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夏交,開花結果各自繁忙時節。且看那蜂蝶諧趣、蟲豸啾鳴;停運流水,光陰梭織:京都皇城,又到了生機勃發的日子。不同於逢年過節、慶賀壽誕那般場麵大、慶者眾,規矩卻嚴、費時更長,後宮采選擠擠攘攘盡是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兒,蹦蹦跳跳是一股腦擠進去,又魚一樣蹦出來,從清晨算起,過午差不多便有結果。今日朝政需簡,皇帝最遲巳時二刻會離開正元殿,升駕居北的隆安殿親臨擇選。在此之前,八十六名秀女已在東側尚賢門完成了家世名姓核驗,入宮來又於尚且空置的延盛宮後殿進行了體貌遴選;馨妃娘娘目前忝掌鳳印金令,按例應太後同在皇後居所寧泰宮進行下一輪考教;此後通過者七十一人,才終於得以一輪輪進入隆安殿與皇帝相看。


    李木棠就說這實在奇怪:


    “從尚賢門進去的,各個都想做皇宮的主人;可要有這個資格,首先卻要被從頭到腳挑挑揀揀一番。被質疑、被嫌棄,或者被認同、被讚賞,本質上也沒什麽不同。何況要走尚賢門,本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凡宮外女子,就像我拿個女官令牌也就去了——饒是這樣,在太多太多姑娘看來,隻要能摸到那個門邊,就已經是莫大的榮耀!延盛宮甚至是空了好久沒人住的宮室。陛下又還是那麽節儉,彌湘信裏說連頓中午飯都不肯給她們賞賜;出動的宮人也隻有幾十名,大多是年老的姑姑。幾處殿宇都沒怎麽布置,陛下也是上完朝順道就過去……”


    她說著搖搖頭:


    “我隻是覺得,從前遙不可及的榮光,現在看來破綻百出,好荒唐。哪怕是千挑萬選過了,做了所謂的貴人,一個個也不過都是凡塵俗人罷了。難道良才人不虛榮,貞禦女不惡毒,福寶林不奸詐,熙昭儀不、小肚雞腸……”她聲音念小了些,而後又自證清白,“並不是我記恨。可是貴人、還是人,吃五穀雜糧生百病,挑得上挑不上,又有什麽區別。反倒是真正的天潢貴胄,或許根本不用在意好不好看,長了多高,身材怎麽樣,聲音好不好聽……能不能生孩子!小之有倆胖胳膊,義憲長公主我看也膽子不是很大。有人在意那些陳規俗矩,有人不在意,可這並不影響大家都是一樣的,卻偏偏要用這些陳規俗矩,分出些三六九等出來。”


    “……你今日感悟頗深?”


    “我隻是想,”她向窗外望望,照舊是看不見那座皇城;就算養好了腿腳,她也未必要去尚賢門外湊那個熱鬧,“我不記得第一次進宮的時候,是怎麽迴事了。好像很遙遠,其實才不過一年多。如果、如果那時候你沒有出關去,當皇帝的本應該是你。良才人還是要去參選,我跟著她、走進宮……應該不會再出宮,不會去到那麽多地方。今日的那些秀女,就大可以繼續瞧我不起……還是我也變成其中之一,變成什麽選侍、什麽寶林?”


    顧影自憐從何而起?戚晉立時竟警覺。就在昨日,他隨口拿“走馬觀花”說笑,這丫頭就一本正經,好似老大不樂意:“這樣瞧我幹什麽?我知道你什麽意思!瘸子騎馬,兔唇觀花——卻也不是壞了鼻子。女學究的課我有好好上,我曉得……我也答得出你的典故——我還能糾錯呢!我已經學了很多成語!除了走馬觀花,我還知道!知道什麽叫瓜田李下!”


    瓜田李下,這卻是問倒了戚晉了。要不是湛紫一旁打抱不平,他甚至已全然忘了——或者幹脆就不曉得——趙家姑娘那三日居然都住在王府,甚至就在飛鏡閣,甚至還一日三頓親自下廚送著飯。“我連個影兒都不曾見著!”他慌忙聲明,“準是二哥從中作梗,或許幹脆就貪墨了,難怪桑竹庭那一拳這般見力氣……”


    當空一聲悶雷,他倏忽明白了,所有……一切。這使他居然擂床而笑,一時連眼淚都止不住:“李木棠,好一個李木棠!那日清晨所以一刀兩斷——你吃味啊!”瓜田李下,根本誤會構陷。明知小子無辜,寧肯錯殺也不放過——這樣小肚雞腸的李姑娘,該為了誰呢?


    “我還沒有答應你。”小姑娘氣衝衝道,“從我的床上……你下去。”


    不錯,絲毫不見貴人模樣,連日顛三倒四嬉皮笑臉像個流氓的,該數他戚晉稱第一!雖然說迴來到底是李木棠的錯——那一晚的淚與血裏,她把才養起來的病氣差不多平分了一半去。倆人繼而一同病倒,這就有更多時間賴床不起,再關起門來稱心如意。得是段孺人已經離開——她堅持要親自送小楊華迴家中看看:“萬一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地方——這孩子總說她奶奶身體不好,家中又不是很寬裕。”一走已經好幾天了;親事府又空缺大半:上個月還炙手可熱的榮王府,就這樣忽而空落成了世外桃源。李木棠卻沒采菊南山的閑心思。頭一樁要緊事:執仗親事十六人,陣亡三人,派給小之五人,近日稱病又有三人。五到八人的空缺,還有整個親事府的調動安排,通判兵曹的魏奏至今沒給出個可行方案。


    “是馮應閑。親王府屬馮應閑,通判兵、騎、法、士四曹。魏奏首領親事府,不要張冠李戴。”戚晉在一通通咳嗽聲中皺眉頭插話,“早上不是熱度褪了麽?還有臉說我,自己又折騰個什麽勁?”


    “是呢,折騰也是白折騰。”小姑娘冷臉躲開一點,看也不看給他遞一杯熱茶潤喉,“反正麽,戚冠李戴還是趙戴,我看你也不在乎。反正戚冠是金冠,又重又貴,不如一起收入房中,坐享齊人之福!”


    戚晉就大歎其氣:“心有餘而力不足哇!”而後停一停,好似當真傷身又傷腦筋一般,躬身撐住桌案,當真個搖搖欲墜,“我不曾騙你,當真口袋裏沒兩個子兒,窮得叮當響——那王府國令好可恨,趁著月黑風高夜,把我最值錢的大寶貝搬了就跑,剩下家徒四壁,讓人如何過冬哇——”斜眼瞧見阿蠻麵上戚戚然,他隨即便故作誇張一擠眼,“我那寶貝,產自隴安縣泰生鄉李家村,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就隻一個,勝於虞卿白璧,季子黃金。”這段典故阿蠻是真不知道了,他便隨即改口,“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貞明而普照。”是阿蠻親自抄寫的句子,她不可能忘記。身邊人卻不為所動,逼得他非得使出殺手鐧不可:


    “阿蠻。我真的問陛下討旨了。”他說,“賜婚聖旨。我要娶一個人,不管她樂不樂意。我知道我以前對你多有疏忽,小小國令,區區女官,不算你的立足之地。我要你為我們的婚事努力,自己卻垂拱而無為。總以為得攘外必先安內,得治住了世家,再大大方方廣而告之,便不會有人膽敢從中作梗,或是出言反對,可是這些……”


    “我沒答應。”李木棠眼睛一翻,用力按住嘴角,“這些話……沒有那天晚上的好聽。既然是千年一遇的寶貝,你想娶就應該更用功才對。”她說著到底沒忍住,低頭偷笑一聲,再故作正經清清嗓子,把親事府數百人的官檔往前一推,“這件事兒最要緊,怎麽辦?”


    “能怎麽辦,不是說了窮困潦倒,都發不出餉銀,還能怎麽辦?”戚晉叫苦連天著,忽而偷個空檔去,把這丫頭抱起來自己鳩占鵲巢搶了椅子——她卻還不肯就坐在他腿上哩,“好了,沒跟你說,想著你看不懂就迴去休息了。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我既然一窮二白,就隻有去占叔父的便宜。昌王府昨晚就送了十幾號人來,俱是叔父用慣了的,信得過,上手也快。魏奏已經在集訓,用不了幾日,各自戴職就是。貼身的執仗親事我、我請李大軍師,親自去選,這樣如何?”


    李木棠一旁撿個繡墩坐了,好像並不買賬:“昨晚?我倆昨晚都睡得早,怎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趁這個時間……”


    “叔父好心,無論選幾人,一應俸祿,照舊由昌王府出資。”


    小姑娘就更不開心了,低下頭去隻顧解那腰間荷包。好奇怪,越著急,這幾根線就綁得愈緊,眼瞧著那小臉都快掙紅了,她居然一抬頭,往桌上那個剪子,幹脆整個剪下來一丟:


    “這裏麵,三千兩,還剩二千六百六十三兩。我出去雇過車,然後請張公子吃過飯。公主府修繕墊了點兒,還有就……”


    “李木棠。”戚晉聲音發寒,還是又當落淚,他也說不清楚,單曉得自己隻想咳嗽,“什麽意思?你又要和我一刀兩斷?”他把那“又”字咬得極輕,可遮蓋不了餘怒未消的事實。李木棠必然看得出,可或許她依舊不在乎:


    “這本來就是你的錢。”聽聽,什麽話!“再、說了,我還沒跟你、不、一刀兩斷呢。我給你、你可以再送給我……我隻是覺得,錢要用在正道上,我拿著也沒用,難道全給你浪費掉嗎?親事府是大事兒!仇嘯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魏典軍我瞧著心情也不太好,萬一什麽時候二哥顧不到——就像昨天他去衛國公府。你一定說沒錢,那我們有錢啊……這個荷包就是個吉兆,我還是要給你。還有我的金簪子!還有玉如意……”


    幾乎話音未落,一旁的二哥就已經出動了。很快的:玉簪子、玉如意、玉擺件、玉碗玉筷玉筆玉鎮紙——各樣的玉石寶貝,麵前幾乎擺上一座小山。戚晉弓腰咳著又掩唇又打嘴:“怪我,胡說八道,”他氣喘籲籲往上一指,“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在這的哪怕統統摔碎……你正該統統摔碎!”


    他馬上就往這丫頭手裏塞個玉羊壓襟,差點沒捉著她的手往地上使勁:“的確是……我先前就想,你總是這樣生分——我擁有的一切,好似都使你戰戰兢兢。可你明明可以要求哪怕我的性命。區區金銀財寶,著實不值一提。所以!你要親自摔碎,而後才好怯魅——僅僅隻是石頭而已,你想要摔碎多少,便可以摔碎多少。甚至於這些!都不敵你私田私鋪一年的進帳……”


    他又想打嘴了,咕噥著“就不該給你送什麽田產鋪子,總使你大搖大擺棄我而去……”模樣再可憐沒有,著實讓李木棠心疼了個不得:


    “我扔啊!我現在就扔!我本來就是要利用你!花你的銀子,假你的名號……”


    可是這隻手別說沒勁抬高,就連平握著都要顫顫巍巍:“或者……這個羊、很可愛嘛,你要不送給我,不我就拿走了,我留著用……”


    然後湛紫一聲驚唿,不過是手中出滿了汗,拴繩的時候那麽一滑——


    “到此為止了。”她立刻公布,“我以前也摔過!摔過我女官的玉佩好心疼的我現在沒有桎梏了沒有害怕了我和你和好了好不好!”她甚至把想起身清掃碎玉這家夥攔腰阻住,“別摔了!有是一迴事,糟蹋是萬萬不行的。我這一輩子已經這麽不順利了,全摔碎我要陰德虧死,下輩子變成雞豚狗豸給人吃!”


    戚晉接著把她一提,她就乖乖讓座,又乖乖坐去他腿上了:


    “我記得誰,好像不相信陰司報應,甚至深以為惡來著?”


    “可你有點信。”李木棠小聲道,“我倆之間,可以小小信一下啦。要不是上天美意,我哪裏遇得到你?別說碎玉……啊,就、真讓湛紫這麽去扔了……碎玉渣兒我原來都沒見過呢……不過主要還是我自己爭氣。所以,這樣的好日子,就更不能糟蹋。”


    “你怎麽想?”戚晉饒有興致。小姑娘認真思索半晌,忽而叫一聲:“豆腐店!”接下來的話都是說給二哥聽:


    “文雀姐姐以前去的豆腐店,還有武館,有京市令盯著,還有算緡錢不少,總之都緊巴巴的。如果一定要花些錢,那不如就去買下來?我有些想不通的……華陰縣令向上進貢不少,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可我們當時去廟會看,明明那麽熱鬧。是不是他們頭腦很好使,像虔金號一樣,生意隻要做好,不管官家怎麽欺壓,日子還是活色生香的?我想試一試。等文雀姐姐下個月迴來,估計她也喜歡這種去處。”


    “她不喜歡。”荊風卻道,“你最好別。”


    “詞用錯了,活色生香說的是你……”戚晉偷個空貼過臉去,繼而急忙揮手趕人,“倒也沒錯……”


    “他們不賣。”親事典軍第二日興致衝衝跑迴來,好似占了上風般,笑得有那麽一絲得意,“胡家豆腐店,龍馬武館,乃至五味藥莊。國史甚至還專門多問了兩家,一概不買。都說,自家日子過得去,沒必要。”


    “沒有人家今日有女兒入宮參選?”李木棠問。戚晉替她迴了沒有,又道意料中事:


    “商人稅高、利狠。縱然起早貪黑,畢竟不可小覷。華陰一縣,上頭要刮,下頭就得賺。依仗華山,又做的是南來北往旅人一次的生意,想敲多少便敲多少,猶如掘不盡的礦,吃不完的井。隻是如此一來,棄農從商者日增月益,利在當代,罪卻在千秋。”


    李木棠不解:“可這樣一來不是皆大歡喜。有好日子過著,頂多受氣……是任縣令剝削會越來越重麽?”


    “官府定下的算緡錢也隻會越來越高。”戚晉循循善誘,“你知道此次出征燕國,軍糧所費凡幾?比國庫沒錢更可怕的,是大倉沒米。人人都逐利而肥,棄田不耕……”


    “重新開荒很費力氣,大家也未必就樂意從商鋪下田裏去。”李木棠搶話道,“左司馬昨日給的書裏寫了,糧油豆米……好可怕的數字。十多萬的大軍,西受降城的百姓,來迴半年多……”


    “還要算上府兵戰時無法下地勞作的虧損。”


    “那還有陣亡的,還有傷兵,退迴家中也不能再耕田了。如果一家再無男丁,就會像坊州那樣,賣掉永業田,背井離鄉。而這些被賣掉的永業田,又會迴到地主鄉紳,就是、任縣令……”


    “以及他背後的勢力手中。”戚晉歎息道,“到那時,你說九州四海,是該姓戚,還是姓範?”


    “或許姓很多,各州各縣都不一致,就像袁遷。天高皇帝遠,縱然地頭蛇一時臣服於京中各大家族,可以後呢?”


    “考功改革,還是得有個後續。”戚晉就道,“好了,今日探究到此為止。你得午休,我也得午休,誰都不許再用功。養好身子,才能大有作為。今日采選結束,過幾日新人入宮,皇帝的婚事了了,大概也就到了給咱們賜婚的時候了。屆時……說不定都不是點王妃,得是表狀元了呀!”


    “你少糊弄人。”李木棠拍掉他要抱自己的手,把桌上筆墨紙硯擺擺規整,“答應我的,有件事情你還沒做。不想去見太後娘娘,家書,今日、無論如何得送出去了。你既然昨天說我要花你的錢,要拖累你,要壞你的名聲,那、她也算是我娘。你得孝順我娘,不能讓她傷心,我就在一邊看著,快點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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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畢竟不是他的生母。


    秦秉方躲開荊風迎頭一擊時,腦海中又閃過這個念頭。


    兄長是伯父的遺腹子,出生即隨父親南征北戰,嚼軍糧到了四歲上遇著當年還不是信國夫人的擠奶姑娘。再三年,秦蟄娶妻置業,至此三人才算團了個家。秦秉方兩年後才會呱呱落地,自小誰也沒告訴過他,自己的親兄長,其實是堂兄過繼。甚至兄長自己知不知道此事,他都不敢篤定。可無論如何,現在這個家終歸是散了。父親去了,兄長負罪,更重要的是母親袖手旁觀,居然不肯救他。


    南下清遠的一路,他會不會想起、或是怨憎:那畢竟不是他的生母,不是他的親弟。師傅是否正有此慮,生怕他於南蠻之地橫生事端,才舍出一個女兒陪他顛沛流離?兄長真的恨母親麽,恨自己麽?為何離京之前,半麵不願相見?秦秉方曾長籲短歎問過妻子:哪怕親兄弟之間,也有血光之災:曾經的顯宗與英宗,今日的皇帝與榮王皆是如此;那他還能有什麽臉麵,再去送別堂兄?


    戚曇看看他,沒有勸慰半句,卻竟是揣著四五個月的肚子趕他出門真刀真槍打了一架。利劍橫亙在妻子肩頭,隻偏半厘。戚曇卻笑:“看手上功夫,你二人如何不是血脈兄弟?問胸中溝壑,自然更是打虎親兄弟。”


    秦秉方想到此處時,懶懶散散扭過腰,探手推過執劍襲來的荊風。


    那一晚的比武,最終以長公主殿下的偷襲告終。自從懷有身孕,妻子竟然一日勝一日的容光煥發,連早就生疏的武藝也重新撿起,在秦秉方指導下進步飛速。他已經不再是大將軍,她卻又做迴長公主。尤其前幾日榮王府緊閉,更是風風火火重出江湖。秦秉方獨守空閨,深以為家中最無用的累贅已是自己。如果不是今日荊風送上門來,膠著間卻被他心猿意馬著撿漏打趴——


    利刃脫手,黑影仰麵摔倒,秦秉方捉了劍柄插迴自己劍鞘,抬腳也不過作勢要踩不踩:


    “你輸了。”他說,依舊有些無精打采。


    “秦大將軍贏了。”親事典軍奉承,居然好似滿不在乎。


    廢話。荊風今日本就是奉長公主早先禦令,上門“討打”。秦秉方下手不夠狠,他甚至沒擦破皮,不知這樣算不算得給長公主的弟弟“報了仇”。再說對麵這樣悶悶不樂,親事典軍也樂得賣個破綻給個台階下。勝者驕,驕者輕敵,或許還能套點話呢?


    可是誰又來給荊風幫忙出氣呢?


    兩個生死冤家最終並肩坐下,一個想著靖溫,一個念起文雀,好一會兒除了互相遞個酒壺,一時無話。“你還是演得太拙劣,和從前一個樣。”身在衛國公府,到底是地主先開口,“瞧我不起,照舊不舍得使出全力?”


    “秦大將軍慧眼如炬。”荊風淡淡捧一句,“我是護衛,耍陰招,上不得台麵。傷了大將軍,長公主追究,人頭不保。”


    “……我算什麽大將軍。”台階下磕磕腳,他還往遠處啐一口:故作粗俗,卻顯得可笑,“不上戰場的,算什麽將軍?倒不如是你!”


    “沒有用。”荊風不著痕跡著開始套話,“打了勝仗,燕人還是來京中,耀武揚威……”


    到這裏就夠了。秦秉方聞言已經一躍而起,憤慨著妻子送嫁趙家姑娘的險惡用心。大好年華的梁人姑娘,嫁給一個已有家室的蠻子,多半還得做妾!梁人兒郎,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實在朝政荒唐,爾虞我詐無一人可獨善其身。榮王固然可恨,但任君生以自殺來構陷,實在卑鄙無恥!


    “戰場上,大將軍不會少用詐術。”荊風也是訝然。對麵酒勁有些上臉,拍拍他肩膀使勁搖頭:


    “那是敵人。自個家裏,難道到處也都是敵人?”他繼而又嗤笑,像是自嘲,“或者遠離戰場,洗脫硝煙,這心就變迴一顆人心。人心太柔軟,不中用,我告訴你,新進的親事便不能挑安穩日子過久了的那些——諸如其餘諸位親王府上屍位素餐的那些。摸爬滾打,還是得親曆親為……”


    在他再灌一口酒徹地變成個長舌婦之前,在自己酒勁發作走不動道之前,荊風到底站起身,說一句“告辭”,抱拳離開,就這麽簡單。哪怕衛國公府是非之地,來去依舊容易——隻要想,這世上沒有能困得住習武之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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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以慈已經被困住,好似很有些時候。一月卸甲,至今未再披掛——堂堂將門虎女,正在淪落成深宮怨婦:她變得軟弱、仁慈,正如她的名字;敵我不分、舉棋不定,她甚至與太後相交甚歡。皇帝需要一個孩子。太後抬起昏沉的腦袋,竟然下了這般命令。她便去找馨妃,後者隔了些時日,又來吞吞吐吐,說自己不大樂意:


    “也不是我……是陛下……此次複寵,總有什麽地方,較以往很不一樣。我自恃貌美,可誰知道呢,竟遜於那麽些數量龐雜的宮女兒們。所以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妻妾再沒有子嗣,那就更不值一提。”


    她低下頭去綰一縷亂發,拂過自己平坦細瘦的小腹。


    “可是、可是……養那麽些宮女兒,不就是給陛下解悶?臉麵生的不好看,總有些別的地方得要有用。教樂局的舞女們,反倒最好就不要生孩子。勉美人懷了兩胎,這輩子都窩在房子裏做了解語花了——光憑一身皮囊,已經吸引不了先帝。”


    馨妃接著小心站起來,要去多此一舉著幫蘇以慈理理衣衫、或是正正壓襟:“可是,你還可以和陛下繁衍子嗣。習武之人身體好,陛下也喜歡你;你、也當是愛慕陛下的吧?”


    是麽?她曾經是麽?如今還是麽?將來、必須得是麽?她已經看不清下一步棋,更說不明白自己如今是個什麽東西。是執掌鳳印的宜妃娘娘?審閱名冊操持采選的她,不僅使貞禦女暗中嘲笑,連她自己也時而作嘔;依舊是皇帝帳下軍師?交到手裏就那麽幾個執仗親事,她居然收服不住轉手就放還歸家,隻一個不好處理的親事典軍,還立刻就還給昌德宮;或者僅僅隻是蘇以慈麽?她的確近來寫了太多家書,給娘,給母親,給兩位兄長,給遠在邊關的父親,可他們字裏行間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如今該是你孩子的母親,你夫君的妻子”,唯獨不再是蘇家的小女兒。她快要被撕裂了,兜兜轉轉一日複一日地難以成眠。是不是無論誌向何在,年歲到了都得嫁人、生子,變成麵目模糊的女人?靖溫莫不是這樣,自從身懷有孕,連心眼都格外狹窄,甚至專門跑來勸導她適可而止的道理:


    “何況……你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陛下若能得賢後如蘇氏,我做姐姐的也放心。”她輕笑著,像是認真,又太過輕描淡寫,“男女之情,我自認也略通一二。陛下自正月裏便有些鬱結在心,放縱宮掖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男人家的發泄。我想,過去了這麽久,無論當時發生了什麽,你是女人,總該低個頭了。畢竟,”她說著向外一瞥,“馬上,還有不知多少女人,排著隊要來爭搶你的夫君呢。”


    靖溫果然是瘋了。她難道不記得自己親娘曾經定下的協約:蘇家女隻是來沙場助陣,戰勝歸家,才不要留下來給他們老戚家養娃娃。雖然她近來偶爾已經領著楊華在玩耍;而且老實講,她居然不討厭小孩子;甚至於,有那麽些晚上,偶爾做夢……


    自己實在也瘋了。正好同那癡傻皇帝配一對!此先宮人有孕,他居然一拖再拖連個封號都不給。連蘇以慈親自去勸,也是自討沒趣。不是惦記著節省銀子,就是看采選將至,真等那烏泱泱的高門貴女給他生嫡長子哩。堂堂一個皇帝,滿腦子巴結朝臣,委實貽笑大方。眼下華陰之事,更是笑話一樁!封了榮王府,卻居然還不敢見了血光,甚至不肯將那好哥哥一擼到底,平白教滿朝誤會他倆真真逢場作戲、仍舊兄友弟恭呢。就連慶祥宮供職幾名執仗親事,除了個沒祖蔭的親事典軍,也各自原樣放迴家裏去——太仆的兒子,將作大匠的兒子,還有知州刺史的兒子,真能不分青紅皂白,統統殺了不成?她所以放了,皇帝卻不能放。皇帝甚至該連榮王一起殺掉。趕巧人正在病中,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


    “你這麽想,還是這本兵書上,大力鼓吹手下留情?”


    就在采選前一夜晚上,她等不到萃雨公訴心聲,庭院裏沒聲息的卻冒出個皇帝。說來她已有日子沒有翻天倒地揮灑汗水。無怪乎那軟鞭脆了,擊空便裂;紅纓槍舊了,漫天先飄毛絮;雙棍都發了黴,拿在手中要嫌重;馬槊更是生了鏽,本沒有開刃的長兵徹底成了鐵疙瘩。


    皇帝此夜到訪,先在殿外挑了一圈武器,沒一個趁手;所以拿出來本兵書,要和將門虎女認真探討——


    結果人案上原樣也放著一本:《攻城錄》,首陽著;點燈熬油還正學得認真。“朝鮮有位首陽大君,靖難奪位,賜死弟弟。咱們有個赤帝之子,怕是不遑多讓,經天緯地之能哇!”還是那本《攻城錄》,竟然被他輕輕放在案角,又撫平每一處褶皺,“宜妃,朕不是很像那個酒囊飯袋?連一名小小宮女都敢欺辱戲弄——她是假孕,如果你,身為眾妃之首仍不知情,真是顧全大局為其請封的話,那你和朕一般無二,也是蠢材。這些兵書,全是白看。”


    蘇以慈頷首不應。


    “朕的興明宮,朕的天下。朕、精心擇選的奉宸衛,一個兩個,將此書奉為圭臬。且還不是他嘔心瀝血憂國憂民,為記錄戰事、以教來者。是那王府司馬,阿諛奉承,不,‘困於宅中,閑來偶作’。朕便是拿著證物去問,他也敢坦坦蕩蕩——就和這次任君生之死一般——洗脫得幹幹淨淨。”


    蘇以慈仍是不答。


    “若是當真愣頭愣腦不知進退也罷。偏偏今日大動幹戈,要做那什麽不愛江山愛紅顏的輕狂樣子……請老道做法博美人一笑的把戲還沒玩夠麽,長姐也敢信。朕告訴你,朕不信。”


    他輕言細語說了這麽久,好似從來不曾注意到蘇以慈反常的緘默。


    “宜妃,過去的一切,朕都可以不作追究。隻要……”


    他也停下聲來。常福不是守在那裏,又得了什麽信號,很順暢地送個黑檀木剔彩盒上前來。還是去歲蘇以慈交給他冒充國璽的那方,如今仍舊輕飄飄,打開卻是塞得滿當當雪花般的信件。有些是朱筆,沒有抬頭;有些是墨筆,道娘親、母親、兄長、乃至父親,筆跡格外熟悉。


    “朕身體抱恙,朝中為此有些風言風語。朕想不通,所以又給那不願相見的令熙宮故人寫一封家書。書中懷疑了良才人,論證過柔禦女——她父親時豐,北征時畢竟與哥哥過分緊密。朕甚至懷疑了太後宮中那個多嘴的薑作。朕寫了一封一封,每封結尾都想問問朕的好軍師,是不是該殺了他們,以儆效尤。”


    他繼而轉向常福,目光嗔怪,把那內侍監嚇得自己叩頭請罪:


    “奴婢不該在敬德門拿住吳萃雨,不該截住宜妃與家中往來書信,不該報給陛下知道,消息是這般遞出去,兵書也是這般遞進來。”


    “你總是看些不必要的雜書。”皇帝揮揮手,常福就退出去。屋內隻剩他二人,他來問罪,卻居然不記得前車之鑒,大大方方甚至自己掏出把匕首放在桌上,還拍拍腿招唿她,“說來很奇怪,朕親近之人,近來八仙過海,算是各顯神通。不知道初心是什麽,最終卻都害在朕的身上。朕是皇帝,不計前嫌,說將功贖罪吧,反倒他們猶豫不定,恨不得退避三舍。長姐,你和她常往來對吧?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家,跑去和燕人商談國事。拿人家趙家姑娘當籌碼,哄那燕人跑過來和朕說:楚國危矣,得早做準備。謔,好像朕還得仰仗哥哥,沒了他,便守不住邊境了?昨日朕同她說,說朕累了,或許病了,沒幾年好活。哥哥麽,反正那丫鬟給他下不了蛋,讓她看著辦。然後她走了,一句話沒多說。是不是、好像是你,讓吳萃雨帶話,還是得給那個叫什麽來著的宮女,封個名號。”


    他向前一傾身子,饒有興致看著她:


    “她沒有孩子。今日診確定了,她自己也承認,假孕,想要一個名號。她想要,你宜妃給她了,所以朕封她做寶林,宜妃以為如何?”


    蘇以慈,能有什麽好說。她的視野已經被那些信件占滿了。除開自己寫給家中的,其餘近百件,都是皇帝一筆一劃,寫給她。請教正事?還是為了別的什麽?她不敢想了。所以皇帝在問:


    “宜妃,明日采選。而太後昨兒黃昏來過了,是麽?”


    燭火猩紅,宛如滿手鮮血。她低頭不見腳下金磚,實在身臨萬丈深淵,無從分辯。於是她終於輕笑,而後,久違地、聽見自己的聲音:


    “妾,想撤了武場,在宮中設個小廚房。就請,徐彌湘,每日掌勺。”


    “你已經吃胖了。”皇帝說著,還專門湊近些仔細端詳,而後再一次點頭,“好歹是妃位,不能再放肆下去。那麽些選侍、禦女、寶林、承恩的宮人,便沒有這許多成規俗律,想吃多少沒人攔著。不過可惜她們也設不起小廚房。魚和熊掌,總不能二者兼得。”


    蘇以慈又將毫不猶豫說出些錯話了。皇帝伸手覆上她的唇,輕噓一聲:


    “好好想想,蘇以慈,好好想想。或許將這些信件看過。一封不落,仔細看罷了。今夜——常福執聖旨候在外頭——你便是我朝貴妃,獨一無二的,貴妃。”


    她站在那裏,瞪眼瞧著,好似無動於衷。


    “朕……”他頓了又頓,脫了很長音,最終還是別過頭去,“想你迴來。”


    幾乎話音落地的瞬間——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蘇以慈竟然扔了燈罩舉了燭台往那盒中一摜——刹那間火光衝天,黑煙直掀房頂。常福撲進門來,應聲在叫:“燒了陛下的煩惱,願陛下長樂無憂!”蘇以慈卻頭也不迴,自己就向外走。


    “不勞煩常公公。”她輕聲隻留下這一句,“審身堂的路,我自己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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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明宮的火,才剛剛燒了個開頭。第二日晚,采選已畢,戚晉終於下定決心入宮去向母親請罪時,還行將收到來自於皇帝的意外驚喜——


    那是一封賜婚聖旨。


    今日參選秀女、中書令之女李攢紅,賜與榮王戚晉,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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