣熱騰騰直往臉上熏!他或許該流淚——既知所行不軌,曾道一心向善,卻替阿蠻造此惡業……堂堂正正,她怎麽就配不上一個縣主頭銜,用他來畫蛇添足。


    可恨朝中不認,是朝臣們鼠目寸光;如若今日神諭不允,那就是佛祖有眼無珠。所以稍後些,他還敢往藥師殿去,大步流星不似求告,倒赤裸裸該是勒索了。“誰不護佑阿蠻,便是偽神假佛,即行誅殺之也是罪有應當。” 他有此覺悟,接下來送到手中的那方簽語自然解得積極——是偷梁換柱換走的那簽,他真正抽中的那一簽:三十九簽,《梁祝》,是個中簽……


    “勞燕分飛誌不平,殊途朝野道同心。


    黑衣白縐黃昏後,羈鳥雙影返舊林。”


    誌不平所以要夫妻同心;雙飛雙伴而後榮歸故裏;中簽隻是個意頭,好日子還得自己圖謀……唯一不解的黑衣白縐,暫且也放過。總歸一心認定,必然上蒼寬宥,已許他們此生順遂,長樂無憂……但將頭頂陰雲揭過!一時安步當車,過後院、出密林,眼前豁然開朗。日光披灑,崖壁高懸,草木向下密密覆蓋,至遠方山穀遼原綿綿不絕。戚晉在此倉促駐足,猝不及防接著被山風撲個緊。不止手中的簽語騰飛飄下,連腰間收著的信箋,也險些捉不迴來。他向前一伸手,深不可測的山澗就在眼前一晃而過——


    再好似墜入,她的懷抱。


    直至此時,此刻,詩卷借風力整個展開,他才終於一睹其全貌。四句七絕之下,右手角落裏原來還有二字。重重疊疊,墨洇紙背,糊成一團的是“戚戚”,邊上再描小樹,有花,有蟲,將其環繞。“戚戚。”耳畔似乎輕聲呢喃著,他眯縫的眼睫上便模糊了一片流光溢彩。眨眨眼,一點點從她懷裏冒頭:原來身在懸崖峭壁,麵前一覽無餘……看那天地寬闊、山河浩大!陽光熱烈有同清泉,任他什麽濃稠思緒輕輕一蘸,立刻就柔和清淡。還不信?諸君,瞧仔細!刺目的血紅,化成左手旁煌煌京城,重簷疊瓦,不勝繁華;生冷的陰影抹出遠方群山輪廓,連綿起伏,逶迤壯闊;濃重的煙塵依托著山腳野村人家,茅簷低小,零星錯落。黃鸝一兩隻,輕啼三兩聲。他靠著阿蠻,卻好像聽見整個人間的心跳:


    “……我上山時,看見了些采藥人,或許就是附近的山民。錢氏縣君,以前,就住在這附近。”


    “嗯。”


    “這是不是,就是她曾經住過的,上次我和小之一起逃命時去過的,那個荒村?”


    “看來不是。”


    戚晉似笑非笑,幻想中的姑娘立時會意。成群結伴的采藥山民、嫋嫋炊煙下飯熟麥香的小家,這豈還是那個人丁寥落的渭門莊?暴雨冰雹那些荒年已經過去,生活要在這片灑滿血淚的土地上繼續。京郊、京城:多少人家,多少悲歡喜樂,多少說不出道不明的故事……春夏秋冬、雨雪陰晴,人間始終鮮活。


    鳥來鳥去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


    所以去大吼,去狂叫!迴聲層層疊疊,生生不息!


    “欸——


    “李木棠——


    “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姑娘——!”


    向上望,要盛滿陽光。


    “……我已經想明白,晉郎是天上的太陽,有時候藏到雲裏去,晚上就消失不見。但就算是晚上,鮮花草木蟲鳥生靈也還都活躍著。生命裏不止一種風景,我該感受、該享受現有的一切。再說……”


    正是有大太陽暖烘烘照著,他才看得清這天下百般風景。大太陽底下,不該再把什麽眼淚藏起來了。


    ——如若阿蠻此時當真在側,她一定會這樣認真思索。所以無所謂戚晉此時手中握著的唯有風,胸前貼著的隻是陽光。隨風飄去,是他的簽語,是她的帷帽……阿蠻拋卻偽裝,他的重瞳便重新煥發光彩。踱步後門,一時陽光依約。且看那垂著白紗帷帽的小姑娘,豈非應兆似的,忽自九天禦風臨凡、飄然便吹至眼前——


    對麵稍一趔趄,障目的病翳除去:入眼青瓦紅柱接白牆,再高低錯落滿眼青翠的綠。是夏日啊,簷頂院角,草葉各自抽條。陽光清冷冷落下來,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姑娘便無所遁形:額上疤痕未好,麵色慘淡如霧;僵直身子佝僂腰背,她將腦袋埋起。淒絕處見慈悲,謙恭處最潔淨——且看那身後光芒忽作,是阿難入涅盤,抑或賢女受蓮花[zl1] ?是以伎樂天舞、妙音鳥鳴,眼見七寶蓮花流水,行將重生淨土世界。凡俗子弟卻在此時追上前來,自私自利竟就做了那優填王了——


    總要仞利天降下,紅塵姻緣未完。豪情萬丈都做了空,隴安縣主,不許自在走脫。袖內詩作汗濕,她畢竟是解惑關竅;懷內荷包揉皺,又得她心意熾熱——那荷包、雙麵繡有銅錢,是他親手所作;內裏護身符是她方才請得:


    “楞嚴咒……開過光的。”


    ……她在說什麽?


    “張公子請的……雖說他不信。雖說我也總不信,但是、萬一……!”


    顫顫巍巍,是對麵一襲素服;怔然不動,是他一身玄衣。“黑衣白縐”卻非黃昏,總是那方偈語原來應在這頭。環臂將他保住,頭頂那方疤痕,竟讓他這般愛不釋手:


    “戚戚。”她磋磨著將他後背衣衫扣緊,“我……想你了。你,不要……不要我……”


    此刻如何婉轉委屈,早不見午後何等張狂摸樣!垂著個白紗障,不見現實之血腥殘酷,離開虔金號時她甚至誇誇其談,說什麽“不過如此”!她已經一步步將艱難險阻的路走過來了,不是麽?從何府清幽之處伶仃的家生仆役;到馬車上遙遙一望三倆顧客來去的各家鋪麵;再到鄰人四五駐足歎息的葛家,東市起點熱鬧未起行人也不斷的康旺飯莊;乃至賓客盈門虔金號那二分店!藏在帷帽之後,她上刀山下火海,哪管人聲漸漸鼎沸,嗡嗡盤桓著,大約快將她拆穿。“就是那個李木棠!”他們會這樣交頭接耳,“頭頂碗大一塊疤,愈發難看!病了反複不肯好,還時常犯那癔症……怎麽不省事些,讓無常幹脆帶走了算!”然後陰雲際會,四麵裏就細密交織著雪;狂搖亂舞,眼見又將她掩埋……


    “可我在這裏,我就是來了!所以,都不算什麽。” 搖頭擺脫他試探的手,緊緊拽了那衣襟,她甚至貼不到人耳根前去,顛簸趕集般囫圇熱乎的話兒順口水往外跳;她此時是否發現那帷帽已逐風甩脫……卻既然在愛人懷抱,又何懼赤裸?“我坐馬車來,身子好著……沒有發燒……我是不是還是做錯?對不起對不起……”字句粘連,跟著眼淚花也掉,“可是我就是想來,我等不及……即便沒有杳杳……我曾經……那晚上……童大哥的、黑乎乎的、像血的,抹在我身上,到處都是……我當時很高興呢,我竟然想,我竟然終於又做了女子……從豐安之後,或是在那之前?下麵,一直、幹淨得很,很久、沒有……沒有杳杳,你不能沒有孩子……我賺了有錢!還有新的鋪麵!張公子能幫你,做你帳前軍師……我、我、我……”


    嗬呀,他們這是在人寺廟裏頭呀。縱然香客都聚在菩提壇聽經,往來無人,可又如何能不知羞恥,再次拉扯?抱胸向後一趔趄,她顫抖著扭頭要逃。為什麽,她足下生根,卻一步也走不脫?是戚戚目光古怪,重瞳的眸子隻一瞬就溢滿淚水;既驚又喜,幾次三番將她打量,委實難以置信般:


    “……阿蠻。”輕吞口水,他的嗓子何時又上了火生了痘了,“你現在……站著?”


    這是什麽話。她要做瘸子了,怎麽可能……


    她,站著?


    是什麽時候從四輪車上站起身來,為那一瞬無以克製的相擁,向前掙脫了病魔的桎梏?又如何生了根在他懷中,穩穩當當堅持了這麽些時候?戚晉那一雙重瞳就湧出更多熱淚,幾乎要將她抱起來旋轉。一口又一口,貼在她麵上的是沒完沒了溫熱的“豬嘮嘮”。手舞足蹈、字不成句——他原來也藏了那麽多支離破碎的夢魘,如今卻化成滾燙熱氣,盡數將她包裹……他的阿蠻啊!多麽可憐!不知失去了杳杳,甚至連帶那捉摸不定的下半生……如若她曾經蒙受半分福祉,幼時疾風驟雨曾懷些許憐憫……他怎麽想的下去!漫漫長夜,何其一無所有,他如何捱到而今烈日當空,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總是大雨瓢潑,遍尋不見阿蠻身影——這樣的夢,他實在做了太多太多。“這隻是個開頭,”少年郎興衝衝宣布,“也不是說不能立刻就能健步如飛……這世上又何曾有一蹴而就?便是戰略規劃、軍隊整頓、後勤部署俱已到位,但這一場仗,到底要真刀真槍去打……先勝,後戰,一切水到渠成……且說前次大戰,我大梁傷亡也足有萬人!朝野上下慶賀,都說這是大捷!縱有損傷,終會取勝,我們隻需要時間。”


    什麽封做縣主方便一拍兩散,什麽不再求婚改日親自送嫁……諸如此類的荒唐念頭,早無所遁形!阿蠻正一天天好起來,天長地久,那雙腿腳一定要站上興明宮的大殿,和他一同……他有阿蠻呢!阿蠻不會在意!一向將他寬恕,盡可為他開脫!且聽戚晉說個開頭,她便已經嘖嘖驚歎,說佛像麵前偷天換日何等高招!往後還要問那滿朝文武,哪個不曾暗中籌謀,哪個沒有些過人手段?大太陽下尚且擦不去陰影……昂首挺胸,所圖既然光明,誰管你手段卑鄙?


    有妻如此,夫複何懼?


    從散步歸來的童昌琳手裏搶朵花給她簪上,麵對她欲言又止的憂慮,擦去淚花,附耳他要笑得不懷好意:“孩子的事……君既為約尼,卿當做林伽;何妨宏發願,自有雙全法。阿蠻,不用擔心。”


    引經據典,李木棠聽不懂。隻是莫名其妙的,她忽而當真不擔心了;甚至小別勝新婚,迫不及待著,他們該當從寶華寺離開。棄馬車,上老黃馬,山路時有陡峭崎嶇,戚晉單手執韁,馬背上卻毫不顛簸,穩當得仿佛牛車。林木匆匆漸漸遠去了。她總是要問一句“為什麽”。此言指代不明,戚晉卻了然一笑:


    “那你當日為何奪取小邵的利劍,不許他作勢威脅?


    “你不信佛,楞嚴咒為何一定要我收下?


    “為何明明不良於行,卻一定要追上五佛山來迎我?”


    “……那是我……”


    話未說完,她忽地全明白了。這迴涕泗橫流,就該心安理得,聽戚戚反過來向她道謝了:“心病無藥醫,我實在束手無策。唯有多謝你鍥而不舍,堅持至今。若你先自暴自棄,我就唯有六神無主,和你同衾合穴去!”


    “不要。”她用最後的力氣拽拽他的衣襟,“你不……會。什麽孩子、什麽縣主……我管不了了。或許是我快死了,所以狹隘,變得愚蠢。我隻想,有件事,至少,從此以後,我已經很得意了。”


    她想要翹起嘴角,卻還是偷偷地流淚,又咳嗽。她卻不在努力,任整個身子在他懷裏軟下去。不用咬耳朵,不用靠得太近,甚至不用強撐病體,因為:


    “榮王殿下,和戚戚,都是你。”


    頭頂飄來一句笑:“我知道。”他說,“好。”


    縱馬向前,他們於是離開那座樹木蔥鬱的高山。身後陰雲驟起,萬丈霞光隨之斷裂。天地間九萬裏,紅塵繽紛竟瞬間褪成黑白。


    有隻死鳥,當空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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