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建安門城樓高三層、重簷歇山頂,加修有箭樓及甕城,戍守兵將通身重甲,執槍設弩,遠遠望去,但見旌旗獵獵、明鎧巍巍,好不壯觀!城樓南北各自開有券洞,供行人車輛出入。阿蠻從隴安縣進京,坐牛車渾渾噩噩駛入北門;木棠隨宣清長公主逃家,乘馬車心驚膽戰從南門逃出;而今李木棠掀開轎簾,卻好似第一次看清了這座固若金湯的城垣。


    也第一次,看清了這座煊赫鼎盛的皇城。


    往來車轅垂幔帳牽駿馬,不知是哪戶達官貴人正斜倚車中搖晃著假寐;條條小巷曲徑更不知藏了多少深牆大院,有香暗燃,有燈輕搖;黃昏的日頭漸暗,販夫走卒依舊熱熱鬧鬧四下跑著活計,街邊擦桌熱茶的是眯瞪眼睛的孩子,挎竹籃腳步匆匆的又是誰家的妻?南來北往的口音熱烘烘熏著江南的如絲碧眼和塞外山一般高聳的鼻,東夷西戎的使節與商賈一閃而過,田間地頭的奴婢與牲畜一波波要趕往騾馬市等待挑選……


    猝不及防闖入她眼前的,就是這樣一片蒸騰的雲朵;這樣一眼混沌的漩渦。“宮規森嚴,胡姑姑的規矩更嚴,竟沒有機會在長安走走看看;再從邊疆迴來,就好像瞎子驟然複明,說是熟悉吧,又要驚歎,說是陌生呢,又畢竟出來過幾迴,也陪小主子遊玩過……呐,木棠呀,”文雀從另一側車窗縮迴頭來喊她,“這就是你以後的家了。要快點好起來,趁著沒嫁出去,咱們好出去玩玩!”


    “渾說什麽,都是沒譜的事。縱然是嫁入了榮王府,也得像那雲頭的白鳥一樣,一定要自在來去。”李木棠這麽想,卻什麽都沒有說。她想起另一重門。穿街走巷,實在也離王府近了、更近了。往常她從來自後院偏門出入,不曾堂堂正正走過正門,但她居然還記得清楚——那正門後有個不大的院場,向北豎著塊照壁,照壁後還有道儀門。儀門朱紅漆金,照壁雕龍,正門寬闊,門前還蹲有兩尊石獅。榮王府的門檻不低。她想到自己興許會被絆倒;再往後蒙著蓋頭的那一路,也一定不會好走。由是她忽然不願再向前。京城的高頭大馬擠滿了街道,高聳的院牆擋去了陽光,還有那座砌得規整、四四方方的宅院……


    南山的陽光甚好,華山下的草地柔軟,她記著那時的味道。


    寂靜空蕩的巷道漸聞喧鬧,早有庶仆拆去東偏門門檻,一路將車馬迎過小花園,直至穩當當停在哪處屋舍前。花香鳥語,一時撲鼻盈耳,李木棠卻怔著,哪怕是下得轎來,依舊不想自己已然身在榮王府、協春苑。她怎麽就……迴來了呢?看著這周遭石桌石凳、花草繁茂、綠蔭濃鬱、屋舍儼然,竟好似她從來沒有離開,可是……小之呢?從前一同工作的近身婢——瑜白與瓊光又在哪裏呢?協春苑四下打掃整潔,花枝修建得各富意趣而不呆板,石子路縫隙內軟草齊整,石桌上還擺了一隻白玉淨瓶,插有玉蘭三倆,簷下牆角燈火輝煌,隱約還有暗香,分明是精心準備過的模樣,卻不見庶仆婢子甚至半個人影。文雀再自然不過就要扶了李木棠進屋去,後者卻難免畏懼:


    “我們……去朝聞院吧!”她猝然提議,“晉郎明天迴來宣露布獻了捷,也迴朝聞院……我想去朝聞院。”


    “江奉禦在正堂候著要給姑娘看診呢。”也不知身後是誰搭了這麽一句,似乎是個熟臉,李木棠記不起她的名字,但知道這張線條簡單的臉麵從前是跟在段孺人身邊的,登時就有一瞬的恍惚。大約是段孺人的安排罷,她知道自己要先行迴來看病。對了,這王府裏甚至還有個段孺人,段孺人的眼線還就在身後跟著……和這座協春苑一樣,一切的一切來得太快,竟使她頭暈目眩。甚至不曉得是不是因此,江奉禦其後的麵色便不大好,是再三試了她的脈,前後問了又問,還拿一路所開的方子來迴翻看,最終卻一句話也不說,提筆改了幾味藥就道告辭。李木棠坐在協春苑正堂正位,那椅子太高,一時竟夠不著地,無法起身相送。更別提其後文雀發現塞滿衣箱的那麽些綾羅綢緞、填滿妝奩的珠翠首飾,還有眼前這張華貴萬方的拔步床……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錯了路,住錯了屋?她一定不在協春苑,更不可能在榮王府。她如今做了個夢……或是曾經做了個夢,夢裏沒有榮王,隻有她的晉郎。晉郎而今不在身旁,江奉禦就放心大膽黑了臉,準備宣告她時日無多……


    她要迴九原去!


    方才進門時一步一歇的腿腳這會兒莫名有了力氣了,夠她一鼓作氣兩步蹭去房門口。有張桃花樣的麵孔猝然堵在眼前,竟也沒有使她打顫跌倒。她被文雀姐姐不著痕跡地扶直了,傻愣愣就見她行了禮又頷首,又看她麵上笑意淺淡,揚聲先來問:


    “天色漸晚,段媵侍有何要事,不妨明日……”


    那段姬繼而就拜倒麵前。


    木棠或許要失聲驚叫,要絞了袖子又跳腳;李木棠卻不過是輕輕咬了嘴,半晌好似什麽都沒看到。她確實什麽也看不到,眼前弱柳如風的人兒容色依舊,氣質卻已然幹癟。若說原來是瑟縮在樹根下蒙了塵土的嬌花,而今這花瓣依舊舒展、顏色依舊驚豔,卻壓在冬日大雪裏,徹底是出不了頭的了。段姬連衣飾都更為簡單,外衫居然是粗布,發間連絹花也無。她跪得心急,嗓音又虔誠,更使李木棠全然不曉得受之有愧了。


    “保了長公主一路平安,太後娘娘歡喜,主子娘娘歡喜,賤妾……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


    何況她先開口稱謝。


    上一個誠心致謝的,已是她未婚夫婿。小姑娘立刻就飄飄欲仙,哪怕自己站都站不穩都要去扶人起來,再聊幾句指不準就得再認位姐姐!得是段姬自己拎不清,趕忙招唿著婢子將什麽文房四寶趕緊往屋裏送;要是僅僅如此投其所好倒也罷了,偏她又加一句:“賤妾慚愧,實在是沒有什麽好東西,也是當了些衣衫首飾才……”


    站在麵前螓首蛾眉的捧心西子立時便消失,她好似看見布韋氏那張大五官的粗糙臉盤又念叨著許多別有居心的沉重句子。文房四寶、還是山野奇珍都不過瞞天過海,要命的金匣子又要在她眼皮底下送上來。她幾乎要去推阻,行將摔碎了墨硯。是曹文雀臉一拉,不由分說就將那婢子推出門去:


    “打開天窗說亮話,媵侍娘娘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她接著略抬首,又將房門也闔上:


    “親事府都要跟著殿下入朝獻捷,今早派來送信的隻是京兆府一位金吾衛。縱然如此,想他也不會錯了規矩,把知會孺人娘娘的信誤交到您的手上。就算是走漏消息……您要典當、要備禮單、要出門找商戶,總不能是今兒個倉促就能妥當的。”


    李木棠好像曉得她在問什麽了。


    “……等、所以……不是,晉郎跟段孺人隻說我腿傷……”


    段姬的眼仁一顫,小姑娘即刻斂聲。還“晉郎”呢!眼前站著的才是人正經妾室。她是在賣弄恩寵、炫耀關心?她簡直什麽話也說不出,什麽真相也不想問了。段姬卻識趣得很,忙道:“隻是王府內……該說是段家閑聽來的消息。知道姑娘邊關立了大功,得殿下賞識,從上到下都念著姑娘救命的恩德,誰都不敢怠慢。主子娘娘本也該來表個心意,實在是這個冬天段家自家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小公子沒了,宣清公主府又被一場雪壓了塌,太後娘娘……且不說這些,食邑封賞、節慶祝賀也夠主子娘娘忙碌。一來二去現下扭了腳又染了風熱,實在是沒力氣出門,賤妾才得了恩賞,敢來謝一謝姑娘。”


    這麽些話看著漫無邊際,實則已經把重點交代全了。李木棠還記得戚晉曾說過,兵部侍郎與段家主母同是朱家人,所以關於她自己故事究竟是從何而走漏依然不言而喻;隻提她功勳,卻不說她與晉郎的關係,至少也算表了忠心;替段家訴苦賣慘,難道當真有拉攏之意?李木棠而今卻沒心思琢磨,好賴身子不舒服這借口對段姬尚且管用,接著關門竊居了小之舊床,她有很久還是頭腦發昏——


    她隻想迴到他的長安、迴到他的家、迴到去年的夏天。她卻迴到榮王府、迴到段家的屋簷、迴到全長安矚目的中心。段家已經知道,王府已經知道,或許全長安都知道?文雀姐姐其後暗訪了一圈偷摸迴來,說府上奴婢已為此嚼了月餘舌根,好些都挨了段孺人的罰。尤其從前在協春苑侍奉,更是統統被打發去了京郊別業,連瑜白和瓊光也不例外。府上為此驚懼更甚,難怪今日協春苑如此冷清,入府一路更沒有人敢探頭探腦尾隨打量。


    人人知道她和晉郎的故事,她自己卻不知道她自己是誰了。所以她現在最不能做的便是坐以待斃:


    “……我得去……哪裏?段孺人是在哪個院子……我得去見見……”


    有曹文雀鎮守,她今兒暫且沒有機會發這個瘋,不過是燃燭長讀聖賢書直至天明而已。縱然如此,第二日一早,等段舍悲真真切切上門來道謝,她卻是很有理由奪門而逃的了。王師今日迴朝,街頭巷尾忽而張燈結彩皆是煥然一新——還是她昨日深思恍惚不曾注意?從馬車裏甫一脫出身來,熱頭就從頭頂澆到腳底,臨街家家戶戶漆朱描紅,鮮花擺滿簷角窗台,遊人紅男綠女,更是將主街圍了個水泄不通。段孺人曾說趕緊送消息找處茶樓雅間去,是李木棠自己非要停在某處巷子口,就在人山人海之後的陰影裏,連文雀帶來的椅子也不肯坐。她甚至躍躍欲試,還要去前頭一起擠的呢。


    “我沒見過……良寶林進宮前那次、已經是上元節之後,人潮來往就已經算是開了眼界了。啊,去年年底萬歲節,還有除夕元宵……那麽多與天同慶的好時候,豈不是統統都錯過了!”


    “誰倆個從早到晚陷在溫柔鄉,天崩地裂也要充耳不聞?”曹文雀一白眼,長腿一邁正好從人群裏逃出身來,“你猜今天為何這樣熱鬧?”她半推半扶硬是勸了這丫頭坐下,自己占據身高優勢又向外一掃,“他們十五參加完正廟,十六晚些才能啟程,怎麽算也該中午之後才到。這會兒怕都沒進長安縣呢!你要躲段孺人,咱們就找個安安穩穩舒舒服服的所在,喝點茶,吃點果子,或許再睡一覺?”


    “我就在這裏。”李木棠油鹽不進,還又扶把手站起來,“也算是練腿了。我就等著,他總要來的……你剛說因為什麽?”


    “剛前麵口耳相傳,有人來得早,是親眼看見皇帝的禦駕往建安門出去。”文雀笑眯了眼,貼過來細聲細語,“皇帝親迎大軍,京城可不得沸騰?”


    小姑娘聞言卻不聲不響落了座。瞧,這又變成件麻煩事。她是來見自己的情郎,一會兒長街上卻要吹鼓引駕,浩浩蕩蕩走過去開道的太常卿、司徒、禦史大夫、兵部尚書……還有不知多少名將軍校尉。是皇帝陛下的鹵簿,是榮王殿下的鹵簿,而她是否還要與周遭觀客一同跪迎呢?晉郎說讓她先一步迴京看病,絕不許出門來湊熱鬧,她實在該信守諾言的。


    可她偏就不願。


    她就是要作為一名四無丫頭,來觀摩榮王殿下班師奏凱。她要知道從巷子口、到正街高頭大馬上,如今到底相隔了多少距離。她要看清榮王的麵目,她要清楚自己實在平平無奇。所以她依舊在此處苦等,等到她後知後覺,看清了一街之隔就是留君樓——


    去年正月,她隨尚未入宮的良寶林在此慶賀,下樓時一眼望見了對街的八抬銀頂輿轎。


    那時,他就站在這個巷子口,站在她此時此刻、幾步之遙的所在。然就這麽幾步路,當下卻被行人擠滿。就是她腿腳健全也難以逾越,除非像那樹枝高頭的鳥兒,學會了些輕功。她仰頭看了還不夠,甚至接著想要踮起腳尖,伸手去觸碰枝頭一片羽,或是一片雲。鼓鉦簫笳倏忽喧嚷驚心、貫徹天地。她甚至來不及做什麽,就已經被曹文雀先塞進了車廂。


    “除非你想出去拜皇帝。”


    自己被打入監義院險些橫死,小之又遭其算計背井離鄉,就算晉郎再三保證,李木棠此刻依舊是指尖冰涼。她正經危坐了許久,聽見一波馬蹄來、又一波馬蹄去,是連轎簾都不敢掀開,連窗縫都不敢窺探。才三月底,車廂寬敞,卻居然使她覺出悶熱。手心有汗,眼睛發酸,昨兒實在不該熬個通宵,困意又在這不恰當的時節席卷頭腦。若非今日一身是段孺人新置辦的金貴料子,此時那袖口一準早被擰了成十道了。


    而後她卻聽見鳥雀啾鳴——或許是文雀學舌打的信號,總之心神蒙蔽就在瞬息,就好像衝出花園為九公主請命那時,她竟不知又犯了什麽昏,竟然——


    她將轎簾一把扯開。


    白鳥穿雲飛天,隻一瞬便不見。


    日色烈烈招搖在一身明光鎧,平夷搖頭晃腦行得緩慢。座上那人在笑呢,重瞳卻如波光泛水,隱約總有不安;那胸膛脊背寬闊,她卻好似聽得見其下沉靜而洶湧的心跳。看似從容不迫、卻又謹小慎微,所以她尚且看得見他腰間起伏不定那一枚荷包。


    而後杏仁眼卻安定,一雙雀目繼而明亮;受傷的腿不再打顫,周身燥熱也瞬息褪盡。她甚至下了馬車,要騎著那頭小毛驢穿街走巷,在不會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相隨。她的情郎啊,重鎧錦袍,在馬背上起起伏伏,在她的視野裏起起伏伏,終究要消失在人海那頭;可是他的長安,她的長安,諸般熙攘繁盛卻才徐徐露出真容。留君樓後梨園的清曲靡靡不歇,拐角有處好大的花市繁盛擺滿了牡丹;雲香院隔街竟是好幾間裝裱鋪子,沒幾步路過文廟,墨汁臭氣更是遲遲不肯消散;鴻臚客館周遭據說曾有數不盡的熱鬧,西域的商賈會兜售各式布匹香料,北疆的駝隊交錯而過鈴鐺從不休止,南來的偃師會玩弄盤玲傀儡,東海的藝人會攀上高索表演數不清的驚險把戲;就算今日人潮洶湧,小本生意閉門不出,茶館酒樓愈發要門庭若市。魚頭湯,烤肋排,卷子電信,鹹湯甜粥……諸般滋味簡直要掀翻了舌頭!她而今不在做奴婢,挺直起脊梁,才發現原來華山廟會固然繁華,京城日日卻都勝過其百倍!


    聽著這合城歡唿雀躍,見過男女老少各自春風滿麵,受了人山人海的腥熱、熏了千家萬戶的炊煙,李木棠一雙杏仁眼,隨即就湧出淚來。戰爭不是無聲無息地結束、被她忘在腦後……是大梁、大獲全勝!她並非從中噩夢中幸存,她是凱旋歸來,帶著豐功偉績!區區腿疾,才不值得她自慚形穢,她甚至下得地來,要好好享受、品味……哪麵旗子,不是在為她而照耀;那束陽光,不是因她而熱烈?這是他得長安,也要是她的長安呀!


    再自然不過的,她馬上得找些故人去炫耀。就在不遠處,又一家留君樓,有人拔腿噔噔噔踩碎了樓梯,瘦麵條兒似的身子隨即擠進雅座裏去。搶過某人新沏的綠茶,這還沒潤到嗓子眼裏,但聞驚雷一響,茶水就要噴濕了自個衣袖:


    “黃子虛失蹤,聽說沒有?”


    “……你說、誰?”


    眼瞧著張家小四濕了下巴僵了胳膊萬分狼狽,林懷章倒是波瀾不驚,為他再續一杯金駿眉:“黃延黃子虛,丹青大家,對,就是同你齊名的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迴來路上不曾聽說?這幾日他的墨寶已攀至天價,我都懷疑是否是他江郎才盡,有意而為之了。”


    “我許久不曾見他的畫作。”張祺裕皺眉道,“就算他那山水寫意絕世無雙又如何?全無人煙氣,又無禪心,高不成低不就,吹得太過離譜。”


    “近來他轉了性,去畫仕女圖了。”


    “仕女圖?他成日鑽在深山老林裏,憑空臆造麽?”


    “不是周昉那種。”林懷章嘴角牽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畫得很小,時而雲霧遮掩,時而描於樹葉,有時也以山巒意代。張兄居然不曾觀摩過?”


    “我……”張祺裕才興致勃勃要開口接話,卻忽而想起件怪事。月初去探望薛綺照之時,她屋內那一片治喪白布和慶喜紅綢上所畫豈非正是……


    事有湊巧,楊忻出事後,她前往五佛山祈福,卻莫名失蹤半日,被救迴王府後便一病不起。而黃延,當時正在五佛山閉關。


    “怪不得藥石無醫,原來害得是相思病。”張祺裕冷笑一聲,“據說近來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竟是如此一層緣故!”


    “薛娘子?你道薛娘子同黃子虛……”


    “先別聲張。我再去薛家一趟。”張祺裕推盞起身,聲音因幸災樂禍顯得尖細,“此事不論真假,別給你那榮王殿下說。”


    “親眷之事乃內宅私事,我一外人多嘴置喙,不是活得膩味了?”林懷章懶懶應答,“過幾日待我練會了點茶,再請你來做品鑒。今日手法尚不純熟,這謝禮暫且不作數。”


    張祺裕不喜喝茶,況且他還想起自己新得了瓶陳年的桑落酒。但醉酒除開勾欄便全無意趣,於是他什麽都沒說。想著姑且便給這小子留到大喜之日罷,從前他亂點鴛鴦譜的另一半兒就在樓梯口施施探出頭來。“雖然她如今腿壞了,我還是覺得你倆最般配。”他一拍林懷章,長籲短歎依舊如此招人嫌,“做隴安李家的女婿,總好過做刑部尚書李家的女婿……你這人,到底不識趣。”


    匆匆撂了話頭,趕在那家夥作勢打人之前張祺裕已然溜走。他方才看得真切,李木棠身邊分明有文雀攙著,他卻多此一舉還要趕過去幫襯,說是女孩子沒力道,大男子漢又哪能坐視不理。“我們的英雄!不對、巾幗!來來來,還沒來得及好生謝你,瞧你這腿腳,恢複得是不是有點過分,靈便快趕上兔子啦!”潑皮擠兩腮大笑臉,粗著脖子嚷嚷,恨不得給留君樓上上下下全聽個仔細,“小二!”這叫聲更爽朗,一定便是要請客、一擲千金,急匆匆跑來那夥計就差沒一個滑跪、兩眼精光更是快將腰背壓塌,“快快快!這、姓林的這樣好茶,熱熱的,濃濃的,煮茶湯上來,養身。你能吃……你能吃什麽?一準中午還餓著,要、白灼、白煮,加人參、豆蔻!再來螃蟹……你吃不得。豆腐!燉隻老母雞?鵝肉好,去去,有什麽清淡養胃的,就要什麽!”


    就算是新鮮宰殺的肥鵝,又能花上多少錢呢。李木棠就眼瞅著那夥計的眼皮一耷拉,應承聲也蔫得像黃花。林懷章挪身往裏側,也輕啐一聲“登徒浪子”:“眠花宿柳的無賴,最知道怎樣給姑娘家獻殷勤!連銀子,除了美若天仙的,也吝嗇著哩!”


    張祺裕不慌不忙,照顧了李木棠坐下,又把林懷章的茶壺也搶到身前來:“有人不識抬舉,不曉得我是為了他,專門來拜李姑娘的山頭!”他說著打扇略貼近些,偷偷給李木棠通氣,“這家夥、有事相求。還在那幹坐著,不知道討你的好!”


    “我有什麽事要求?”林懷章不明就裏、隻是搖頭,“倒是李姑娘,你是來找我們,有變故?”


    “沒有,隻是迴來了,高興。”


    小姑娘兩手捧了茶杯,讓文雀也在林懷章對麵坐下,張祺裕立刻就跳出來,堅決不肯落座的了:


    “我就說嘛,可不正好!姓林的你那燙手山芋,這下就一並交代了!”見事主還是不解,張祺裕就一屁股擠過去,大剌剌還占半個身子在桌上,將那後知後覺的傻瓜擋住,“他母親——從前的母親,錢氏、你還記得?”


    “錢家赦了罪,上次公子說,她和老爺和、離……”


    “迴自個家,也不見得有多快活。這不,她家老爹,七老八十——大約是這麽個數,總之老得病病歪歪,一大家子呢當年吃罪,又死了個七七八八,如今這也不曉得是要衝喜還是老當益壯了,竟又念叨起娶妻,要開枝散葉!你說這男人哇,不進棺材是不死不休哇!這幾日張羅著……我聽說是看上哪家二十年華的黃花大閨女?林懷章你有準信沒有?他肯定沒有,他避諱著呢。這、算是他外祖大喜事,怎麽得去表個心意。嘖,可他這母親又不是他生母,和他爹一拍兩散,這又和他林家好像沒了關係。要去送禮嘛,怎麽講、怎麽有點尷尬……”


    “要我去跑腿?”小姑娘急不可耐,往裏一探身,“我可以嗎?真的可以?!”


    張祺裕就一拍大腿,叫聲“誒呀”:


    “這麽善解人意的丫頭上哪裏找!姓林的,你還不快謝謝人家救命之恩!”


    白斬雞隨即端上了桌,黨參紅棗鵝湯也剛剛煨好。七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難得三人聚首,再不像上次薛家茶館裏念叨著陰謀詭計、家國社稷;林懷章的婚期定在年底,因薛綺照一事張祺裕家中也催起了婚,剩一個李木棠左問問右問問,更是好奇了個不得。甚至不止這些緋聞軼事,興致所至又問樓內小廝要了紙筆,得求二位公子將數月來京城諸般變故通通說來:“……公主府被雪壓塌啦!怎麽會!還沒修好嗎?水火實在不容情,延州沒下雨都能被雪壓得山崩地裂……還有什麽事,是不是皇上知道了袁遷盤據一方,曾經怪罪晉郎?”


    “我家做買賣的,什麽都不知道。”張祺裕大剌剌把頭一揚,“這家夥,奏表寫得再詳盡沒有,早都準備好了,就等著殿下迴京去府上叩拜……快些,正好,一並交給咱們李大英雄跑腿去!”


    他接著卻將那信封一捏,探身誠摯望定了李木棠:“都是過去的事兒,殿下、姓林的、整個親王府多的是人決斷,你呢,不要胡思亂想。如今迴京來,和以往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的更不一樣!他是男人,你是姑娘。那後宅之事,可不比前朝輕鬆!”


    林懷章點頭也道:


    “利益驅使,少些推心置腹;弱肉強食,別太慈悲為懷。”


    李木棠的日子尚且快活著,這番偈語她便不肯去參透;甚至於連好容易要到手中的奏表也要壓去枕頭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偷瞧。拿了紙筆出了半晌的神,她歪七扭八畫出長安輿圖,又草草揭過。天色暗了,眼前花了,筆下兩隻重瞳墨點粘連,更像是得了重影……不知何時翻進窗來那猴兒影,是否又是幻象?


    戚晉想,他或許是著了幻象:自華山正廟之後的一切,都好似他最不可觸摸的美夢。華山親拜郊,那原是皇帝職責;告天地、祭將士,國運亨昌、福祚百年,更是全了積年心願。華陰漸近長安,眨眼功夫便見皇帝親迎在郊外。初見那第一眼,他以為皇帝似笑非笑;走近些,他以為弟弟欲哭無淚。他聽見那說話聲先是從頭頂飄下來,渺遠而空蕩;而後又砸在他肩頭,濕潤而沉重。皇帝鼓掌,而後祝酒;弟弟先笑裂了嘴,又落下熱淚。露布高揚,車馬昭昭,進城那一片歡騰人海,更使他幾近耳聾。他想自己大抵多少做對了些事,甚至還在正元殿前停歇片刻,仔細看清了烈日輝映下聖祖親自題寫的匾額。玉階不長,須臾便邁過。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榮王戚晉立於班次最中最前,皇帝是落了座、又降階親手來免禮。皇帝著裘冕,十二白珠搖晃眼前,一瞬麵容似是真切而熱烈,旒玉翳蔽卻不可妄言。而後周遭有謁者出,中書令李蔚赤履上前,進賢冠微低,取露布而宣之天下,朝賀聲頓時喧囂,遲遲不絕於耳。諸如此類的大禮持續良久,中路軍關內道行軍副總管兵部侍郎朱兆、右衛將軍時豐;東路軍大通道行軍總管、右衛大將軍韓壽春、副總管兵部尚書陳偳悉各自上朝受賞畢,各級將領紛紛入朝參拜,連親事府典軍魏奏、荊風也不例外。彼時已當午後,封賞屬實冗長,周遭便漸聞交頭接耳靡靡之聲,尤其輪到榮王親事府時,更有人不屑一顧,笑說如此精銳,難怪能輕而易舉、掀了那華陰縣衙去!甚至還有人憤憤不平,已問起右威衛秦秉正緣何還不見上殿?上首禦座本當昏昏欲睡的年輕皇帝卻懶懶一輕嗓:


    “執仗親事,馬麟、方廷相、朱戴,殺身成仁、捐軀付國,各自、追加正三品散官、從二品勳位。中書令即刻擬製,曉諭太常寺。”


    此言一出,滿殿肅穆。榮王自然拜謝,心下卻戚戚。由是散朝之後,京兆尹範異前來搭話他竟也不避,一時還想起些私事,正待要借一步懇談,內侍監常福聖旨卻至。長豐台距離不遠,他還是先往一旁昭論殿去了甲胄、再往禦前參拜。


    “榮王。”禦桌後那人擊節先笑,“明日獻俘孝陵,一切可妥當?”


    “不敢勞陛下費心。”戚晉迴得不鹹不淡,連他自己都為如此虛與委蛇厭煩,“時豐謹慎、又有韓壽春相佐,一切無虞。陛下今日勞累,當早些歇息。”


    “哥哥。”戚亙繼而又歎氣,“你在邊關為我拚命,我卻照顧太後娘娘都不周,你必然憂心已久……”


    正說到此處,常福很識趣的便上殿來提醒一聲:“太後娘娘該得用藥了”。皇帝去了冕旒,幾步繞出來一把就抓了兄長的手,一路下長豐台入慶祥宮,不止堪稱輕車熟路,連周遭宮人都習以為常,好似他這孝子實在已經扮了太多時候。戚晉滿目卻隻有那明黃衣袖,全看不見弟弟麵目。他盯得越緊,越覺頭暈目眩,無法唿吸。戰功卓著的榮王影子越走越短,逐漸就變迴一個色厲內荏的戚晉。他想阿蠻了,離別兩日來這竟是第一次,當下他不免心驚。


    而後,是一聲更使他眉心肉顫的:


    “元……嬰!”


    ————————————————————————


    母親老了。


    ————————————————————————


    緣何作如此慨歎?正殿門前她明明風采依舊,身子挺拔、容光煥發,好似連皺紋也不曾多添。但他就是看得出來:透過這方軀殼,母親的靈魂,竟已是風燭殘年。皇帝快他一步,先去扶太後入殿落座:


    “您的苦藥才停,禦醫說最不能受風,怎麽全拋擲腦後?”


    太後便拍他的手又笑:“全怪你留你哥哥不放……你是皇帝,兄弟情長總該有個節製……”


    而後他們一起迴首,看向戚晉。


    這場美夢,就做到荒唐的巔峰。


    偏他一人,與此無關。


    親勝母子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母親。他們在席上把酒言歡,太後笑出了皺紋,皇帝和紅了臉,他夾在當中,遲遲卻不動筷。弟弟奉承 “兄長勞苦功高”,母親就慈眉善目“迴來就好,平安就好”。一個不忌憚他軍功卓著,一個不記恨他弑殺了舅舅,戚晉卻反倒無所適從了。或許是他多心,小題大做?一旁明黃衣擺上的金絲被燭火映得耀眼,他到底不肯喝醉:


    “臣下愚鈍,實在不是操兵的料。運籌帷幄,多要勞煩蘇帥指教。好在自此天下太平,再不必大動兵戈,實在是我大梁,陛下洪福齊天。”


    皇帝聞言,哈哈隻笑:


    “五年前統帥左衛,四年前巡邊剿匪,今昔又領兵大敗火拔支畢,要是這樣都算資質粗陋,朝野上下隻怕、就再無將才了!”


    他說得開心,好像當真以為這是朝野之幸;連母親也笑得歡暢,好像更不將此當作禁忌。戚晉捉緊了琉璃夜光杯,咬牙還要將場麵話做完:


    “紙上談兵怎能與真刀真槍相提並論。刀劍無眼,臣不曾有秦家那般膽識,經此一役再不敢逞強稱能。餘生但能侍奉母親近前,守家宅安寧,便已知足。”


    他望向母親。


    不知是否錯覺,有一瞬,燈火熹微,對麵的笑紋裏卻忽而漫出森森寒意,好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狐狸,輕輕對他咬緊了獠牙。錚然一聲,隨即卻是皇帝將酒杯一扔:“哥哥你這話不講義氣!”他要梗著脖子說話,“難道如今多了個妹妹,就將親弟弟置之不理!”


    戚晉一時怔然。太後便伸手、招唿馬靜禾近前:


    “方才見著元嬰一時高興,竟將華兒給忘了。還好飯食未冷,你快將她喊來。”


    華兒?他那年僅兩歲便因病故去的親妹妹、嘉樂公主戚晚,小字豈非正是“晚華”?母親想來對此二字諱莫如深,而今卻如此紅光滿麵、一瞬喜笑顏開,他幾乎要懷疑自己重瞳昏花、耳朵幻聽了。“是你舅舅在、”太後生硬打個頓,“是你舅舅的孩子,乖巧伶俐,陪在我身邊消遣日子。隻可惜年紀太小,不能指給你做王妃……”


    “我已有……”


    他正要急眼,所幸那不過五歲的小丫頭恰在此時歡鬧著蹦跳進殿內來。或許是這個年歲的孩子尚未長開,總是這麽大差不差的樣貌,戚晉目不轉睛盯著她看了些時候,不由想起也是這般嬉笑不休的晚華。她若還活著,如今會出落成個什麽模樣?若楊忻……小之在漠北又是否安好?他或許出了太久的神,連太後都察覺出異常,當下散了宴席,又再三重申自己早已病愈、身康體健更甚往昔。被趕出慶祥宮來,時已近晚,甬道長燈依稀。執戟衛士落下瘦長的影,將兩開宮門擠得甚緊。他與亙弟二人並肩同行,便愈發施展不開。皇帝走在他前頭,早已、走在他前頭。他們本不會、更不必並駕齊驅。他是否也有此感,口中官樣文章就越嚼越鬆散。臨到開益閣前,稀薄的燭光已然滅得幹淨,一旁卻好似洪水決堤,飛沙走石衝他照麵撲來:


    “對不起。”


    猝不及防地,皇帝立時換了哭腔;接著更駭人聽聞,他居然一把將戚晉抱緊:


    “對不起。我沒想到,我想不到……我不該派人製造山崩、襲擊你的親事府……是我,怪我!但我……哥哥!你信我!我從未想過要你、要你……我怕了十年,夜夜噩夢,隻怕兄弟鬩牆,不可收場……我不要那一天到來,我寧可你再不迴京,平安一生未嚐不是個出路。但……”


    他在戚晉肩頭落了一池眼淚,聲音更是顫抖:


    “我錯了。我真的害怕……我、很想你。”


    戚晉大概是愣了許久。


    亙弟雖生性懦弱,卻也甚少如此痛哭流涕。


    十年擔驚受怕,是他一意孤行,逼迫太緊。


    所以、或許……


    他那一雙手,抬了又落,想要扶上弟弟後背,冷氣卻從心底戰栗著燎遍他每一寸肌膚。究竟是哪裏古怪,還是他不識抬舉?他說不清。“堂堂一個皇帝,不怕給人笑話。”他卻隻有戲謔著將弟弟放開,暗中期冀對方不要發現自己言辭做作、聲音發緊,“從前不是答應過哥哥,我護你一輩子,你不可再哭鼻子。”甚至這句,也是他萬分不肯脫口,可此情此景,他卻非說不可。皇帝便在他麵前拿袖子擦了眼淚,赤果果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兒,還要同他放賴:


    “以後也是麽。”


    他喉頭一動:“自然。”


    夜色漆黑,他看不見弟弟滿麵淚花,或許,也再看不清自己一顆心。興明宮太過寂靜,榮王府太過吵鬧。段舍悲已擋迴了不知多少路恭維慶賀,獨獨大理寺卿還留在善誠殿內,隻為知會他一聲:“太後娘娘……此次大病,實在是很不好。”


    “表舅身在前朝,道聽途說不足為……”


    “萬歲節、除夕,我在大宴上親眼瞧著娘娘麵色蒼白,少言寡語。馨妃娘娘在內宮看得更清楚,纏綿病榻一直是到了二月裏,楊珣那私生女送進了宮才漸漸好轉。這些且不說,還有件要命的事兒,你必須有個準備。”


    門扇已經闔嚴,鄭邑甚至要將荊風打發出去,蚊子般貼近了哼哼:“太後娘娘的奉宸衛,說是世家子弟不堪用,被清出宮大半,換了什麽底層軍官補進去……他們效的是誰的忠,你該當清楚!”


    是否正因如此,一進慶祥宮他才百般的不自在?戚晉想不懂,他也不願再想了。糊塗好活人,便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著,難道不好?他後來甚至不想往朝聞院去。前院善誠殿與澤遠堂經年空落,而今自己大勝歸來,也該得輝煌起來。這裏會擠滿許許多多的笑臉,充盈著各式各樣的祝頌,他是榮王,他的人生理應如此,養尊處優、雍容華貴、順風順水、無波無瀾……


    假如他變成這樣的榮王,心裏,可還裝得下一個四無丫頭麽?


    他於是終於知道阿蠻杞人憂天在害怕什麽了。連他自己都得膽顫心慌。所以他翻了朝聞院的窗——失之刻意,還撞倒憑幾踩著了一本筆記。燈火不亮,阿蠻的畫比她的字還要醜,後者趕忙撲過來,百味雜陳就叫:


    “阿郎。”


    他的小姑娘,麵上帶笑,胸前卻起伏劇烈,狼牙項鏈便在燈影裏格外閃亮。所以在他迴神之前,他已環抱著她的腰,依偎在她胸前。不、不……隻有這裏,隻有此刻,他的心才是空的,他的耳畔才是安靜的。滿城沸騰歡唿停歇了,滿朝灼熱目光熄滅了,興明宮膩人的兄弟母子也不值一提了,他眯上眼睛,唿吸倏忽沉穩而綿長。隻有阿蠻,隻要阿蠻。她抬手,輕輕揉亂了他的頭發,又輕輕吻住他左手尚未痊愈的傷痕。“要睡覺嗎?”她問,聲音一閃一閃,像夏日的蜻蜓,又好似密林裏的螢火蟲。他的腦袋太沉重,幾乎不由自主就在點頭;他卻要瞪著眼睛抗拒:


    “明日……還要獻俘。”


    他頓一頓,又問:


    “你的腿……”


    “江奉禦明日大概要跟你親口說,我也不知道,隻是這兩天走了好幾次路,雖然還要人扶,不過還是能走的。”


    他就點頭。


    有一陣子,他倆就這麽坐著,千言萬語分明唿之欲出,卻誰都無以開口。終究是她的小手猶豫著抬起,輕輕撫上他過分纖細的眉毛。一點點,或許撫得平舊瘡、卻撫不平永無止盡的新傷。所以她歎息:“從今天起……我要、失去你了。”戚晉就將她的細腕子捉住,“你會從戚晉,變成榮王。”


    “我還是那個我。”戚晉道,又自袖中取出一樣禮物,“而你,真正要做李木棠。”


    那僅是一張薄紙,墨漬新幹不久。小姑娘仔細看來,卻居然是張手實——尚空著名姓,卻居然列了好幾條宅院田產。“地產、鋪子、田舍,這些是親王國精挑細選;你想要的名字,你自己親自來寫。這兒,我去取筆墨。”


    她捏著那張紙,怔然良久。


    心口堵得發澀,有千百種情緒早已釀得濃烈,卻被一層層厚繭遮得嚴實——那是親事府、是小公子、是皇帝陛下、是太後娘娘、是林公子、是段媵侍、是榮王。明明滅滅的燭火照得心底發燙,她忽地扯住他衣襟,探身就扣住他雙唇。他們的麵容很相似,俱是燭火於夜色中燒破的窟窿,一翕一合著顫抖。


    他們到底還是一同轉倒在床上。


    “李木棠、戚晉;還是李木棠、榮王……”她在喘息。


    “會一樣的。”他顫抖著唇承諾,“明日、你睡個懶覺……醒來我變迴來了。大事小情,我說給你聽……”


    她再低頭咬上一口:“這裏是京城。”


    “是我們未來的家。”


    李木棠便不說話了,戚晉抵著她鼻尖,就長舒一口氣:“現在,該得要睡覺……”


    “你明日要穿什麽衣服……”


    問出這種賢妻良母的馴順話來,戚晉眉頭一擰就要生氣。李木棠見勢不妙,立刻鳴金收兵——她的五髒廟咕嚕嚕叫得響亮呢!慶祥宮內推杯換盞,他也曾無食欲。於是一牆之隔的廚房很快忙活起來……


    至少今夜,要有一個不餓肚子的好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