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李家占地不大,庭除僅容旋馬。據說是李蔚有意而為之,就是不願整日迎來送往,沾了汙濁臭氣。由是竟連正堂也不留:入門一進給倆兒子做了學堂;東跨院自己修成書閣,在此久居;第二進留給妻妾與三名未嫁女兒,外客借居便隻有那小小西跨院,實在諸多不便,李蔚本人倒是引以為豪。足足十年,一家子深居簡出。李蔚自己除了外出公幹,偶爾赴宴也是同好吟詩作對一番,來去兩袖清風,最獨善其身沒有。誠然有許多鄉官或學生的慕名而來,要向這位身居高位的詩詞大家“討教一二”。倆兒子這時候就出門去,一左一右門神般一站,出些尖酸刻薄的學問來刁難,能對答如流踏進李家的,十年來實在屈指可數。柚木大門長長久久地合嚴,經春夾了不少落花。李蔚走後門出入,有時路過看見,總說要清掃一番,總是轉頭便忘擲腦後。妻子好似前段時間還說要將府內上下好好打理一番,重漆門柱,新糊窗紙,夏日將近,總得清透清透。李蔚照舊擺手,以為大可不必。誰會來府上做客呢?自家人尋常日子,又何必講究呢?


    可是就在這個春夏之交的季節,李家的大門,卻終究是反反複複地洞開了。首先上堂來叩問,又借住了西跨院的,乃是華州刺史楊務本。李蔚當日下朝後可以等著對方片刻,早曉得有次不情之請——道理實則簡單:範家、朱家、還是別的什麽勢力,楊務本一個都放心不過;任君生既死,兔死狐悲,他甚至將自己兒子帶在身邊,進京告禦狀隻求有個生路。李蔚官在一省首腦,卻哪頭不沾,整天不是埋頭公務便是研究經籍。朝內風雨飄搖,獨李家石舫一艘,要避難,別無去處。向來冥頑不化的中書令這迴居然是自己開口,甚至晚上在後院設宴,將自己一家老小都請上桌來,以此掬誠相示。楊務本受寵若驚,忙令犬子席上搭手侍奉。誰曉得這一晚推杯換盞間,他何時多瞧了李家二姑娘一眼,自此神魂顛倒,甚至於茶飯不思。


    李蔚家中四女一子。長女外嫁他鄉,次女即為李攢紅,今年登了昭和堂名冊,眼瞧著便要入宮去做娘娘。她對此倒是很平靜地,既不憂心忡忡,也不翹首以盼。左不過從一處籠子去到另一處籠子,她甚至不覺得自己會思念家中親人。李蔚脾氣古怪,禮法規矩尤為嚴格。李攢紅別說在父母麵前,就是姊妹幾個閨房閑話,也客套得生人都不如。外嫁的長姊一月準準一封家書,卻甚少迴門。李攢紅幾乎不曾聽她說起姐夫,自己便也不曾幻想往後的夫君。皇帝親王也好,販夫走卒也好,隻要每日有些打發時間的閑趣,她便滿足。


    可誰讓她那日席間多瞧了楊家兒郎一眼,竟然沒來由地、生出些莫名的心思。好似和他這個人無關——那一張麵皮算是清秀,談吐卻實在沒有什麽涵養;令李攢紅興趣盎然的,卻就是這麽些不入流的野性。就好像瞧他一眼,這院子就大了些,天幕便格外開闊。以致於其後幾日,接到趙家伶汝的請帖時,她居然想去找父親允準,去她那曾經不屑一顧的盛宴了。


    京城裏像她這樣獨樹一幟的大家閨秀其實不在少數:段家念佛念啥了的舍悲是一個,何家自恃學問高深要做女中諸葛的幼喜是一個,蘇家邊關長大沒留神就上房揭瓦的以慈也是一個。有些獨來獨往,有些姐妹作伴,相同的隻一點:她們都甚少在後院席宴上露麵,就算得了請帖。那些宴席說來精巧:有時流觴曲水,有時行令歡歌,但總是悄悄列著三六九等,暗處攀比不休。老祖宗的規矩:公主們位在超品,可以笑傲群雄(不過她們甚少現身);郡主縣主們一般就占據主座;而後是王範兩姓合婚的王能安,範家姑娘們都得往後稍稍,李蔚自然更不可與之爭鋒。她這卻還算是如魚得水的位置。一年前赴會,她可眼瞧著被逐出宮廷來的趙伶汝竊居末等,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說話做事格外小心翼翼,臉龐紅得好似燒灶。可誰曉得如今竟是這麽個可憐姑娘出麵做東呢?


    今時不同往日,有人早非吳下阿蒙。與趙伶汝而言,是父親親自駕車接她離開榮王府;母親在家中置辦了盛宴,遍邀京城名流。所以她把頭揚得那般高,從未有過的誌得意滿!死保貞潔,本就頗受稱頌;皇帝關懷、賜婚在即,身份更加貴重;再占東道主的名號,迎來送往那氣度便悠遊自在,姑娘們交頭接耳,就偷偷咋舌羨豔——今時今日,總該到她鴻運當頭!


    可惜此情此景,李攢紅親眼不得見。母親說采選在即,一言一行尤重自省,此時摻和進那種蜚短流長的鬧場子裏,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說來說去,總是那麽些事兒,還要故作驚訝,倒也費力。”三妹妹也這麽說,“上次議論榮王府段孺人,同情段家嬸母;這一次,便就是要逼問趙家姑娘姻緣嫁娶,為其守貞求死之誌再交口稱讚一番。想也想到。姐姐難道當真好奇麽?”


    李攢紅漠然不答。她後來便錯過了好一場風雲際會,不曉得即將與她殿前爭鋒的同屆秀女們,是如何議論起榮王府炙手可熱一個小小奴婢,更不曉得趙伶汝身在其中卻置身其外的高尚境地。也是謝天謝地,彼時趙家姑娘正被父親的許諾搞得暈頭轉向,已經自封為榮王府未來的女主人;所以這胸襟便格外開闊,姿態又格外端著:要她泄露內情、背後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隻和段孺人往來,倒沒見過那什麽李木棠。”隻這麽故作神秘,草草揭過。甚至於任段舍平如何煽風點火,也不肯將自己還未收到的賜婚聖旨公之於眾——


    所幸,萬幸!不過才過了一天,所有一切都變了。她以為誌在必得的,卻行將敲鑼打鼓、被抬進中書令府上。李攢紅如果曉得這一節,是否會慶幸自己誤了前次盛會,免遭後者妒忌呢?可是采選這一日,她本也是意興闌珊著。皇帝未曾於隆安殿現身,取而代之的不過是幾名昭和堂姑姑。是否囿於格局,竟然看走了眼?李攢紅身為中書令之女,居然落選?甚至於王能安如是,朱家孫女亦如是。中選者除了禮部尚書之女和段孺人一位堂妹,剩下竟都是地方官送進京的千金。或者皇帝陛下今日一舉一動,都暗藏深意呢?李攢紅不得不說有些好奇,自己歸家去,也全不以為落寞了。何況父親本就沒有預備炮仗嗩呐,隻是小小辦了一場家宴,這一次沒有邀請楊刺史一起。也就是這一夜,李攢紅破天荒多喝了點兒酒,暈乎乎地,竟然又想起楊家那個兒子來;接著又想起業已伏誅的國舅爺楊珣。雖然同姓“楊”,但父親說不是本家,不過曾經攀親。那麽國舅曾經橫征暴斂,是否也有這位遠親的孝敬助力呢?又或許楊刺史和父親一揚清白,姓氏問題不過就是個巧合。就像她家同刑部尚書家都姓李,甚至王府那個據說“興風作浪”的丫鬟也姓李,她們之間卻是毫無幹係的。趙伶汝與昭剛公同樣姓趙,是因為這樣才流連於現在的榮王府、曾經的趙茂故居麽?


    放下筷子,李攢紅覺得自己需要透點氣。外間不知什麽時候飄了點小雨,腦子裏總是吵哄哄的,腿腳竟然也不靈便,她的眼神卻或許銳利?是瞧見家人沒有一個追出來,自己頂著雨竟然敢往前院走——當然不是去西跨院。父親開席之前不經意曾經問過,楊刺史近晚要去拜會老太師,不來叨擾。西跨院就剩一個年歲相當的小郎君,李攢紅可識得禮節。


    所以她往兄長們所居的前院走,甚至走得太遠了些,一手推開了正門。明明今日入宮參選,大抵是走了遠路,應該覺得累的。她又喝了些酒,竟然還能站得住。燈籠晃呀晃呀,光影在眼前的雨幕裏搖著:快要入夜了。是幻覺麽?總還覺得還一般深沉的京師皇城,一段又一段有喜樂響起,而後、越吵越近。


    燈火在門外甬道盡頭現出原形。一高一低鬼火般,揭開雨簾,竟然衝此而來。她往迴跑,去喊父親。心跳有些快,卻大概不是害怕,畢竟她還留心向西跨院望去一眼。來的不是楊刺史,是她的運氣: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陛下賜婚,轉眼聖旨已經供在她的手裏。


    家人不鹹不淡,道過一輪恭喜,其中或許缺了一位嫂子,李攢紅居然也不曾注意。隻是此時此刻,夜雨貼著她的後頸,夜風吹著她的鬢發,她忽而全身一凜——好奇怪,他們的聲音,好奇怪。好像從這一刻起,她便是別家的新婦,不是他們的女兒、妹妹、或是姐姐了。如果這樣——她心下沒來由的竟然慌張——如果是這樣,她或許、不想要出嫁了。出嫁是什麽呢?修成玉顏色,賣與帝王家麽?她竟然從來都琢磨清楚。她緊接著卻該要後悔了——應和著她隱秘的期許,李家大門再一次被叩開,又有貴客拜訪——


    是榮王殿下。


    他來退婚。


    ——————————————————————


    李木棠還是睡不了一個整覺。湛紫已經將簾帳特地放下來,凝碧還燃了安息香在屋內。日影稀薄,香道懶散,她這雙眼又正幹澀,陷進枕頭裏還有說不完道不清的疲累,怎麽還會輾轉無眠呢?初夏不算燥熱,她暖著手爐又守著炭盆,縮在厚被裏有時就流鼻血;與此同時卻又咳嗽流涕,手足冰冷,奉禦說是風寒。晉郎和她同樣症狀,好得卻快,不過陪她喝了幾貼藥,便隻是偶爾清咳再不見痰。李木棠呢,內用外敷著,吃食都額外注意溫補,至今卻連下地都困難,膝蓋裏還像掏空了一般,沒個使力處呢。


    這樣半死不活著,她有什麽理由不昏睡個十天半月?憑什麽如坐針氈似的,還爭著案牘勞形?戚晉放縱她,卻也囚著她:容她虛心向學——但不能太久,每一個時辰就給人捆迴床上去,李木棠就不得不學著假寐。她如何不知道竭澤而漁的道理,可是腦袋往枕頭上一挨,耳朵眼裏全是沉沉心跳聲音。有時快當意識模糊,驟然又以為天塌地陷似的,一顆心扯著在胸膛裏刮磨嘶鳴,恨不能立刻跳起就跑——有些野生的小東西好像就有極為靈巧的預感,大難未至,倉皇先逃。李木棠如是麽?為什麽家道中落那一夜,她同樣唇焦口渴,要起床去偷水喝呢?


    紗帳一層又一層,扯開還不能太用力,免得抓傷那昂貴的料子;今日天色不好,還是已經到了黃昏?雀目有些瞧不清楚,總之門外像是有兩個細小身影,堂中則一人也無。晉郎入宮去與太後當麵說話,卻也總該趕酉時三刻宮門落鑰前迴來。遠遠地,哪廂又在敲鑼打鼓,今日中選那些高門大戶難道還沒慶祝個夠?想一想合家歡慶徹夜不眠那些場景,李木棠揉揉眼睛,又打起哈欠來了。入宮,出嫁,便是良才人盛寵,無兒無女卻也是戰戰兢兢。而這些又同她有什麽關係呢……


    身子往後一倒,終於快要睡著了。偏在這關頭,門扇驟然衝開,力大如牛的偏又身輕如燕,隻一刹,便飛到她床前:


    “聖旨。”


    二哥往外一指。


    “已在善誠殿。”


    “晉郎……?”


    “不在。”黑著一張臉,他言簡意賅。


    李木棠便想,總歸不是什麽好事情。要麽不會鬼鬼祟祟地、專挑晉郎不在的時候偷襲——就像上次昌王府的親事,招唿都不打一聲,塞得行雲流水猝不及防。今日晉郎既然進宮去見太後,監門衛必然清楚,宮裏肯定得信。聖旨不就近去找他,卻發到府上,分明是要府上囫圇認了,悔也沒處去!


    小腦袋往被子裏一縮,她長長久久地打個哈欠。


    好困,好冷。


    二哥腳不沾地很快就走了,按她說的得先去托言攔著那司禮監。李木棠簡單套一件夾襖,邁開步子也往去趕,走得居然還不算慢。迎麵夜風燎得頭痛,膝蓋往下又不吃力。要不是凝碧與湛紫一左一右架著——或者說拖著,她打兩個噴嚏就該就地倒下了。說來這竟然是重修舊好後,她第一次離開朝聞院。居然連自家一磚一瓦瞧來都陌生,尤其本就人跡罕至的善誠殿。“不走正門。”目標近在眼前,她在甬道上止步,“澤遠堂。和前院嵌套著……走澤遠堂。”


    腦中堪輿圖記得很清楚,澤遠堂南麵上幾個台階,便是善誠殿北側太師壁。她隻管在此埋伏,指揮千軍萬馬便是。可是好家夥,主殿台階修得又高又多!魯叔公要來幫忙,她卻擺手,索性就在澤遠堂的庭院內擺桌設椅——多虧她沒忘了拿上手爐,這迴卻不好再擺炭盆了。善誠殿後門竹簾打起,聲音聽來算是清楚。親王府祭酒不知何時趕來,正在迎迓寒暄。二哥沒有動靜,一直箭在弦上,大約也不好受。


    有一搭沒一搭的,前殿聊了些時候,而後夜深了。凝碧跑出去一趟,迴來附耳到現下才不過酉時一刻,今日隻是雲多。李木棠的肚子已經餓了,她還得按點喝藥的,甚至這會兒已經又想咳嗽。


    左側院外腳步聲響遝遝地去了。雀目沒從月洞門裏看清楚人影,隻聽著前方人聲雜亂,依次自稱是去了長史、主簿、以及典簽。晉郎既然不在,用不著他們,時已近晚不肯歸家,卻從親王府跑來?專程等著這封聖旨?長史蔣孟吃裏扒外才被勒令卸職思過,哪有臉麵開口替晉郎致歉,接著居然謝恩就要接旨呢?


    前殿的流程倏爾斷了。蔣孟是被魯叔公提起來。後者手上力沉,麵上笑誠:“蔣長史身體不適,才被殿下放了迴家休息,如何在此吃苦受罪?”等主簿幫腔反駁,就得二哥親自出麵,斥責他們擅作主張,使殿下禮數不全,負恩陛下,乃是包藏禍心,無事生非。當著東西閣祭酒和司禮監的麵,此三人行將就此扔出親王府,永不錄用。正在此時,凝碧附耳迴話,通往親王府的小門落了鎖,守了小邵;魏典軍在儀門親自看著,不會再有賊匪趁火打劫了。


    前線交戰,主帥端坐牙帳,檣櫓灰飛煙滅看似隻在談笑之間;兩耳高豎,卻或許隨時準備躍馬提槍,或是鳴金收兵?她害怕著,可惜學不來狡兔三窟。那麽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不可示於人前,即便絞緊衣袖,嗓子眼裏癢得更疼,她的指尖在顫抖。大不了,自己便上堂去耍無賴。破而後立。這一次,她不想逃跑了。


    何況魯叔公偵察敵情歸隊,道隨聖旨附上,還有一柄傘。一柄萬民傘。


    華陰田地榨空,集市卻熱鬧非凡。百姓安居樂業雖隻在眼下,但他們或許已經滿足。頭次過華陰,白帝塑像推倒,王烏娘唯有等著兒子屍體;二次上華陰,宣滿樓物是人非,衙門裏死了個縣令。有誰一腔熱血、又有勇有謀召集鄉親為晉郎喊冤?偏偏,還在那赤帝之子的謠傳之後,在這風口浪尖。“物歸原主”。萬民傘今日送到榮王府,不是稱讚褒獎,赤裸裸,隻是威脅。


    在晉郎迴家之前,李木棠就這樣,心慌氣短地,想了太多太多。她期間很想再翻翻那本書——《攻城錄》,是左司馬以張記室錄案為藍本,以西受降城、陰山、豐安三戰編寫的實戰記錄。李木棠央來一本,雖然彼時她就身在其中,但總覺得有什麽可以鑽研、思索,比如勁敵在前,也不能自亂陣腳——她現在已經想到,所以就在院子中吃過了晚膳,還喝了藥,就陪那群司禮監幹熬。書中還說了什麽?兩軍細作,暗中交鋒……所以她借口將親王府幾名叛徒打法出去,或許接下來尋個閑職,威逼利誘用在朝中各處,也成了自己的眼線呢?圍著王府的人畢竟太多,除了曾經同生共死的,她哪個都不放心。親事府……總有一天得全換了親信。左司馬的《攻城錄》據說近來傳閱甚廣,底層軍士——尤其曾與晉郎並肩作戰的左衛、右威衛們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馮應閑操辦,魏奏主持,隻從中挑些執仗親事便是了。李木棠咽下一口苦藥,耳畔無盡夜色裏好似應聲就響起“豢養私兵”的指責。總有人會這麽說的。所以要趁采選人人都喜不自勝的時間偷天換日、快刀斬亂麻。隻要、隻要身邊拿刀拿槍的可靠,就像此時此刻有了魯叔公和二哥,小邵和魏典軍,她甚至敢於抗旨不遵,硬在這裏拉扯。她不要再跪地叩頭,求主子網開一麵,等命運揮展屠刀。尤其當她壞了兩條腿,連跑都不能跑。


    “我知道,如果要掬誠相示——尤其像你們說的,假癡不癲,退隱保命,”她昨日曾這樣嚴正聲明過,“連最後的執仗親事、甚至二哥,或許都不能留——可不行。說什麽,隻有自己太弱小,才不會被羅織謀反之名。可如果莫須有呢?戰場交鋒,誰管你清不清白,誰知道你有沒有後招?”


    她等到了她的後招。


    不是這之前飄飄然一場小雨,是遠處馬蹄飛滾,在儀門之外。邁上八級石階,穿過太師壁去,她不用眼睛看,順手拿走司禮監仍舊捧著的萬民傘,張開,打高,泡過雨。有人下馬而來,她已經張開雙臂:


    “現在是什麽時間?”她問。


    “才剛卯時三刻。”晉郎的聲音落在她肩頭,熱乎乎的,使她想要睡覺。


    可她知道,此夜,必然還長著。


    ——————————————————————


    太後病得更厲害了。又或許整個興明宮都纏著股病氣:四月二十,宜妃遠遁審身堂;是夜太後病倒;次日廿一大日子,皇帝早早退朝,卻缺席了隆安殿采選;午後榮王入宮,偶爾還有些咳嗽。慶祥宮掌事姑姑馬靜禾至此心焦力竭,卻居然還想勸殿下迴駕,自己再去侍奉忙碌無妨。說話間那身子一搖,整個人卻快要倒下。


    入宮二十一載,陪著皇後熬成了太後,慶祥宮的日子卻不見得比寧泰宮裏安穩,更別提什麽頤養天年。昨兒太後更是鬧了一整晚上,似夢似醒說著胡話,間或還將東西亂砸。執仗親事們已調出宮去,除了馬靜禾和貼身徒弟,還有誰敢上前伺候?連當值奉禦都擺擺手,推說心病乃需心藥醫,太醫署實在無能為力。該是時候讓樂福齋做場法事,或許再找一個楊姓孩童為伴?這迴馬靜禾要親自挑選:年齡最好大一些,六七歲上,不能像楊華那般懂事得過於沉悶;上躥下跳越皮越好,一定逼得太後母性大發,沒時間理會前朝後宮一眾醃臢事兒。可是清晨才將此事一提,自己上手梳洗著的太後竟發了更大脾氣。慶祥宮正殿潑了水倒了盆不算,連珠釵衣衫都散落一地。馬靜禾立刻就將人往露華殿送信:


    今日采選,寧泰宮諸事需得馨妃一力操持。“這是太後信任,考驗你治理六宮的水平。”口信得如此強調,半句不能提太後病重,哪怕後宮對此早人盡皆知。皇帝倒好,全不似這般遮遮掩掩,早朝上了沒多久,光明正大退迴昌德宮,隻派幾名昭和堂姑姑去隆安殿充數。許多人猜測昨日揭發的假孕一事使其顏麵盡失,乃至對世間女子心生忌憚,恨不能避而遠之;也有人以為皇帝此舉全為宜妃,意在彰示心之所向,重申忠貞不二。馬靜禾擰巴了一夜的眉頭聞訊卻舒展:她知道還有種可能,那是一種希望,一種新生的信仰:


    皇帝的病,或許從來都沒有起色,或許正變得更糟。


    在這種關頭,如論殿下與太後如何慪氣互不搭理,馬靜禾也終歸得親自走一趟榮王府。所幸,在她安頓車馬之前,殿下逆著歸家歡慶的秀女們,一人一騎入宮來了;且直奔慶祥宮,見麵就問太後,哪怕自己尚未大好,低低咳嗽不停。“奴婢昨兒也勸太後,奴婢知道殿下不是故意不聞不問;是真真病著,也不敢來給太後過了病氣。”先將這孩子攔遠幾步,馬靜禾接一碗煨了許久的雪梨燕窩羹來先給他用了,自己提精神一旁再細細勸勸,“太後娘娘是還在生氣,但那是氣你不愛惜自個兒身子。既然沒有大好,便不必急著來見。殿下且迴罷。奴婢會仔細勸著,宮內什麽也不缺。自個兒的親娘麽,哪有隔夜的仇。倒是你如今這副樣子,瞧見了反而讓太後傷心。”


    她這麽說,自己卻快要倒下去。小徒弟麻利攙扶著,榮王歎聲氣,抬頭向正殿長望,半晌卻居然邁不開步子。是否自己又當去長跪、請罪,看母親咽淚、皺眉?這樣的流程他們已經走過太多遍了,還費什麽功夫呢?可如若他不情不願,非要節外生枝,母親必然又“急症發作”,得哄得他自亂陣腳連自己答應了些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他在這裏駐足暫停,不知多少次打起退堂鼓,多希望這會兒和阿蠻一起床頭依偎著,他看什麽書,阿蠻就做什麽夢,一會兒擺了滿桌盛宴,吃完還能去看月亮。一天天,就這麽簡單。


    可阿蠻說:“你不許欺負我娘。”將母親想作嶽母,會不會輕鬆一些?眨眨眼又勾了唇,再歎一口氣,戚晉便向前進。一路越過雪山,穿過瘴氣,跑完了沙漠,再渡一條大河,最終眼前隻剩一道門扇,雕花精美,用料考究,攤開在漫天烏雲下,璀璨迷離地吸附著他的手,卻好冰冷,入骨刺痛。或許利如鋒刃的並不是這扇門,是推門瞬間迎麵飛來一個影子,是門內應聲響起的一段怪叫。嘶啞如猿哭,尖銳如雞鳴,總之是什麽非人的怪物,在此盤踞,又極盡痛苦。戚晉將它的信物撿起來:黃綢封麵,龍鳳呈祥,原是他偷天換日那本假禮單。內頁大多撕毀,有的用朱筆狠狠抹去。施虐者之怨憎可見一斑,但卻居然不僅於此。有個侍疾小宮女繼而倉皇逃出,往西廂招唿開了所有門扇,滿滿二十三箱壽禮——一樣不差,就盡數展露眼前。


    好奇怪,現在居然是初夏。


    戚晉有點想偷阿蠻的手爐。


    “你……為什麽……”是那個非人的怪物,躲在不見天日的洞穴裏,發出肖人的聲音。為什麽什麽?為什麽一敗塗地,為什麽大義滅親,為什麽弄虛作假,為什麽、忤逆不孝……我前半生顛沛流離,好容易有了你——我唯一的兒子,長子嫡孫,康佑年第一位親王,眾星捧月的元嬰,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害死我的弟弟,侵吞我的壽禮,造反賭上我的性命,再棄我於病困潦倒,不聞不問。我病了這麽些天,侍疾奉藥你不如皇帝,開解寬慰你不如宜妃——他們孝順、不計前嫌,對我毫無保留;而你呢,我的兒子,你愚蠢、一意孤行,惡果卻要我來承受。皇帝是看在我的份上,對你網開一麵。“哥哥絕對不是成心要謀反。”他對我這樣推心置腹,“可是再有下次,他攻進宮來,兒子,怎麽保得住母親您呢?”


    是了,他是我的兒子。而你,是我的敵人。你要毀滅我短暫的安寧,正如你殺死了我的弟弟。


    你給我……滾出去!


    “娘。”他叫,聲音有些畏縮地,孩童一般,似乎張皇無措。有什麽久違的情感便在她心下燃起了,是她的孩子在外麵哭泣麽,她該要怎麽保護他?可是那個矯揉造作的聲音接著說下去,越說越兇相畢露,獠牙幾乎亮在她的眼前:


    “追封外祖,朝內朝外頗多非議;祖宗立祠,勞民傷財更不宜推行。母親身為太後,以天下養,已經福澤深厚,外祖泉下有知,必然深為欣慰,此情此感如何是虛名浮利可比?”


    靜默,大段的靜默。初夏的黃昏,悶得像擺滿了蠟燭。斜倚床櫳,或長跪廊外,他們相隔原來僅隻一道搖擺不定的門扇。可是晚風不停,撲棱撲棱兩麵開弓,鑿子一樣將他敲打。他看見高山向自己傾軋,老狼追出巢穴一個勁狺狺狂吠:“無知豎子……”不再是靜默,的確,是他母親的聲音,“自小炊金爨玉,哪知你外祖漂泊奔勞的辛苦!出爾反爾,自私自利……”


    往後或許還罵了些更為不堪入目的,曾與火拔支畢陣前對峙的榮王戚晉,瞪著據說象征著梟雄的重瞳,一時竟然傻了。仰身而望,茫然無措的眸子裏,竟然湧出幼子般的恐懼與張皇。“母親……”無知無覺著,他是否依然落淚?“兒子不曾指責母親,反而百般包庇。母親還要兒子愧疚不安,一絲怨言,也無嗎?收受賄賂,包庇舅舅的,是你啊……”


    預想中的一記耳光並沒有到來。母親搖身子將掙紮上前來的馬靜禾甩脫,擂胸跺腳,又是氣滯血瘀模樣,甚至拿嗓子眼裏嗚嗚咽又磨出些哀嚎,眼瞧著就是要倒。戚晉看著,看著,忽而覺得有些好笑。病得不輕的原來是自己,久病纏身的本來是阿蠻,母親故技重施,這又是演給誰看呢?


    以自己為人質,戚晉曾經太過在乎;以自己為人質,母親顯然並不在乎。


    他不是個孩子,他已經疲倦了。


    母親走了。童昌琳不知何處找上前來。“陛下賜婚。”他急不可耐,“殿下!陛下賜婚!”他在說什麽?“卑職的姐姐,是中書令的兒媳……”他在說什麽廢話。“她傳話說,賜婚、陛下——給中書令的二女兒,和殿下你!中書令已經接旨,還有聖旨,或許往王府上去!”


    頭疼。


    聖旨,還在司禮監手裏。司禮監麽,宮門落鑰,被他強行留在府上借住。隨旨有把傘,阿蠻拿來遮了雨,誰知道那是什麽,又有什麽寓意。現在沒法進宮,他便去李家先將事情講明白就是。可是老太尉將他堵迴來。


    後來他說,他要出關。


    “外患不除,無心安家立業——這或許算是個好理由。”“外患”一詞,他指的是楚國,“太尉今晚來見,字裏行間總是不滿。秦秉正所謂‘領兵決策有失’,說什麽‘人之常情’,流放嶺南要寒了朝中將士之心;偏偏範自華逃過一劫,任君生之死輕易就偃旗息鼓,兩相比較,他作為武官之首,自有鬱鬱不平之忿氣。尤其是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豐州既安,伊沙甘三州卻處境堪憂。”要挪出被窩擼袖子幹正事的小丫頭很快被他摁頭塞迴去,“楚國內亂正酣——這話也不知是燕人、還是朱家本來楚國的同黨私下告知,太祖生死未果,後人各自為政。蘇欽孤軍深入,也不知如何能安定此局。”


    “所以呢?”小姑娘瞪眼睛瞧他,“你要去甘州、還是沙洲、伊州?他們內亂,總和我們大梁沒有關係。我們坐山觀虎鬥,總不用攪和其中。”


    “太尉也這麽說。”戚晉苦笑,“左勸右勸,又說蘇欽功勳卓著,所向披靡;又說他飽經滄桑、備嚐辛苦;又說正當枕戈待旦、拔擢人才;又說我不必杞人憂天,自請出關。甚至於……”


    甚至於關切他這晚輩,乃至憂心子嗣宗廟的地步。


    “我聽他這麽說,好像很在乎你。”李木棠卻很高興,“不止因為血緣關係是不是?他不想你去冒險,是不是、是不是還像去年刺駕當時一樣,如有萬一……你還是儲君?”


    “他隻說自己年歲大了。錢遵病倒,跟著萊國公也染恙下不得床。自楊務本進京,更覺風雲變幻,感歎力不從心。中書令也是憂慮,依舊想獨善其身,讀不懂皇帝此舉,卻怕越陷越深。他隻是不敢抗旨,明日還得去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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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跨院送走了榮王殿下,李攢紅仍舊未眠。小雨已經停歇,她想出去走走,或許假裝迷路,試一試那客居西院的小郎君。楊刺史今夜不會迴來了。而她李攢紅呢,到底還算不算別家新婦?母親問過了父親,要她寵辱不驚就好,一切自有陛下與父親安排。父親的確安排過了,所以她今夜別想出門,得點燈熬油著,和妹妹們一起抄寫經文,甚至裁製孝服呢。


    隻是這些活計一點不費腦子,不妨礙她想一些出格的事情。李攢紅,在今夜,至少已經不再是中書令中規中矩的女兒。而且,她並不會為此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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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戶出什麽事了?”她問,“夜深了,你不是會過了老太尉,勸完了中書令,大功告成迴家睡覺來的。你是和我說公事,又要出門去,徹夜不歸……是錢老大人?”


    “是舒國公。”戚晉摸摸她炸毛的小腦袋,“我在李家時得的信。畢竟五朝元老,本該立即起行,今夜便替皇帝去守靈。可我想我得迴來告訴你一聲,賜婚,還是……你得再等等。”


    “舒國公……老太師……沒了?”


    “太尉近來少眠,早就說有不祥之感。我以為他說的是自己,卻不想先走的是……”戚晉歎聲氣,附身過來最後討一口便宜,“所以今夜還得求菩薩主持府中大局。我或許一整晚都不迴來。明日,明日我再去見皇帝,或許還得往中書令府上再走一遭。你放心中書令立身正直、兩袖清風,倒與範自華之流不可相提並論。陛下道采選時一時起意,隻念著是樁良緣……”


    “你要不要走?”李木棠拍他,“還是要繼續幫罪魁禍首說話?”


    “你誤會他。”戚晉堅持詭辯,“無論親事、抑或賜婚,陛下隻是……”


    “你和他說了你要娶我。你沒撒謊,他沒耳聾。出爾反爾,就是另有圖謀。”小姑娘打個哈欠,分明困了,說起道理來依舊頭頭是道,“中書令兩袖清風,可為這件事情,誰保證不會要和你生了不快?這不是硬拉他下水是什麽?何況就算不說這些,隨聖旨送來那一把萬民傘,不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威脅?或許根本就不是華陰百姓所謂,而是有人成心栽贓謀劃,正如親王府、正如親事府、正如……”


    戚晉本提膝半跪床畔,這會兒就塌身下去,腦袋抵著她的下巴,塞住那無數無數的“正如”。他將胳膊塞進暖和和的被子裏,摟住她單薄的脊背;又將腦袋塞在她頸側,深深藏起。“阿蠻……不要說,不要說……”他在歎息,或許已是夢話。“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想做,可我知道,所以我會說。還有許多事情……”


    “……太後又和你……”


    他“噓”一聲,把冷氣貼下巴吹過去:“乖,好好睡覺。做個好夢。明日我會迴來,後日、什麽時候停靈出殯……”


    李木棠就說“我也要一起去。”她畢竟已經今非昔比,就說今晚戰績輝煌:臨危不亂、雷霆手段,既趁機逐出幾名小吏、清肅了親王府叛徒;又掌權立威,殺雞儆猴——哪有不乘勝追擊的道理呢?


    哪怕已經滿城風雨,即便行將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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