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棠看來,戚晉或許在挾私報複。正如她曾陷在夏州危境內,他卻一無所知、束手無策一樣;如今換做他在那西受降城前線戰火裏,換她一無所知、束手無策。但她哪能當真就坐以待斃呢?她在趙家宅院陪著他,陪著一個明知不是他的背影,直到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


    屁股坐得疼,腿坐得僵,眼睛酸疼發花,連同腦袋也是沉甸甸的。她長長伸個懶腰,接著卻掛上笑容。她忙不迭要去做些什麽,要將高昂士氣傳染遍九原的每個角落……至少恩濟藥莊和青柳客棧的每個角落。赤腳學堂關了門,青柳客棧收拾了桌椅,恩濟藥莊擺開架勢,童昌琳前後搭著手,她卻隻管剪了些彩色布條四麵歡歡喜喜掛上——還是用從前右威衛的被服改作鋪蓋後的剩下的邊角料。其後一連幾天,她每日要小心翼翼拿出胭脂和鉛粉來化上。西受降城終得解放的鄉親本就不容易,哪能再坐視他們愁雲密布、唉聲歎氣去?


    青柳客棧大堂安置下三十六人,另外騰出來的五間屋舍安置了十名重傷者。其中有一人是被黃泥炮丸打傷了髒腑,一人是被火箭燒傷了大半個身子,一人被利劍斷了臂膀,還有兩位是飽受燕賊摧殘氣若遊絲的姑娘家。來來去去經過那些屋子,向裏稍望一眼,木棠的笑意就要減淡幾分。他們大多與家人失散,煢煢孑立,又困於苦痛,時不時就有一了百了的念頭。顧嬸劈頭蓋臉罵過,小掌櫃強顏歡笑勸過,連童昌琳都推心置腹關照過,隻有木棠什麽都不曾說。她曆來怕死,自以為可以為哪怕苟延殘喘付出自由乃至尊嚴的代價。可她到底從來都是身康體健的。如果有朝一日也落到如此病痛纏身、康複無望的時候,是否也會如此心灰意懶、甚至存了死誌呢?


    她有點兒害怕這麽想,後來幾天都在大堂內和藥莊裏幫忙。吃糠咽菜餓壞了肚子的小女孩兒後來能賴著她學歌;哭瞎了眼睛的婦人竟與摔了腿的勞工丈夫劫後重逢;日日咳血的老頭兒逐漸也能站起來走兩步路。她聽了很多故事,關於西受降城的陷落,關於燕人的蠻橫,關於小雪當夜的起義,甚至還包括未來的種種期許;有友鄰同舟共濟,有家人生離死別,有萍水相逢一次舉手之勞,有默默無聞曾經雪中送炭,亦有親朋反目、情人陌路,君子渡河而死,小人苟且偷生;無數次希望落空,有人懸梁自盡,有人做了行屍走肉;小雪一戰,有人生生死在黎明前頭。如此多細數不盡的悲慟,此時卻化作幾句輕描淡寫的迴憶,說罷也就揭過,反倒使旁觀者許久不得平靜。


    從前林家那些渺如塵埃的日子,竟忽然顯得自在而可愛。上至老爺,下至主子,畢竟各個都不是壞人,就連林懷敏也不過就是遷怒撒潑,可並非成心要她木棠的性命。她想不出如若自己陷在敵營中,要如何在那如狼似虎的燕人手下討生活。她會先被嚇個半死,徹底凍住了腦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可沒道理可講,沒花招可耍,連神仙,都沒處求去!


    所以西受降城光複,自然更加值得隆重慶祝,她接著甚至將林懷思曾送她的發帶找出來,在頭上也增一抹鮮豔色彩。她睡得更少,說是興奮不已,實則根本就安不下心。十月廿四過去了,十月廿五過去了,十月過去了,十一月又開了頭。日子風風火火向前,她固執己見扮盡了笑臉,卻愈發覺得自己好像那戲台上的醜角。兜兜轉轉幫不上什麽忙,還淨在嘴裏念些歪理,就坐視身旁看護們一個個累得發暈!


    十月廿三的小雪早就沒了蹤跡,冬月更冷了些,寒氣淬骨,光淘洗些止血用的棉布條手指就僵硬幾乎不能彎曲。衣物被單這些大件是童大哥出力,也不知他是怎麽受得住。顧嬸每頓要炒整三鍋菜,下兩大鍋麵,手掌都快磨出了火星子,眉毛還險些被灶火燎去。小掌櫃的跑腿取藥煎藥,來去人影如風,暈頭轉向曾經磕著了門;就連藥莊的夥計都被拉上戰場充數,望聞問切才似是而非做個大概,又被師傅喊去和官家分藥材對賬目。就這麽在血腥氣和苦藥味裏泡著,好似桃紅的發帶顏色舊了,新補的妝麵氣色垮了,連齒間鼻腔裏都被醃透了,整個人好像地窖裏那一串熏魚,半死不活就要這樣過了一整個冬天。


    可木棠不想。


    某一晚她靠牆久不成眠,幹脆就想拆了發帶,重新挽了銀簪,再去後院打了水將這荒唐的麵具洗個幹淨。沒必要自欺欺人,要害怕便暢暢快快地害怕,想開心就直截了當去歡笑,別執念於什麽歌兒、什麽裝飾,什麽手段、什麽形勢。她輕手輕腳,好賴沒在一片漆黑中磕著絆著,也不曾驚動睡得死沉的童大哥。水桶不算沉,腰卻依舊有些酸,她想堂內多少留了燈火,對水攬鏡能洗得仔細些,正好也省得有人半夜需要用水,便還是一步步提水走迴來。可是這一瞬間的風似乎和方才很不一樣。像是硝煙,內裏卻落了眼淚。她往門邊看,隱約似乎有個影子。那影子忽地向她走過來。


    木棠從沒有像今夜這般痛恨這雙雀目,從沒有像今夜這般悔不當初。有人就站在她身邊,是她日思夜想的溫度,她卻幾乎什麽都看不見,看不見他的神色,看不見他是否安好,看不見他為何而來。他將水桶提去了,她下意識便伸手向前。項鏈從胸前掉出來,滴溜溜地,水波一般來迴輕漾。甚至或許、已經撞在他的身上。


    老郎中今晚恰巧在此安歇,聞聽響動擎了燭台上前來,水麵破開,泛起粼粼的光。她先瞧見落在期間的一顆星星,待下一刻反應過來,一口氣幹脆就撲騰在了嗓子眼裏。


    那是塊石頭。


    是她的石頭。


    罷交城外,清水河畔,他們短暫地停歇。小之玩了個歡快,她守在一旁提了裙擺蹲下,一眼就看見河中如玉溫潤的一塊石頭。圓滾滾,掌心大小,沒有棱角,沒有褶皺,顏色均一,不參雜質,實在是因緣際會的寶貝。她立刻就想拿給他看,耀武揚威地,說自己隨眼一瞥就能有這樣田裏掘金的好運。就算不是璞玉,那也好看難得極了,和其他潔白細密的羽毛、光潔直挺的枯枝、橘紅如夕陽的落葉一樣,實在想一樣樣排到他麵前去。


    她當然沒有找到機會顯擺。抵達九原的第一晚,夢裏她將滿包裹的寶貝散落在窗外小巷……


    那不是一個夢,所以他知道這塊石頭。


    他與自己心意相通,所以他拿走了這塊石頭。


    那高大的影兒此時就在她身前,一句一句還在說著什麽:說她辛苦,說她體弱,說她識字斷句,說她大可做些簡單活兒。他還說謝謝,替她說謝謝,還是……為他自己說謝謝?她好像忽地就被納入他的生命裏了,快得比那日狂奔的狗兒還讓人頭暈目眩。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鼻酸,伸手去隻想牽住他的衣角,再踮腳看清他重瞳的眼裏,自己究竟是如何倒影。他依舊一身玄甲,簡直無隙可趁,夜色一般攔不住的,忽地又遠去了。他甚至沒有迴過身來再看她一眼,沒有對她開口說哪怕一句話。


    她把寶貝石頭從冰水裏撈出來。十指刺痛,她不想在乎。


    她隻想稀裏嘩啦地痛哭。


    夜幕滿當當放開煙花,一朵接一朵;蒼穹熠熠閃遍了星星。那些煙花和星星,全掉到她胸膛裏來了!火花四濺,迸得她站不住腳;星星四角尖銳,刺得她雙唇酥麻;向上!她喉嚨裏還飛起一隻鳥,要她追出去,跳到雲裏去!


    她跑出西門,二哥在身後追著她,又繞到她麵前來。方才他已經問過一遍,她顯然不曾聽見;此刻清清嗓子,他唯有更加和聲細語,希望她這迴能夠明白:


    “你可、安好?”


    “他、殿……不是、晉……”


    衝著自己二哥,她立刻就通紅了一雙杏仁眼兒:


    “他、他去哪兒?我……”


    雙手不自覺地,將那塊石頭向前一送:


    “……我、給他。我送給他。”她低頭看一眼,咬著嘴唇又吃吃地笑,轉瞬雨過天晴,歡快得簡直要跳腳,“我送給他。我……這個很好看,是不是?”


    “我們要迴西受降城,”荊風卻道,“火拔支畢隨時有可能現身。”


    小姑娘猝不及防“哦”了一聲,低頭想一想:“那我就先拿著……”她還是要笑,還是那樣羞赧、卻心滿意足、要翹著眉毛的笑。荊風在心底將那欺負妹妹的家夥罵到第一千零一遍,可該說的話,總歸還是得說得更明白些:


    “他不會迴來了。


    “我們會從西受降城迴來,但……”他實在不知該怎麽解釋,就差轉身要逃,卻到底繞迴來,“你想做什麽,學學問,做女學究?”


    “都可以沒關係哪怕種田隻要……”


    好天氣被剪了個破口子,“噗”地漏了風。在他對麵,小姑娘冷不丁地顫抖。就這一瞬息,她麵上的笑意已全消了:


    “二哥。”她輕聲喚,口中還倒吸著冷氣,“我怎麽覺得好像……迴家那天,說要贈給我,百兩的銀票。”


    她緩緩抬起頭來,一片漆黑中,仍舊將荊風盯緊,令後者竟好似掉入陷阱般手足無措,卻逃無可逃:


    “你告訴我,不是那樣的。二哥,你告訴我。不是、不是完璧歸趙,不是……”


    不是就此作別。


    “木棠。”荊風忍不住,已將她抱住,“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未著明鎧,胸前轉瞬就濕了大半,連內襯的軟甲都透著冰涼徹骨。她隨即將他推開。


    扔掉那塊石頭,她還迴身去,將所有的稀奇寶貝一股腦全填進夥房灶膛。荊風緊跟著依舊搶救不及——他到底是嚇了一大跳的。哪想平日裏可憐巴巴的小妹妹,也有這樣壯士斷腕的倔脾氣呢。甚至連帶那些紙頁——認認真真品鑒了每一地特產,心心念念要挑給夢中人的那些記撰——她也三下兩下就撕個幹脆。點了火,滅了火,她起身迴去,扯了被子蒙頭就睡。


    如今還是靠著牆根,還是打著地鋪,和從前林家三福堂裏有何不同?什麽掙紮、什麽磨難、什麽成長,統統都做不得數。她花費了多少努力,才能走到他麵前來。可原來對方一心一意,竟隻想將她推遠?文雀姐姐說得對,她不要再在這些虛無縹緲的幻想上浪費氣力。二哥說的對,她該一心一意做學問,或許做個能掙束修的女學究。


    可蓋上了被子,豆大眼淚還是啪嗒嗒的掉。從前林府上無聲的哭泣,她原來已經做不到。她或許是退步了,變得更加糟糕,連這樣平淡無奇的黑夜,此刻都被無端遷怒,令她深惡痛絕;她或許變得更加脆弱,好手好腳、吃飽喝足、有的遮風避雨、能自己討生活,從前夢都夢不來的好時候,她有什麽好哭?她於是接著後悔,對他,對二哥,對那些寶貝。後悔得肝腸寸斷,更是睡不下去!她又生氣,氣自己執迷不悟,不爭氣更不上進。實在可惡,深更半夜擾人病患休息;又實在無能,於他、於九原、於所有人!


    她哭得更厲害,拖著被子就跑去後院縮著,荊風瞧見那止不住的顫抖。他便唯有飛也似地逃離——


    得去請救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豐州刺史府內先撤去了椅子,而後是西受降城,榮王不知為何,忽而就偏好站著辦公。時豐來來去去了幾趟,總想問一句又怕自討沒趣。如此過了一兩日,東路傳信:喬巴山附近疑有燕賊蹤跡。秦秉正磨刀霍霍按捺不住,榮王卻沉吟許久——或許又是在神遊天外。至此,時豐才終於覺得自己得多句嘴:


    “殿下宿疾在身,大敵當前還是得多加修養;固本培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操之過急反而容易精疲力竭。”


    練武先練行走坐臥、站立深蹲,這右衛將軍自然以為他這是抓緊時間抱佛腳練習氣沉丹田穩固重心哩!至於時不時的恍惚,必然是累過了趟沒得歇。為怕他丟臉,這話還是刻意等秦秉正走後來關心。與往常不同,這次戚晉還是很久才給出迴應,就像仍舊在走神一樣,也不過簡簡單單隻嗯了一聲。果不其然,多管閑事。所幸親事典軍恰在此時上得堂來,說著“私密要事”,主家令都不請,上來就要送客。時豐倒是樂得離開。他與一名高個姑娘擦肩而過,也沒多想想,如今豐州與西受降城有什麽事情是關於某位姑娘,他這右衛將軍卻不能聽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曹文雀並沒有向榮王行禮,倒是毫不客氣、上來就將枚信封拍在桌上:


    “您可以讀讀這個,看看被迫打道迴府的盧大鏢頭是如何卑躬屈膝、用盡春秋筆法向木棠叩首討饒的。”


    戚晉沒有看她,荊風跟了一句:“九原戒嚴,盧道已經迴程。昨日午後寄來致歉信。”


    “所以呢。”戚晉冷聲道,“與我無關。”


    “如果盧大鏢頭也知道這事與您無關就好咯!他要立刻抖擻夾起來的大尾巴,再為自己竟然害怕一個小小丫鬟氣得七竅生煙。指不準,在戰火平息之後,更要找木棠報仇!”


    戚晉背過身去不願看她,嘴裏依舊道:


    “與我……無關。”


    “這樣奴婢就終於全明白了!”文雀揚聲道,“典軍老爺曾經說——在我們成為朋友之前——沒有立場替我生氣;他卻自然有立場給他妹妹出氣,可以誇大其實嚇死那銀樣鑞槍頭。殿下也這樣認為與木棠毫無瓜葛,所以對盧道那卑劣行徑從來不置一詞?


    “不,”她又道,“您隻是不相信自己。”


    她接著轉向荊風:“假如我們全無幹係。盧鏢頭砍了我一刀,你會不會替我砍迴去?”


    荊風點頭道:“以眼還眼,匡扶正義。”


    “好,那我們現在是朋友。你怕不怕之前殺死的燕人、還有刺客,迴頭報複,傷害到我?”


    “不可能。”荊風毫不猶豫。


    “那你更不會因為有此顧慮,就對他們手下留情?”


    後者自然否決。文雀繼而又看向戚晉:


    “殿下,您呢?”


    荊風心無雜念,因他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凡是他打定主意要保護的,必定安然無恙。無論以寡敵眾,無畏詭計陰謀。這已成為他存在的客觀事實,他必須深信不疑,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但戚晉不同。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保護木棠,無論是過去、現今、還是以後。


    “那是因為,殿下沒有下定決心。”文雀道,“緹縈年紀弱小,卻敢一路西行上書救父;宋末的釣魚城,能在蒙元鐵騎下堅持過三十餘年。心如磐石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怎麽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殿下以此為理由,不過是根本沒下定決心。您根本從不認為木棠有所特別之處,所以即便現在,右威衛不會再盯著您身旁的奴婢大做文章,您卻反而退避三舍。”


    她說著冷笑一聲,竟然唾了聲“懦夫”。榮王聞言忽地便怒了,重瞳的眸子裏猛地噴了火,幾乎要將文雀吞沒。可荊風先擋在她前頭,低聲道:“有愧於人。”可不是,他曾打算坐視文雀去死呢。眼前的人就變成頭困獸,走來繞去,因無計可施變得更加怒不可遏:


    “你懂什麽!”他低聲嘶吼,“長安、燕國……你懂什麽?!”


    “奴婢不懂,難道木棠就懂?”


    就這麽冷冰冰的一句,對麵的火氣立刻全都卸了。他怔在原地,張口結舌,好像已說不出什麽。文雀並不打算饒過了他,反倒向前一步,一句一句,專要找人心窩子捅:


    “那丫頭滿腦子胡思亂想,還以為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她已經無家可迴,還以為自己終於有運氣否極泰來,卻不過就是個玩笑!我去青柳客棧幫忙,她閑下來就哭,眼睛本就不好使,現下更腫成核桃!就這樣,她還不肯歇,為什麽?因為她害怕,因為她也知道救命稻草就是稻草,不堪一擊根本就救不了命。多學一點,討點經驗,將來就餓不死。您知道這些天她在想什麽,在想迴家種地,覺得九原人不會做的事她學會了,以後還能再迴來教書育人地賺錢。可她就是沒想過再找她二哥或是找主子說情,更沒想過來找您。”


    文雀搖搖頭,又歎聲氣:


    “因為奴婢不懂的事情。她太懂。她不懂也要以為自己很懂。她會說您有難言之隱,您做的決定必然深思熟慮,她肯聽。”


    話說到這份上便差不多,她畢竟不是來好為人師,更不是替木棠叫苦叫屈。說實話,她倒更希望榮王殿下堅定不移,木棠也能大徹大悟,最好以後形同陌路,對誰都更好。要不是典軍老爺言辭懇切,要不是主子跟著也下了命令,她何苦跑這一趟,來人家榮王麵前大唿小叫地責難?


    “殿下已經決定好的事,看今日意思也不會再迴圜。好,至少木棠以後能歇歇她那雙眼睛,不用再一整個晚上、眼巴巴瞅著個虛無縹緲的影不睡覺。”


    荊風伸手攔了她,還想請她多說些什麽,文雀畢竟口中幹澀,也終於是懶得廢話了。可這一次,在她即將推門離開之時,竟是戚晉出聲將她喊住:


    “那一夜……小雪那夜?她、是否,曾很害怕?”


    “偷襲了西受降城,真刀真槍,她怎麽可能不害怕?”


    “大勝的消息幾乎第二日一早便傳迴九原……”


    “奴婢說的是小雪當夜!”文雀加重聲音轉迴頭來,“她當然知道那不是您的影子,就算她看不見。您來了又走,不知所蹤,又是那樣好的天時地利,她說換了她,也是要抓住機會立刻發兵的。”


    “她知道?”戚晉遲疑道,“那她還……”


    “她能做什麽?”文雀嗤聲道,“她一個小丫鬟,什麽都做不了。她隻是不希望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可終於,她還是什麽都做不了。換了奴婢,奴婢得比她哭得更厲害。”


    她頓一頓,又道:“不過,如今殿下也什麽都做不了了。所以奴婢該告退。”


    這次她沒有停留,終於是走了。荊風也跟出去,正堂內,很快剩下戚晉一個。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緩緩合上眼睛,想象迴到那一天深夜的青柳客棧,想象她依舊站在自己身後,這麽近,溫熱的鼻息都滲進明光鎧縫隙、綿軟細密,使他心尖充血、渾身戰栗。他已迴味那一刻迴味了太久,為此甚至舍棄了椅子,竭盡所能地站著,就好像身後某處,還躲著那夢寐以求的姑娘。之前每一次的迴憶裏都帶著訣別的不舍與苦澀;但這一次,他卻是當真很想迴到那一瞬間,想在睜開眼的漆黑夜色中迴身將她抱住——真如數月以來每一場化為泡影的夢境。


    唿吸到第三次,他睜開眼,眼前光如白晝。他在西受降城,他已經做出了決定,最好的決定。


    可他實在高估了需要為此付出的代價。


    荊風過於貼心,將青柳客棧及恩濟藥莊每日記錄的病患情況額外討了一份日日都及時送上。那筆跡清秀俊挺,自然不可能是木棠的。他所以做夢,連伏案小憩的片刻都做夢。夢裏反反複複的是那日她與童昌琳同乘一騎的笑臉,是她躍到那混小子懷裏翹起的尾音,是那不知輕重的混賬給她戴上珊瑚項鏈時指尖與她肌膚相觸的一刹。他記得很清楚——即使在夢裏,北上時時盧正前,九原郡裏又是童昌琳,各個與她朝夕相處一月有餘。從前便是在王府上,他和木棠也是十天半夜月地難得見一麵。算來,竟已經有旁人與她更為親近?


    她在夢裏與童昌琳跑馬,童昌琳繞過她的腰、握了她的手;她在夢裏與童昌琳閑談,童昌琳為她指點著天邊月亮星星,說起遠在天邊的故鄉;她在夢裏與童昌琳協作,童昌琳幫她在冰涼的井水裏浣衣又在穿堂的冷風裏執筆,還討了藥膏細心也給她雙臂雙手上一份藥。盧道攔街騷擾、衙役巡街戒嚴、燕人從陰山打到了門前,她什麽都不必怕,她身前有童昌琳。


    童昌琳童昌琳,夢裏全是他那胖耳朵!貼在她耳鬢的,蹭過了她鼻尖的,逗她咯咯發笑的,迎親時高高豎起騷得血紅的!夢境向下狂奔,幾乎片刻他都要喝上他二人的喜酒,要看小之送她出閣,看荊風親自給她落下蓋頭,甚至到了了還要他上前去唧唧歪歪說什麽祝福!童昌琳,玄康十九年生人,至今未有婚配,還偏是個不知分寸的糊塗性子,在夢裏笑得極其快活而欠打,還伸手這麽一摟,木棠跟著就走。他追出去兩步,卻竟然什麽都說不出。


    他從前自然用不著著急,可他終於已經失去了她。


    聊作慰藉的小石頭,如今物歸原主。噩夢驟醒時他除了剩下那兩副藥,身畔竟尋不出半分她的印跡。也隻有剩下那兩副藥。東線好消息傳來時,他好巧不巧又犯了胃疼。在時豐急聲關注下、在秦秉正幸災樂禍下,他卻堅持迴絕了貼身暗衛那居心不良的請求。現成藥用不得,醫官隨後終於是上堂來,卻見榮王麵色似乎愈發難堪:


    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火拔支畢麾下豹師被右衛大將軍韓壽春全殲於喬巴山;但火拔支畢依舊不見蹤跡。且屍體隻搜出三萬餘眾,在他帶出王帳的十萬人中遠算不上主力。


    但不論如何,至少、如今他該是有理由,立刻再迴一趟九原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林府的冬天總是咯吱咯吱地響,清掃滾邊襖子、撥弄炭火、封寫冥票。三福堂冷清,就隻有這些了無生氣的細碎動靜。再有就是踏著滿園的雪匆匆來去。皇宮裏不一樣,到處都是熱鬧,四麵都是人影,紅紅火火就像暖了熱炕過年,便是困極也不肯將歇。王府的冬天……或許會處在二者中間。圍起一個小院,不過分熱鬧,也不過分冷清,有那麽幾個人,各個喜氣洋洋,就像從前在家裏一樣,這便夠了。


    邊關的冬天,木棠本以為該是野風唿嘯,什麽也看不見;曠野渺遠,什麽也尋不著。可現下卻恰恰相反:她陷在人堆裏,耳邊爭先恐後更吵著不同的聲音:


    昨兒晚上,文雀姐姐絮絮叨叨,說男未婚女未嫁,相從過密傳出謠言影響清譽。“小祖宗不就是現成的例子?不過就是在殿下身邊跟了幾天,殿下還沒給她好臉色看過,就這,不知多少人說殿下一心兒女私情,置大局於不顧。甚至那天右威衛都以為我是那名‘奴婢’,要殺了我給殿下找不痛快。這兒雖然不是京城,人也不少,風言風語可也沒停過。早說了就該這樣,自己走自己的路,對誰都好。”


    馬上隔天一早,木棠去刺史府交日誌,小之見縫插針又大聲發表反對意見:“為一點空穴來風的事兒卻步不前,可不是因噎廢食?謠言畢竟是謠言,信不得,沒什麽用……像我爹爹,滿城風雨影響他大權在握嗎?反倒是趙夫子……手裏有權,什麽都不怕的。”


    “她過意不去。”文雀小聲同木棠咬耳朵,“從出殯迴來就悶悶不樂,畢竟趙老大人是因為國舅才……”


    “我聽得見。”小之皺眉道,“我不是因為那個。我……我隻是覺得有些事情,做的時候是一時氣急,後來不知怎麽,竟然就無法挽迴了。趙夫子在這蠻荒之地不聲不響就走了;前兩天打起來,往後還要打起來,更不知要死上多少人,明明該有一勞永逸的方法。如果皇舅舅當初能下定決心,如果表兄以後能下定決心……”


    “她想去和親。”


    木棠小聲向文雀通氣,小之果不其然又立刻聽見,嚷嚷自己必然要去,否則千裏迢迢跑來這冰天雪地難道隻為耍脾氣?“於國於家,我能有什麽用。又不能去做綠林好漢伸張正義。也就能替我爹爹,彌補萬一罷了……隻要能少死幾個人!趙夫子,說沒就沒了。好容易的一件事!滿城戴孝又如何,功在千秋又如何,裝棺裏一抬一埋,他埋這頭,我爹爹埋那頭,都入了土,誰也再管不到誰。所以啊姐姐,總不能到了這樣無法挽迴的時候再去後悔吧。活著的時候,有什麽好怕啊!”


    “木棠知道。”文雀不耐煩道,“問題是殿下不知道。除非主子您去找您親親表兄講講道理……”


    最終去講了道理的卻是她曹文雀自己,而至於結果?當事人並不在意。她直到晚上才迴來,從趙宅第二場葬禮。


    趙夫子續弦有妻,冬月初六,妻殉情死。別無親族,鄉官代為設祭。木棠聞訊和小之一同前去,卻在當場見到依舊一身紅衣的趙家姨娘。後者如今將釵鬟去了,改迴閨閣女兒發式,就在書房獨坐,舉目四望,好像總也瞧不夠、看不完。趙家姨娘去了。麵前人如今是蘭姐兒。出殯之後她便隨弟弟迴縣衙居住,昔年贈與情郎的院落終究是要空下來。家畜尚可帶走,才栽下去的小麥卻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城外如今也在試種,來年春日,或許,九原不會再餓肚子。”


    拭去一滴淚,蘭姐兒輕聲細語:“他與妻子在天之靈,屆時或許也會欣慰吧。”


    小之是不好意思見趙茂遺孀的,早早就躲了出去;木棠本想問些什麽,到了了卻也沒問出口,她大抵知道對方的迴答,一定是一句風輕雲淡的“值得”。可說起趙老大人和亡妻,那身紅衣上掉了眼淚;說起蘭姐兒和以後,那雙眼睛卻隱約有光。曾經文雀姐姐無數的叮嚀再次於木棠心頭顫動:或許、順其自然,能夠一直做木棠便已經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到了了血本無歸,又有什麽意趣?就像小掌櫃的為追那姑娘和母親鬧了不知多少場,對方卻在戒嚴前便離開九原,一去不迴。世間緣聚緣散,又如何說得清?


    可她……總還是有那麽些不甘心。


    她想向文雀打聽,後者拿著荊風才送她的草編小豬嗬嗬瞎樂,心不在焉;倒是一旁養病西受降城鄉親耳聰目明的,且一傳十十傳百,又一個勝一個的熱心。吳家的婦人說女追男隔層紗,就得穩準狠死纏爛打;顧嬸從旁直搖頭,就得耐下性子,這叫欲擒故縱;小六郎的爹說自己曾經登高遠眺,就在某處懸崖畔第一次牽了孩兒她娘發抖的手——可作為參考;他鄰家夫婦說他才喪妻精神恍惚:如今大冬天,又正打著仗,上哪兒的山頭不要死活受凍去?


    青柳客棧正堂歇著的畢竟都不是什麽大病。木棠拿著日誌這裏記一筆那裏寫一句,就聽著這頭的叮嚀,又聞著那頭的好奇。她自己倒沒說什麽,是童昌琳覺得冒犯,一個個請大家閉了嘴,又單獨將木棠叫出客棧問個仔細:


    “你如今看見,這就是八月王府裏曾有的架勢。如果你往後迴去,卻與殿下生分,各院的奴婢必定……”


    “我、不想迴去了。”


    太陽底下飛去一行鴻雁,牆根下又竄過去一隻老鼠。木棠蹲下身子,幹擾了一隻螞蟻的行進方向,隨後在不遠處找到螞蟻窩。螞蟻繞繞路還能迴去,她不一樣。她是掉了隊的雁,是要逃著打的老鼠,甭管何處,亂鑽一氣罷了,哪能有什麽祈求。


    “你別聽嫂子胡說。榮王府那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弟兄們各個親眼瞧著,殿下……”


    “我是不是應該哭一哭?”她卻問,心不在焉地、懶懶仰頭來看,“為自己不自量力,為自己好高騖遠。所幸我現在不過十五歲,我現在做錯了,我還來得及改。”


    “我們要不去騎馬……”


    “我們迴去。”


    她站起來拍拍裙子,退一步拉了止步不前的童昌琳。剩狗兒被留在院外,無聊刨了刨蹄,又低聲嘶鳴。不遠處傳來應和。它抬起頭,看見了平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們的確是該迴去了。火拔支畢斷尾求生,怕是賭上了同歸於盡的決心。為此小之必須立即收拾行裝往南避禍。自然,文雀和木棠也該一起。北上一路的寶貝扔了大半,《幼學瓊林》又已經學完。木棠將狐裘穿在身上,幾乎就兩手空空地來。小之先當“奴婢”、而後“服喪”,一箱箱的華服首飾幾乎動都沒動,甚至不需要打點;文雀呢?隻管栓兩個草編的小玩意便能走了,這會兒她就得去催催馬車,盡量趕早出發,趕明兒去勝州過夜。小之趁機又睡上大覺。木棠憑窗坐著,不敢向外看哪怕一眼。


    今日一別,便是永別。往後就算小之還要北上來和親,她也打定主意不一路相隨了。畢竟脫了奴籍,她又很想家。就算要拋棄妹妹、拋棄二哥、拋棄文雀姐姐……


    她要迴去,做她的李阿蠻。


    所以她接著就想,最後總該有個告別。榮王如今就在刺史府上,在前院,和她好像隔了萬水千山,又好像不過隔著些畫上山水,一提筆便能觸及。離出發還有些許時間,足夠她走過去,道聲謝,鄭重地離開。再補點胭脂,她一定要笑著,就像七月十七那樣明媚的陽光,笑著,去和他道別。


    “多謝關照。


    “往後……珍重。”


    就這麽兩句話,很簡單。


    狐裘披著嫌熱,她抖脫了肩,其後不自覺地滑落。她出門去,隻一瞬,鼻頭耳尖便被吹紅。


    迎麵,是他,來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甲胄齊全、身披戰袍,他已經做好浴血奮戰的準備。對麵是曾斬落衛國公的狼王,他一定不會承認,自己實則很害怕。所以他應當再三檢查軍陣、輿圖、兵刃、補給:諸如此類,有太多事情該忙,有太多地方該去。他唯獨不該來到這裏。


    可他還是來了。幾乎瞬間,她便掉下淚來。都怪這該死的雀目,青柳客棧裏的兩個夜晚,她什麽都不曾看見。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啊,她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濃眉亂了,眼睛都熬紅了,甚至還生了些胡茬,雙唇幹了又發白,整個人都蔫蔫的瘦了好幾圈。老天啊!她怎麽從來不想倉促掌兵他該有多麽累、多麽忙!她居然還要生他的氣,還扔掉了他喜歡的漂亮石頭,還說要自己迴家!


    “……跟好親事府,不要逞能。”


    大敵當前,他專門跑這一趟,就隻為說這一句話?


    天際方白,四下搖著火把,他又要轉身走了,迴到她看不見的夜色中去!庭院外忽而響起嘈雜的聲響,門窗上掠過許多紛亂的影子,不是在準備出發的親事,就是在打點府衙上下的庶仆。人影來來往往實則已經許久,但唯獨在他離去的那一瞬,她才堪堪注意得到。繼而,就像湖水攪起波瀾,接天浪湧不歇,她好像看見最後一抹月光匯入大川,就此消失在這茫茫人海。桌椅碰撞、門扇扯響,那個蕭瑟的影子被來來去去的火把和烈紅飄搖的晨曦映照著,竟是那樣模糊不清。


    他要走了。


    她在顫抖。


    他要走了,再也……不要迴來了……


    不可以。


    不可以!


    一步跳出門檻,兩步、三步、幾乎是片刻!她便環抱住那身耀目的明光鎧,貼住那紅地金團花的戰袍。明光鎧冰涼,麻意就瞬間纏上她的雙手;錦帛戰袍上生著細絨,刺得她雙頰登時血紅。


    “我……”


    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單將雙臂繞過他腰身,想死死抓住什麽,卻不過摸著他胸前護心鏡。腦中轟鳴不休,她卻……絕不要鬆開!


    “你不要、不要做英雄!打不過、打不過就跑,有二哥!你能不能……能不能迴來?”


    她不想哭,可哭腔自己飄出來。身畔步履匆匆、行人不歇,火光明亮竟如白晝。她知道他要說些什麽,卻將他抱得更緊,甚至當下竟生出些慍怒!


    “我知道你是親王殿下你有你的規矩體統。可我隻是一個小丫鬟,我沒什麽名聲需要在乎!誰要說謠言,盡管都去、去說!我自己丟人現眼,我可惡至極,我自己認!你不要走,不要走……讓我,就這麽一會兒……”


    就這麽一會兒,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好多時候,我怕……我想你在。暴民作亂的時候,我後來想,你憑什麽不在我身邊,憑什麽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一路走來費了多大力氣,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的苦……才能夠站在你的身邊……可我呢,我這麽該死,我也什麽都不知道!你這麽累了,我還怨你……我都、不能穿個鎧甲、充個將軍的、陪著你……我好沒用……我就保護小之,你不要分心就好!我隻要、這麽一會會兒,讓你知道,我陪著你,不管在哪裏……戚晉!”


    豆大的眼淚驟然落滿他的戰袍。她埋頭在他背後,幾乎是用平生最大的音量、低吼出平生最大的勇氣: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北風撲棱棱吹散了她的發髻,將所有的字句顛倒,將所有的理智攪亂。她看不見他的臉,甚至察覺不到懷中挺屍般驟然的僵硬。她抱著自己的愛人,此生此世,她也再不要鬆手!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每天都想你……我說我不想哭,我想對你多笑笑。可你總是要惹我哭。我知道你有很多顧忌,你有很多道理,我想說好,我想讓你開心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這麽自私,這麽可惡。我、我還要見到你。等仗打完了,我要迴來,我要死纏爛打,要欲擒故縱,要帶你去懸崖上……我不害怕懸崖的。可我怕……”


    他的唿吸忽而急促,她便急聲趕在先頭:


    “你不要說話,不要迴答我。但也不要又一言不發說走就走,讓我都找不到你!我隻是想……如果我能再見到你,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來九原的第一天晚上,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哭。”


    她說著,忽然鬆開手臂,後撤幾步。擦著麵上擦不盡的淚水,她隻想蹲身背過哭個暢快,哪裏敢再看他?


    “你走……我保護好小之。等咱們贏了,你肯定要迴來找小之。我就在她邊上,你躲不過……我、我這樣,是不是很糟糕……我在胡言亂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別管我……”


    在她身畔,是他的身影,緩緩也蹲下來。如今她眼前又花了,看不清他投來的目光已經不同。不再有遲疑、不再有苦惱、不再有嫉恨、不再有疲憊,他望著她,是那樣的沉著、卻堅定;那目重瞳如今閃耀如她的淚水,翻湧著熾烈而龐雜的熱火,要照進她心底,點亮她整個的生命:


    “禮尚往來,公平交易。”喉頭顫抖,他輕聲細語,一字一頓,“你,也不許做英雄,不許逞能,不能再像寧朔、不能再像骷髏山、不能再像百福鎮。”


    小姑娘全然怔了,接著猛地打出個嗝。他全都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平平安安,等,我去找你。”


    “你說話不算話的。”她猶豫著囁嚅,“除非……拉鉤。”


    戚晉的手寬厚,將她的雞爪子一把握住。冬月十日的清晨風大、雲厚、日光稀薄、燈火灼熱。木棠記住他的背影,記住那身飄搖遠去的戰袍。她要接著祈求上蒼,要將他的一切一切,刻進自己的骨血裏。


    可那時她哪裏能想到,率先食言而肥的,居然是她自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