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溫長公主從宮中迴來時,不知不覺又是一個黃昏。今兒小年夜,她本答應了陪著弟弟,無奈實在是頭腦昏沉、四肢發軟,連坐在轎子裏都暈乎乎直犯惡心。四下的燈籠耀眼,煙火一簇簇更時不時地駭人,行至衛國公府外,戚曇已是麵色蒼白,一路跟來那太醫趕忙上前把脈,近來積勞成疾,又新懷有孕,少不得處處注意些。秦秉方匆匆趕來就在門前欲言又止了好些時候,迴頭抱了妻子迴房,猶豫再三,第一句還是來問:


    “所以、陛下……”


    “你大哥沒事。”戚曇斜倚憑幾,歇了會兒氣,慢慢來答,“信國夫人如此決絕,非要以命相抵,你也知道皇上他宅心仁厚,哪能不依?大哥那罪名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拖上數月一年,貶個幾級照樣去守邊關就是。你去,就和婆母說,讓她安心,好好過年。我累了,一會兒喝了藥就睡覺,不等你了。”


    她說著說著眼睛漸漸就闔上,小年夜好似就此要渾渾噩噩對付過去了。秦秉正便坐過來搓搓她的手,又添一條被。昭景三年的最後三個月,的確誰都不好過。榮王在邊關酣戰,陛下在昌德宮就坐立難安,靖溫夾在當中,自十月裏就忙了沒停歇。彼時正臨近萬壽節,各國使節烏泱泱擠滿了鴻臚會館,皇帝卻遲遲都不肯召見。有人遂把腦筋動到長公主身上來。秦秉方才被奪了大將軍印,悵然若失悶悶不樂,見有使節登門拜訪登時一躍而起,自以為能將計就計反將一軍。“一個個的,不就是來試探梁楚同盟牢不牢靠,掂量掂量往後的注要怎麽下。我進士出身,這點道理總想得明白,何用母親又請出家法,大驚小怪……”


    “秦秉方!”


    才趕著黃昏從角門歸家的戚曇見狀實在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秉明跑得快拽袖子攔著,當場就要給這混賬開第二場葷。“你是二十,不是十二!!你什麽時候能長大一點?!!皇上都沒有發話,你憑什麽第一個上趕著給別國居心叵測的開門納降??一而再再而三搶功出頭,夏天那是一次,小之丟了再犯一次!我和信國夫人有多少條命夠你揮霍?從前我以為你年輕魯莽,但至少孝順忠心,如今看來,實在是瞎了眼睛!”


    她撂了話頭就走,此後很多天就歇在興明宮內,正好操辦起萬壽節一應事宜。西受降城大勝,京中諸多紛議立時銷聲匿跡。就算那壽宴刻意為之地失之敷衍、皇帝答禮更是極盡倨傲,諸使節反倒要愈發殷勤,交口稱讚不絕於耳。秦秉方對麵落席,隻覺譏諷至極。妻子就在目之所及處,敬了皇帝一杯又一杯,上座那十二冕旒下卻好似連笑容也難覓。秦秉方於是也跟著吃酒,當夜大醉而歸,又在夜半翻了公主府的牆。分明初更時分,正堂卻燈火輝煌,似乎還有貴客。嘰裏咕嚕盡是些楚國話,語氣放縱,聲量不小,本就受了許久冷落、正醋意大發的前大將軍當即破門而入,一手拎一個隻管往外一扔,再迴身來不防已被妻子抱住。


    “楚國的使節……他們來做什麽……”夜風習習,說到此處忽而這酒就醒了大半,“我不是又壞了什麽事……”


    “這次不會。”戚曇輕聲道,“要討閻王債的混賬東西,打發得正好,”她擦去眼眶泛淚,往桌上一偏頭,錦盒大開,隻盛著一條帶血的衣帶,“是三月裏來給太後祝壽、那群使者的。這意思分明是還欠了他們血債,要加倍討還。據說、外祖近來三不五時的發病,甚至有人說什麽時日無多……他們現在就敢這樣明晃晃地威脅,借給我們那些錢糧兵丁,到時不知要幾倍地訛詐……你備馬,我進宮去找皇上。”


    “宮門已經下鑰,哪進得去?”秦秉方又抱了人入懷,伸手捋過她亂發,越看是越心疼,“在宮中忙了這些時日還沒忙夠?也不知是忙在了什麽地方,宴上酒是冷的,連肉都沒有幾道,餐具還用的是銀器,也不知那些蕞爾小國迴去了要怎麽笑話……”


    戚曇毫不客氣,接著就一腦袋撞得他是眼冒金星。夫妻二人小別勝新婚,今夜總算同床共枕,其後又情意綿綿歇了沒幾日,據說太後滿世界要找什麽金瘡藥,靖溫駭得登時冷汗涔涔。她早該詳細問問:西受降城大勝,領兵作戰的是否一切安好?都是自己弟弟,要避什麽嫌?孟秋還能真疑心她偏袒元嬰不成?行色匆匆,甚至來不及叫醒午憩才躺下的丈夫,她直往昌德宮去,馬靜禾守在門外,似乎太後才與皇上有些私密話要談。戚曇愈覺不妥,就差要推門而入——


    太後聲淚俱下的申訴就在此時陡然拔高,一字不落傳入她耳中來:


    “皇帝!你是皇帝!你就不能一言一行隻憑自己好惡為所欲為去!邊關有多少人,為了你!皇帝!出生入死!元嬰!他今年手臂上才受過傷!為救靖溫險些沒掉一塊肉去!出征的時候我瞧著都沒養好,還帶著胃病,就這樣吃不飽穿不暖的非要為了你!上豐州那凍死骨頭的地方顛簸受苦著去!你倒好!!壽宴壽宴不好好辦,一年一度的大選你又推三阻四說要取締!沒處宣揚國威,單要滅自己威風!皇帝當得不像是個皇帝,與其如此,幹脆召元嬰迴來!你不心疼自己兄長,我心疼自己兒子!”


    太後此言字字泣血,實在是道盡了為人母親的心酸。哪怕戚曇明知她是在無理取鬧、或許還在趁機給皇帝下套,當下卻連進門去說句公道話都沒心情,迴到公主府,一時更忍不住要落淚。無論兄弟倆有何齟齬,元嬰此次的確是為國為君在抵死相拚,萬一他迴不來……萬一他迴來,卻又是兄弟鬩牆的結局……


    或許有一天,她總要失去一個弟弟。


    這日黃昏,是秦秉方姍姍來遲。猛一見妻子如此一反常態、默默垂淚的模樣,開口就道了聲:“節哀”。其後不用說,駙馬爺自然又討了頓打。揉著脊背秦秉方卻實在委屈:“我以為你是為了趙老大人……”


    “為什麽會這麽想?無緣無故,怎得提起他來?”


    “師傅才叫我過去,說老太師覺得他身後事太過草率,不滿得很。先前那是顧著萬壽節不好操辦。如今不說扶柩迴京,至少也得正清名、重治喪、最好連亡妻一並追封。”


    說到這個,戚曇簡直要愈發頭疼。楚人還眼巴巴地催債呢!又要大選又要治喪,眼下這仗還不知要打到什麽時候去,國庫那就有那麽多富餘?“壽宴都那麽簡單,其他的應付就是。”秦秉方雖無能,這句話卻說得在理。於是戚曇知道自己少不得再往昌德宮和慶祥宮來迴跑幾遭,卻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她開始察覺自己有些力不從心。時卻不我待,那容她喘口氣。第二日午後,又是義憲長公主哭哭啼啼尋上門來。老太師這位曾孫媳婦近來也為難得很,太後請不動靖溫,便給她隔三岔五地下請帖。她勉為其難去了一次,不知不覺就被說動迴家去給趙茂鳴不平。她丈夫尚未成年分家,仍舊和曾祖父住在一起,這話後來就被老太師聽去,為此惹起近來朝中一陣風波,她還被皇帝找去好一通耳提麵命,再不敢赴那鴻門宴。可眼下太後又派了馬姑姑親自上門來請,這迴為的可能是大選,她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找不算相熟的長姐來救命。“你先迴去,找老太師……”靖溫話說半句,接著又改了主意,“不,這次我和你一起。慶祥宮,我正該去走一趟!”


    顧及元嬰,她到底也不曾撕破臉皮,隻是再三重申國庫困難,根本不餘太後轉圜餘地:“昭剛公身後事要十數萬兩,大選未來事又要十數萬兩,哪日前線風雲突變,元嬰就差這二十萬兩轉敗為勝?”


    此言既出,太後果真從善如流;老太師那頭,則要勞動皇帝紆尊降貴,親自去懇談一番。京兆尹自此又換做了老太師親孫子,一切看似風平浪靜,靖溫都收拾了要迴衛國公府過日子——


    秦秉正通敵叛國的消息就在此刻傳來。


    國事家事、大事小事,多事之秋不外如是。信國夫人脾氣倔,非要保這沒有血緣的兒子不可,戚曇才發現懷了身孕,也無法安心養胎。要不是做弟弟的心疼,言辭勒令她迴家將歇,又再三保證秦秉正不會丟去性命,隻怕她直到正月初一都還得強打靜神在昌德宮虛與委蛇。但也正是她離開,才堪堪錯過了其後數日宮中好一場風雲突變。


    馨妃鄭雲娉,莫不如是。


    局勢有些不對,她察覺到這一點是在未能列席壽宴後。靖溫長公主給出的理由是她太過“豔冠群芳”,會顯得皇帝貪戀美色,更會使他國使節擅動輕浮不臣之心。從來被用於裝點門麵的一朝棄如敝屣,說來難道不可笑?雪苕就是這樣義憤填膺。馨妃對鏡將眉毛描了又擦,擦了又描,酸軟的手腕終於一筆撇出去,她繼而忽打個冷顫:


    “雪苕。關門。”待隻留下她二人,她才輕聲來問,“太後娘娘給的所有藥,你一包不落,全都有收好?”


    “這樣大事,不敢使娘娘煩擾。”


    “你現在、趁宴會還沒散場……或是、等過幾日,使者各自迴國,戒備不太森嚴,盡快,全部都丟掉。丟得幹幹淨淨,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那、尚藥局再往來送……”


    “你想辦法就是!不是、曾經有個,叫什麽……是良寶林掌事丫頭的親眷……”


    “馮濟容?”


    “讓她處理就是!”馨妃心煩意亂轉迴來,又瞧見鏡子裏自己發絲亂了幾縷,這下幹脆連那青玉梳子也一並摔了幹淨!雪苕不敢耽擱,趕忙就走,不久之後卻帶來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據說從此以後不須勞動露華殿出力,十月的藥已經轉給福寶林方若寒——淑妃失勢,她無處可去,竟不知何時也拜入了太後門下,做了這打手生意。雪苕至此也慌亂起來:“太後娘娘……這是要過河拆橋、甚至沒有過河!您要不要再去求求?咱們露華殿近來分明聖眷不斷,莫不是被發現了……!就說、要、循序漸進,不知能不能再討個機會?”


    馨妃今日穿了好厚的銀鼠大襖,又抱了手爐走來走去,依舊是指尖冰涼似血。“你問爹爹……不能問!西受降城已經大勝,殿下不日迴朝獻捷……或者迴不來!雪苕,你以為該當怎麽樣?”


    “……難不成、去向陛下、揭發了福寶林?”


    這更是不妥!她如何得知福寶林心懷不軌,貿然告發豈非不打自招?榮王尚未迴京,一切尚未有定數,在此關頭……


    “我們等……”


    唯有等。


    傾國傾城如鄭雲娉,就此錯過了最後的複寵良機。


    臘月十四,豐州八百裏加急,火拔支畢伏誅,此戰大獲全勝。當夜彤史上要再加一筆:教樂局宮人某承恩得幸。昭和堂記檔,及那後妃玉碟卻來不及記下新人名姓封位。


    她死在十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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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景三年的第二場壽宴,沉茗終究還是錯過了。這次並不是因芊爾離宮更加湊不齊孝敬姑姑的銀兩,而是整個樂班舞班都被靖溫長公主舍去,據說是為邊關將士祈福,陛下無心享樂,即使在自己的壽宴之上。同僚或許多有微詞,隻有沉茗不以為意。她早就不再是那個一心一意想做領舞的姑娘了。七月的某一天,風吹走了她晾曬院中的藕色紗裙,有名奉宸衛在院外撿到,就將其輕輕放在門檻上,她隻瞥見了一隻手。那隻手後來攬過她的腰、撫過她的發、曾寫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又在敬德門外與她依依惜別。他和其他同袍一般,乃是功勳世家;也和其他同袍一樣,因莫名其妙的過錯被調往左武衛折衝府聽候前線詔令。沉茗為此夜不成寐,日漸鬱鬱寡歡。舞藝出眾又如何,終究成不了名,上不了台,她哪還肯等到二十二歲被放出宮去!所以冬月裏趙姑姑再說起擇選良人、大有功勞,她也實在興趣乏缺,不過不敢抗命走了過場罷了,根本不再想好運能落在自己頭上。說來倒是奇怪,這次挑人不看笑容不看身材不看舞姿,倒讓姑娘們一個個排隊進屋子,又要盈盈落淚又要跪下磕頭,聲音要柔美中帶著顫抖,表情要膽怯中透著可憐。沉茗哪還用故作姿態,擺在那兒就是現成教材。趙姑姑後來單獨喚她進門,再三驗看,吩咐一句“在這等著”便匆匆離開。隻這一等,既定的事忽然又轉變。大抵又是某個姑娘東拚西湊剛剛添夠了“學費”,再迴來時趙姑姑已懶得看她,三言兩語就打發她離開。這倒反使沉茗好奇,如此神神秘秘,多半不為獻舞,還能所為何事?


    教樂局隻是自此少了個姑娘,無人知道那位幸運兒到底是何下場。而若讓清蔓自己說,她從頭至尾就隻曉得委屈。甚至“清蔓”二字,也並非她本名。馬姑姑說吸取經驗,“木棠”、“桃灼”,都像是種花,總和詩經有關,翻了一頁的書就定了這個名,多少有些拗口,清蔓自己都不太適應。她接著又挨了打,滿目通紅被剝了衣裳丟去長街——賭上全部身家,這可絕不是她想要的救贖。她的救贖隨即停步在麵前。


    看見那雙赤金飛龍的銀靴,清蔓忽而反應過來教樂局裏的擇選所欲為何了。所以她落淚、她顫抖、她叩首、她惶恐。她很快被宮人暖了錦被扶迴昌德宮,再一迴神,就為華帳重重簇擁。煙氣迷離,暖風靉靆,她伸手撫摸過冰涼玉枕,不自覺自然要笑。可她記起馬姑姑正色厲聲,一次次叮囑過的“不許笑”。她接著當真再也笑不出,她不曉得那闔宮女子羨慕的榮光原來是這樣難以忍受的痛。如今再來後悔,為時太晚。馬姑姑在第二日晚送來口信,要她先攫住聖恩,最好謀個“禦女”封號,而後一切自有福寶林照拂。“陛下不肯大選,這便是太後娘娘旨意。好生伺候著,你的榮華富貴還多著哩!”


    清蔓就想,或許自己這也算得上幸運?她成為皇帝的女人……這又是什麽稀罕名號。她自先帝時入宮,早聽聞永王懦弱無能,如今枕畔那更是個白淨淨的孩子,行為處事卻粗暴魯莽,好似還格外偏愛她的搖尾乞憐。似這等卑劣之徒,要剝去了帝王稱號,她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遑論曲意迎奉,還引以為榮?幾乎是立刻,清蔓就心想事成。皇帝這日迴宮,怒氣衝衝地,先扔來一套女子甲胄,要她穿戴齊全了就扮作巾幗英雄,而且得堅貞不屈、格外自以為是,要乜眼冷笑,最好還能罵上幾句。皇帝急不可耐,邊說邊主動示範,清蔓在一旁看得好奇,一時竟將馬姑姑的訓導全忘到了腦後去。就像戲台上花旦這一扮起範來,她自然而然就沉浸其中,從不敢動嘴到越罵越暢快,一時簡直不能自拔。想她為這一個機會及借來白銀六十兩,如非皇帝無能,怎會放縱姑姑們貪婪至此?她更是早在先帝之時就該登台成了名角!清蔓顧自罵得起性,好像整個身子都隨之挺拔,第一次徹頭徹尾活成了個“人”,怎能不昏了頭,她哪還能注意到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一瞬殺意?她最高大的片刻轉瞬即逝,她隨即被撲倒、被壓住,被扒了衣服……那些甲胄,脫起來竟毫不費力。冒名頂替的“巾幗英雄”徹底慌了神,甚至忘了自己本來是個宮女,就是要來百依百順服侍左右,眼下這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她卻隻覺得委屈。越掙紮越脫不開,越脫不開皇帝越起興,皇帝越起興她就越慌亂,到最後真真是掉了滿麵的淚,顫著聲叫了一句:


    “馬姑姑……救命……”


    就這一句,她自此墜入深淵。


    皇帝幾乎是從她身上彈起來,衣衫不整,倉皇抬袖一刮嘴角:“你道什麽?馬靜禾?”清蔓稍得喘息,自以為死裏逃生,接著就做了第二個愚蠢至極的決定。她匆忙叩頭,道有負馬姑姑教導,接著就像告退,卻居然被皇帝一把鉗住腰肢,更捂住了嘴。這時候有件奇事發生——可是那身鎧甲餘威縈繞?——有一瞬間,清蔓想,或許她可以掙紮,或許她可以逃跑。她比皇帝生得還要高些,經年練舞的身子骨也算得上有力,一時發作起來,這白麵後生必定招架不住。好張狂的念頭!她接著卻戰栗、繼而渾身酸軟。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個愚蠢至極的決定。


    什麽都來不及了,內侍監進得門來,她聽見皇帝的聲音:“馬靜禾的人,查清楚。就當這宮女暴病而死,不許走漏風聲。”冬天的寒風啊,嗚嗚地就好像吹到清蔓耳畔,她渾身的血液隻這一刻,統統都涼透了。


    最後一眼,望向皇帝的淚水已經百無一用。清蔓知道,她接下來什麽都不會再看見了。她的人生,至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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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亙的心情本來很好,太好,為什麽不好?初戰即大捷,周邊小國無有不服;異心之臣俯首帖耳,一個京兆尹就換了老太師從善如流;而後無人再為趙茂不忿,無人再為大選籌謀;豐州更傳消息,哥哥有幾日諸事不理,就縮在豐安縣衙與一奴婢你儂我儂。所以他不但是個明君,還將是萬世之君!才剛十八歲的少年,自然該放肆笑出聲來。


    才即位兩年的皇帝,又哪裏會有當真輕鬆的一天。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蘇以慈近來與太後親近甚不尋常;稍加查探,便知太後借九月蘇欽立功之名對她不良於行、在家養病的大哥賜官授爵,還欲對其生母——一介胡姬妾室恩賞誥命。不僅於此,太後借由從前楊珣留下的門路,還大有賣官鬻爵、籠絡人心之舉;甚至連蘇以慈好容易打發出宮去那些奉宸衛,也有意勾結煽動重新調任迴宮。婦人之見,何其目光短淺!舊奉宸衛多為世家子弟,受祖蔭庇護,屍位素餐,正該挪了位置給底層行伍軍官;挑撥世家與皇權對立、放縱貪腐之風,於國於家,又豈非大禍?教樂局清蔓,更是送上門來一樁明證。甚至或許,還將牽扯出一樁弑帝反叛之大案!


    衣衫不整,脖頸風涼,他的胸膛卻鼓脹,渾似火架上赤體通紅一座金像。持刀拿刃,最後再千忍萬忍;火上澆油,現在且助紂為虐!加封戚綽玉為襄安公主、陪嫁千人儀仗萬兩禮單都遠遠不夠。皇帝很快又下旨:榮王戚晉,功在社稷,加封越州都督,督越、婺、泉、建、台、括六州等十六州軍事刺史,食封加至十二州!對內對外,他皆已仁至義盡,再聽到民間盛傳什麽“竊居皇位、德不配位”之謠傳,火膛便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炸裂,即便他的笑容依舊冷靜。


    齊備車馬鹵簿,皇帝在慶祥宮正殿外靜候:“豐州大勝,值兩年孝期,宜祭先皇。兒臣,恭請太後親謁。”這話說來實則不妥,冬月廿一已過,蘇帥尚未迴京獻俘,眼下祭拜如何就是良機?遑論所用儀仗如斯簡單,備禮更是倉促,連太常寺都不曾知會,卻單單率了奉宸衛擺陣龍門。太後娘娘,先帝正妻,天子嫡母,自然是恭恭敬敬“請”出宮門,“迎”上鑾駕。禹乾門正門霍然洞開,自昭景元年稱帝登基,皇帝首度親巡出宮,在長安臣民眼中不可謂不浩蕩。一時車煌煌、馬鑣鑣,覆轍滾雪,雲沉風瀟。皇帝不與太後同車,自在掀簾頻頻,眼中全不見京城百姓跪拜迎送,更無謂京郊村舍空落蕭條,他隻是掐算時間,越覺車快,越覺馬慢,越覺山近,越覺路遠。他們走過了正午,走過了黃昏;大抵一路顛簸,隻教皇帝渾身酸疼。早恭迎在此的縣令應當有許多奉承,諸如用膳,諸如寢宮,皇帝置之不理,甚至忘了恕其起身;跟在一旁的陵令更得不到一句問詢,唯見奉宸衛夾道護衛、秦秉方領左衛翊府左右跟隨。九頌山高,皇帝抬頭長望片刻,隨即將太後來攙扶。就夜色拾級而上,到底年輕人,空著肚子還有無盡的閑言碎語來聊:


    “想當年,皇祖母崩逝。先皇悲痛,因山起陵,定名為‘孝’。《卜陵詔》中亦有昭告,功臣國戚或許陪葬。此千仞絕峰,開為耆闍崛山;枕龍宿興,福澤永祚不絕。可惜川澤難免納汙,山藪必定藏疾:澤深恩廣,卻有依附者雞犬升天,實為欺世盜名;又見貪圖者濫竽充數,未肯改過自新。先皇既明於法度;朕,自當重於威刑。姑從今日始,請太後觀,”


    太後停下來喘口氣,多半已才道他此行意圖,麵上晦暗不定。眼前即是元宮門,過此門,如往生。唯安養供奉,再無侍衛儀從。皇帝一抬手,無論左衛、抑或奉宸衛皆不得入。太後似乎寬心,更不信他輕狂至謀害嫡母。皇帝便愈發將其攙穩:“天色暗,山路險,太後娘娘可扶好了兒臣。要是不小心行差踏錯,兒臣隻怕,會無顏麵對哥哥。”太後聞言冷哼,反讓心驚膽顫的馬靜禾退後。常福持有燈籠,一路但行無言,不知不覺方向卻偏——並非向北直往元宮而去,甚至走著走著反倒像是下山。不祭主陵、不拜先帝,皇帝那三兩心思,至此已昭然若揭——


    燈籠一抬,麵前人影長落,碑石所刻但見“楊珣”二字,再無“湖興郡公”爵位,更無贈官追封;覆鬥封土,陵寢規格便可堪僭越。眾宮人隨即上前開墓起棺,說來理之自然。太後攔也不攔,冷眼旁觀。下葬至今已有四月餘,屍身多半已經腐爛;自己一口咬定,皇帝還能奈何?要是巧言抵賴不過,就拿秦秉正一條命,換皇帝就此緘口不言——如此要挾太後已白用不厭,當下甚至站得偏遠,好似當真置身事外,連梓宮都不屑一顧。皇帝懶懶抬眼一瞥,胸中熱火登時便使手腳酥麻。


    他實在要當場縱聲狂笑!但凡想想那行將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可憎麵目!石棺開,而後玉棺開,受榮王關照,棺中屍身特意注了水銀、塗滿香料;今日現世,雖通體已黝黑,麵目卻仍栩栩如生。燈火稀,夜色長,連皇帝都不會認錯:不是什麽沒名沒姓的死囚,從來就沒有李代桃僵的謀算,躺在這裏的的確確就是楊珣本人,屍首分離,縫補細致,神色卻有幾分好笑。皇帝於是當真笑了:


    “朕原本想,到了先皇靈前,太後娘娘或許記得畏懼、知道懺悔賣國行徑;可朕後來又想,楊珣當年除了謀反謀逆,賣官鬻爵、殺人奪財、欺橫霸市、結黨營私——哪條不赦之罪不曾犯下?玄康之治曇花一現,此後國庫吃緊,外患囂張,有他不少功勞。而先皇又曾如何呢?還不是次次下不為例,次次輕拿輕放?如今有國舅駕前陳情,想必先皇必定更不能降罪於您。所以朕想,幹脆就請您見見國舅,有何需要互通有無之處,麵對麵也方便些。太後娘娘,不必言謝。”


    他甚至親自去扯了太後鳳袍將人生拉硬拽按至棺前。那具高高在上的身軀登時癱軟,那副卑劣惡毒的心腸立時碎裂,那雙冰冷無情的眼中流出粘稠、腥臭的汁液,竟使此夜寒風分外甘甜。掌事姑姑失聲尖叫,首領太監率眾逼其退後。方寸之地,片刻就剩一具屍首,一個瀕死之人。還有一位皇帝。他站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說出口的話,卻比十年前還像孩童。燈籠落在地上,火苗幾次三番試圖侵吞油紙,皇帝一腳將其踢遠,死灰就此覆滅。他的身影在夜裏淬了毒,是不見血的刀;他似乎咬牙切齒,又似乎在桀聲而笑:


    “太後娘娘,您以為您的兒子,真有那麽孝順?”


    隻這一句,當勝百萬雄兵、雷霆壓境。皇帝猶嫌不足。幾包藥粉隨即被擲於腳下,就炸得天翻地倒,海水斷流。左右上前,掰開楊珣嘴巴,差點又將那頭顱拆下;毒藥盡數灌入,竟嗆得太後啞了聲。皇帝大惑不解:“他是個死人!難道還能再死一次?太後娘娘您急什麽?!嗐呀,讓您這麽傷心,真真十惡不赦!藏此毒藥者,馨妃、清蔓,咱們要殺哪個?”


    他忍不住,到底是笑了:


    “哪用得著您費心!馨妃,嘖,畢竟傾國傾城,擺著總是好看,等人老珠黃,再去長門買賦不遲;清蔓麽,弑帝謀反,朕已經千刀萬剮給國舅送去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歡骨感些的。不過呢,到底辜負太後娘娘一番美意,朕日夜惶恐,所以鬥膽想著再接了楊忻入宮,以慰萬一。太後心胸寬廣,想必不會因此,記恨朕罷?”


    刑不上大夫,一國之母做不得階下之囚,那就墜入萬劫不複、化為行屍走肉。瞧,她已經說不出隻字片語,過耳風聲隻作不聞,皇帝卻恭敬如儀,還要向旁側、再低處施施一禮:


    “朕,幼聆先皇親訓,愛幼敬長,不敢有違。楊忻,朕可以為其襲爵;榮王加封旨意想來不日也便送到。隻要太後娘娘為母者慈,朕這做兒子的,自然不敢不孝。您與國舅敘舊,朕不再打擾;臘月風冷,常福,好好照顧。”


    他轉過身,狠狠咧起的笑臉上卻沾了一滴淚。


    此夜心緒,無人堪訴。


    成宗元宮,戚亙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卻是太後。國母身染沉屙,正當衝喜。宜昭容蘇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溫長公主有孕不便操勞,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宮宴等一應要務。萬壽節沒過多久,宮內宮外又這般喜氣洋洋布置起來。戚亙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儼然判若兩人,當真名副其實是名皇帝了。臘月廿九城頭賜福,民間如何替榮王鳴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謠言想來也將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識好歹的將門虎女愈發退避三舍;除了信國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條命……


    皇帝的新年,過得的確可堪誌得意滿。


    遙隔千裏豐州那頭,正月裏也是一等一的熱鬧。畢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晉身為表兄,當在朔方先親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經定好,日子,二月二,龍抬頭,迎富貴,始春耕,黃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為此忙碌起來,連李木棠這等還不能下地走動的,也要幫文雀整理起禮單婚帖。當然戚晉看得緊,每日至多半個時辰就歇,不許她過多勞累。她卻到底還是見縫插針辦了件要緊事,也算了了一大樁心願。快要到十五,戚晉才出門不久,天上擠了一團團烏雲,活像鍋底黴斑。近來天氣卻轉暖,簷上有一陣還化了些積雪,送進窗縫的風讓人骨頭縫酥癢,無端助長肆無忌憚的欲望。小羊就是在這時候被親事府領進門來。她仍舊穿一件破爛兜風的襖子,極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見了木棠二話不說先撲身跪下,再磕個響頭,接著就說起感恩戴德的話來:一如寧朔縣叩謝楊綽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淚汪汪,滿腹委屈,瞧著極其可憐。文雀最煩這等虛偽手段,正待出聲喝止,卻聽那丫頭怯怯囁嚅:“小羊沒了娘……跟著魏叔也沒處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飯吃吧!別看小羊瘦,小羊什麽都能做!劈柴挑擔做飯洗衣!隻求有個避雨的地兒,有口飯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這丫頭一聲又一聲,隻顧哭天抹淚,卻說不明原委,還得是問了前去接人的親事:原來就在年前,其母張氏主動投案,道是自己見午花與魏鐵親近,故此殺之而後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鐵很快開釋出獄,她自己隨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鐵是個流氓粗漢,小羊跟著饑一頓飽一頓,露宿受凍自不必說。這不,就連見了昔日恩人都顧不上為母伸冤,小羊立刻兩眼放光,隻管將剛斷上的暖湯熱菜一通風卷殘雲。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餓久了的,不能這樣吃……”


    她正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很壞的決定。


    文雀瞧她麵色不好,隨即先將人領出去。不消多時,淒風苦雨的孤女人間蒸發,再踏進門來的好像是小戶人家的尋常丫頭了。小羊的頭發用桂花油抹得鋥亮、梳起兩個抓髻,一雙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著綠光,麵頰皴紅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連那身板也養了些力氣,不再軟綿綿隨時要倒了。李木棠看見就猶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將會有怎樣的答案。但就算吃飽喝足、整潔體麵,要自此背井離鄉、寄人籬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沒說話,隻是低頭摸摸自己才養好新傷舊瘡的手,接著幹脆拉小羊過來,將藥油也給她勻一勻。文雀看得跳腳,仍不住搶話去:


    “飯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這藥也不能白用!你還記得寧朔縣裏你幾十兩銀子、後來在淨禪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後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卻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揚,行將討要欠債?李木棠知她惶恐,終究是問:


    “要你、跟著她……從此以後,你願不願意?”


    入高門大院去吃飽穿暖?跟著有錢人去吃香喝辣?別說小羊,世間不知有多少人要為此爭個頭破血流!她甚至當即就要磕頭,正撞出個滿頭包。李木棠拉不住,曹文雀就在一旁冷眼旁觀。事情自然沒有那麽簡單,想要好差事,總還得有些代價,尤其跟著襄安公主這等上天入地的金枝玉葉去別國他鄉做陪嫁:出關易,迴國難,她此生隻怕不會再踏上故土,再見到母親;燕人……說到底是些蠻子,語言、風俗、吃食,樁樁件件皆與中原不同;時有動亂,凜冬更是苦寒,更不是什麽好去處;即便小羊無所畏懼,她未必能有這資格:


    “撒謊!哭哭啼啼!賣慘求同情!坑蒙拐騙!貪財成性!一堆一堆的毛病!從前做乞索兒,就要這麽撒潑打滾地活下去沒問題!但以後不行。主子心腸軟,木棠……我看物傷其類。我卻不會同情你。你最好是打起精神,明天就給我改頭換麵!要不然,還是迴去和你魏叔相依為命去!明白?”


    都不用拿出昭和堂訓育小宮女的氣場,曹文雀隻稍稍疾言厲色些,就唬得小羊縮起肩頭、隻眨巴眼睛。李木棠說她操之過急,怎麽著得容人先好好睡一覺,十來歲的丫頭,要重新捏塑形狀容易的很,隻要帶在身邊自己就能跟著學。文雀把眼一白:“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有腦子還有野心?”


    “想吃飽飯是世界上最大的欲望了,為此能做出什麽都不奇怪。”李木棠認真道,“不過、這樣雖然對她是好,但是……”


    “你看她就像看從前的自己,所以不忍心。”文雀道,“魏鐵難道靠得住?她要是步午花後塵呢?你自己出的主意,這會兒倒扭捏。我看她和主子投緣,最好玩到一塊兒去!省得成日來折騰我……這麽瞧我做什麽?小主子記恨我不肯去救你,我還犯上作亂傷了人家腦袋,我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別得自討沒趣。”


    “你就沒想過……遠到、長安去?”


    “敢情你要拿小羊來代替我?”文雀早有這猜測,當下卻拍案而起,“我還是貼身婢!主子出嫁,做奴婢的自己逃跑?胡姑姑要是知道,得打斷兩根竹條!你跟著榮王殿下有清福可享……我迴長安去做什麽?”


    李木棠看她的目光就變得憂心忡忡:


    “……真、和我二哥吵架啦?到底因為什麽?我一開始想,是不是他也因為你不肯救我而生你的氣,問他呢,又好像不是這個意思。二哥直腸子嘛,有什麽話你去說開不就好啦?”


    “直腸子?”文雀嗤笑,“正好配一副死腦筋!八頭牛拉不迴來,我又做什麽無用功?”


    她接著一屁股坐下,要扒著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麽瘀傷的眼睛:“你捱過來人醒了,典軍老爺就高興得沒邊!後來殿下去找你說話,我就說找他慶祝吧,不知怎麽就打起雪仗來——下手一點不含糊!結結實實照我臉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幾天!還往人脖子裏灌!生怕弄不死我,以為還在打仗呢!”


    “我當是什麽事。”李木棠啞然失笑,“那你賭氣也太久,還說要上燕國去?我覺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過是讓小之在異國他鄉多個夥伴,又不是去當姑姑或是丫鬟認真伺候她的。幹事麻利、懂規矩的娘子豐州城裏又不是找不著。再者……不還有那趙老大隨行護衛麽?”


    “他什麽時候說要去了?一到豐州,人就沒了影。我還想你正好不肯原諒他,怎麽如今反倒竟記掛起來?”


    “我記掛他做什麽,要他記掛小之才有用。現在公主和親這樣聲勢浩大,我想找老大一準要來看一眼。那要是不來,也沒必要專程去尋他。怎麽著畢竟他弟弟在雞鹿塞幫過你的忙,他確實也在贖罪……功過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這會兒說了太多話,少不得得停下來喘口氣,這就又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還得求姐姐關照我呢!我說實話!不是為了你,為了我,為了小之,求求你別去!和小之出關這一路已經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為我,更不知鬧成什麽樣子。小之到現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時候多快活?你幹脆放人家一馬,省得管東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調!你不然找她來……這又是和伊爾庫上哪裏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讓她說中!小之同小羊幾乎一見如故,立時就給後者換了個“阿牧”的名字,說是這樣日後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來;跟著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讓曹文雀退到長安去!文雀越強調忠心侍主她就越惱火,跺腳跺到山崩地裂,簡直是扯著嗓子要這不識趣的滾遠些!至於趙老大,原來幾天前就在府門外被親事發現拿住,他是一門心思還要贖罪,早就決議要同北上和親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決,其後的時間就過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駒過隙,一轉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為妹妹親自梳發理妝前,先取了封業已泛黃的信箋鄭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現在看,免得一會兒要哭花了妝。”


    小之卻隻是將其貼身塞進衣襟中去。


    “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看。就這樣相信他的形象還能因這一封信有所轉圜,他還有機會做一個好人,一個好爹爹。十四歲之前,我沒有好爹爹,沒有好朋友,隻有表兄;十四歲以後可不一樣,我有姐姐,有伊爾庫,有阿牧,不多久還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國,表兄答應了有空也會來看我。所以姐姐,我應該很開心的,你說對嗎?”


    她當真咧起嘴角,看樣子是發自內心地高興,還一把將姐姐抱住,在對方肩頭伏了好些時候。“我今兒是新娘子,就不該哭哭啼啼,還得送你件禮物渡渡福氣呢。還有……怕到時候你們成親我來不及迴來,就先將新婚禮物也放在裏麵了。”她說著貼近些,吃吃笑著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親之前都不許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著不由分說,將擺在桌角那銀盒塞進李木棠懷中:


    “你別說你不收。雖然你不讓阿牧告訴我,但昨晚上我已經偷偷去看過。你送的那對狸奴兄妹我可喜歡,比其他人送的什麽金銀玉石好玩多了。我已經想好,黑鼻頭的哥哥叫鬆墨,黃尾巴的妹妹叫菊裙。他倆頑頭頑腦,身子卻又都是雪白的,真像我當日寫的那句‘腳邊滾雪鬧裙襟’,一模一樣。你送了我最想要的東西,而且幫表兄一掃愁雲慘淡,還好幾次救了我的命。我迴你什麽珍奇古玩都不過輕如鴻毛罷了。收好,等你成婚了,我再給你帶燕國的特產。”


    “你這鬼機靈。”李木棠抿嘴而笑,要一捏她肥嘟嘟的臉蛋,“那倆貓崽子才三個多月大,你別光顧著好玩,也要認真照顧著。北上一路舟車勞頓,千萬別累出了病來。不論是貓,還是你。”


    “我出嫁了就是大人了,我還要照顧阿牧呢。不再是宣清長公主,也不是楊綽玉,興許都不再是小之,是襄安公主,我姓戚。我會對得起這個名號還有姓氏的。”她說著說著眼中就霧氣朦朧,要再次將李木棠抱住了,“我去了草原上,也會一直祝福你,一直想你的。以後等腿好了,要常和表兄來找我玩。至少……兩年一次吧。拉鉤。”


    燭光溫柔,她倆倒影重疊,與這極其珍重的約定一齊,好像永遠將留存在昭景四年的這個長夜。


    窗外,天快要亮了。


    將純真可愛的新月眉拉長改成細致婉約的柳葉眉,小圓眼就添幾分婀娜風韻;於額間再點一枚朱砂,滿塗朱紅口脂,才十三歲半的小丫頭就愈發膚如凝脂,嬌憨可人;著九樹花釵,服九章褕翟,福童子一般的襄安公主戚綽玉就隱約顯出些風姿綽約的派頭。掩扇待催妝,公主將出降,李木棠最後將她叫住,左右摸摸唯有將發間金簪取下,無處可插便連同戚晉所贈的貝殼胭脂一並握進她手中。而後阿牧挽上珠簾,她就此就走進春光脈脈一片。珠簾響聲清脆,經久不歇。內間竟然空蕩,分外淒惶。


    她的妹妹走了。再見,不知將是何年。


    院外馬聲嘶鳴,人群吵嚷,伊爾庫行馬在前,蜿蜒千人儀仗直到黃昏才堪堪送出城門。夜來喜宴不歇,嗩呐一聲接一聲,席間杯碰杯、筷撞盞,有歡唿雀躍,有扶掌慨歎,天際喜鵲啾鳴,或許當真春日將近。李木棠其後第一次嚐到馬奶酒的滋味。戚晉說是專門向吉連討來,珍貴得緊,連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他彼時已仰脖灌下大半壺郢州春,後半夜就在阿蠻肩頭咕噥著咽淚:


    再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他不是沒想過一路送行至王帳,可他甚至連豐州都無法再躲藏下去。楚國老太祖時日無多,其侄楠鄉郡王借賀喜之名修書討要梁國援兵“以備不測”。蘇帥整頓左武衛及右衛即將動身。京中靖溫長公主又有家書,太後染疾,要他速速迴朝。據說流言蜚語進來格外紛擾,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得位不正,於情於理,於嫡於長於賢,天下都該歸榮王所有。值此風雨飄搖時節,戰勝而遲遲不歸,手握兵權而虎視眈眈,他除了打出“勤王靖難”旗號,隻怕將再無退路。


    太後,仍在京中。


    阿蠻的腿疾,更需京中名醫。


    所以二月初三,他們唯有倉促起行。“那我們就先迴去,等來年春天,再帶千觴樓的七返糕來看小之。”戚晉柔聲應下,抱李木棠上了馬車。迴身再往,牽絆思緒一時難說:


    兄妹十三載,自此別經年;


    情緣方篤定,前路又逢劫。


    北上南下,俱難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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