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不起三月餘,連李木棠都嫌自己煩。光一個腿疼,就時常鬧得她渾身冷汗直嘔酸水,整個人又髒又臭活像漚了數月的爛泥;左腿再怎麽按摩照顧著還是萎縮成根稈子骨,她躺著坐著時總把重量壓在右腿上,後者就又腫得胖乎一壓一個坑,左右對照著更讓人看了惡心;高燒發作了幾次,五髒六腑都毀了個差不多,麵色永遠蠟黃著,背上又起了皰疹,所幸沒有發展成背瘡一爛一個碗大的疤;吃飯自然是吃不得什麽,腸炎胃炎便都得了個遍,嘴裏麵潰瘍老是不肯好,再加上當初被扇落了的一顆牙,實在不堪入目極了。總是治了腿來手又疼;吃下去一口藥又得吐上三口。得是有戚晉寸步不離陪她這般沒日沒夜硬捱著,等到小之出嫁,這人總算看著算是養了些精神氣了,她卻反倒更不是滋味:


    不為別的,隻因戚晉對她太好太好,無微不至地好,不厭其煩地好,把她從後腦勺操心到腳趾頭——三個多月,所有這般柔情脈脈都是對著這一灘肉,好像她隻是個重病纏身的軀殼,並不是從前那個口齒伶俐的小丫鬟——她畢竟也說不得太多話,更沒有精神繼續出謀劃策去做什麽英雄。他們甚至不像一對才定情不久的戀人!哪有什麽欲拒還迎的情趣,更全不見麵紅耳赤的拉扯,她這兩條腿一雙腳,連帶脊背、後腰,統統作為亟待修複的“爛肉”,早被他心急如焚地看了又看了。就剩胸前還算得神秘,但在如此情景下也實在無趣極了。她甚至開始抗拒再見到戚晉,總覺得這副身子是個拖累,自己作為情人更是不夠稱職。等戚晉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她卻一次比一次要焦慮不安。離開豐州那天更是就要把袖子絞爛!


    戚晉大清早就離開,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想他或許要領右衛整軍返京,往後一路隻怕再顧不得她,為此口幹舌燥;又想他或許是在和右衛時將軍及兵部朱侍郎往來交談,大家或許要一同啟程,指不準一會兒她都會親自見到那兩位官爺,為此更是唿吸不暢。文雀小題大做一溜煙就出門去通風報信,罪魁禍首沒一會兒風馳電掣就跑迴來,帶來些好消息:右衛及俘虜並歸時將軍統領,與朱侍郎一並慢行在後。他單獨與木棠一起今日動身,快些迴長安將養著去。也實在是走得有些太快,她那一口氣尚來不及吐出來,就在朔方刺史府前又鬱結梗在胸前——孫固大擺儀仗親自迎接,戚晉不過簡單敷衍幾句,隨即卻返身當著眾人麵將她抱下馬車,甚至一路就抱迴人家正明堂的高床上去!


    還有那兩封信……


    所以她當然做了噩夢,還有驚起了高熱。半夜兩眼猛地一睜,忙不迭下床就要跑。文雀但聽得“咚”的好大一聲響,卻不聞痛唿慘叫。她也實在是看煩了這丫頭沒完沒了的戲碼,隻在一旁翻了白眼又唉聲歎氣。麵前戚晉那一身黑衣卻照舊風一般卷過去——


    而後第一次,震動響有雷霆。


    去赴孫固的晚宴本已使他很不愉快,荊風還沒過多久就專程跑來,說長安城兩封家書,現今都落在阿蠻手裏。照舊惜字如金,神色清白無辜,好像不是在賊還捉賊似的。孫固上的酒是鄉野間自己釀造的米酒,浮一層綠蟻,入口綿軟無力,卻使人頭腦昏沉;席間獻舞的據說是自家奴婢,各個布衣荊釵,麵容卻嬌嫩,腰肢更柔軟,平白使人眼花繚亂。於是戚晉再待不了太久,左右麵子已經給足。對方卻偏在這尷尬時候叫停樂舞,不知從哪裏搬出四五尺高的案牘,又叫上四麵八方好些書吏,一樣一樣,要將夏州近來大小事務給黜陟使稟報清楚——可是還記得後勤改道的舊仇?亦或要申明了自己在內亂中何其無辜?還是渾水摸魚,有所隱瞞?戚晉該是想仔細聽清他言下之意,綠蟻酒後勁逐漸泛上心頭,沒多時卻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他想快些迴去,好些話要說,好些怨氣要吐,關於長安、關於皇帝、關於母親、關於孫固……很多他想要置之不理的心緒如今一股腦都堵在喉頭,實在想問阿蠻發泄個痛快!


    時值子夜,月高雲低。未值燭台的正明堂內,顫顫巍巍縮著個喊不出聲的黑影。是磕了膝蓋,還是摔了腿?為何蜷成一團、一聲不吭,是壓著了傷口,還是胃腸又在作痛?小姑娘察覺是他,眼都來不及睜,氣都喘不勻,光從胸前攥了那皺巴巴信紙懟上他胸前:


    “小公子……楊忻……沒了……”


    這一句不夠,還有:“太後娘娘……更不好……”


    甚至開始出餿主意,胡說八道:“我好著……要不你先騎平夷趕先頭迴去……”


    無怪乎他得扮一迴嚴父,沉下臉痛心疾首斥責一句:“不懂事!”誰家可憐閨女登時愣住,那還等他一套套大道理往出來搬,是紅了雙眼隻管把他發狠一推:


    “是你!糊塗!”連咳帶喘,她依舊寸步不讓,“我夢見……皇帝千裏迢迢派了人來……誰知道是不是夢!太後娘娘的這份信你就瞞著我,小公子出事如果不是二哥通氣我更無從去得知!你是要繼續掩耳盜鈴,還是你根本瞧不起、我……看不上……還是不屑讓我知道!”


    戚晉那雙重瞳跟著就往荊風身上一掃。後者往後輕輕巧巧一躍,蹭條門縫說不見就不見,甚至還有閑工夫扯了文雀一起。後者看熱鬧看得起勁,還老大不樂意呢!


    他現在還能如何分辯?說一切是二哥居心不良有意陷害?說他方才正要對她和盤托出求個開解?不,她才跌了一跤,半夜三更又不好好睡覺,瞧瞧,或許又發了燒!“都是噩夢。”他張口便道,“疼不疼?你文雀姐姐去找杜令濟……不論什麽事情你也不能這麽折磨自己……”


    “別打岔!”李木棠卻朝他吼,“今天一定要說清楚,不可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不僅僅是噩夢……萬一丟了性命……!”


    戚晉哪裏聽得了這個,不由分說就要上手先抱她迴床去。李木棠掙脫無力,竟然好一聲嘶吼,嚇得戚晉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怔住。杏仁眼裏圓溜溜的眼淚應聲就掉,連那耳根都赤紅如滴血!她趁機更推開戚晉,轉身扶住了床沿,一句又一句,急得好似掉進油燈台爬不出的老鼠;揮胳膊又蹬著腿,簡直毫無章法!


    她說出口的話,卻鞭辟入裏,更咄咄相逼令戚晉無以應答:


    “年前和議早都結束,今日已是二月十三。時間早夠消息傳迴去聖旨再傳過來!什麽聖旨?戰事平定,或許就到了卸磨殺驢的時機!流寇劫掠、燕人餘黨報複,多的是理由,讓你不聲不響……再也迴不了長安!我做了這樣的噩夢,又難道隻是個噩夢?不要說你不知道,攘外他已經做到,全天下最困擾他的不就隻剩下個你?兵權還在你手裏,他憑什麽放心?他甚至已經開始了……不要說你不曾注意!國舅爺的事是給怎麽給太後娘娘發現的?還有這迴,楊忻到底是怎麽沒的?太後娘娘生病需要你立即迴去的消息是真的嗎?京城裏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麽……一樁樁一件件你到底清不清楚?!親事府損兵折將,又撥給了小之五個人;右衛現在在時將軍手裏也不跟著你;二哥受了傷才好了沒多久……你有沒有想過萬一?!”


    戚晉深思熟慮過。可那畢竟是個苦差事,又有照顧阿蠻這等上好借口容得他因循遷延。他方才著急來此,不也是想胡鬧上一通,得些慰藉同情?可原來這借口是假的,慰藉更是騙術。黑漆漆的夜色裏,他卻忽而看見光芒萬丈一個阿蠻——不再是近來落水狗兒的可憐模樣,是似曾相識、卻闊別多日的精神氣。他甚至好似聞到春日寒津津又雨霖霖的青草味兒,奇筋八脈竟瞬間通暢,渾身精神更為之一振——


    好像有很久很久,他隻顧著為她殫精竭慮,卻忘了他愛她,更忘了他是為何而愛她,愛的又是怎樣一個她:


    眼前的小姑娘義憤填膺、風聲鶴唳;分明膽小如鼠,卻又無所畏懼;她大可歇斯底裏,卻依舊動心忍性;她那一雙半盲雀目,從來都慧眼如炬。


    阿蠻一口氣質問到底,胸膛半晌起伏不定;眼淚停不下來,腿腳更支撐不住。她接著癱倒在地,不斷抹著眼淚還要故作鎮定:“我知道我很討厭……奴婢!或許就愛多管閑事!殿下家事、根本不用和奴婢講……太後娘娘生病,我還總給你找難受……”


    她說不下去,她的眼淚擦不完。


    戚晉隻覺心下大痛,當即將遠遊冠解下,甚至將蹀躞帶一取,連一身弁服也要除去。他要他的阿蠻看清楚,他那平平無奇、卻又不遺餘力的心意。他已將在抱在懷中,這一次,她不曾抗拒。所有的遲疑與恐懼一分不少從她的眼裏,流進他的心底。他要熱切地致歉,再來袒露怠惰與怯懦:


    “是。是我糊裏糊塗,是我自以為是,是我患得患失,顧頭不顧尾。隻在乎你痛不痛,隻關心你身子要不要緊,每日病床前來來去去,卻從來都……看不見你……操心你的病,是因為我愛你;怎麽能因為病勢反複,竟然來責怪你?你是死裏逃生,活著已經是勝利!咬牙抗爭,實在英勇無雙,我應該為你驕傲……要好好感謝你!你和母親不一樣,身康體健,那是無事烽火戲諸侯。我不甚煩擾,今夜本就想找你哭一哭……從開始便不該隱瞞。我大錯特錯,算是失去了此等資格。所以要換你,來和我哭一哭……好不好?”


    他的阿蠻啊,實在是太傻,連打蛇隨棍上也不曉得,台階好好地遞到跟前,卻隻忙著又追問起“太後娘娘……”全然就忘了自己委屈。戚晉就故作姿態,搖頭扶額又唉聲歎氣:“楊忻是私生子……母親,多半是說來嚇唬我……從小到大,什麽頭痛腦熱、眼花耳鳴、胃痛腸絞、腿脹腳酸,一個不好使就換另一個,半真半假,光讓人心驚肉跳……我現在不在京中,慣不著她……我也不想想這些事,好不好?”


    瞧瞧,到這會兒了還不忘耍賴躲懶哩!還要這般軟著聲無賴似的再來逼她:“所以你呢,也不要再為難我。還有什麽不痛快,統統都說出來。從此以後我再不藏著掖著,你也不許強顏歡笑。瞧這短眉毛皺得,好嚴肅哇!還不如繼續掉眼淚呢!說來聽聽,還有什麽想罵我的,趁你文雀姐姐沒迴來,咱們兩個之間,好好罵個痛快!”


    “我沒有……”小姑娘這麽說,鼻子卻還抽抽嗒嗒呢,“隻是……你晚上抱我進來,孫刺史……好多人都看著……我還睡人家正院正房,我怎麽可能不做噩夢?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又沒什麽運氣……”


    戚晉幹脆就給人小嘴捂住,還將那珊瑚玉牛頭項鏈從她襟口勾出來。阿蠻餘光瞥見,嘴角不由也翹起。她卻接著又掙脫開來,還自己扒著床沿滾迴床上去,甚至背身對他。饑饉災荒毀掉的肚腸遭不起大魚大肉,精打細算養刁了的心眼更信不過時來運轉:於是饑民反倒活活撐死,皮包骨頭倒要眼守著粟穀生蟲。戚晉便想,若問木棠,她該當何以應對?他當真這麽問了,又不等李木棠答,捏了聲氣質高昂將她自己的建議說迴給她自己去聽:


    “木棠啊,一定會說:‘那就上街去看看!看看朔方因為她挺身而出、撥亂反正,現在有多麽熙攘繁盛,人民如何安居樂業!看看她到底是德不配位,還是功德圓滿!’”


    他甚至當真抱了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別扭丫頭就要出門去。才不過背身開了條縫,又小風輕輕一撲,懷裏阿蠻跟著就打個哆嗦;再一抬眼,好家夥,麵前還堵著個閻羅王哩!叉腰挺胸,氣壯如牛,曹文雀單把細長眉眼這麽一乜,戚晉那耳根提前就開始隱隱作痛:“深更半夜,上什麽街看什麽熱鬧?”一定開篇點題,咄咄逼人,“藥都喝不及,還耍起了酒瘋了?!”再加一句譏諷,或許不止一句。堂堂榮王殿下到底不肯掉頭就跑,當下隻去問阿蠻討招。李木棠卻和他大眼瞪小眼,滿麵視死如歸的氣概,頂多再掙出一句:


    “是我要……”


    “你閉嘴。”文雀罵歸罵,聲音居然堪稱溫柔。她甚至解了身上狐裘披襖暖暖和和給人蓋上,不由分說接手還將李木棠抱在自個懷裏,趕幾步就送上床去。門口候了多時的杜令濟自己跟進來,單落下戚晉還杵在門前,活像多餘的那個。荊風就從院子裏溜到他身邊來,共患難這一份無所適從的沉默——至少荊風自己是這樣誌得意滿,哪裏卻知道杜醫官前腳剛叮囑了千八百句“別動氣別活動多休養生息”,後腳一走這家夥攆了他和文雀還能同妹妹聊到天亮去!甚至要不是他恪盡職守,偷溜出府也未可知哩!


    曹文雀至此終於是大敗了。荊風心下便惋惜。到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她接著是要厲聲大罵,還是來找自己作援兵?他偷眼瞧了幾迴,喜滋滋靠牆根就等,卻隻等到一旁鼾聲輕響——她居然滿不在乎,席地說睡就睡,實在近來勞累過甚。今夜的月兒高,樹影長,風雖輕,天猶冷。她才解了狐裘,耳尖脖頸都微微發紅。總該迴床上去睡,最好放個長假,讓他這做哥哥的親自照顧幾天妹妹。右臂箭傷已經好得徹底,抱她一路迴屋去自然不成問題。可荊風在她身畔蹲下,卻居然就此僵住。


    直到晨光微露,戚晉懶散出門來,文雀聞聲一躍而起,他甚至都沒有能夠說服自己上手。大好良機就這樣錯過了,魯叔公才交了班,還專門迴頭要笑話他一聲。門外小邵還忙著問怎麽迴事呢。荊風哪有地躲,除了正堂屋裏?


    李木棠居然還沒有睡,好像,還專門就等著他。


    “昨天晚上……我都聽到過。”他還是不會撒謊,而且莫名覺得自己有必要替殿下分辯上幾句,“太後確實,對殿下無所不用其極……也隻對他這樣柔弱無助。平日,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從不會吃虧。”


    他想讓妹妹放心些,妹妹卻直接抬袖遮了臉,還長長歎氣不休,像是更加無助。估計是害怕皇帝。荊風就要說那是個愛哭鬼,沒主見更沒本事,矮簷下長得一身軟骨頭,一副陰暗心腸……他不過才提個開頭,李木棠便緩聲來打斷:


    “我不想……再聽那些故事……你隻告訴我,就算是、就算萬一……二哥,你會不會讓他得手?”


    荊風這迴給出的答案簡單:“不會。”就這麽兩個字。幾乎尾音落下的瞬間,木棠好似便陷在枕頭裏睡著了。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清晨,她夢見了京城。


    ————————————————————————————————————


    段舍悲不曾告訴任何人,有一夜,她夢見了塞外。不是殿下驅虎吞狼的豐州,不是鐵騎奔湧的燕國,她夢見蘇以慈口中那個色彩繽紛、草豐水美的陽關——那個她一輩子都到不了的遠方。她在夢中唿吸、長望,甚至席地而臥,為此醒來後有很久雙頰滾燙,心神俱慌。她是段家的女兒,是榮王府的孺人,她的世界隻有段宅、榮王府、再多加一個興明宮,多的一分一厘都不該動心的自私,是她不應放縱的自由。她為此今日動身更早,往慶祥宮侍疾更加勤謹,一雙膝蓋幾乎都沒從地上離開過,由是等正月初三,太後終於能起身言語,她那渾身上下的愉悅簡直就將理智壓過,甚至在太後冷冷問起皇帝時,她還開開心心替那冤家說了好話:“陛下每日親奉湯藥,晨起昏定一來就是一個時辰;還下令闔宮節儉用度,連年節宴席都裁撤了好幾場,為表孝心祝福陛下親自齋戒,更命樂福齋做了好幾場法事,果然是不負苦心,太後娘娘身康體健,萬民之福!”


    她說罷盈盈下拜,正怡然自得好時候。太後卻一揮袖摔了滿地調羹碗盞,氣得甚至半晌隻喘得粗氣。幸而皇帝得宮人喜報,還未下朝急急便趕來。眼見太後動怒,他甚至不問一聲緣由,徑直就跪在段舍悲身前,儼然朝野交口稱讚一副孝子模樣。段舍悲便覺得自己該當告退了,可她又不敢,就聽得太後字句粘連、磕磕絆絆,卻切齒拊心、單刀直入:


    “你!為何還不殺了哀家!!”


    段舍悲應聲一抖。皇帝也是沉默,屏退無關人等,他卻單單留下她這榮王府孺人,好像接下來那聲坦蕩蕩的悲歎,也是要說給她聽。


    他道:“太後,信、或不信……


    “我隻是想要,等我的哥哥迴來。”


    段舍悲已經不信佛;段舍悲更知道皇帝從來都不信神佛;可不知為何,這一刻她好像憑這些虛無縹緲的信仰,當真信了他這一句——不算誓言,更非承諾,不過隻是一個願望——或許,太後亦如是。其後好些天,她進宮去陪同逗弄楊忻,皇帝也時常掐著點來。太後依舊視若無睹,但好似不再深惡痛絕。段舍悲便又過起好日子,直到宣清長公主和殿下各自一封家書送進了宮。那日其實已算不得冷,她在慶祥宮外,從卯正,跪到酉初。是她治理無方,縱了長公主脫逃,才有而今和親,致使國舅爺唯一的女兒再無歸日。榮王爺在家書中又拒不認錯,那更該她這做妾室的來替他跪一跪母親,求一聲原諒。靖溫長公主從她身側走過,皇帝從她身側走過:慶祥宮的正殿衝他們這水火不容的開了,到頭來卻將楊忻丟出門來。情到悲處,最忌睹物思人。段舍悲便好似得了懿旨似的,忙不迭要帶那小兒離開。她卻居然不怎麽會走路了。將從她身側走過的宜妃這迴停下腳步,是直接背了她迴令熙宮,上了藥油又安排了轎子送她離開:


    “別和我客氣,這治跌打損傷的什麽神藥,還是上次你送進宮來,我都沒有用完。”蘇以慈說著,還又要背她出去,段舍悲又哪裏肯。說來她與宜妃娘娘也並算不得熟悉,不過是在對方初次迴京,隨父親赴的第一個宴席上主動搭了幾句話。尚未出閣的段家女兒本也是真羨慕對方那黝黑康健的氣色,更好奇邊塞風物。其後就算各自嫁作人婦,尋常走動也不過就是禮節罷了。段舍悲自認做得周全體麵,卻也不到廣結善緣的地步。又或許,宜妃不過是喜歡楊忻這孩子罷了。偏他也不認生,嘻嘻哈哈又笑又鬧還要抱呢。就是臨別時,宜妃多慨歎的一句也不是為了她段舍悲:


    “正好把這孩子送還親娘身邊,上元節燈會,母子倆正好一塊兒去玩呢。”


    正月十六一早,再一次於慶祥宮外長跪叩頭的段舍悲便又相信,是她心軟將小忻兒還給了親娘,是她說服母親給了薛綺照銀子讓她去燈會上好好散心,所以小忻兒走失,一切依舊是她的過錯,還是賴不得旁人,哪怕她當下又見到脫簪待罪、甚至有些衣衫不整的宜妃娘娘。“你膝蓋上次還沒好,快起來,在這裏浪費時間幹什麽?”對方依舊是風風火火,一把要將她扯起,這迴卻居然自己向後險些跌倒——才不過幾日光景,她怎得竟手腳無力至此?“現在找人要緊。你快去、好好問問那外室到底怎麽迴事,還有……”她附耳過來,聲音居然比段舍悲還要虛浮短促,“國舅爺的私生子、私生女,找一兩個,有備無患。”


    她接著自己提了裙擺,倒要奔赴沙場了。這並非段舍悲亂記恩情,是她自己說:“太後這邊不用擔心,有我在。”其後楊忻病故,更是她從早到晚陪在太後宮中,還竟然得了對方和聲細語,甚至拉了手不曾放開;卻連段舍悲送去的女孩兒,連同段舍悲本人看也不看。


    死皮賴臉留在慶祥宮繼續努力做一個孝順媳婦?


    段舍悲如今隻想迴家了。


    她在東跨院等了很久,前來應門的兄長早都不耐煩忙自己要事去了,父親尚在官署,母親仍遲遲不肯來。或許還在氣她心慈手軟太過放縱了薛綺照,又得罪太後娘娘更連累段家惹上一身腥。母親的神色卻足堪怪異,她拉了段舍悲坐下,猶豫再三,開口不說別的,卻反而讓她不要多心:


    “你那做兵部侍郎的表兄,才來信說……長公主貼身的有個丫鬟,最近可在王爺麵前得臉。王爺這些時日像中了什麽蠱,是寸步不離……你可知道此人?”


    “女兒……認識。”


    段舍悲接著就犯愁。榮王府上她或許可以掐斷了仆從們風言風語,邊關有著些閑話傳出,豈非影響他二人清譽,更影響殿下前途!段朱氏接著卻笑了,連道即是自家家的下人那倒是喜事:“總歸王爺開了竅……還得找人來,好好指點指點你那陪嫁。知道你吃齋念佛慣了,眼裏見不得汙穢。你就且多住些時日,再好好學學如何管教姬妾庶子。等王爺迴來,趁著功勳我也給你外祖提提,讓他和王爺去說,那空了幾年的正室位置總還是你的。最好這丫鬟能懷著身子迴來,也好全了太後娘娘一樁心願,到時候雙喜臨門……”


    段舍悲低眉順眼地聽著,卻無法應從,更無以駁斥。


    “我大概是個很不稱職的妾。”她悲傷地琢磨。


    “而且多半還是個不孝的兒。”


    又或許這世間從來都隻有從一而終的主母,沒有賢良淑德的妾;隻有出嫁改姓的外人,沒有孝順到老的兒。所以妾室好做,主母難為;女兒更是早都會變成外人,自此再也沒了家。文雀早想得清楚,雖然解作另一番道理;且又要等到朔方刺史府的第一夜過去,她才知道榮王殿下對此原來是糊裏糊塗。她在夢裏都記著,聽見門扇開合登時就跳起來。即便她知道榮王實在是煩了她那一張利口,她還是要去絮絮叨叨:


    “木棠到底曾是奴婢……你認不認,這都是她的出身,也會是以後所有人對她的定義。她連自己擺脫不掉習以為常:她會惶恐,會瞻前顧後,會患得患失……因為她曾經做了三年吃不飽肚子的奴婢。所以她會意氣用事,瞧見燈火亮就要往近湊,倒把自己逼到今日這番境地。她對你冷淡,是因為她在做著失去你的預演,看起來卻好像小人得誌;她要是對你熱情呢,那又完全是因為她真心喜歡你,願意為了你活過來,但是落在外人眼裏,卻又像是攀龍附鳳——這就叫進退兩難。她現在走不得路,我們關起門來扮家家酒,什麽都不重要,什麽都好說。但你昨晚抱著她下車,抱著她進門,你迴到長安去,也要這樣抱著她迴王府,抱著她上慶祥宮?”


    她接著卻又道:


    “我不是為了她來質問你。我隻是想殿下知道,因為你是殿下,她是奴婢,事情就已經成定局。她無論怎麽做,看起來好像都是錯。殿下你無論怎麽選擇,不論是情人,通房丫頭,妾室,還是你或許想著的正室王妃,都終究不可能是什麽康莊大道。所以我想,你們或許根本就不要在這種問題上耗費精神,不要一個做噩夢又摔跤,一個大驚小怪還大半夜要往街上跑,更不要苦兮兮說服來說服去通宵不睡覺。木棠,畢竟是死裏逃生的人,能不能恢複如常還得兩說。人間很多事本來就不能盡如人意。妾室卑賤,主母也未必好做。人更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家裏,在遮風避雨的屋簷下一無所知。有一點歡愉,當下能滿足,就已經很好。”


    戚晉聞言,竟是過了良久才道聲:“謝謝”。他卻實在又不明白,阿蠻說她文雀姐姐往日慣愛棒打鴛鴦,怎得如今竟能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準則,竟說出這樣一番豁達言論來。後者隻是搖頭而笑,甚至有幾分靦腆:


    “或許,我也是……有些累了。”


    她並不是今日忽而便撂挑子隨心所欲,從雞鹿塞死裏逃生的那一刻起,從打暈主子不讓她去救木棠的那一刻起,從木棠蘇醒的那一刻起,從得知木棠與榮王約定終生的那一刻起,從送主子遠嫁燕國的那一刻起,她那一顆被鎖鏈層層禁錮著的心,大抵是一點點慢慢軟和了。也好像隻有這樣不管不顧,她才能歇下來緩緩唿一口氣,看一看天,知道立在這兒的是一副血肉之軀,不是一套套陳規俗矩。所以接下來她甚至不迴去看看木棠,反倒要替那丫頭走走這朔方大街小巷,親自觸摸一切不曾淪陷於饑民暴動、亦或邊關戰火的生機。童昌琳不知是受了荊風委托,抑或自己貪玩成性,總之與她一道,雖然沒多久就從並肩同行跑在先頭,要看千葉紅萎謝,看白杏含苞,看迎春初綻;看枝頭透綠,看道旁吐春;前後左右,到處是不同風景:右手邊的不知什麽樹,枝椏間少有綠葉,專在斷頭平齊齊地繁茂,好像是那蘑菇的傘頭;左手零散著幾株矮木,枝幹又粗又黑,虯結攀延,像是陰天的潑墨山水,根腳邊還生幾株桃花,個頭矮小,花包零散,乖巧細嫩得很,立刻就想到田園農家一些詩人吟誦的悠閑時光。就那道上來來往往的人,高矮胖瘦也是各有故事,有的紅一張麵龐,光亮得好似河道峭壁;有的鬼眼精靈,放光好似水裏積年衝刷的石;新婦穿紅戴綠踮腳走過去,老人家慢吞吞就蹲在街角抽著旱煙發呆。閑散無賴又姿容俏麗的春日真身微露,卻先在周遭一磚一瓦中釀出香味來了。文雀聞之便覺骨頭酥軟,甚至都不再像胡姑姑教導的那樣不急不緩、步步與肩同寬了。


    饒是如此,見童昌琳忽而拿出一封信件,說是胡姑姑親筆時,她依舊有一瞬沒來由的恐慌,是瞬間打直了腿挺直了腰,不肯站在道中礙事,還不肯受童昌琳相邀去茶湯鋪子坐下暖暖身子。她好像忽然就明白小主子麵對國舅爺絕筆遺書時的望而生畏,拆看怕失望,不看又惦記。童昌琳自己已灌了小半碗紅茶下肚,擦著嘴就插一聲:


    “荊典軍知道你過不去對木棠見死不救這個坎,特意去信問的你師傅……”


    轉眼間那信封便已經撕裂,短短八個字赤裸裸就烙在曹文雀眼睛裏。胡姑姑不談自己現狀,不問文雀境遇,簡簡單單隻道:“過猶不及,恕己渡人”。說來湊巧,這豈非正是今晨文雀說給戚晉那番道理?


    初春的暖風,終於也就吹入她的心底裏了。


    曹文雀收了信,接著還往城東門吳姓藥房。懲惡還需揚善,致歉莫如致謝:她去替木棠問吳堂春老先生道一聲謝;再好好買些補藥,也謝過親事府救命之恩。童昌琳聽聞她如此意頭,起初還有些不自在,走著走著東拉西扯聊起來,竟然處處合拍、件件熟悉。興明宮宮人殞命,按例隻由錙銖府發放慰撫款給家人便是,屍身並不還鄉,陪葬皇陵附近山丘也算是沾染福澤;胡姑姑卻要讓共事宮人逢年過節寫信寄迴,談及已故之人往日言談舉止,或加褒獎;道來各人每日喜怒哀樂,不過平鋪直敘。死者如生,似乎從未離開:事情雖小,聊作慰藉。親事府莫不是如此?小方、朱戴、還有馬麟,馬革裹屍永遠戍在北漠,執仗親事十三人便都做了這三家的兒子。冬月,臘月,正月,已有三月的家書遞迴去;榮王殿下新撥給整個親事府的兩州食封,也被年輕小夥子們劃出一州來補給三家、及負傷的自家兄弟。就連童昌琳,不過耳尖被箭風蹭破了些皮,坐騎狗兒傷了腿,居然也被惠及,還是費了老大代價才推脫得了呢。


    “典軍老爺欺負了你?”


    “那沒有。就是今天我得來陪嫂子你。送信,說好話,再多叫幾句‘嫂子’。”他說著還當真連叫幾聲,路旁倒無人側目,是文雀自己臉上已掛不住,當下小跑幾步就要躲進吳姓藥房,辦完事好趕緊迴去。正是她趕來這幾步,卻居然又碰上好運氣。李木棠還惦記為午花伸冤呢,和戚晉談了一夜是一口咬定魏鐵見色起意,張氏代人受過而已。文雀當時還不信:


    “他和張氏不已經是有實無名的關係……”


    “還有一個小羊。”李木棠就照搬戚晉原話,端的一本正經,“小孩子睡得都很早。他們又在一間房。”


    好像就為此事,她還同戚晉打了個賭。上次暴民衝府,就因魏鐵看上去像是個無辜受累的英雄。有人喊劫獄,有人要發泄,一來二去就鬧得險些收不了場。如今有張氏心甘情願認罪,孫固自然樂得省事。似他這等有能力有膽識就是不作為,凡事隻求無過不求有功的官兒,當下是飛快結案上報刑部複核,生怕又激起民意沸騰,甚至再次牽連刺史府。他甚至還為此要給自個兒表功哩。


    “我又怕皇上……就和晉郎打賭。他要是懲治了魏鐵,我就信他說的兄友弟恭,不再作噩夢了。”


    這事說來容易做來難,案發已四月有餘,無一實證,魏鐵更不會自己認罪伏法,要往何處抽絲剝繭去?不過今日午後,戚晉卻帶了好消息迴來。頭一件被他獻寶似送上前的是個方瓷盒,密封嚴實,內裏鳳仙花汁液浸染的絲綿依舊水汪汪,還能用來染個蔻丹呢。“這迴不許再說你身上沒有一塊好地兒了,至少這指甲要紅豔豔的好看。不讓你文雀姐姐插手,我去問郡君借的寶貝,也該當我來好事做到底。”


    二一件是雙靴子,麵子用的是實打實的銀子敲成薄片,還簪刻有雲紋,內裏包一層鹿皮,襯的是絲綿,上腳說是暖和、輕巧,又柔滑舒服。李木棠那眼睛都快要瞪直,一雙不安分的手卻又摳腿又絞袖口,腳更是縮在被子裏總不肯拿出來。戚晉就將不知多少本新搜羅來的四書五經並話本故事隨意一放,再將她整個人抱了往床邊一挪。


    “我要站起來。”那小丫頭就忽而竊笑,“你扶我……我要先摸摸……你給我摸摸……不會摸壞吧?會不會很貴?”


    她甚至直接抱了那靴子在懷裏,悄咪咪用臉去蹭:


    “我原來,在露華殿有一個繡麵的鞋子,好好看……後來下雨漸上泥點子了。就在、就在禦花園我見到你的那次!說起來是被你毀掉的,你就該賠我一個……我當得起!你扶我,我自己穿。”


    挪腿雖仍嫌吃力費勁,她接著卻居然說到做到,倚著戚晉就要下地去。當然在那之前是轉來轉去、看了又看,要不是昨晚鬧了那麽一出又牽動傷口,她該是很想並並腿撞撞鞋頭的。她接著站起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氣都沒喘,居然一次就馬到功成,雖然立刻就又撞著戚晉歪倒:


    “我長高了欸!”她說得眉飛色舞,杏仁的眸子水顫顫地亮起來,“我以後要長到……挨著你的肩膀!還有什麽好消息,快點!都告訴我!”


    最初並算不得什麽好消息。守株待兔等到了午荏,誰知她申冤卻為的是兇手。孫固從旁又好一通胡攪蠻纏,著實可恨。先前就是他疏忽怠職釀成大禍,還有臉推給時局動蕩——安撫民生是他一州刺史分內之事,庫銀緊張就去問戶部周濟,燕賊騷擾就組織府兵鄉兵抵禦,那能像他這樣把難民往寧朔縣城隍廟一扔,讓城隍去拿主意。隻不過還好是個能幹的,夏州諸郡縣重新建戶造冊已畢,朝廷的賑濟糧餉也已在路上。而且說到這裏,就有第二個喜訊:


    “是件奇事。那個韓告不是同午獻相熟,當日鏢師和商隊就曾歇在寧朔縣衙,想來虔金號那群人精怕就是那個時候從寧朔縣令那裏得知了邊疆缺少牛羊的現狀。此次專程拿上好的金銀玉器換了燕人的高頭大馬和羊羔,迴來隻一兩銀子,將八千匹馬、三萬頭羊全數賣給了夏州和豐州。三月中旬燕人將馬匹羊羔送來,正好不耽擱鄉民們今年的牧業。”


    李木棠聞之不由咋舌:


    “我原來以為他們送小之和親是順道,本來是為了賺錢的。”


    “無利不起早,自然是為了賺錢,”戚晉低頭給她染甲染得認真,卻到底免不了左支右絀,順口就答,“不過目光長遠些。他們參與議和拿下了燕人貴族通商的特權,這下又賣了邊疆兩州如此天大的人情,日後往來通商有州兵護送,不必怕前方強梁作亂;有燕人派兵接應,更無畏燕國賊寇,這條財路便暢通無阻。何況在朝中還有護長公主和親這樣天大的功勞,你說這是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那我也有,一本萬利。”


    小姑娘不知是在學成語還是有意賣乖,整個人認真得好似樹梢一隻絨絨腦袋的小鳥。這又纏了十根手指,更像鮮紅的爪,不好招惹得很。戚晉卻偏就起了一較高低的心思,才鬆開她的手,繼而就撫上她後背。他甚至還沒有動,一絲一毫的傾斜貼近都沒有,便已聞雷聲震顫,她的唿吸撲麵而來,是那般溫熱而緩慢……


    而後荊風用盡畢生力氣摔了房門,還在四道灼灼目光注視下堂堂正正往外一指,道:


    “江釗。”


    戚晉怒目而視,李木棠自己又側身去躺下,荊風恍若一無所知,認認真真繼續畫蛇添足:


    “你們……不方便。”


    他尷尬應付了,又猛一下將門拉開,自己忙不迭也退出去,還大聲招唿著江釗說要送客——說他不是成心,戚晉一百個不信!這下客人要送走不是,請入更不是,李木棠就趁機鬧起來,推了戚晉要去屏風後躲了,省得丟他的臉麵。跟著推門先進來的卻是文雀,張口先問:“你二哥又發什麽瘋?”她方才去吳姓藥房,正見到江釗帶著女兒看完了診將要離開。聽聞木棠受傷,這所謂“故交”自然說什麽都要來探望,好像他不是得了刺史府消息成心等著偶遇一樣。


    這不,沒幾句就提到午花,說其精通醫理曾經救過自家女兒,枉斷性命實在可惜雲雲。李木棠就直往屏風後瞧,悔得腸子都青。那家夥得了便宜卻賣乖,躺椅上一靠,閉眼就要假寐。小姑娘有樣學樣,跟著就消極怠工:


    “反正小羊和小之走了,就借她名義做證詞,就說行兇過程其實她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詐他一詐!”


    曹文雀卻還不依呢:“無論為什麽,騙人就是不該。萬一要是魏鐵真的是無辜的,咱們就都該千刀萬剮!”江釗見勢不對,很快又說有名夥計發了橫財——就在午花橫死的天寶客棧。這卻提醒了兩個姑娘。寧朔縣中他們曾發現過銀票失竊,因而其後贈與魏鐵及張氏母女的銀票上都做有記號。魏鐵因這一筆飛來橫財還受了某個矮個子潑皮一通好打,想來該是不肯離身的。如若這些銀票如今出現在了午花身亡現場,至少魏鐵謊言就不攻自破。於是接著,戚晉還有第三個好消息再講,他方才允了孫固,就以刺史府的名義免除今春賦稅,正好給州府攬個為民做主的名號。這下收拾起魏鐵來,才不會再束手束腳,更不用怕禍亂再生。縣尉高如進更是不久來報,已拿到那私吞銀票的夥計,就在堂下候著。於是曹文雀第一個先樂起來,一溜煙先跑出門去請親王府參詳。李木棠則翹了手指一把將戚晉環住,貼耳朵要笑眯眯說一句:


    “你贏了!”


    何其快活!何其暢懷!倒使戚晉怔然:“你我對賭,你該盼著我輸……”阿蠻就那腦袋來頂他:


    “你這是什麽話!又不是孤軍奮戰,我們同進同退,自然是一起輸一起贏!”


    “你這是癩皮狗。”戚晉就笑。


    小姑娘則道:“我隻是要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的確,誰也不用怕。”


    她說到做到,這迴是安心歇著,在朔方一直停留到三天後升堂重審。當日連江釗都專程從寧朔縣趕來旁觀,還給行動不便無法旁觀的李木棠臨時編個唱段:就算沒抹花臉,單靠神態動作他也足夠將堂上大快人心那形狀活靈活現重演出來。正明堂內時而叫罵,時而叫好。從公堂歸來的戚晉就在門外駐足良久。他手中那副墨筆描摹的草圖如今說來好像就無甚所謂了。天際有鳥飛,穿雲踏浪。江釗出得門來,麵上落了明晃晃的輝光,好似聖潔無垢,端的肅穆輝煌。小女兒終究是不喜歡衙役陪伴,循著味遠遠就跑過來,又抱腿又扯衣角,無所不能的神像就又化做個眉開眼笑的慈父,當著戚晉麵一把將自家孩子抱坐在臂彎,順其自然,一手還從衣袖中取出份地圖,順手就遞過來:


    “下官聽聞,火拔支畢有餘部向南逃竄,大約要伺機尋仇。”借口其一;


    “殿下身為黜陟使,有時管中窺豹,反不得要領;要是廬山真麵目,微服私訪,未嚐不可。”借口其二;


    “木棠姑娘神思憂慮,大擺鹵簿,纛幡儀仗齊出,隻怕更使她受驚。”借口其三。


    江釗這地圖上已畫出夏州向南一路直抵長安的路線,還仔細考慮過沿途鎮甸距離遠近,標好了幾位名醫住宅方位。此前林懷章也曾送來幾份京兆府勘發過所,隨附信件俱是相同口吻:與親事府親王府兵分兩路,隱匿行蹤,小道迴京。右衛今日方至夏州安歇,其解押有俘虜千名,或許本就是個隱患;時豐多管閑事,朱兆別有用心,洪右鵲、孫固:封疆大吏各個欺上瞞下,更有一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好本事。承認與否,戚晉自己實則也早都動搖。哪怕是一星半點的猶疑,哪怕是以防萬一的不安——


    他或許,也根本就信不過那位九五至尊的親弟弟。


    何況如今,他還有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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