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臉向裏,張祺裕偷偷打了個哈欠。已是一月有餘沒遇著稱心如意的了,就連雲香院新拱出來所謂頭牌——依偎在他身側的映葉,美則美矣,卻也不過俗物罷了。眼睛太多情,臉蛋太消瘦,頸子不夠纖長秀美,胳膊又細到掛不住鐲子。雕壞了的玉石就是這樣,隻能遠觀,不能褻玩,而且越看越覺可惜。張祺裕便長籲短歎,又不肯偏頭去瞧她:


    “以前呐……”不到弱冠的年輕後生懷起舊來就是這麽個腔調,虛張聲勢、刻意賣弄、深以為榮,張祺裕還將手繞一繞,唱戲般掐了身段,道,“以前呐,姓林的,那是當朝柳三變,無數窯姐的心頭好哇!走哪都是座上賓!那時候,生意可不是看著銀子做的,要吟詩作畫、吟風弄月,要白璧微瑕、又懷才不遇,那才叫‘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哩!像什麽頭牌、花魁,連看也不看!功夫花在臉上,賣弄著要給所有人看,那就俗嘍!”


    映葉便在身後將他一推,嬌聲嗔怪:“四公子這是嫌奴是個俗物?那就不要來奴的床上。吃著碗裏望著鍋裏,你們男人,都是一個賤樣!”


    “這話可太對啦!”張祺裕一拍大腿,登時騰身子坐起來,“自古男子漢大丈夫,都是他娘的色字當頭臭狗熊!不嫌妻醜,不嫌家貧,那是聖人!可你說,這世間真能有聖人?真能有,隻怕也是要死的,活不長!別的不說,就光那牢獄裏,又濕又冷,不見陽光;孑然一身,陰陽沒處調和,更是折壽;更別提有人三番四次要……”


    這迴換了映葉偷偷要打哈欠。張祺裕或許還有滿腹牢騷要念叨,他卻猝然住了嘴,整個人直挺挺就要往後倒:


    “青天白日……見了鬼!!”


    映葉入雲香院不久,還沒見過他口中那位久負盛名的林大才子,施施然進門來那人臞瘦高挑,垂手站得安安靜靜,嘴角含笑,目中似有精光。這屋裏隨即就有女人尖叫,映葉倉皇出逃時連件小衫也來不及披,平白便宜滿院客人一睹春光。張祺裕光著兩條腿就跳下床,隨即也要出門去看——


    縮迴腦袋,再瞧一眼身畔轉生怨鬼;他再要出門看個仔細:


    “……這、窯館也沒關呐,沒說有國喪……榮王好好的,你是怎得出來的?真死了,一縷幽魂,來尋仇啦?”


    這潑皮說著還小心伸根手指頭要去戳戳,林懷章就一把將其打落:


    “不去追那位美人?你一貫不喜歡浪費。”


    “你瘦了。”張祺裕咋舌。


    “我要結婚了。”可不隻是嘴上說說,他還從懷中拿張請貼出來,不由分說往過一塞,張祺裕倒好像火燒了衣裳,好一番跳腳,實在可笑,“你也該吃點好的。”昔日舊友就誠懇規勸,“娶賢妻,不要買擺設,少養幾個華而不實的妓!”


    “修無情道?帶發出家又下山宣揚佛法來啦,實在辛苦您了!”張祺裕踢踢腳下那紅頁子,撿呢嫌煩,不撿又好奇,兩相為難,“獄中不知日月短,豈料世上已千年!你要是剛才留心、看清了新來那映葉姑娘,當場就得要悔婚!說說,怎麽哪家姑娘要倒黴哪?”


    他到底還是自己撅著屁股蹲下去看了仔細:“李……刑部尚書?好家夥,拿婚書換自由?飲鴆止渴,你糊塗!”


    他接著一歪身子坐倒,翻來覆去看那請柬,沒頭沒腦又冒出一句:“李成死了。”


    “所以我還活著。”


    “朱家殺人是為了滅口——誰曉得他當食客知道了些什麽不該知道的——可不是為了你!牢獄裏頭死個把人忒容易,你既然活著出來,就滾迴家孝順老爹去。”


    張祺裕說到這裏,自己都忍不住要哧聲而笑:


    “和親的是襄安公主,宣清長公主真被你拐丟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你該老死在牢子裏頭!老蘇家閨女花大力氣撈你出來,還送個好姻緣,說吧,圖你什麽?”


    “你最開始已經猜到。”林懷章道,“榮王薨,勝負已定。所以我來這裏,請張兄急人所難,快馬去見位故人。”


    “不去。”張祺裕想也不想,一口迴絕,“楊忻我沒看好,李成陰差陽錯也死了幹淨。官場裏彎彎繞,總得沾著些性命。我個做買賣的,犯不著。榮王死便死了,你攀了李家有扶搖直上大好前途,還要賭?”


    林懷章好像早有所料,聞言也不失望,甚至點點頭,作勢就要走:“戶部那頭虧空皇帝陛下在意得很,投桃報李,我正好還要往嶽家略效犬馬,不與你廢話。請柬送到,我走就是。”


    他卻哪裏還走得了。張祺裕雄赳赳氣昂昂將門環一拉,伸手摸著不知誰的鞋照頭又要打。林懷章依舊站得筆挺、安之若素,隱約間似乎還有了些他父親的影子。他接著說,生怕自己講解不夠明白:“就先放虔金號去探探路,待生意做穩了正好搶取豪落,順手將‘順字盟’收入囊中——給皇帝陛下要獻上的就是這等良策,張兄以為可行否?小弟琢磨,這行商若隻能做官府的生意,那散入各州富戶商行的銀兩,可不就填迴到國庫裏了麽。顯宗重農抑商的法子才是治國之本,恕宗就不該聽慶國公那番廣開商路的諫言。陛下如今有意撥亂反正,國之幸事,張兄如何大為光火呢?”


    張祺裕本就不大的眼睛就十分配合地擠成兩粒紅豆,惡狠狠還噴著光:


    “有屁快放。”


    “就今晚。時不我待。下午段孺人入宮照料太後,先一個得到消息,立刻快馬迴府撤盡了給楊小公子的白幡。她母家沾著朱氏的光,投鼠尚且忌器,最快也得明日昭告天下了。你,張家小四,騎我的馬,楊小公子的事兒去關懷下迴門的故交。別又擺出這張臭臉。薛娘子虔佛,月初於寶華寺莫名失蹤,接著又生了場怪病。要請佛祖相助,自然得尋個媒介才好。”


    “托夢,請得道高人卜卦推演,駁了皇帝的言之鑿鑿是吧。”張祺裕立時心領神會,“但朝堂那頭還得有些助力……你閉嘴,這是你的事。我已替你出麵去勾結楊珣那外室,朝中唿風喚雨,再不該是我這小小書吏所能為。”他說著撿了人映葉的衫裙來,好像給自己胡亂圍了就要出門。當是時,一個出其不意,這混賬東西接著卻往林懷章身上撲,是看準了要綁人迴床,為重獲新生大肆慶祝一番——誰要自尋死路,冒險又去和陛下作對幫什麽榮王!林懷章在監牢裏悶了小半年的身子居然出奇的靈活,輕輕一個閃躲,撞開門扇摔出屋子的卻是張祺裕自個。


    他還要邁步繞過了滿地狼藉,給張祺裕施施然一揖到底:


    “張兄大恩大德,小弟銘感五內。日後必當結草銜環、粉身碎骨以報。”


    在旁觀熱鬧的看來,一個彬彬有禮,一個是狼狽不堪;在張祺裕看來……這罪魁禍首分明笑得洋洋自得哩!


    “小弟愚魯,張兄大才!就您這麽一位八拜之交,實在不好平白放過,您就可憐則個!呶!馬鞭,還有,這衣裳。倒春寒冷著呢!小弟迴家還得侍奉父母,您也即刻啟程,後半夜迴家歇著吧,啊!小弟!告辭啦!”


    大笑搖袂,那青衫直裰的影子便漸漸遠去、看不見了。四下裏言笑聲叫罵聲忽而吵鬧,張祺裕翻個身,不理會趕來攙扶的龜奴,就見那門前燈盞紅哇!實在耀眼。燈紅酒綠,長夜無夢。冷風從一樓的綿簾縫隙錯個身,怎麽就一路落在二樓他的鼻尖了?


    “不喝酒不狎妓,他真是要浪子迴頭……”


    也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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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人來人往,春風蕭瑟,不得不提的還有那興明宮露華殿。後宮兩位妃位娘娘在此東拉西扯地找事做已經有一段日子,她們總是卯時一刻起床,卯時三刻在太後宮中相遇,一同請過早安,再照看纏綿病榻的太後和牙牙學語的楊珣私生女直至用過午膳——那時候皇帝雷打不動要來侍疾,誰都不許從旁跟著,連近來盛寵的孫美人和良才人也不例外。楊珣那才三歲的小女兒正是虎頭虎腦、古靈精怪的時候,常常自己要趁機溜出門來。馨妃那常年斜墜鬆歪的發髻終於要梳得一絲不苟了,宜妃陳年握刀拿槍的繭子也要軟和了,二妃笑語盈盈、一天多半時候就要圍著這小丫頭轉。想那昔年永王府上,鄭孺人和蘇媵侍用膳吃茶也有一段形影不離的好時候,就連入主興明宮,露華殿和令熙宮也是前後緊挨著。馨妃卻從來和宜昭容避著走,就連不得已見了麵,也不過點頭泛泛之交;如今一來二去,竟好像又成了閨中密友。尤其宜妃,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都紮在那露華殿裏,今兒個又是拿了幾本詩集,風風火火要賴講經論道。這才翻開第一頁,就有幾頁草紙飛落下來。馨妃附身拾了,見那筆跡瀟灑俊秀,竟不知是何人所為,有一頁題著《秋末倦雨》,寫的是:


    參差空樹分梳月,鋒銳重簷寸寸裁。


    偷得鎏金三尺半,抬雲掩袖泣瑤台。


    “林家那大才子怨懟滿腹,這下你也瞧見了。”蘇以慈搖頭歎氣就湊過來,“又是偷又是泣,秋天下個雨,能給他多愁善感得出口成章!看看,這還有!”


    錯一頁,這首名為《古來冬深》,字句更是直白:


    庸然怠懶老寒天,茶沫翻浮促促煙。墨臭木香新色舊,淺眠濃睡到隔年。


    “要嫌獄中寒冷,茶也不是上品,桌子椅子老舊,還沒人陪他解悶!秋天就見他詩裏牢騷,可憐他隻能就著月光讀書寫字,還好心給他換了最不陰濕的房間,擺了桌案送了燭台,沒想到此獠竟愈發囂張,絲毫不拿自己當階下囚看待!你瞅瞅!再給他關上幾年,他能當下一個屈原!”


    “原來妹妹喜歡這一口。”馨妃掩唇而笑,“難怪近來總是悶悶不樂,分明升了妃位,卻自甘失寵,連陛下也不願迎奉呢!”


    蘇以慈便皺眉,不知所謂。


    “好像是、正月裏,約莫說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的李玉善折在獄裏,之後便見妹妹常往慶祥宮去,又見妹妹麵色蒼白,時而長籲短歎。死了一個四大才子,還有一位也在獄裏,妹妹和家中說一聲,關照關照也就是了。自古風流才子多薄情,說來倒不及帝王家呢。”


    “是啊,李成都死了,還念這詩集做什麽。”她說著當真是將手裏揉皺的李玉善詩集隨手一丟,勞煩雪苕得去撿迴來擦灰,自己接著又從袖中掏出方手掌般大小的沉香木小盒子,向馨妃推去:“萃雨上次出宮,見了這泅水胭脂,研和了桃花粉,聞起來還有股淡雅清香。她覺得新奇,我常年習武,受慣了風吹日曬,卻配不上如此顏色,今日正好想起,我來給你梳妝罷!”


    “入王府初次相見,你送的也是盒胭脂,還是一般無二的說辭,結果呢,西施也要被你化成無鹽,哪還敢再勞您大駕!”馨妃如此笑說著推脫了,又將那木盒子遞給雪苕,“給後配殿送去,她日日陪侍禦座,想來大約也用得上。”


    她說罷迴過頭來,卻見蘇以慈又這般憂心忡忡看定了她。不待她來自嘲說笑,昔日宿敵竟開口就是打抱不平:“別人都以為露華殿聖眷優容,卻不知夜夜紅紗籠是掛在配殿簷下。陛下什麽心思,禍水東引——禍水必須得是你。馨妃娘娘美貌,天下皆知;可是興明宮連禦花園裏都沒有活水,這清水芙蓉,怎麽能開得好呢?更別提露華殿現在有芍藥喧賓奪主……要是無意爭春,還不如去宮外做滿山芳菲一枝一朵,自由自在、無所顧慮,豈不快哉!”


    “你這是要做活菩薩啦?”馨妃隻是笑,“救良才人一個弟弟不夠,還又圖上我了?不妨告訴宜妃,入王府前,本宮曾有幸列席過一次盛會,與闔城青年才俊同席。如那時我相中了夫婿,便可擇日成婚,躲掉日後大選。”


    她停下來呷口酒,再抬頭時眉眼彎彎看不清思緒;她依舊在笑:


    “我的確遇到了他,但我不曾同任何人說起。嫁入王府,是本宮自己的抉擇——不入金殿堂,如何對得起這副好皮囊。所以宜妃是看差了,無意爭春是因為不必爭春。太後畢竟是我表姑,她纏綿病榻,我如何有心男女歡愛,暫且讓給良才人——左右都在我宮中——又有何妨?”


    蘇以慈不免一時語塞,半晌方道:“我二人已是妃位,或許擔得上‘大權在握’……”


    “宜妃又錯了。”對麵淡淡道,“後妃嬪禦雖有品階,卻到底不過就是器物,是擺件,連人都算不上,談什麽權力。興明宮裏握著權柄的隻有兩位,如今是一位半,或許以後也就是一位了。就算是大權在握的假象,也得憑著寵愛才行……不然,從前仗著母家唿風喚雨的淑妃,而今又在哪裏?”


    蘇以慈哪裏想得到,看起來像是個繡花枕頭的馨妃居然心明眼亮,還能講出這番道理,當下又是慨歎,又是惋惜。“既然如此,我更得來給你打扮。”接著卻還是用這般小兒女的玩鬧來岔開。捉了如瀑青絲在手,那心頭百感交集就慢慢舒緩;捧了蛋清似的美人麵,什麽心有餘悸也要淡淡化開。青蓮、芙蓉、芍藥、或是牡丹,她不過偏愛百花爭豔,不舍秋風吹來。殺孽沉重,她也委實,不願再被夢魘了。


    然而就是在她下定決心要護著馨妃的這一刻,卻聞常福唱喜,皇帝駕臨。她尚且來不及為身邊人換衣簪花,來不及側頭說一句:“馨妃娘娘才念叨著,說曹操,曹操竟然就到”,甚至來不及將自個麵上一瞬間擰緊的眉頭展開,明黃的衣袍便捉住她的手,一路將她擒到昌德宮去。她試圖迴首,馨妃不慌不忙仍舊朝她笑,又對她的求救無動於衷。


    今日二月廿六,離上元佳節過去一月有餘。這是她第一次,與皇帝獨處。


    她還落了自己的匕首。


    宮門兩闔,寬寬敞敞、空空蕩蕩、好好的午後就變成月圓的深夜,要讓她喉頭發緊、唿吸顫抖。禦案上東拉西扯堆著太多東西,皇帝嘩啦啦胡翻一通未果,就撐了桌沿,依舊不願轉過身與她對麵:


    “朕說,你聽。”


    她點點頭,想起對方看不見,又道:“遵旨。”


    “秦秉方手下,有左衛——或許也去劫他兄長的囚車——這節無關緊要;榮王還朝,左衛一路相隨——朕可以指天誓日說一句,從來沒有別的意思。


    “以防萬一,終究卻還是難免萬一。昨日,二月廿五,金明縣上崗寨山崩川竭。朕或許還得效仿晉侯降服出次……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左衛親眼見到皮軒車為落石亂流吞沒。逃出車駕的,那個小丫鬟、一名醫官、一名婢子……沒有他。


    “密信今晨散朝後送迴。朕知道他安然無恙,官道上遭遇山崩的不過是一夥疑兵……所以朕、去慶祥宮,宣布榮王薨逝,屍骨無存。朕想他若識趣,便不會再迴長安來;便是迴來,也隻能作冒名頂替之徒。朕以為,經年累月的事就這樣了了……


    “可是段孺人卻也在慶祥宮。她不肯認,或許要連同母親朱家那頭一齊鬧一鬧……朕也不怕。


    “但是這個。”他終究還是找出了延州那封奏章,想一想,卻還是不打算交到蘇以慈手上,“洪右鵲報給呂嚐,呂嚐報來——榮王安好,還除了個地痞流氓,惠及一方百姓,又立一功。他沒有死,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不等蘇以慈迴答,他語調一揚,輕快道:“再操辦一場選秀。要多世家閨秀。宮中現有的,孫美人、要晉為嬪;熙昭儀也會有盛寵……”


    他的宜妃卻問:“這與妾有何幹係?”


    “你是後妃,後宮之事與你無關;京城那幾大才子,倒牽得你費心周全?”皇帝冷冷便笑,“大可放心。朕方才已赦了林懷章無罪。刑部尚書要和他結為親家,也是樁好姻緣。”


    蘇以慈就想,皇帝怕是徹底瘋了;要麽就是她一直不曾看清,龍袍下麵從來都是個傻子。她卻到底還是問了句“為什麽”:“陛下壓住了消息,傳段孺人迴來說是誤會,皆大歡喜。林公子不好掌控,縱虎歸山,豈非夜長夢多?”


    “……我要他……救救、我的哥哥。”


    皇帝的迴答駭人聽聞;他的聲音更加淒惶。一時間幾乎連他那身龍袍也黯淡灰敗,禦案前煢煢孑立的,竟然是個鬼魅了。所以束手束腳的反倒身形高大、連月夢魘的更要毫不留情:


    “陛下。”蘇以慈沉聲道,“事已至此,您應該殺了他。”


    迎麵飛來的是雪花般的奏折,或許還有墨硯,嘁哩喀喳碎了滿地。九五至尊作龍吟虎嘯:“你給朕……滾出去!”她從善如流,轉身就是要走了,卻鬼使神差,又要來歎一句:


    “妾不識好歹,本來也比不得馨妃。”


    甚至出門來抬眼撞見了鄭雲娉,她還要幫人扯出一縷亂發,又扯歪一些衣裳。馨妃娘娘嫋嫋婷婷自是入殿去了,萃雨撇嘴說不見她心懷感激,又嫌蘇以慈自降身份,這是要從軍師混成了老鴇。想起馨妃那番道理,後者懶懶想笑,又是搖頭。


    “偌大後宮裏……誰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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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雀便覺得,她自己此刻簡直像個老鴇,還是王婆賣瓜隻推銷自己的那種。胭脂水粉在麵前擺開一排,紅衣綠裳重疊散開在床上,屋裏像是開滿了花,還飄著各樣異香,她一件件撿來在鏡前比比,到底覺得害臊。雷聲大雨點小,買的時候怎麽不知吝嗇收斂?甫一聽郭嫂說今日二月廿九鎮上逢集,趕了馬她簡直忙不迭就要放風去。圍繞病榻久了,不見天日,不接地氣,她幾乎覺得自己也要病倒。驟然一躍跳入那繁華街市,哪有不暈頭轉向看花了眼睛的?她的錢包又正鼓——照顧木棠辛苦,親王國額外開了有五十兩銀票,才被她兌了小一半,沉甸甸貼身護著;是這頭瞧瞧那頭看看,破天荒便開了葷啦!


    可她又該拿這麽多閨房寶貝,怎麽……辦呢?


    看著鏡子她就歎氣,搖頭又伏案犯委屈;委屈著又起了好奇,一時興起便又要挑挑揀揀,研究來研究去又得攬鏡——如此反複折騰了不下十迴,總算那忘乎所以的倆人肯舍得迴來。她聽了荊風先頭提醒,隨即依舊在院門前怔住。


    夕陽輝煌,粉嫩嫩鋪了漫天霞光。雁侶成雙,撲棱棱遠行飛過,雲下林野正青翠,炊煙飄搖泛黃。郭嫂蒸藜炊黍已聞著香味,農人正當三兩歸家,他二人混跡其中,乍一看甚至沒什麽不同:一雙金雲紋貘皮靴畢竟被泥水糊住,金鉈尾蹀躞帶又連同蟒袍不知所蹤;錦袍落著水跡,襟口尚且敞開;冠戴更是不整,額前蓬亂幾縷發還為汗水所濕;他那麵龐卻紅潤,一雙重瞳眼睛又笑眯起來,衝背上小姑娘直點頭咧嘴,竟不見親王威儀,綠林好漢般格外自在暢快。李木棠更是眉飛色舞,雙手垂過他脖頸勾起、單翹了小指,雙唇更是貼在人頸側遲遲不肯離開;她的鼻梁骨不知為何破了淌著血,後來才知道其實是沾上的花粉。他二人不知羞恥至此,卻居然和從前昭和堂捉奸的那麽些男男女女大相徑庭,反而熱熱鬧鬧、老老實實,活像鄰家年輕後生背新媳婦迴家過堂。難怪曹文雀立時要傻掉,更不免依葫蘆畫瓢,她也要做個如此這般的美夢。


    她甚至第二日三更便爬起,又想去改頭換麵,也做一迴含羞帶俏的小姑娘。先要去點燭火,門外卻吹來一陣風。大約是睡得隨性,沒有填門,還落著條縫。她走過去,隨即卻被那夜色裏灼灼放光的一目重瞳嚇一老跳。戚晉見是她,先噓聲,笑得有幾分尷尬;他繼而繞去窗邊,目光癡癡然依舊落在木棠身上。於是文雀沒得說,自然收拾東西走了,給人倆騰個地方。典軍老爺又在何處?夜色茫茫,他是掉進泥潭的烏鴉,卻自然是尋不見的。


    文雀便等,等總有一天,等他無路可逃,等他形單影隻。幾乎沒有多久,她就等到這樣機會。鄜州金川去歲發過一次洪水,而今既然路過,總得去田間地頭看看仔細。荊風是毛遂自薦,曹文雀跟著就被好姐妹點了名。“誰讓你木秀於林,在郭家把周邊父老鄉親哄得服服帖帖的——有此等本事,自然該走這一趟。”李木棠說著,又給她嘴上添幾筆唇脂。戚晉又取兩條鮮紅絹帶來,將鏡子也一並遞過:


    “輕下手,略施粉黛便是足夠。二哥那人不能窮追猛打,容易狗急跳牆。文雀,記得,欲拒還迎。”他說著還上手將木棠才綁好的發帶挑鬆些,“馬上顛簸,發帶要被風吹落;勒馬迂迴,讓二哥俯身撿去。他手上功夫精細,稻草能編出八百十種花樣。這發帶,屆時也得給你編朵鮮花戴上!”


    她就這樣那樣揣了這兩人的諄諄教誨、經驗之談,躊躇滿誌地出發,剖明心跡,隻等落單。清晨出門,走走停停,典軍老爺一馬當先,忙著這裏登高看看,那裏同戶曹聊幾句,迴身再命記室錄幾筆。曹文雀落在後頭,越走隻覺胸膛越塌,麵上越是無光。她偷偷將發帶又纏幾道、連麵上妝容也悄悄澆點水拿帕子擦淡一些;荊風下一次迴首,點了錄事的名,目光依舊不在她身上停留。一行十人,好像隻有她曹文雀是個無關緊要的累贅,濃妝淡抹,都不值得典軍老爺分心。甚至連午後各自倚馬用飯,他也不過簡單幾口對付了幹糧,好像急不可耐還有的忙。李木棠給她精心打點的三層食盒自此索然無味,拱手就送了人。她緊幾步追上去,親事典軍卻堪堪勒馬轉向,馬尾還掃過她鼻尖,騷臭氣令她幾欲作嘔。


    曹文雀再如何巧舌如簧,遇上這麽個油鹽不進的悶葫蘆,不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春日的天又可恨,說冷就冷、說熱就熱。李木棠裏裏外外給她搭了三件衣裳,站著不動的時候裏裏外外地冒汗,跑馬起來又凍得得縮脖子。荊風今日是借了戚晉的平夷來騎,若撒蹄起來風一樣飛快,文雀顛著顛著,最後一些理智與客氣也都被顛飛出去沒了影。“荊……典軍老爺!”她咬牙切齒,終於要叫;她要說些什麽,心下卻頓時紛亂。不要追上前去,不想自取其辱,周圍近十雙眼睛瞧著,她麵上又不剩什麽顏色。找麵鏡子,重新梳洗;找戶人家,坐下來歇口氣……瞧那不遠處便有一家,門外打了幌子,寫著“柳家豆夫豆江”。誰也不曾知會,她那匹黃馬隨即就拐了道。戶曹參軍撲騰著一副胖身材,哼哧哼哧正與錄事閑說著話,卻見親事典軍猝然拒馬迴首。那一雙鷹目一抬、一望,隨即收緊;他唿喝向後,又震耳欲聾:


    “文雀何處?有人知否?”


    “進了轉角那戶。”同樣被落在隊尾的小親事應聲,“應是去討豆漿。”


    荊風坐下平夷閃電般就從眾人身側一躍而過,幾乎是緊追著曹文雀就跳進人家宅院。後者才要下鞍,卻見堂屋門簾應聲一顫,有個扛著鋤頭的瘦弱後生趕賊般撲出來,又立刻被立馬而據的荊風嚇到,後退去絆著了門框。這處院落寬敞、卻荒涼。院中不見磨盤,周遭也不聞雞鳴犬吠,沿牆根的花草開得雜亂,堆放的農具顯然也有許久不曾使喚。荊風一抬腿也跳下馬來,一步一步就走去文雀前頭。他今日腰間不曾佩劍,也換掉了做暗衛時那套暗色勁裝;長相屬於是過眼就忘,更稱不上兇神惡煞。那頭年輕後生卻依舊哆嗦著小腿肚子,要拿鋤頭對準他;後出得門來又有一對夫婦,老頭兒將手搭在兒子肩上,似是想要勸阻;老婦人揉搓著圍裙,麵色更是煞白。


    所以荊風往旁側一讓,就給曹文雀騰出地來。當是時,後者卻來不及掏銀子、或是討什麽豆漿,隨性親王府並親王國隨行吏屬,還有幾名小親事烏泱泱一個接一個跑馬也都趕進這方小院來。這陣仗立刻就不一樣,鄉親鄰裏很容易就會想起近日駕臨三川的榮王殿下來。再看麵前為首之熱一身藏藍袍服,顏色幹淨、紋樣簡單、布料輕便;通身氣度內斂沉著,步履穩重端方——年輕後生登時便知道,這是公門中人要來救命啦!鋤頭一扔,好端端七尺男兒說跪就跪,聲淚俱下還要扇自己倆耳光、直恨自己不孝哩。


    文雀便立刻躊躇滿誌,以為終於做一迴青天大老爺,接著卻大失所望。扶起年輕後生,勸和了老兩口進門,隻不過三言兩語,她便曉得原來沒有貪官、更怪不得強梁,是這家兒子自己要上京科考未果,倒欠下一屁股外債,如今利滾利償還不得,就得將自家房子抵掉——這不,正坐等著債主上門,還將荊風一行錯認呢。本就眉目清淡的高個姑娘麵上便更沒了喜色,除了再拿十兩銀子出來,要買一鍋“十裏地都討不到、今日而後也再喝不到的”金貴豆漿,或許也再愛莫能助了。小石磨原來藏在後院,老婦人潑水清洗了,又取出過冬存餘的黃豆來。文雀還將自己那匹黃馬牽來套了韁繩,而後捧個碗就在一旁蹲著,是一滴也不打算浪費。就連其後起鍋生火也都是她快手快腳趕在先頭——


    掀開木鍋蓋來,熱氣頓時撲臉,好一鍋白亮亮熱騰騰的豆漿!她還要先好好吸一口氣,立刻就容光煥發——前來吃白食那一行眾人每個都得誇她幾句哩!柳家隻剩兩隻小碗,來來去去這廚房裏就總有人還碗、接碗、來迴打著轉。文雀洗紅了一雙手,抬眼瞧來瞧去又累酸了脖子。可典軍老爺呢,好像就剩他一個不為所動,連門口望一眼也懶得來。這會兒興許已經挽韁上馬,急著又要催平夷走下一村下一戶去哩。那灶台上卻還剩著一碗,麵上已凝了一層薄薄的皮子。文雀單手捧了出門去,猝不及防卻見荊風正巧從堂屋推門而出。她的豆漿自然是沒有灑;他的腳步卻有一瞬的遲疑。


    他有事,在瞞著她。


    “這家貸了閻王債。”荊風交代得幹脆,“四分利息,滑天下之大稽。”


    “典軍老爺不食人間煙火。”文雀卻嗤聲笑話,“沒成倍地翻,那都是小事。田間地頭,哪有什麽要花銀子的地方,再不濟,鄉裏鄉親互相接濟著也就過了,哪用得著借什麽閻王債?”即便老婦人就在後頭跟著,丈夫兒子就在一旁屋子裏長籲短歎,曹文雀快言快語起來,也絲毫不以為冒犯,“既然借了,就是要賭一把金榜題名;人家明碼標價,就該願賭服輸。抵了房子從頭再來就是,難不成典軍老爺還要幫人把窟窿都添上是怎得?”


    對麵荊風就愣了,麵上神色是她從未見識,也無從解讀。但要讓荊風自己說,他忽然不認識、或許從未看清過的,卻是她曹文雀。宣清慣愛添油加醋,從前聽聞關於她鐵麵無私的抱怨他向來付之一笑罷了;便是誤會他白日縱酒,也不過是昭和堂規矩森嚴,總有一番道理。今時今日,他卻著實費解。窮途末路、無家可歸,在她眼中竟然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四分利息的閻王債,對她而言又該像律法一般遵從?心下隻覺譏諷,他竟然也當麵鑼對麵鼓逞起一時意氣,要將本欲再三遮掩的,一口氣和盤托出:


    “我應了。”他梗著脖子道,“求殿下幫忙。另贈銀五十兩,聊勝於無。”


    瞧對麵那驟然睜大的雙瞳、忽而緊要的牙關,多半接著就要罵他“多管閑事”,還有“浪費錢財”。所以他等著,等著她來叫、來吵、來罵,可是她沒有。


    電光火石之間,她倏忽竟然懂了。典軍老爺要瞞她,是小看了她,是信不過她。他以為自己會大為光火,以為自己就這般絕情絕義:不僅不願幫忙,還會氣他菩薩心腸?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已經這樣說了。剛剛。”荊風不忘提醒,“自家借債,自作自受。不必幫襯,願賭服輸。是你的原話。”


    “我……”文雀簡直沒話可說了,難道方才她沒有慷慨解囊?十兩銀子已是她隨身僅剩的現錢!要再往前說,延州她沒有說過袁遷一句不是;甚至沒有嫌棄過此刻還相互依存那二人隻言片語;就在豐安,她還出手打暈長公主,斷情絕義拋棄了木棠!他分明向胡姑姑求了家書以作寬解,原來卻不過表麵功夫,心底裏實則視她如蛇蠍麽?


    “我沒有。”


    大約是察覺到周圍無數雙小心翼翼探尋目光,又或者根本就是無意與她浪費時間在此糾纏,荊風如此申訴。挑事的要逃,曹文雀卻還不肯輕易放過。一仰脖她喝幹了豆漿,一抹嘴將所剩無幾的唇脂也擦了幹淨:“就事論事!不代表我就冷眼旁觀!”她叉腰先自證了清白,繼而又抱胸冷笑,“你們,當官的,高高在上,眼裏容不得沙子,見不得有人吃苦受難。可這世道就是這樣,就算是佛祖也做不到大同盛世、路不拾遺!事是自己做的,就該自己承擔。心懷惻隱是另一迴事;匡扶正義是另一迴事,你怎麽就能混為一談?”


    “閻王債,是錯的。”荊風寸步不讓。文雀便愈覺可笑:


    “你家殿下做了這麽多年榮王,去戶部也見過世麵,能不曉得有閻王債的存在?又為什麽從來無動於衷?他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樣無所不能!要麽夏州延州多少人的烏紗帽怎麽還戴得好好的?今天,這裏,他自己又為什麽不來?怕被人認出都是狡辯,不願和木棠分開……或許有點道理,根本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你救得了這一戶,還能平了全天下的閻王債去?他能保全一個木棠已經是竭盡全力……”


    “可能保不住。”荊風插話道,“這裏不是長安。他在自欺欺人。”


    “連木棠都保不住你還有這等雄心壯誌?”文雀更加咋舌,“她尚且無辜……而且有功!換成是閻王債,告到衙門裏都沒得理會!你一路記下那買賣良田、收取租金……這樣的事也太多,天下隨便走走,張記室八萬根筆都記不完!除非吵上正元殿去……或許也是無用!”


    他們其後不久甚至迴到三川王會德故宅去原樣吵了一通,那倆人蒙著被子不知在做些什麽,冒出頭來是帶著極為相稱的兩鬢亂發;聽著聽著又你來我往地咬起耳朵。大約今天罷朝,是不肯升堂了。文雀便覺自己觀點得到了十成十的論證,得意洋洋就要出門來。荊風就在簷下等她,迴頭來也是一樣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甚至說出口來:


    “殿下已有計較,且等著瞧。”


    再伸手,一朵鮮紅奪目的薔薇靜靜躺在他手上。迴程一路匆忙,文雀跑落了半麵頭發,是知道此刻才後知後覺。花朵綰不了發,她搶了轉過身去沒幾下就將其抖落,不曾瞧見他的影子長長落在腳下,踟躕著近了又遠,反複總在顫抖——


    他終究到底是默默離去了。


    月亮輕微,李木棠與戚晉灰頭土臉卻樂在其中的默契在她這裏到底行不通。她卻不想描眉畫唇,又將自己折騰成不是自己一位矯揉造作、春閨寂寞的姑娘。她不近人情,她尖酸刻薄,她就是這樣的曹文雀。


    即使她自己有時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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