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景三年冬月,戚晉不再作繭自縛。望月、賞雪;雁來,風去——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停留在小姑娘床前,看她睡,等她醒。一天有十二個時辰,一月有近三十天,他想自己或許可以就這麽一直等下去,一輩子,兩輩子……他卻越看越不可自拔,越看越急不可耐,直到某個清晨,木棠睜開眼睛,開口就喚:


    “晉……郎。”


    氣沉聲穩,除了那個“郎”字是附庸風雅臨時起意,在口齒間倒了三轉才肯抖出來。饒是如此,也夠戚晉眉心一跳,整個人接著一蹦三尺高。阿蠻以“戚戚”二字揶揄,他已經很喜歡,但“晉郎”不一樣。皇長姐喚那姓秦的,就叫作“秦郎”。


    “那正好……”小家夥吃吃地笑,“你知道,我喜歡金子的。”


    “巧了。”戚晉便也故作誇張咽一聲口水,“我最喜歡糖。”


    也不知是誰想起,進了臘月,廚房灶王爺畫像前就該擺著滿滿一碗灶糖。木棠一天天喝著苦藥嘴裏發酸,戚晉自告奮勇就給她偷去。東方天際洋洋灑灑,這會兒正起了朝霞,紅果果金燦燦,流光溢彩、瞬息萬變。好像就是從這一天起,木棠的精神陡然好了大半,長句子越說越順暢,連膽子也跟著越來越肥,甚至能拿吃藥來要挾:“……那你也、再叫我一聲‘阿蠻’。”接著欲求不滿,還不肯認他一聲:“李阿蠻”,“算是重活一世,我要……一個新名字……”


    她接著眼睛一亮:“就叫做李木棠。”


    阿蠻,木子亦蟲,又是乳名小字,實難登大雅之堂;“木棠”二字呢,雖是良寶林所賜,但“李木棠”並不是。既已脫了奴籍,這名字就算是她風裏來雨裏去,自己給自己掙來的。棠從木,李亦從木,倒是恰切。她越盤算越誌得意滿,戚晉卻成心作弄,一句句“阿蠻”喊了不歇,而後最趁她哄得沒臉時候,把藥和糖一並都送到人眼前。他自己還有一碗,說是以藥代酒,要演一番推杯換盞,實則卻忙著喂藥絞糖,哪顧得上自己碗中藥涼。縱如此,他還是要說自己醉了。醉在外間隆冬深雪,醉在內間擁了炭火,醉在這麽個溫暖輕易就能變成幸福的時節。而後臘月熱熱鬧鬧當真就要來了,日子要跑得更加飛快。或許再數上幾場雪,臘八粥的香氣就熱乎起來。串串白氣吭哧吭哧從炕頭到村集吹著轉兒,阡陌小徑上新雪不久就被踩成冰碴。泛黃的紙錢堆在簷下,窗台上總有一隻碗盛著放冷放硬了的墨水或米糊……


    再一轉眼,就是新年。


    在某一個中午,他小酌了幾杯酒,阿蠻或許也聞味而醉,先翹首以盼說起從前泰生鄉李家村的新年。說實話也沒有太多的把戲,時不時被丟在腳下的炮仗還總使人心驚膽顫。爹爹有一年在城裏做生意正趕上年關,那潑天的富貴他得嘮嘮叨叨一年又說過一年。“等阿勇在左衛紮了根……咱也上京城裏,去團個年!”


    京城的新年,食之無味。但就在戊卯年的年頭,終於時來運轉,所有一切都改變。木棠伸手要找她那枚繡著銅錢的荷包,娘親庇佑,這裏麵曾經塞下一整錠銀子哩!可惜,可惜!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宮女竟然嫌燙手,迫不及待就換了零花,餘下的還盡數在五佛山上都扔了去!“是你送我,第一樣東西;而且一整錠的銀子!我怎麽也沒想著省省,留個念想……你肯定什麽都不記得,是不是?”


    她如今能抬得動胳膊,兩手撐開一比劃,就把他形容得山一般高;又拉了床帳,說像伸手不見五指一樣怕人!“我就差、就差沒把宮道上的磚磕裂!以為就要死掉了……我那時總覺得,我遲早會死掉的……”


    十月前的西楚霸王此刻正在她床畔伏案,見縫插針得趕緊批幾份事關和談的呈表發迴朔方去。再捉過一張紙,墨筆狠狠抹兩道就給她扔迴來——好一個大叉!分明是再聽不得那“死”字。木棠捧了紙,反倒愈發好笑:


    “你知道、因為什麽……我當時、我要是說得對,你這批駁,應該用朱筆來寫——我那天先見到皇帝,又見到你,腦子裏一糊塗,磕頭請安,把你,喊成了‘皇帝’!”


    她接著又想,這還是樁冤孽,提出來莫不是又讓他煩惱?耳畔繼而卻炸起“嗚嗷”一聲吼——聲音不大,頗有些刻意買弄的意味,迴首一看,竟是那家夥在腦門上畫個“王”字,正張牙舞爪擠眉弄眼,努力憋笑的腮幫子鼓得歡慶。他甚至還頂過來,抵著她的小腦袋連揉帶蹭,把抹開的墨汁也給她掛花一臉:“阿蠻也是如今山大王,要做小皇帝嘍。”是不是喝醉了酒,就這樣胡說八道?豐安縣衙,怎麽也得注意分寸。木棠要拍他,他卻低聲笑著,將她摟得更緊。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肩頭,叫她覺著酥癢,她實在是不喜歡這感覺,尤其最近左腿傷處開始發癢,手背皸裂更夾雜著刺痛——可不比什麽刮骨療毒、撕心裂肺來得容易。心懷不軌的聞言大駭,又聞聽久臥易生瘡,動手動腳繼而都變得虔佛一般清心寡欲、又理所應當。按完了胳膊還得按腿,天氣好的午後就得將人抱出去曬曬太陽。遠處一重又一重,目之所盡處皆是白得耀眼。簷上是雪,高招是幡。縣衙如今空落,縣獄更是空空如也:有人悲,有人喜,或許是約定俗成,迄今未見張燈結彩。前任縣令追封未到,從勝州調派的新縣令今日已經到任。就像無論如何,麵前總是新年,日子總要紅紅火火得過下去。可任憑太陽如何清冽如水,不雜陰雲,豐州的冬也實在太冷,她要戚晉將自己抱住,很久、很久……


    戚晉便又心疼她可憐。


    時間已過去快一月,她至多能嚐點清粥,還是用不得飯菜。晚間風寒,小之時常要搬桌子縮迴屋子裏去,她就眼巴巴看著,一個勁還得抽鼻子偷點香味兒。戚晉那筷子百無聊賴翻來翻去,總想往她那頭夾,每次卻都被文雀製止。傷口在長肉,她少有滋補,卻得咬牙抵著難受,戚晉於心何忍,夜間便越守越遠,和談的消息卻越催越近。最後的期限終於一晃就撞到眼前。他一個人喝多了酒,又在臨刑前的深更半夜吵到人房裏來。


    李木棠竟然還醒著。說自己近來已睡得太多。他在門前扭了幾個轉身,自己不願走,又不想煩她。木棠作勢就要下地來——


    從子夜,他們相擁,一直話到天明。


    曙光破曉,又是一日晨曦。仔細叮囑罷楊綽玉,戚晉邁出後院,在典吏衙外駐足片刻,隨即翻身上馬,不再眷戀停留。屋裏李木棠蒙了被子,自由自在睡得正沉。等她醒來,還會在床頭枕邊發現一枚玉佩:巴掌大小,墨玉雕龍,下墜吉祥結,拖五色彩絛。其墨色純淨致密,雕工栩栩如生,五爪飛龍曲折纏繞,口銜龍珠、周擁祥雲,龍睛圓睜多刻一瞳,所喻在何不言自明。其後荊風進得門來,一眼望見,當下吃驚不小。據他說所,此物乃得封親王時先帝禦賜,因疑有定儲之意還引起過一番風雲波瀾。戚晉直至山陵崩後將其解下收藏,再不肯隨身示人。如今以此相贈,荊風便知他心意之堅。不是意氣用事、並非一時之歡,哪怕入京迴朝、即便有去無返。前路多艱,無需百般相勸,荊風接著唯有義正詞嚴:


    “養好傷,我教你習武。至少、要能自保。”


    不是李木棠誤會,他這會兒的臉確實肅穆好似上墳。那玉佩她也不敢在臉頰摩挲了,笑也不敢露了,再想起他連日來格外低沉的氣場,直道大事不好:“二哥。”她鼓足了中氣,盡量聽起來好似已經痊愈,“你、原諒他好不好?他隻是從心而已,並不是不顧及我,不是沒有擔當。都是想了很久的事情……即便有這樣那樣的阻礙,這樣那樣的不該,人活一世也不能白來,又不能因噎廢食,總得攜手才能向前……”


    跟著飛至麵前的,就是文雀一聲嘁:


    “管好你自己!”


    見得她來,荊風眉間微動,側身讓過,隨即便離開。說到底他來這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麽,李木棠搞不懂,問文雀姐姐呢,後者又全做聽不見。“我倆……沒什麽要緊。”那就大有要緊。小之曾經說他二人古怪,還時常關起門來,難道說……


    方才那一通為著戚晉的勸解,二哥和文雀姐姐是將“他”統統當作了“她”?那豈不是他們已經……!


    “我們沒什麽關係,至少現在沒有。”文雀坦言,“你半死不活鬧得大家都隻爭朝夕;你倆最不能成的成了,便是當頭一棒,要如夢初醒。別來笑我,難保你不是這樣。不說殿下,就說你自己。藏著掖著要到什麽時候,這幾天是不是疼得一點沒轉輕?我剛去請了蘭姐兒,有些不敢給殿下說的話,今日,總該得問個明白!”


    問明白什麽?問明白她素有沉屙,氣血本就不暢,膝間又有舊創。加之此次傷及筋骨,元氣大損,能逃得一命就是不易?問明白就算遍請天下名醫,她這條左腿多半也要作廢?問明白重新站起來幾無可能,就算行走如常遇到雨雪天氣也難免要痛入骨髓?不用旁人來講,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早就明白。何況小之賴在一側說要聽清楚好來照顧姐姐,蘭姐兒自然就更不會危言聳聽。趙茂故去已經月餘,她如今比記憶中似乎更顯年輕,言談有笑,故作輕鬆,看病問診一須臾,留下來話家常倒嘮了近乎一個下午。亦或者她本就是為了後者而來——開始打的旗號是反躬自省,長籲短歎追及亡夫也是人之常情,由此說到相戀、論及婚姻更是不著痕跡。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座三位姑娘哪個不是凝神不語?一個是歡愉,一個是責任;一個是放縱,一個是束縛:從戀人成為夫妻,就好似為好波光粼粼,一腳踏入不知深淺的浚河深渠,四麵水流湍急,進退再也身不由己。有時飛流直下,驚險刺激;有時輾轉騰挪,始終困於原地;漲水凍結不由時令,無有因由;悲歡喜樂各由心證,難以捉摸。無論哪樣,沉溺愈久唯有愈熟悉,愈熟悉卻愈難以脫離。就像她自己,好似已記不得如何孤身一人拉扯弟弟長大、上京、又流官至此。所以今日一行,原為告別:今兒新年,她要獨自趕迴陽曲老家去過,替弟弟代為告祭。“朝中論功行賞聖旨還未到,但也實在等不得了。畢竟也不是什麽大功,自然,是不能與殿下相比。”


    這最後一句提醒,在座列位哪個都沒聽出來。李木棠隻顧依依不舍;文雀在認真推演盤算;小之呢,又忙不迭宣揚此等大好時機,正好討個賜婚:“很簡單的事,姑姑那頭隻要說我爹爹見過了你,認可喜歡得不行,絕對沒有一點問題!”


    文雀實在想翻白眼:“掩耳盜鈴。”


    她二人宿有舊怨,至此你來我往又互不相讓。荊風的作用在這時就顯露出來——隻有他還記得自己妹妹是個病號,經不住大吵大嚷。


    “我就是來照顧姐姐……”小之據理力爭。


    “是嗎,那聽說燕國小王子已經到了朔方,想來主子也是沒興趣去偷看夫君的?”


    “自然……一切有表兄做主,用不著我操心!再說,總得等和親的聖旨、等他們和談完了……能等幾天?”


    是一天一天,又一天。


    蘇欽於臘月初八先行抵達豐州。行軍大總管一職終於交旨到人,當晚新走馬上任的大帥自然叫上兒子稗將一起,好好將代職代戰的榮王殿下好好酬謝一番。自陽關一別,匆匆兩年時光一晃而過。榮王而今不再是那個名不副實、故作老成的男孩,英姿勃勃可勝蘇以奮,運籌帷幄可較蘇欽本人。推杯換盞間幾人都多吃了些酒,長安興明宮有信在此時送到,單給榮王,後者卻無甚在意;沒有蘇氏家書,隻叫蘇以奮望眼欲穿。做哥哥的畢竟疼惜妹妹,退席迴房後沒多久專門要找父親排憂解難:“此戰大獲全勝,榮王殿下居功至偉。宜昭容娘娘是否……”


    “不可說。”蘇欽卻道,“不必說。少想,早睡。明日我隨殿下去郊外略盡地主之誼,城中一應事務,尤其秦秉正,你得盯仔細。”


    從王帳一路奔波至此,這一覺蘇欽照舊睡得穩、睡得沉。阿史那兄弟這月餘他已經很熟悉,明日出城,多數還是為了周全殿下一言一行。他雖年老,卻不昏聵,昨晚席上殿下時而心不在焉,時而興致乏缺,時而顧自輕笑,時而神采飛揚。能戰勝者未必能守勝,何況他再怎麽天縱奇才也畢竟年輕。阿史那兄弟又同他昔年有舊,這一趟事關國本,蘇欽不能不實時留心。數日不見落雪,漠北飛沙走塵,榮王倚馬而立,還趁此間隙多向他請教幾句,企圖和談桌上再掙幾厘薄利。快至午間時分,終於得見一身紅衣招展在先,拍馬闖出沙塵中來。榮王道是阿史那吉連引韁上前,繼而卻略作遲疑。來人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眉眼與吉連格外肖像,眉間嘴角更帶著與當年吉連如出一轍的桀驁與純真。他堪堪勒住馬頭,莽莽撞撞開口便問:


    “你是梁國的榮王?是我哥的恩人?”


    “二王子。”戚晉點頭應過,“早聽尊兄念叨,今日一見,果然少年英姿,風采卓然。”


    他這廂話音剛落,遠處便有人喊著“伊爾庫”催馬上前。經年未見,阿史那吉連已蓄下一圈絡腮胡,雖遮不住眼中朝氣,卻較當年沉穩不少,隻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這副梁人裝扮終歸看來別扭。著漢服、入漢城,卻是難為他聽得蘇欽一言,如此赤誠用心。伊爾庫少年心性,急著要一睹梁人城邦風物,打馬跑在前頭。戚晉同吉連按照國禮拜會過,與蘇欽一同走馬慢行。既有旁人在側,他二人便隻說些家國行軍之事,言語間似乎全無舊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動。為接迎貴客,榮王特意讓出州府主院與阿史那兄弟下榻,雙方寒暄已過,蘇欽就此告退。僅僅今天一天,麵對朱兆“提點勸諫”,他已能胸有成竹:榮王還是那個榮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義;無論這會子走了什麽桃花運,都不用擔心會妨礙正事。和談桌上,畢竟是親王要坐主席。至於今晚那主院內還有什麽私人情誼即將上演……


    他統統漠不關心。


    逾牆過,燕梁兩國的官腔還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讓。一個道:“榮王何等盛情。吉連敗軍之將,鳩占鵲巢,心下慚愧。”一個道:“待客之道,理當如此。時間倉促,寒舍簡陋,讓王子見笑。”伊爾庫才不過學幾句梁國話,聽個一頭霧水,早去裏裏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對視而言,隨即相視而笑。吉連先暢懷攤手,戚晉就坦然一把將其抱住,還將好兄弟的後背拍上幾拍。吉連下手更重,多少帶點恩怨。戚晉就笑:


    “一別兩年,吉利你這中原話又精進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與小弟不分上下!”


    “專門請了師傅學的。”吉連放開他,向後招招手,將自家弟弟推到麵前來,“這小子就是我從前常同你提及的伊爾庫。聽著我要來你們州城和議,非得一起跟著。如此大事,他全做兒戲,滿腦子隻想著玩兒。首陽有空,且幫我好好管教,要打要罵,聽君處置,不必留情!”


    吉利,首陽,俱是昔年兩人初遇時所托化名,其後盡管開誠布公,卻也順口就這麽澆了下去。此時再次提起,不由竟讓戚晉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兩年時間,經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黨爭、領兵出征,他迷茫過、動搖過、絕望過,最後卻被一個煦暖如陽光般的丫頭救贖。他似乎已改頭換麵,又或者是返璞歸真?而吉利呢?質子歸國,助父奪位,火拔支畢反叛又潰逃,如今又首次來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當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兩人沒有閑敘太久。各自自然要養精蓄銳,明起在和談席上要翻臉不認再鬥個頭破血流。隻是在戚晉臨別之際,吉連出聲留步,狡黠一笑,卻似當年言笑:


    “早說為報大恩,要對你妹妹以身相許。兜兜轉轉時也命也,豈容你卻之不恭!”


    戚晉眯起眼來,“嘁”他一聲:


    “自以為是。還是等她相中了你再來大放厥詞!”


    臘月初十,燕梁和談始;臘月十一,胡醫須補骨撥兒斤及五千名燕軍俘虜先被盡數放歸;臘月十二,朔方郡內赤腳學堂諸位夫子將遊玩行走的“安全範圍”擴大到陰山以北;青柳客棧內傷愈盼歸的西受降城眾人各自收拾行囊、額手相慶:新國界既定,今後驅羊跑馬比從前多出五十裏地,天高海闊,自然不愁吃喝;臘月十五,青柳客棧重新開張,有京城商隊浩浩蕩蕩隨即進駐,據說他們受榮王相邀,此行專為與燕人商討互市榷場之通商大局,往後朔方南來北往行客熙攘,客棧飯莊日進鬥金隻怕都不成問題,小掌櫃的聽到此處一躍而起,誰想老店病樹開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臘月十九,待罪叛將秦秉正聞聽燕國正式納貢稱臣,歲幣五千萬兩,尚來不及大喜過望,繼而又為大梁將特遣能工巧匠、飽學之士作為專使前往燕國,名為揚我國威實為授人與漁,登時大駭,其後打暈看守,若非蘇以奮守在幕府門口,當真要被他走脫;臘月二十,長安聖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與燕國大王子阿史那吉連和親;臘月廿一,兩國皇儲歃血為盟——


    持續了數十年的烽煙,至此便終於塵埃落定。


    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連取了王帳上等的馬奶酒來,斟滿兩個銀杯,等著訪客上門。馬奶酒香軟甘醇,據說是“知道首陽酒力不濟,一番好心”。一路從中原帶來陳年的郢州春酒就在這時派上用場。野風腥燥,好一番徹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見如故,談笑嬉鬧渾似竹馬青梅。梁燕二國情誼但能似此萬世不斷,豈非天下大幸!


    己辰新春,當是豐年。


    臘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攜了未來小叔趕迴李木棠榻前來。“說是王帳還有一堆爛攤子要處理,哥哥今兒迴程,就這家夥貪玩非要留下來過我們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丟人!伊爾庫!我這做嫂子的叫你,還不快進來!”


    小王子麵容尚且稚嫩,連胡須都蓄不起,不情不願自個用燕語嘟囔,多半是以為自己年長於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綽玉眼兒一轉,吹捧炫耀的話就衝姐姐一番番說了沒完,什麽彈弓打鳥百發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會吹百八十種哨音啦,可以騎馬途中藏到馬肚子底下去啦,能訓鷹捉狼啦,如此種種:“他都答應我了,等迴了王帳,就帶我去看他養的那隻雛鷹。伊爾庫,是不是?”


    才氣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時改頭換麵,昂首挺胸應得豪情萬丈。小之下一句話,跟著就要誇他兄長:“今早我就看仔細了……搭了話,才不是在屏風後吝嗇湊活看個大概!聲音很好聽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會吹笛,善鼓琴,藍眼黃眉,方頜高鼻,雖蓄有濃須,倒是溫文爾雅、謙和有禮,說一口流利梁話,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樣!看著沉穩吧,年歲又不大,最慣他弟弟,難怪和我表兄引為知己!”


    她說著圓眼睛都翹起來,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過花蜜的細雨。李木棠曾經見過這樣一張無憂無慮的稚嫩麵龐,在京城她還有家可迴時,在她飛躍下樹躍入趙老大臂彎時,在她跟在江釗身側說說笑笑時,在她說起蘭縣令如何對自己多加照拂時。李木棠便終於恍然頓悟,始知她當真誠心誠意、樂於北上千裏。燕國草原遼闊,上躥下跳的小丫頭或許縱虎歸山,終得自在;遠離楊家恩怨是非,父債子償而後也不必再提。


    臘月廿三清晨,戚晉在她頭頂所言,也是同樣道理。按他與吉利商議,且等小丫頭十五歲後才於王帳正式舉行婚禮。不過公主送嫁儀仗已出長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總得先走個形式,先在朔方擇吉日由戚晉送嫁,阿史那伊爾庫代兄親迎。“那到時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


    “好。新年新喜氣,咱們阿蠻要養得白白胖胖,比小之如今還要……”


    說來奇哉怪也,這丫頭好像真長一對順風耳,分明不知道同伊爾庫在哪裏瘋,聞言立刻就從窗欞上探進腦袋:“我那不叫胖!”她據理力爭,還拉了文雀來比較,“是豐腴。你瞧我這手腕,比……比黃家那姑娘,可要細上好幾圈哩!”


    此話出口,戚晉、荊風,連同四麵親事,甚至那不知深淺的伊爾庫都要應聲而笑。於是縱使木棠不知道那位黃姑娘姓甚名誰,也猜得出綽玉這參照選得大概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家笑話倒無妨,哪能在未來小叔麵前也丟了麵子,李木棠私下裏拍戚晉一掌:“不是豐腴,是喜氣。就像年畫上的娃娃一樣,神話故事裏的童子一樣。小之福氣深厚,我才好沾你的光呐!”


    戚綽玉那張圓潤的臉盤聞言等時容光煥發,圓眼睛滴溜溜轉兩圈,湊過去同伊爾庫耳語一番,沒兩句就敲定了她的複仇大業——今年的年畫大任就全權交代給她親親表兄,縣衙後宅四對門,哪個也不許漏掉!“吉利誌得意滿,還道占了我的便宜。都不許掐指演算,我看他才將有大災。”明知妹妹聽得清楚,戚晉還要低聲私語,這下更好,連祭祖封寫冥票也成了堂堂榮王殿下的工作,她還特請姐姐監工,諒他也無所遁逃。虔金號幾日前曾私下送來一枚金簪,本就是“敬重木棠姑娘,聊表心意”,這會兒便被戚晉拿來借花獻佛。李木棠才不肯輕易饒他呢,不過偷偷教他個省心法子罷了:


    “我想起一個人,先將她接過來。小之挺喜歡她,年齡也相仿,可以一起和親去。還是小孩子,來得及往正道上帶。”


    戚晉那壓抑了多時的吻,終究是既驚又喜、這迴結結實實落在她耳畔。冰涼、滾燙,一如其後幾日晴空積雪的天氣。小方桌被挪去院落當中,藤椅、錦被、炭盆、手爐統統就擺在一旁。他這頭研墨鋪紙,那頭李木棠就曬著太陽看他提筆作畫,有時還自己上手,由他把著勾個線、再或是鋪幾筆色彩。小之和伊爾庫帶了親事府出城去鬧,文雀在縣衙搭手,荊風於一側無話。如此靜默無聲地,臘月三十,鵝毛大雪又飄下來。貼年畫、掛桃符,玉兔行將西歸,辰龍已經隱現。今年除夕,按照木棠安排的,走的俱是泰生鄉李家村的習俗:午後包餃子,戚綽玉托荊風將她的珍珠耳環拽下兩粒來一齊包進去;黃昏放鞭炮接仙人,木棠下不得地,戚晉並不覺著他那偏心眼的父皇能撇下皇長姐,千裏迢迢、紆尊降貴來探望他這個沒什麽出息的兒子,到最後隻有楊綽玉拉著莫名其妙的伊爾庫認認真真跑出縣衙去拜了三次天地,帶著滿頭的炮仗屑又樂得不能自已;編成龍形的百枚銅錢被壓到阿蠻和小之枕下;晚間最先出鍋的兩大碟餃子被戚晉差親事送去坊間與百姓同樂,餘下的分了新縣令與諸曹司一碟,還擺了大半桌;木棠第一口便磕了牙,戚晉跟著吃出小之的珍珠;始作俑者見狀樂得滿麵通紅,外間的鞭炮聲跟著就響。官司公門為節省、為祭奠,上下一應從簡;豐安成內卻狂唿亂舞,置辦不起炮仗便敲鑼打鼓——大捷、和平:哪個不該狠狠慶祝?就連陽春白雪裏泡出來的襄安公主夜一頭紮進這下裏巴人氣氛裏,倚著門檻和伊爾庫狼崽子一般對嚎得甚歡。文雀跟著輕聲哼哼,荊風下手沒輕重立時就擊碎了筷子。


    戚晉將李木棠摟在懷中,許久沒有開口。


    這一切平淡、熱鬧、簡單、真摯,一如他最荒誕的美夢。斂氣屏息,他甚至微闔雙眼,更不敢驚擾這來之不易、脆弱且珍貴的幸福。窗外煙火歌謠聲慢慢地寂靜渺遠,肩頭李木棠斜倚著的腦袋不知何時失之沉重。她似乎又已經睡著,胸膛平緩,好似忘記了起伏;身子更是幾近透明,抱在懷裏好似就抱了一團雲;戚晉緘默以望,半晌,伸手撫上她的麵頰。他以為自己會觸到一團火,卻不期摸到了一塊冰;她的雙頰卻通紅似血,還是他的手上,已沾滿血腥?


    貼在窗外的有張黃色符紙帶著沾染的爆竹火星被風卷起,一瞬間便被火吞沒,消失無影無蹤。立時,整個夜空竟被刺目的血色引燃,血雨鋪天蓋地倒灌而下,將他整個人淹沒其中——


    玉兔趯趯蟾宮去,燭龍煌煌報祀來。子夜,已是己辰年。


    “阿蠻,身康體健,萬事勝意,新春,安。”


    小姑娘應聲睜開眼睛。


    迴應他的,是一個纏綿炙熱的吻,落在他的脖頸,幾令他渾身脫力。他卻不肯繼續下去。談情如釀酒,有些沉醉滋味,他願意再等等。


    ————————————————————————————————————————————


    屠蘇避疫,柏酒浮春。


    千秋萬歲,椒花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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