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多大哇!勾欄三十二處,教坊七十九部,窯館八十九家,那不沾葷腥的茶館酒肆更是不可勝數。張祺裕從城東頭喝到城西頭,隻覺杯中酒腥越喝越淡,茶色越來越淺;或許因為他摸出的銀碴子越來越小,眼前的笑臉也越來越少?四月初一——他記得清——嘴裏咂摸的徹地是水了;他卻醉了有生以來最狠的一遭,哪怕是叫那群狐朋狗友往下著雨的街尾一扔,也照舊人事不省不叫疼不喊冷的——他真打算在這裏過夜哩!要不是隔牆飄來的什麽味兒:酸兮兮水漿漿的,偏往肚裏刺,手拿把掐把他往鄰門麵館裏趕!


    “咱家歇鋪子了!”少東家手裏還抄著筷子,袖子挽上半邊,眼睛將他這醉鬼一打量,眉宇間的不耐煩便肆無忌憚,“沒酒了!也沒肉!自家吃飯,就一鍋素麵!”


    “素麵好!隻討一口!”張祺裕說著,手慌忙往衣襟裏掏,瞧著沒使勁呢,一捏:幹幹爽爽卻是張五十兩的銀票!“不要酒也不要肉,就把你家新啟出來的醃菜滿當當蓋上頭!湯藥熱乎的,多多給些辣子和醋!”


    晝夜顛倒放縱了半個月,在這三不五時飄雨的春夜還得是一碗醃菜素麵!麵不能拌太勻,先得來一口湯:光是熱乎,除開醋酸淡淡的還沒什麽滋味;再來一大口醃菜,又鹹又辣,趕緊得把那麵條往肚裏下!醃菜梆子哢哧哢哧嚼著脆,麵條稍一泡就軟爛,沒幾口是麵刨完了,醃菜還在牙縫裏卡著,這就正好再來灌點湯!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淨在碗底沉著,就著湯溜下去還得咬幾口,再得討碗麵湯來漱漱呢!張祺裕從肚臍眼往上吐出長長一聲飽嗝,拍桌子要叫:這五十兩花得最值!


    話音未落,又見數人推門而入。玄犀甲,著兜鍪,分明是京中金吾衛巡街至此。後堂出來的有店家及夥計好幾人,各自上了碗麵湯,擺了幾樣小菜,流程嫻熟,幾名金吾衛也懶得客套,互相招唿著就要坐下避雨閑聊;又見張祺裕這等外人在場,正要再盤插幾句,打等下一看,卻原來領頭之人竟是個相熟的。張祺裕隻聽說趙老大隨襄安公主北上,趙老二同鏢局已迴到京城;推算該當加官進爵,或許哪日還去走個人情,卻不想今日相見。原本左驍衛翊府隊正如今改在金吾衛門下,官階未變,日常巡街權責卻大了一圈。難怪趙老二格外熟絡,樂嗬嗬地要店家再去切二兩熟牛肉來與張家四公子閑話:“盧少鏢頭總說請你小四公子吃一頓飯不容易,山珍海味小四公子早吃了煩厭,今兒竟喜愛這家的素麵?”


    “避雨。”張祺裕敷衍過了,又叫住店家,“趙隊正這不還有要務在身?吃喝起來沒有時間,酒肉都罷了,小可早也該得戒掉。外頭雨小些,小可先行一步,來日再去府上拜見;今日不再耽擱諸位時間。”趙老二分明欲言又止呢,他自然丟了話頭就跑。可不敢被纏住,韓告提醒過,午家長姑娘可是作為未婚妻與趙老二一齊來的京城。午縣令革職待審,長姑娘能走的門路必然都要試試;張家小四這等與榮王府交情匪淺的,按說可不得是香餑餑麽?


    笑話。


    軍官找門路,找到最不入流的商人頭上?可不是天大的笑話!更何況早就今非昔比啦!自從去年八月裏,京市令和掌治令接連上了門,京城——甚至天下——哪家商鋪不是危如累卵?幾個月的洽談,到最後看似是免去算緡錢好事一樁;甚至官府還肯出資各商道隻收三成利息。但連張祺裕這等遊手好閑不過問生意的都知道,被官家盯上的肥肉,油汪汪的卻跑不了幾天了。光憑免除算緡錢這一項,京市令就順理成章通過虔金號摸查清了順字盟曆年帳單賬冊;哪天想要吃幹榨盡,不也就是一紙官文的事兒!張祺裕就提前變成個窮光蛋,送別了林懷章又去找曾經的狐朋狗友們蹭吃蹭喝,將昔日豪擲千金的好名聲通通敗光!


    所以當這落湯雞喪家犬終於灰溜溜翻迴自家院子裏,四麵一望尚且在發啥,隔牆還在忙於案牘的大哥聞訊氣勢洶洶跑來是一腳踹在屁股上。得,這下能確定匾額重重、字畫滿堂、書櫃高摞、筆墨飄香的的確是自己家。哪怕內堂陌生呢,大哥疾言厲色卻是一切如舊。這不,接著是拎起人來又說他餓了太瘦:


    “瞧你那丟魂落魄的樣!”把他沾了腦袋揉亂,張祺施再丟他一身皮袍,大步流星進堂內坐了,滾一道沸茶,卻不見親弟弟的份,“昨日利豐櫃坊領的五十兩這就敗完了?!還是除了李成,又有人惦記你的腦袋,沒放過你的口袋?”


    張祺裕小步上前來扁了嘴一出溜給人跪下,低眉順眼乖順得很:“腦袋結結實實,三嫂他們大鏢局做事靠譜……也不貴;口袋是自己漏的,以後……捂緊了都。”


    “你還敢提你三嫂?”大哥把茶杯一磕,張祺裕就在地上很配合地一哆嗦,“你三嫂都不知道你怎麽找的鏢師,貼身保護、捉拿李成,好大一筆銀子哇!那跑得比金吾衛都快!我這個蠢鈍如豬大哥倒是最後一個曉得自己寶貝弟弟差點一命嗚唿的!有人要殺你,你知道,你就等著,洗幹淨脖子在你那些秦樓楚館等著。這會子兜裏沒子了,老相好不要了,想起來你有個家能耍無賴了?”


    “大哥——”張祺裕可聽話,當即就拖長了聲給他磕頭,“我年輕,我糊塗,我冒險,我逞英雄!可正月的事,四月裏說……”


    “四個月我見過你幾迴人影?”當家的眉目一凜,別過臉去顧自生氣,“四個月了,不曉得誰成日提心吊膽睡不好覺。老太太、父親母親、三姨娘,還有諸位兄嫂——哪個麵前你認了錯?自作主張瞧著你是上了癮了!不知思過不知悔改,教坊勾欄已經容不下你了!都能自己個兒跑到華山廟會尋樂子去了!出京迴京招唿都不打,趕明兒你死在陰山還是嶺南,誰曉得?”


    “嗚唿哀哉,夫子像前說這個,實在罪過!”張祺裕賣個無賴,自家大哥從善如流就把他踹出門去往東麵一扔:


    “盧家兩父子來看你三嫂,就前院裏!你去找他們大鏢局,護著你天上地下地胡鬧去!哪天抽了龍筋,我看龍王都不敢告你!”


    夜深了,張祺裕這會兒就眼睛發花,總覺得階下那個深坑看起來親切,很適合跪在老地方挨鞭子。他卻接著打了個嗝——一碗素麵的熱氣還在頭頂脖後繞著,竟使他麵色有些泛紅了。不用偷眼去看,這時候大哥就該冷著臉偷偷開始動搖;他再往房簷外去淋那麽片刻的雨,馬上就該被踹迴屋子裏先換衣服按迴床上睡覺了。今兒個尤其幸運呢,三哥不知道從哪裏聽到動靜,也打著傘從月洞後繞過來,見到是四弟可樂了個不得,就要把人往前院請,據說是鎮場子:“內兄借住了這些日子,和嶽丈大人越吵越不對付。說是為一個鏢頭名號,實則還是怕榮王殿下怪罪……小四你一去,把那李姑娘曹姑娘原話一說,好生勸勸,要他們吵架也迴自己家吵去,別來累著你三嫂……大哥!人我先借走!”


    張祺施打一把更大的傘,跟上去把弟弟拽過來,順手把皮袍披身上:“迴去睡覺!明日再領家法。老三你盧家的事兒說了少沾!那父子倆沒一個東西,盧道既然不是鏢頭,盧正前的少鏢頭也做不了多久,幹脆離遠些!還不如韓告我瞅著可靠。”


    “到底是親家公……”老三臉一垮,眼瞅著也要開始嚎,“老四行行好,就幫這最後一次!小四你去和你那李姑娘說說,赤帝之子隨便一句話,他盧家父子倆在大鏢局就能混得風生水起,這不是對咱們家……”


    “不是。”張祺裕皺眉道,“什麽神仙赤帝?”


    老大四麵一望,也是立刻冷了臉:“京城裏頭,不許胡說!”


    “是你們在京城裏,短見識了!”老三笑道,“我之前跑華陰,就說這華山一直有個什麽‘少昊之子’,鬧得百姓手裏沒錢,有錢的全給徐家做佛像法事去了,說咱家沒戲唱了吧。又奇怪呢,上月十五,正廟,府尹正要去祭拜,就發現幕後元兇捆得嚴嚴實實在西嶽廟裏關著呢。民間都說好些人親眼看著,是個重瞳的貴人去縣衙綁的人。府尹後來親自登門拜會,榮王殿下駕臨,這唱的是、‘高祖斬白蛇’,赤帝之子怒斬白帝之子嘛。一來二去都這麽說,怕是推了一座神像要再立一座;徐家這迴是真的撿著天上掉的餡餅了!”


    “你以為……這是幸事?”大哥驚道。老三仍舊是說榮王殿下而今天命加身威名赫赫,小四與之親近,豈非就是虔金號丹書鐵券要到手……


    扔了張祺裕進門,一家之主甚至還打算落鎖:“這幾日不許出門,你不認識什麽李姑娘,和榮王府沒有任何幹係!”接著又去叮囑老三,“打發走盧正前,咱家和榮王府一清二白,多吹一個字,我讓你娘把你一張沒把門的嘴撕爛!”


    老三愣在當場,還帶要問,是小四撐開窗戶彈出腦袋來揪他去嘀咕:


    “‘天命加身’事關奪嫡!赤帝之子要是傳到皇帝陛下耳朵裏,天子一怒,咱家可就莫須有啦!”


    簷下的燈籠晃得像血,有些謠言被雨一泡,軟塌塌或許也顯出幾分可信出來。就像那興明宮也早有流傳(這或許是昭和堂唯一置若罔聞的違紀):先說那木棠好似斷了腿,極其可憐;徐彌湘才打定主意要在四月初四走一趟榮王府,卻又聽說禦史中丞要借走禦膳房好幾位掌勺女官,去給自己女兒置辦婚宴。而今這些宮外的私活要繳上九成的稅錢,彌湘親耳聽著那幾人你推我阻都不肯去,終究還是得她挺身而出……這或許正是伯父一早的期許?但記得初四那日冷冷淡淡出了點太陽,敬德門外兩行柳樹長得參差不齊,半熱絡不熱絡的,在她身後默默無言地遠去了。彌湘沒帶包袱,幹走了兩柱香時間,到家時不覺得累,身上倒輕鬆有勁起來。所以她大抵是可以去幫忙的:堂姐行將出嫁,從納采算起一道道流程多得冗長,到處是要用人的地方。可是原來前院店鋪與後院家宅忙忙碌碌仍做的是外人生意:母親眉開眼笑地,掰指頭給她數朝中哪家大戶又供了佛香,京外哪戶要員又請了佛像。前院青煙嫋嫋、佛祖菩薩低眉不語;後院冷冷清清,幾擔賀禮沒有籌備完全還晾在庭中,滿當當的紅色看著卻寂寞。“你堂姐……錢老大人家是個好去處……婚期在……四月底,幾日來著?問你娘去。”追在擦拭佛珠的父親身後,彌湘老半天才討得這麽隻言片語,“……為什麽?你在宮裏做事,竟沒聽說又該得采選了?”


    彌湘便緘默。日前實則昭和堂已經知會過,要禦膳房提前準備采選當日諸位秀女的飲食。她彼時隻曉得新鮮,又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或許還有那麽些惋惜,不知誰家女兒又要來這雁過拔毛的地界吃苦受氣;卻怎麽也沒想著問問家中堂姊妹將會是個什麽去處。“咱們家的女官,有你一個也足夠。”母親說著接了她手裏抹布,催她趕緊洗幹淨手放下袖子去歇著,“你姐姐萬一進了宮;或是被指給了哪戶王公大臣……咱徐家女兒一個賽一個漂亮,你伯父到底不放心。就連你父親也愁,怕咱們湘湘哪日也要做了娘娘……你不然還是出宮迴家來,讓你伯父想法子,安生找個人家嫁過去省心……”


    “也像堂姐一樣,嫁個快入土的祖父?”


    娘便戳她額頭,說她實在不懂事:“你幾個弟弟再有幾年長大了,到時候才安心,眼下多事之秋……你曉得什麽?”後麵那些私房話,得一家人關好門窗再來說:“宮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你伯父說皇帝陛下身體抱恙,指不準哪天再有國喪……錢家年歲雖大,到底是朝堂中流砥柱,吃幾天虧,往後都是安生日子。”母親一麵揉著她手上新長的繭,一麵又將自己在宮中當姑姑的女兒仔細打量。皇帝聖躬如何徐彌湘不敢信口開河;父親便說起另一樁謠傳,關於似乎是她昔日的好姐妹:


    “有個姓李的……你伯父說起……叫什麽倒不曉得,曾經在宮裏伺候哪位娘娘……在榮王府得臉……”


    “我不知道,流言蜚語,不足以為信。”徐彌湘冷下臉來,心中更是不安。今日一封書信還不夠,下個月總得去王府上看看……可是在那之前,堂姐的婚禮……難道她當真要去掌勺、助紂為虐?


    年輕姑姑畢竟不到十五歲,未免有些自以為是。錢家昔日也是朝中要員,如今老來續弦,那場麵也不可謂不大,來來往往踏破門檻的都是顯赫一時的人物,哪輪得到徐彌湘一個小丫頭掌管後廚吃喝。錢氏為此不得不將前陣子遣散的仆役再雇一些迴來。說起來,翻案洗雪迴到京城竟然已經是快一年前的舊事了。那一撥慰問關懷的舊交走了,錢府上好像就空空蕩蕩,再不見多年前人丁興旺的時光。錢遵人老多情,這些時日坐在廊下總像迴想著什麽;有時候也拉了女兒的手,說娶妻之後再納幾房妾室,不多久庭院裏還能有孩子嬉笑奔跑……下雨天去踩水,晴天去玩影子;歡歡笑笑著,就是他百年之後錢家的希望,女兒的依靠了。“你三哥一家子……二弟弟四弟弟……他們照顧不了你,為父也不能留你一個孤零零在這世上吃苦哇!”說到這個時候,錢遵就會勸女兒去和林家“再續前緣”;錢氏呢,又總要挖空心思論證自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隻剩她一個,離敗落也尚且有些距離呢。近來附和著她這般言論,有些才冒頭的小官小吏也接著婚事上門來走人情;甚至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也敢來閽室遞名帖了。李木棠不算是最岌岌無名的那個,隻是情由有些莫名:


    “我來……完璧歸趙。”她說著掏出一個楠木盒子,內裏認認真真盛了兩粒翠玉耳環,做工普通,她的神色卻莊重,“給、良才人……我也不好進宮、曾經是她、送給我的東西、我也……”


    有太多的因由,她自然是無法說出口。


    在登門錢家之前的一天,三月初九,戚晉才從宮中迴來,不由分說要拉她去街上。“你曾經說哪裏又開了新店的留君樓!東市還有家糖酪可糊嘴!新上市的桃子是不是很甜,一定要嚐?總是愁眉不展,便用你的法子,自己看開了再來告訴我,這幾天到底在鑽什麽牛角尖?”


    這話並不是空口白牙地瞎說。他們其後走過大街小巷,還圍觀了一位得道高人現場做法。三層褶子的倒吊眼一下將李木棠看定,隨即黃紙蘸水抖落,但見那老道手一伸,就憑空捉出個白色錦緞的小包,打開來居然是摔得粉碎的玉石,既像小之送的那柄玉如意,又像張公子其後送的玉簪。包好了往案上一送,老道要圍著桌案正繞三圈,反繞三圈;當是時,就見他突然伸指,斷喝一聲:“急”;刹那間濃煙騰起,火光衝天。李木棠被戚晉護著騰空連退幾步,待再抬眼時,案上一柄玉如意、一支玉簪、各自已是完好如初,四下裏又哪還有半點火星?


    四下裏歡唿喝彩久久不絕於耳。老道將寶貝拱手遞來,幕後主謀捂著被酸桃子放倒的牙堅持滔滔不絕,就托著神明顯靈的旗號,什麽福澤深厚一生順遂之言說了一籮筐;接著還有一隻金鏤空填香鐲,據說“絕對和太後娘娘無關”。李木棠將那失而複得的玉如意輕輕握緊,掛了金鐲子的手腕忽而沉重不可抬起,胃底裏更是翻起一股子惡寒,竟直衝後脖頸:


    這不是原來那柄如意,自然不是;太後知曉她的存在,即便沒有惡意。


    她摔不了他的心意,扔不掉太後娘娘的關懷,隻能多此一舉,忙不迭要將良才人的耳環脫手。錢氏愣神片刻,所幸也不曾追問前後因果,請她落座來隻說都是些小事。“對於才人娘娘,什麽金銀財寶,而今也都無足輕重了……要緊的終歸是孩子。蘭姐兒心心念念尋了好幾張方子;趙老二說自家生男孩竟沒什麽秘方……你要是聽說過什麽妙法……”


    大概意思如此,實則錢氏講細節講得詳實,為良才人一片慈母心常展現得更是淋漓盡致。林懷章返鄉侍疾,過不了多久也要成親,攀了個好親家多少能少走許多彎路。可林懷思不同,采選在即,新人行將入宮,不怪她如此牽腸掛肚。李木棠對麵坐著,卻是眼瞧著喝茶越來越頻繁,神色愈來愈不自然。再琢磨一眼她腕上似曾相識的金鐲,錢氏提了精神又道:“喜宴你一定得來。屆時才人娘娘必定還有所賞賜。我叮囑她,不能少了你這位昔日忠仆……”


    她著意加重了最後兩個音,李姑娘果不其然起身就想告辭。這下別說喜宴上絕見不到她的麵,甚至連榮王殿下,或許也將要避之不及了。眼下時局不安,錢家可經不起折騰;不說傳得沸沸揚揚陛下身有重疾一事;就說李木棠,段家主母也私底下多有不滿之語,傳到錢氏耳中都不止一句兩句。除了段家那一心向佛的單純女兒無知無覺——甚至還上趕著自取其辱哩!


    朱家送來那十名婢子被盡數退迴;無緣列席壽宴的孺人娘娘甚至親自登門拜訪,托詞楊忻母子新喪,榮王府不宜大興樂舞;親王國自下力行節儉,更用不著如此多的奴仆。言談間,她不忘吹噓新任國令李姑娘如何克己複禮;義正詞嚴,更製止了她表兄朱兆對薛氏取笑輕蔑。是被香火燒壞了腦子、還是被佛祖夠了魂魄?段家的嫡女、朱家的外孫,如此黑白不分、心安理得全為旁人做嫁衣?閨中密友即將隨夫君上任,依舊不忘抽時間來勸她迴頭是岸:


    “你不曾受邀去那壽宴,李木棠不也如是?何苦如此自輕自賤,倒讓滿京城看了笑話去!那李木棠我看得清,本不是井底之蛙,有誌、未必就在榮王府後宅這一畝三分地。她不與你爭,你便將名分麵子留著。孺人、或是王妃,都是光耀門楣。難道到了今日這田地,你還想著上庵堂做姑子去?”


    段舍悲望她一眼,淡淡的竟是想笑:“何大才女去年春江樓舌戰群儒,也是為了光耀門楣?”


    尚書左仆射的千金尚未出閣,輕佻張揚,似乎難免;行將上任的華陰主簿之妻捧了肚子,倒顯出些官眷的沉穩雍容。段舍悲甚至以為她胖了——才不到三個月,哪那麽快顯懷?佛門女兒左瞧瞧右看看,想一句說一句,越瞧越不安心了。薛綺照在京中是被接進了湖興郡公府待產,近五十人團團圍著,依舊是差點沒了一條命,又自此性情大變。那華陰縣衙據說逼仄,小小一名主簿,吃穿用度更是緊縮。何幼喜不以為意:華陰才鬧鬼神之說,真要劉深這等一根筋的去為民做主大展宏圖;她已是劉家婦,嫁雞隨雞豈能退卻?“再說那邊民風淳樸,我也早就想去登臨華嶽,拜拜聖母娘娘;十八年了,還沒出過京城呢。李木棠所說那些故事,難道我就不心向往之?”


    留下用慣了的一套筆墨硯台,不到黃昏,上車起駕,就此別過。段舍悲瞧她夫妻二人恩愛非常,當下跨過儀門的腳踝竟是一崴——舊傷未愈,疼痛乍然驚起;她所幸仍不肯驚唿出聲,沒了驚到將遠行的人。


    莫道前路無知己。


    天下何人不識君。


    收了癡心妄想,段舍悲要自此杜門閉戶;除去鞋襪,敷了膏藥,她此夜久久抱被坐在帳內,不執筆、不看書,將惴惴不安的段姬及聞訊趕來的典府長一律斷然拒之門外。既懷采薪之憂,何妨退而閑居?安貧樂道,格物致知,或才是佛門真諦。


    小神龕內的香遲遲不曾點上,換了金鴨煙氣慢吐,段舍悲便久違地有了個好覺。閉眼夢色稀薄,單是雲山自在,江水安流;睜眼唿吸沉沉,眼睫安穩,頭腦不昏聵、心跳不迷亂、腿腳更不酸脹。燒了一夜的白檀終了,快正午的陽光貼麵灑下來,她仔細看清了來人,而後所有的閑雲野鶴就似這餘煙一般,輕飄飄轉念就散了:


    她的母親,坐在床畔。


    “不幹佩江的事。”段朱氏開口先定了調子,又將遲疑著要起身的女兒按住,“我可憐的孩兒抱恙,身為人母焉能一無所知,豈能不來探望?我曉得——我都曉得。這半月來種種風波,便是佩江不說,滿京城誰不曾聽聞?你病勢反複,到底操勞太過!也怪我!當初就不該聽信那什麽高僧的誆騙,送你去吃齋念佛。結果身子沒將養好,還倒念出副菩薩心腸!”


    容不得她開口置辯,母親不由分說,轉手將一碗滾了不知幾道的苦藥遞來:“佩江說還是上次的舊方子,你且喝著。那張奉禦也是,新官上任,愣頭愣腦、不知變通。佩江本來將人叫住,他卻非要先往朝聞院去,推諉搪塞稍後才肯來看診。你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也不曉得這王府快要易主!她姓李的尚且沒名沒份,都敢這般蹬鼻子上臉欺到你的頭頂上;來日,真過了門,可不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呢!”


    “母親大人!”


    誰曉得是不是藥氣,熏得段舍悲這會兒後腦勺隱隱作痛;被苦藥灌滿的嘴接著還有一陣說不得話,母親便斬釘截鐵先宣布自己要來王府暫住照顧——直至她病愈為止;接著二話不說,搶了藥碗換一杯清茶,冷聲再命佩江退下:


    “你是在後宅養病,清閑日子過久了,竟不知如今朝中瞬息萬變,刀光劍影!”段朱氏說著,抬起身子來寸到女兒床邊去,伸手幾乎將女兒拽起來,滿屋子又去找玉梳,盤腿要為她仔細梳發——哪管段舍悲樂不樂意,“已經是孺人,就算病中也要注意儀容,不能這樣蓬頭垢麵,否則哪日被王爺撞見……還有些話,你父親本不讓我說,可看你這樣子,怎能放任自流?”拍落了舍悲無所適從的手,段朱氏不到片刻已經大半個身子都攆進床帳裏,逼得女兒退無可退;她接著說——壓低了聲(或許還紅了些臉?),一時分辨不出該是驚恐萬分、還是喜出望外:


    “前日那壽宴上,你父親位在前列;也不止他,好些同僚都看得真真切切:陛下——皇帝陛下咳了血!早都說他身子不好,自小就瘦弱;而今快當弱冠,興明宮裏倒傳著這些駭人流言。你父親原本也是不信,可前兒親眼瞧見了,倒有幾分真。禮部操持,就這個月還將要采選——誰知道,上麵那位,想要衝喜呢!”


    這話也敢渾說?還出自向來端恭自持的母親之口?比起汗毛倒豎,段舍悲倒更多是不可置信;來不及作勢勸阻,母親話鋒一轉,卻還是數落她不成氣候:


    “真真假假,你記得事有萬一!現在你仍舊不是王妃,將來豈能坐得了後位?不說這些。你念佛法,要與我頂嘴說命數。你就瞧瞧這次采選,還有幾家不如你出身的姑娘,要越過你做了興明宮的娘娘!你父親……”


    她說到此處,忽歎氣又搖頭,半晌是滿麵疼惜去順了女兒雙眉,又伸手將發髻綰了簪住:


    “我家寧兒啊,這樣賢妻良母,有日子委屈了……所以我跟你父親說一定要來,好幫你早做打算。榮王爺如今功勳卓著,頗得聖意,難保此次采選不會承恩於陛下——這空懸已久的王妃之位,轉眼便不是你的了!你父親同朱家還是想為你上書。卻難保別家有別家的心思,你要是再這樣不諳世事下去……”


    猝不及防地,段舍悲居然忍不住掩袖作嘔。


    “佩江——!”母親先是急色,繼而卻喜出望外,甚至問那貼身婢算起日子來!要說殿下從未留宿與清輝院?就算不看主子,佩江也不敢。嗯嗯啊啊就這麽片刻的敷衍,落在段朱氏眼裏竟成了顆定心丸!眼瞧著她迴身來扶,要茶水、要帕子、要抹額、要夾袍快言快語一番,就差要點到郎中。段舍悲當下眉毛一跳,攥住母親袖口居然脫口就叫:


    “尚未穩固,母親不要聲張!早已經看過了外間的郎中!還是幼喜引薦!”


    ……她在做什麽?


    撒謊……還是對母親大人……


    胃底惡寒,麻意從雙肩遊走到指尖。幼喜所言不錯,她早就走了歧途,她早該警醒!不過貪圖清閑,竟至今日狂言欺瞞……她還算什麽?!實在枉為人子,竟麵目可憎!可她喉頭顫著,要分辯的真相散了,竟然半句也說不出……她已墜入深淵,她卻別無退路……


    其後數日,殿下忙於朝政不得迴府,張奉禦幸而再未登門。窗外那一巢鳥仍不見蹤影,憑幾上佩江折來的赤芍掉了一瓣又一瓣。段舍悲的覺忽而很淺,母親的所有眉開眼笑都飄在雲裏,總似捉摸不定。第一日她耳畔多是殷殷叮嚀,吃穿用度哪樣要勤用哪樣要提防可謂滴水不漏;第二日不絕於耳的改為誦經之聲,白檀收起,佛香齊燃,卻將段舍悲熏個嗆咳不住,她隻敢捂了被子,不敢讓異動引來了郎中;第三日迎麵而來是母親誌得意滿的笑:據考據,朝聞院那位不得見王爺也有三日,府上有庶仆也可佐證,此先他二人爭執不休、互不理睬甚至是尋常事;而今她白日裏不知所蹤,更多的是庶仆曉得如何“行跡詭秘”,與外男授受不清。由是當日午後段朱氏立刻班師迴朝,自段府上取來許多貼身日用,滿口念叨換成“否極泰來,那姓李的不過明日黃花、已不足為懼”雲雲,愈使段舍悲輾轉反側,無以成眠。何幼喜已不在京中,她還能向誰求援?案上赤芍已然落得趕緊,日裏行於千仞絕峰;夢裏總是命懸一線。積重難返,東窗事發……已是迫在眼前。


    不過是第二日黃昏。


    午後起淅淅瀝瀝又落了會兒雨,段舍悲的腳踝好了七八,憑窗隻忙著招唿佩江將剩餘幾盆赤芍挪至廊下避避。母親才去了廚房,好賴有些喘息之機。哪承想張奉禦偏偏此時後角門下了馬車,正與其在甬道上打了照麵。登時有如久旱逢甘霖,段朱氏笑言上前,拿出老太師嫡親女兒的派頭,談笑間據是操持家業數十年的積澱。威逼利誘下,張奉禦但凡識相些……


    對麵麵上和善,應對自如;立根卻堅定,下盤穩固。百十句話見招拆招,連方向都不轉,可謂紋絲不動。四麵裏看家護院有幾名執杖親事聞風上前,卻不好對段朱氏動粗。僵持之下得虧小邵機靈,飛也似地先往清輝院報信。雨水濕了發髻,群裾掀起泥濘:跑過花園,繞過鬱芳軒,逃開佛堂青煙,穿過廚房香氣……她到底慢了一步。


    怪不得業已痊愈的腳踝。


    母親的背影高大、挺拔,兩步便邁上石階,一步便踏入正堂。四名親事左右跟著,誰卻都不肯做主。竟是段舍悲用纖細身軀從中擠過,堪堪撲倒母親腳下,絆住了她作威作福的步伐:


    “母親,大人——”


    來時跑得急,岔了氣,腰際已開始隱隱作痛。吐出口來熱氣顫抖,花容失色,豈還有堂堂孺人的儀態氣度?


    “李姑娘傷勢急迫,請讓張奉禦救治!”


    “一孕傻三年,你這就鬼迷了心竅,還為區區她說話?”母親左右示意,佩江矮個身鑽來將其扶起;發髻不亂,衣衫整齊,當下總挑不出錯處,母親便向內一指,要歸罪了他人,“一名奴婢——你清不清楚她什麽出身?我告訴你,你表兄朱兆已經查明仔細,這什麽姓李的,親兄長犯事被王爺處死,是殺人兇犯的妹子,是同王爺有舊怨的!如此粗鄙之人,竟還有臉竊居於此;一心魅惑王爺,孰知不是為了借機尋仇?!”


    向內一揚首,何其正義凜然、何其中氣十足!


    “身為王府孺人,你親自就去問!是與不是,讓她自己出來分辯!”


    張奉禦屋外卻步,親事們麵麵相覷,湛紫與凝碧各自緘默,唯那拔步床床帳禁閉不開,好似死氣沉沉,連屋外穿堂之風仍不能吹動。真假已見分曉,段舍悲居然咬死了還要執迷不悟:


    “殿下……殿下贈過她銀票、改過她手實……殿下一切知曉!李姑娘的身世,是她個人私事!殿下既不願公之於眾,您請莫要信口雌黃!”


    “寧兒!”母親拔高音量,鳳眼圓瞪一時既羞且怒,“你這孩子,太天真、太糊塗!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她要是清清白白,自己曉得丟臉,早該自請離去!便是貪心些的,拿了銀子去別處安生就是!哪有這樣纏著自家仇人出了邊關,又一路跟迴來,至今還夜夜宿在這朝聞院裏的?!朝聞院什麽地方,王爺勤政之所,哪是她個狐狸精所能竊居!心安理得差使這麽些婢子不夠,還要來搶你的郎中……改日,就該來害你的血脈!寧兒,寧兒!”聲聲切切,母親是字字泣血,“你且聽娘一迴!此人費盡心機,絕不可留!王爺畢竟年輕,一時意氣也是有的。你未來要做王妃,良言苦口該規勸時就得規勸!曲意迎奉就不是我們段家和朱家的血脈!為娘曉得你近來辛苦,你有孕在身,且安生歇著。娘幫你,去向王爺進言去!”


    “……母親——!”


    這麽兩個字,幾乎帶出她一聲幹嘔。當下竟不知從何而來的骨氣,使她將母親抱住,又滑落……又一聲細小的“不可”,顫抖而瑟縮。仿佛骨頭縫錯了位,雨水泡進了膽囊。喉頭做苦,兩行眼淚倏爾濺開,雙頰腫痛,渾像是犯了牙病了!“母親……”她念念,垂首囁嚅, “女兒……女兒沒有身孕。從來沒有。完璧之身,幹幹淨淨。女兒知錯,女兒不孝……”


    “噗通”跪在身側還有佩江,“哐哐”叩頭道主子並非成心欺瞞,隻為母上片刻歡心,一時豬油蒙了心竅。門口的風被諸親事擋了個七八,忽而間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母親接她下山,她在佛堂叩首,旁邊跪著佩江,四麵圍了僧眾。女兒不孝,不能為母親分憂……所謂俗世姻緣,早與舍悲無關……後來發生了什麽?是領她進佛門的住持上前勸解:塵緣未盡,孝字當先……段舍悲忽而間便懂了,南無啊彌陀佛不再庇佑此身,她原來無從憑依,除了受父訓、奉母儀,她無能為力。四年前,她跪著,接受了未來的宿命。四年後,她卻居然一吸氣站起,就這麽片刻,便於母親平齊。


    毫不避讓,她竟然直視著母親:


    “女兒……從沒有說過自己有孕。母親猜度女兒,為的是段家福祚;今日汙蔑李姑娘,別無二致。”


    捂住胸口,忍下眼花心慌,一點點,她挺直了脊梁:


    “母親。”


    她聲音不高,卻一字比一字挺拔,一字比一字堅不可摧:


    “您是外戚。”


    麵上潮紅漸漸散了,她卻意外地並不以為寒冷。當說的不當說的,她一並要說幹淨;自己人麵還是獸心,她好像逐漸看清:


    “女兒,不過一介妾室。王府的主人,是殿下。王府內的事務,是殿下的事務:有親王國內外操持,有親王府勞心勞力;母親,實在不必杞人憂天,實在不應該指手畫腳。李姑娘,為了保護楊小公子曾不顧自身安危,為救長公主更險些賠上一條命。她的人格,不容置疑。”


    母親怔怔著,還當說些什麽,段舍悲就穿著單衣跪地,拜倒在她足下:


    “女兒深謝父母大人關懷,但此次,恕女兒,難以從命。”


    門外腳步又響,該是魏奏聞訊趕到。在親事典軍麵前,她大可拾起自己孺人的身份,安排命令隻用一句:“麻煩,請、送母親歸家。”


    於是母親走了。母親一去不迴頭。母親的歎息卻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清輝院明明開了數扇窗子,卻好似再照不進陽光。在這樣發黴的春日,噩耗,永遠接連不斷:


    段姬也走了。僅僅、就在第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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