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已過了十三歲,小之依舊是十三歲。小羊剛滿十三歲——準確地說,她猜測,然後決定昨天是自己十三歲的第一日。


    十三歲的小羊昨日美夢成真,今早大難臨頭。


    娘說讓她跑,她就用力跑。但她不知該往哪跑,要跑多遠。天色陰沉、似乎永遠不會亮起。她看不清前路,卻過了很久才第一次摔跤。她是故意的,這樣就可以在這家店門口多蹭一會兒,多聞聞裏麵飄出那熱乎乎的、油和麥子混合在一起的香氣。她抻長了脖子,視線悄悄向上一丟,然後她看到了一個人。


    好巧不巧,那人也看見自己。


    溫暖昏黃的燈光裏,她見著那姑娘裹著一件鑲著毛邊的夾袍——不是昨日那件;目光一如昨日般悲天憫人。所以小羊跪迴身子、在客棧階下的塵灰裏,磕下一個響頭;她縱聲大哭,是那般不吝猿啼貓哭的嚎啕。夾在在灰蒙蒙的濃雲、和黑色泛白的街道間,無依無靠一個小羊,羊羔般孱弱渺小。於是這出戲碼,無需樂班已達高潮。


    台上看客,自然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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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頭錯位,“啪”的一聲響。


    密布的濃雲陡然裂開一條狹縫,刺目的陽光倏忽劈落在魏鐵冒著血的鼻梁上。捏著領口的手猛地一鬆,他仰麵倒下,撲起一片塵灰。四個高矮不一的乞兒合圍上前,一旁響起嗚咽不清的哀鳴。透過人影鑄成的銅牆鐵壁,魏鐵看見張氏眼中滾出兩串白色的淚光。那淚水慢慢滑落、潤濕了那人藏滿汙垢的右手。另一隻同樣浸滿髒汙的手,捏在張氏脖頸上,青筋暴起。


    “媽的。”魏鐵噴出一口血沫,含混不清、似有似無地低罵。迎麵襲來的暴擊陡然加劇,他抱起雙臂夾緊腦袋,低吼一聲側滾撞出,而後蹌著爬起,抬手擦去了麵上汙血。對麵矮個子抬手止了再一波的進攻,扯開破鑼嗓子,不緊不慢竟為他擊節叫好:


    “小兄弟能耐!得!你昨日那筆橫財,咱隻拿一半、可夠不夠義氣?見者有份、咱也不白討。你往後呢,不用她母女到處討生活,就在咱這地界住著,當咱的人,連官兒都不怕!怎麽說?”


    若非相距太遠,魏鐵這一啐足可以噴他滿臉。


    於是雷聲忽起,幹癟的拳頭接連送上他小腹。張氏的唿喊倏忽渺遠……身畔怒吼、嬉笑、唾罵卻吵得他頭痛。他砸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寒風一掠,他連汗毛都在戰栗;血嚼了滿嘴、雨又灌進他的後脖頸……


    那雨水卻是溫熱的。


    冒著騷氣的。


    他們在笑,張氏在叫。


    漸漸模糊的視線裏,魏鐵似乎又看見那道突兀的陽光。或許是迴光返照,它就落在街角,一個小女孩身上。


    僅憑直覺,魏鐵知道那不是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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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正前繞過楊綽玉向前半步,將劍橫在胸前慢慢抽出。潑皮們四下環顧有意後撤,矮個子卻若無其事束緊了犢鼻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邊弓腰邊笑:


    “您就是、昨兒賞了這娘母倆的大善人吧?”他說著,有意無意瞥向被幾個姑娘家護在身後的那個叫小羊的賤丫頭,眼神再迅速向張氏身上一瞟。連小之都看得出其中的威懾意味,當即從盧正前身後鑽出來,一字一句,端得擲地有聲,還頗有些俠女風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由得你欺男霸女為非作歹!這般好吃懶做混吃等死之輩,不曉反躬自省改過自新,反倒無視法度目無綱紀在此公然劫掠錢帛,是可忍孰不可忍!還不即刻放人、束手就擒!”


    矮個子並不慌張,隻連連道好,等楊綽玉發完威才忙不迭解釋,說這一切原是誤會:“您昨兒個,那是被他們仨騙啦!這娘母倆都是賤胚子,瞧著您心善,糊弄您銀子呢!還、還有這小子,也都是一夥兒的!他們這跑了好些鎮子,騙得人還真不少哩!這不、正巧撞在小的手裏,小的替您、教訓著呢不是?”


    矮個子說著,向左一示意,讓手下放開張氏,自己後退兩步,又腆起臉麵:“您不信自己個兒問問,她們昨兒扯的那爛賬,今兒怕自個兒都忘光了。您要讓她們說說,從哪裏來,為什麽沒了錢、要往哪裏去,和昨兒的口風一定八竿子打不著!您心好,不忍心怪他幾個。小的卻就見不得這黑心眼的。可不正替老天爺做事呢?”


    文雀與木棠不約而同向小羊看去,見她是自覺低了頭一言不發,盧正前尚未出鞘的劍也想要慢慢收迴。唯有楊綽玉正在氣頭,氣勢淩冽反倒更勝:


    “本姑娘的銀子,愛送誰送誰,何時輪到你一外人多嘴置喙!明明就是要搶奪錢帛,何必如此欲蓋彌彰!若你方才和盤托出自認其罪,本姑娘還能敬你有骨氣敢擔當,如今這副道貌岸然之態才令人惡心!盧公子!仔細教訓一通,下手不必留……”


    她是被木棠塞進車廂裏,甚至沒給留迴嘴的機會;甚至連盧正前跟著都被往迴一推。“還不快走?”這句是衝那群潑皮喊的,“還等著挨揍?”木棠接著又轉向似乎想要道謝的小羊,一攤手掌:


    “錢呢?”


    小羊縮起肩膀,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她母親正查看那名男子的傷勢,遲了片刻才來馬車前迴話。張氏開口唱起一連串唯唯諾諾的千恩萬謝,又說自己身世可憐、又逢此大劫實在命途多舛之類,繞來繞去盡是這般無用屁話,就是對行一事隻字不提。文雀直翻白眼,木棠正要開口將人打斷,小之卻恰逢其時從車廂裏鑽出個腦袋:


    “我忘了你說家在哪,不知與我們順不順……”


    木棠一把給人摁迴去。


    “小羊是不是……你去、去看看你那叔叔身子怎麽樣,錢拿著自己把傷治了,安置個家業,別再做這虧心事,小心夜路撞鬼!”


    快刀先斬亂麻,大道理其後再說。她接著催盧公子起車。天黑得早,還得趕著投宿去,沒工夫糾纏浪費在這上頭。文雀勸著小之,還說得是小心為上以防為朱家獲知的那一套不同邏輯,木棠卻不這麽講:


    “你剛才要叫盧公子是不是?叫盧公子去好好打他們一頓?他們手無寸鐵,你分明都看見了。你這樣做、也算欺負人的。”


    “是他們先……”


    “不分先來後到。巷子裏那些人都沒有什麽區別。那母女倆說幾天沒吃飯,你沒瞅見迴話矮一些那位,餓得都浮腫,整個人要胖一圈?剛才道理已經說得很清楚,你自己都知道他母女倆是騙子,但你依舊可憐他們、昨天扔出去的錢不討要,還說要送佛送到西。那犯了錯的潑皮,又有什麽不可原諒呢?”


    “可他們要是敢作敢當,認了也罷,偏偏巧言抵賴,前倨而後恭,我怎麽就教訓不得?”


    “你憑什麽教訓?”木棠認真道,“下意識能想出說法應付你,那是他們求生的能耐,我還都佩服呢。本來就什麽都沒有,更沒有什麽道德,有時候連骨氣、還有什麽自尊都能扔了的。見到錢,哪有不撲上去的道理。那搶的不是錢,是命啊!你要真讓盧公子去打他們一通,你伸張了正義,他們卻怕是今晚就要咽氣!”


    小之好像被嚇到,往文雀懷裏縮縮:


    “有……那麽嚴重?那我是不是、有點、十惡不赦?”


    “文雀姐姐你瞅瞅,和她表兄一個模樣,專要尋自己的不是,白的也要說成黑的,好的也要說成壞的。”迴應她的是文雀的笑:你不自己不也是這樣偏好?木棠便不說了,隻同小之道,“你一路積德行善,扔錢扔到寧朔縣外,怎麽算都足夠了。咱們也得考慮自己,錢不夠,以後住不了好客棧,得去寺廟和人家借宿。所以呢,這迴就這麽算了,那些騙子算他們挨了打得了教訓。但下一迴,你不能再這麽自作主張,記下了?”


    “所以我們以後都要見死不救,由他們自生自滅?”


    “可這也不是我們的責任啊。剛剛那些潑皮,大多是周邊的牧民、或是本來就不富裕的,燕賊來了又走,正經營生所以做不下去,隻能偷啊搶的,混一日是一日。天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你一路走來不是也見了不少?每次都說要給錢,但這不是你的義務。該救他們的是皇上、是大小當官的,甚至是他們自己。就是和我們沒關係。而且、我們也不一定真有那個本事。一會兒、上了寺廟。你不如、求菩薩去!”


    出寧朔縣向北有段秦長城,秦長城邊有座淨禪寺。


    淨禪寺有隻貓。


    楊綽玉半夜睡不著,不念佛經,倒念起這隻貓。郊外風餐露宿的二十多天裏她抱過狗抓過鳥逮過魚趕過雞,就是沒有親手抱過貓。蘇欽的孫女有隻雪白雪白的小貓崽,但人家不給她玩兒,而且那丫頭特別兇,見到她就要跟她打架。


    楊綽玉一直很想有隻貓。


    偏生那家夥就在房梁上叫喚,跳來跳去,爪子輕輕地響。木棠睡得沉。文雀翻了個身還拿被子把腦袋蒙上。楊綽玉睜開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直愣愣盯著屋頂。這兒畢竟是寺廟,就算盧正前有飛簷走壁的本事,也不好就上房梁去把那隻貓抓下來。她卻隻有這麽幹盯著,盯著盯著就生氣,氣著氣著又睡著。


    她夢了一夜的貓。


    白貓黑貓橘貓、大貓小貓奶貓,一群群聚在佛像下,仰著腦袋叫。彌勒佛大抵是被吵了個煩,走下玉座是掏出自己的大布袋、往地下這麽一撒,滾不盡的那可都是金豆子!貓兒紛湧而上,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嚼骨頭一樣,吃得可香!


    怪夢。小之打懶腰起來坐了會兒,趕晨鍾跑去問廟裏的和尚潛心求教。對方雙手合十報之一笑,卻道才疏學淺,不敢妄自解夢。身後木棠的噴嚏響得連天,文雀將她往後推推,自己上前插句嘴:


    “彌勒佛是未來佛,那豈不是意味著主子未來能有許多貓養。養貓得花錢,這倒是真理。”


    “可我看貓兒才不喜歡我,賊溜溜的慣愛戲弄人!在找不到夠不著的地方叫得一聲一聲,像是什麽成了精的女妖怪……欸呀,戒嗔戒癡,罪過罪過。”


    “女施主說的,可是這隻貓?”


    小和尚並不意味冒犯,說著蹲下身去,左手搭在地上一展。霎那間仿佛法術般,不知從哪裏就變出一隻橘色的貓沿著他的胳膊一路靈巧地攀至肩頭,教小之看得咋舌。和尚輕撫著肩頭的小貓,緩緩講起起陳年軼事:“多年前廟宇因地震受損,唯獨天王殿屹立不倒,彌勒佛像之下,還發現了一隻受傷的小貓。靈寶大師為它醫治喂食,它便在淨禪寺住了下來。它最鍾愛的棲身之所,一直是天王殿彌勒佛祖座下。那隻靈貓故去後,佛祖座下多了另一隻橘貓。再之後,便是它了。”


    “那它可不是與佛祖有緣?”小之一驚,雙手合十連連鞠了幾躬,“欸呀,昨晚上還怨它來著。初來乍到,不成禮數。罪過、罪過。”


    她話音落了,身後應聲起了道驚雷。木棠掩袖離去,小之看得擔心,自己也要追上去,那橘貓卻忽而一躍,奇準無比地躍入她懷中,甚至顛得她要向後倒半步。小毛腦袋就在她胸口蹭著,可不是讓她看了個驚奇!和尚隻道:“施主自便。”便施施然離去。今兒的天色依舊不怎麽好看,積蓄了許久的雨卻到底下不來。那橘貓在她懷裏鬧夠了,又躍上水缸玩鬧、又去撥弄鬆針。小之跟著兜兜轉轉,全將今日還要動身的大事忘到了腦後,就是文雀追問,也拿姐姐生病需要歇息為借口推脫。可就是這麽迴身搭話的一刻,那貓兒居然就不見影子了。緣分不可強求,小之便權當散心——又是深秋、又是小廟,景色建築實在都與京城相差太多,沒什麽好賞玩。她於是兩步三步,很快就找到天王殿裏。可不是彌勒佛又顯了靈!暗棕色的毛團就在殿內臥著,逗弄著不知什麽玩意兒。小之正當上前看個仔細,卻見有雙烏青的皂靴從殿內搖曳著燭光的陰影中走出,在貓兒身側停住。繡著暗紋的衣袖垂下,白皙有力的手準確捏住橘貓的後頸,將它輕輕提將起來。


    “你!你幹什麽你!”


    那雙手的主人便聞聲望來。


    小之不像京城裏其他尋常閨秀,有一門不出二門不邁那許多規矩,光在自家府邸來送禮的男子便被她瞧了個邊,還有榮王府上的、皇宮裏的,乃至京城大街小巷的。清貴、雍容、俊逸、硬朗,各有一番不凡風度。相較而言,麵前這青年男子實在不甚出奇。五官雖可稱端正,還極其難得的有雙菱唇,唇邊的胡須更是蓄得整潔,隻可惜鼻子略塌略大,平白壞了一番好皮囊。但要換個年頭呢,也多虧他這鼻子看來粗笨,才不至於精巧太過顯得賊眉鼠眼;反倒是襯著他滿腹經綸,顯出那固守本心的高潔品性來。


    楊綽玉一時就看愣了神,任由對方將貓兒放在自己懷裏,又看他進門去捧起地上什麽東西,又歎息又作揖。小之上前幾步,見他手中捧著的竟是隻死去的黃雀。男子還沒說什麽,罪魁禍首自己下地就逃。“生死有命,也不能怪罪這隻畜生。”對麵隻是搖頭,“姑娘不必為此傷神。在下會去尋個所在,讓著鳥兒入土為安。葬在佛祖腳下,來日早登極樂,也未可知。”


    話是這麽講,可小之足有半天都好像迴不過神來。她知道貓兒要逮小鳥吃,可怎麽連寺裏受彌勒佛護佑的貓也要殺生。這道理她反複琢磨不明白,一個人念念叨叨,木棠就止了牛飲,捏捏鼻子去追問文雀前後因果,而後忙不迭就說要走。小之自不樂意,想去找那貓兒玩,此刻又覺得惡心,糾結來糾結去、就倚在門口發呆。這寮房位置偏僻,小院僅栽了一棵雲鬆,就靠在角門旁,卻不偏不倚正遮住了她視線。但她聽著聲音,是有人、正快步向此而來。


    一名中年男子,不是和尚。盧正前上前幾步擋住了,低聲說過什麽,送人遠去再迴來交待:


    “是那位公子身旁的家奴,傳話來說覺得方才驚到了姑娘,特此前來道個不是。”


    說罷,他將手一展,一隻小巧玲瓏的彩色瓷公雞就躍入眼簾。不過是鄉野間小攤販粗製濫造的玩意,色彩都上得不均;單那兩粒眼睛點得巧妙,也能算是神氣活現。“可他一個香客,怎麽揣著哄小孩的東西。”木棠探來一眼,皺皺鼻子咽迴又一聲噴嚏,“何況、就隻見一麵,至於這麽用心?”


    “是他買給自家閨女的。還說手邊沒什麽貴重之物,請一定別嫌棄。”


    可不是!蓄了須,看著年有而立,成家立業想是應當。文雀暗舒口氣,小之好像也不覺得落寞,繼續是興致勃發地討問人姓名住處,好方便迴禮才是。聞聽對麵迴程路遠,要再次借住一宿,這又立刻扯上她好姐姐當擋箭牌,說也要再留一晚。木棠勸阻的話沒說出口,咳嗽聲倒是連天不斷。她那身子骨本就不怎麽好,舟車勞頓勞神費心了一整月,到現在才出毛病文雀已是要謝天謝地了,何況隻剩下十來天的路程,料也不會再生事端。又是這一迴,文雀臨陣叛逃,竟幫了對家說話:


    “我方才也在主子身邊,看見那位公子真真是個神仙人物。必定六根清淨、慈悲為懷。說不定大小也是個官。能結交這樣的人怎麽樣都算不上壞事。再說出了淨禪寺,咱們說好逃關不入朔方,一路向北得過兩片沒人的荒漠。你最好這兩天身子養好,沒有後顧之憂才好。”


    連盧公子都點了頭,木棠還能說什麽?唯有再多喝熱水、尋點草藥把這兩天撐過、盯緊了小之再說。可不僅是怕這丫頭又會像對待趙老大那般與生人推心置腹。按照文雀所描形狀,此人衣著談吐皆是不凡,就算不是公門中人,隻怕也不好糊弄。夏州形勢紛亂,在這關頭遇上這麽一位不知是敵是又的人物……


    或是風寒、或是心悸,木棠隻覺背後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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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木棠睡了一覺,轉眼就是未時。借宿旅人與寺中居士正要同用齋飯,可是結交新識的好機會。小之本不讓她起身,可已經錯過了上午意外邂逅的木棠哪裏還躺得下去?


    他們去得不早也不遲,那位公子已經端端正正在屋內坐著。無需小之介紹,木棠一眼就認得出。蛟龍豈是池中物,那人周身氣度可與低眉順眼的居士、或是長途跋涉的旅人們大為不同。帶著些僧人們的超然物外,還勻和了一番胸有成竹的氣定神閑;一身素色的衣衫,僅在臨近袖口之處極其克製地繡了些許暗紋;頭發梳得光潔,笑容恰到好處,不卑也不亢。明明身在偏陲之地,這位公子卻竟然讓她有一瞬見到林張二位的錯覺。於是乎她放鬆了心神——僅隻一瞬,接著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本就沒有什麽食欲,屋中人來人往又使她覺著擁擠,沒多會兒功夫胸悶而後鼻塞,可難受了個緊。所幸食不言寢不語,寺廟男女分隔,小之與那公子更是半句話也不曾搭上。楊綽玉好賴起了身,那頭的椅子跟著一撤,木棠忙不迭跟著站起,接著頭暈目眩卻險些栽倒——


    那溫潤渾厚的聲音就終於響起。


    “你身後那位姑娘、可是抱恙在身?”年輕公子微皺了眉,目光越過小之,麵上似有不忍,“寺中有備藥材,在下可以代勞,去問住持請了來。”


    “可不必!老毛病,犯不著浪費藥材,捱幾日就能好,不算大事。”木棠忙聲推脫。對麵似乎察覺到她的防備,自嘲般隻是笑:


    “是在下逾矩,多有冒犯,二位姑娘千萬別介懷。隻是……就算不當說,在下也得再勸一句。明日下山,二位姑娘最好還是入朔方郡去看看。城東門附近、有家吳姓藥房,老先生妙手迴春、藥到病除。這邊陲之地凜冬嚴寒,一切還是以穩妥為上,否則若留了病根,日後可是麻煩。”


    “你是朔方人?”


    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小之這不安分的嘴巴!才不過木棠躬身隱忍這麽點間隙,她已問出對方姓江名釗,乃是順化縣縣衙主薄,接著興致所至、脫口便道:


    “那夏州刺史孫固、你可算熟識?”


    江釗迴之一笑。


    “在下身處微末,如何有幸?不過有過幾麵之緣罷了。姑娘此言,所為何意?”


    小丫頭伸手,將木棠發間的銀簪擺弄擺弄。


    “這是、我母親留給姐姐……就在我爹爹葬禮上。當時誰也不知那湖興郡公這樣膽大,我爹爹都走了,仍不肯讓他安息。”


    “令尊是……”


    “你可曾聽說、忠文公?”


    可不愧是經年在國舅身側耳濡目染慣了的,她這一通信口開河著實在讓文雀大開眼界。不單語句流暢毫無磕絆,倒換陣營毫無障礙,時不時還沒忘了捏袖子掉兩滴眼淚,分明是忍不住的哀慟淒婉。於是任誰聽了都得相信,她就是曾經的禮部尚書、忠文公孫夷的親女。如今為楊家迫害,不得已才離京北上來投親。江釗自言隻從砥報上知悉了忠文公病逝一事,不想其中竟有如此一番曲折。他接著卻不曾義正詞痛斥楊珣,甚至半句不曾論及朝政,隻關懷同情了小之一番,並言辭懇切表示願意助他們一臂之力。


    “這樣最好!”小之忙道,“夏州刺史孫固與爹爹結過族親,又離京遠,母親說是最好的去處。她要給爹爹守墳,隻給孫表叔寫了封家信。可那家信、卻、卻給丟掉了。因為怪不得誰,還是在延長,不知道你聽說沒有,有個竊居縣令之位的奸細……”


    “孫姑娘不必分辯。在下即刻迴房修書一封,請刺史府官吏通融照應。以便姑娘行走就是。”


    “如此,豈不是太勞煩江主薄?”


    “不妨。”江釗輕笑道,“眼下非常時期,過往盤查格外嚴格。姑娘要去刺史府得先向縣衙遞貼,但就怕那些人有眼不識泰山,反而唐突了姑娘。在下一會兒會將書信遣家仆親自送到姑娘房中,這有備無患,多少能行個方便。”


    他說罷也不耽擱,行了禮便快步離去。小之等迴了自己屋子才得意起來,自誇一句又一句,文雀的讚揚更是跟著停不住——她這迴真是立了大功!若能攀得夏州刺史的交情,豈還怕手頭拮據、怕關卡難過、怕路遠迢遙?“也是巧,姐姐這簪子,當真是忠文公葬禮上,他郡夫人交在我手裏的。當時不是進了刺客,說是防身,我後來怎麽就忘了還了,她也沒要。”


    小之說著將那素銀簪子再一打量,搖頭稱奇:


    “樣子也太普通,我哪兒記得這簪子到底是哪來的。因緣際會,沒想到能在今日派上用場。進了朔方,一切都好說了。我記得什麽時候聽表兄還是爹爹說過來著,夏州的刺史清正廉潔,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等他明晰了此間是非曲折,不會同朱家那群大老粗同流合汙。我們就在雲中都護府的保護下去豐州,一定安全極了!”


    這番胸有成竹固然說服得了文雀和盧正前、卻哄不過木棠。若那孫刺史當真清正廉潔,怎會任由寧朔朝令夕改、放任子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夏州天高皇帝遠,他們要慮的早就不再是朱家的阻截。奸細、逃兵、災民、官府,意外可能出在任何一處。


    這意外先就出現在門口。


    彼時候著江主簿的信箋,木棠撐著腦袋點燈熬油、卻是昏昏欲睡。小之還在說佛,這會兒講到屈師縱鯉的故事,門扇忽而砸響,用力蠻橫、全無規章。木棠猛地睜開雙眼,毫無來由的,她知道來人不是江家家仆。


    燈火落在擠作一團的三人麵上。站在最前手還舉在當空的,是個麵龐黝黑的中年男子。粗眉大眼,五官長得極為肆意放蕩,一看便知不是什麽善茬。緊貼在他身後的婦人低眉順眼,似乎是做低伏小慣了的。縮在她懷中的女孩眨眨眼睛,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


    木棠從桌子這邊向外一掃,登時就記起這家人來,無名之火繼而竄起冒起:怎得,平白撈了四十六兩五錢銀子還不夠,居然還有臉巴巴地追到這山頭寺廟裏來嗎?文雀更是二話不說便要關門。那似乎是姓魏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手將門撐住,一手將攥得皺巴巴的書信徑直遞來。


    “這是那主薄大人,要轉交你家主子的。”魏鐵腆著臉,哈腰連連,“可不是巧了怎得,咱幾個才說謝你主子大恩大德,來上香求佛祖保佑好心人。正不好,就撞見主簿大人的家仆。聽說是要送來給你家主子的,咱就想著順道,再過來道聲謝。”他如此說著,寬厚的巴掌一把攬過小羊的小腦袋,不由分說就要將人往屋子裏推,“去去,給咱恩人磕個頭!”


    綽玉馬上就從床上跳下來,眼瞧著樂嗬嗬就要去寒暄。這迴木棠終於趕了及,接過江釗的書信、大驚小怪說這大半晚上的,可不得找個倒黴鬼去登門致謝。“寺裏倒是沒什麽可怕,不過說迴來,我們幾個女孩子還是不好亂跑。不然,魏大叔再麻煩你,替我們去道聲謝?”


    文雀後退半步,悄悄衝她一點頭。


    雖不知江釗住在哪個院落,但隻要能抓緊魏鐵這一來一迴的空檔將小祖宗哄上床睡了,那就是萬事大吉。事情確乎如他們期望著發展,最關鍵時刻——小之被子都已經蓋好——卻終究是功虧一簣。急促的敲門聲再次叫魂般響起。“主子才睡,不巧。有話明兒再說吧。”文雀毫不客氣就要堵門,可那魏鐵卻伸出胳膊來卡住條縫,接著義憤填膺說有要事必得讓她們知道:


    “那江大人可不是什麽好人!我不知道你們找他要做什麽,但一定千萬得小心著,不能著了他的道!”


    “怎麽說?”木棠登時警覺起來,小之也歪頭來看過。魏鐵一閃身擠進門內,卻被盧正前堵在最門口。饒是如此,他也要故作神秘兮兮,清清嗓子、左顧右盼道:


    “我剛瞧見他——親眼瞧見的——他進了別人的屋子,是個小娘們出來開的門,兩個人緊張得很,做鬼似的。大半夜男男女女,能是什麽好事?這佛祖眼皮子底下,可不是、可不是大不敬!”


    “魏叔叔你先出去!”楊綽玉往被子裏一縮,發號司令,“文雀,更衣,我們看看去!姐姐你別管,你睡你的,我們和盧公子一起。要是真有這種事……何況他都做了爹!要是真有這種事,可絕不能放了他!”


    她不僅嘴上說得雄赳赳氣昂昂,帶隊突襲時也是一番王者之師的風範。可憐木棠一個人打了幾個噴嚏就落了單,等迴過神來時前後哪還有人跡?黑燈瞎火、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她又該往何處去?可等等……也是她生病糊塗了,直到這時候才記起,居士們和借宿旅人明明都住在同一處院落,就算男女各居別院,也應該隔牆就到,怎麽會走了這麽久還沒到江主簿的居所?總不會是……


    魏鐵等人見財起意,有意誘騙要去僻靜處謀財害命!


    木棠愣了一瞬,太陽穴的血管直突突,本就一團漿糊的腦子也開始隱隱作痛。她扶著樹幹幹咳出幾聲,恍惚中似乎見到一團橘色的毛球自樹梢輕躍而下。這迴不是錯覺、不是夢。是那隻貓。小之曾求之不得的那隻貓。


    一片漆黑中她隻看得見它橘色的皮毛,竟像發著光似的,豈不奇異?它繞了兩圈,迴頭看看,不緊不慢地邁開步子,走了幾步,複又迴身叫喚。木棠哪再顧得上對神鬼之說不屑一顧,深一腳淺一腳便追上去。不知跨過了幾重院落,不知繞到了哪個方位,橘貓最後在一處點著燈的柴門外停下腳步。門還留著一道縫,貓兒幾步竄進屋中去,輕車熟路地鑽進炕上那女子懷中。


    楊綽玉就在對麵坐著,才抬袖擦去麵上清淚,又彎起嘴角探身去逗弄貓兒。木棠進屋之時,還聽見她在學貓叫。


    屋內不見魏鐵一家的身影。盧正前與文雀站在楊綽玉身後。江釗坐在窗邊桌前,見她進來還起身致了句歉。他麵上混合著擔憂和喜悅,仿佛一路苦修終於得見聖跡的虔誠信徒,在這昏黃燈光下便顯得尤為神聖。炕上的陌生女子與盧正前俱是一臉淡漠,看不出什麽情緒。文雀則緊蹙柳眉直出粗氣,顯然怒不可遏。桌上有張揉皺的紙,木棠悄悄展開——可不得了!這不是寧朔縣裏滿街都是的那張海捕文書?縣市舞弊:午花,這上麵所畫之人……


    她有些眼花,可看來看去,總覺得這身形容貌,與那炕上陌生女子有著說不出的相似。“……太晚了,打擾人家休息,不大合適?”她自然沒有敢直接出言相問,隻委婉勸著逐漸沉迷於逗貓的綽玉,“有什麽事兒得明天再說吧。小之,我們得迴去。”


    “也、是。”綽玉跳下炕來,又摸了兩把橘貓的腦袋,才戀戀不舍地告了辭。往後迴去這一路,木棠還沒發問,倒是文雀先挑起話頭,道是那午家女活該,不許小之多管閑事。明明昨兒才應了木棠,說好要量力而行的,這丫頭現下卻又變了臉,嚷嚷著說她本就無錯:“替考本是為了盡孝,何過之有?明明是法不近人情,她是被逼無奈,她才是受害者!若女子可以科舉,她早去自己拿狀元了,他們午家何至於苦兮兮地指望她那個可憐弟弟!”


    文雀本就是個認死理的,這迴似乎是格外害怕楊綽玉攪進這團亂局中去,竟是連主仆尊卑也不顧了,揚聲就嗆:“替人代考本就是違法,是大罪重罪!與她是不是女子有甚麽關係?錯就是錯,就該依律處置,就算主子你、你這般身份,也不該擅自做主、做這般大的主!”


    “文雀你!”小之一時氣急,臉都憋得發紅。她想開口,又閉了嘴,轉身急匆匆走了幾步,又一臉痛心疾首地迴轉迴來:


    “人家江主薄,肯冒著丟官殺頭的風險為她謀求生路。空明大師,慈悲為懷肯收留她一個逃犯。還有你們最看不起的魏叔叔,也是兩肋插刀、絕無二話,怎麽獨獨你就如此冰冷無情,怎麽你就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本公主告訴你,這事兒,我管定了!你一個做奴婢的,以後管好自己的嘴,不用你來對我指手畫腳!”


    楊綽玉怒氣衝衝說罷,扭頭就是一路小跑。盧正前追上去,木棠留下來,握住了文雀的手。


    她想說什麽,卻到底沒說出口。


    “木棠。”


    文雀叫她一聲,而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歎氣。天際濃雲不知何時遮住了月光,腳下的小徑隱沒在夜色中幾不可見,明明隻剩下幾步路,此時卻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如此陰沉的黑夜,江釗那張沐著佛光的臉忽而就浮現在她眼前。濃重的寂靜下,心跳一聲聲,漸漸清晰響亮。


    不對,有些地方,有古怪。


    “你還在懷疑江釗。”林懷章倚在薛家茶樓的憑欄上,手中轉著晶瑩剔透的玉酒杯。樓下人群熙攘,渾似記憶裏南牆賭榜那日。木棠向左看去,張公子的衣袖落在桌上酒漬裏,暈出淡淡的一圈深青。


    “越看起來純良無害的,越是扮豬吃老虎,就比如說你!”張祺裕說著,手中折扇向林懷章胸口一敲。林懷章順勢將折扇奪過,展開來一麵輕搖著,一麵扯開椅子爭辯:


    “他救了那鳥兒,又要給小之寫信做引薦,還要幫那非親非故的午家姑娘,這樣的人你都要懷疑,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淺薄!”張祺裕笑罵,“舒國公那樣的大忠臣,你和戚晉不還是著了他的道,罵了人家老久?那官場上的清官好官,背後的爛賬多了去了。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誰知道他背地裏有甚麽算計呢!”


    他忽而轉正身子,收起了笑意,嚴肅十分直勾勾盯準了木棠:“這人古怪,原因至少有三。其一,他既然當小之是忠文公的女兒,無依無靠前來投奔遠親,怎麽會將寫有小之身份的引薦信輕易交給那魏鐵個陌生人?其二,小之假稱是孫固的表侄女,孫固是州刺史、是他江釗的頂頭上司!有這般要緊人物在寺中住著,他怎麽還敢冒險去看那午家的逃犯,而且還能如此輕易被魏鐵發現了去?其三,這便是最好笑的了。”他說至此,咧嘴笑了三聲,“午家這女兒代考到底對不對根本不重要,總之她是個是州府通緝的重犯就是了。江釗、順化縣主薄,哪根筋搭錯了要幫嫌犯逃跑?科舉是大事,想想之前春闈那一場大禍。這要是被發現了,是要抄家掉腦袋的!”


    林懷章拿折扇將他向後一攔:“就你大道理多!全都是沒影的瞎猜,小之他們理你嗎?一天天杞人憂天,到頭來除了惹人煩,人家江釗那算計你也阻止不了啊!”


    張祺裕愣了少頃,忽就賊眉鼠眼地笑開了懷:


    “簡單簡單!若江釗沒那麽聰明,多提防著就不用怕他。若他當真有咱這種本事,那他就絕對會小心行事,保護起小之來隻怕比你還要賣力哩!沒必要一天天愁眉苦臉的啊木棠,船到橋頭自然直嘛!都走了這麽遠了,還怕這最後兩步路嗎?瞧、身後麵。呶,開心些!”


    她猛地迴過身。


    戚晉站在漠上,眼中帶笑地望著她。一月過去,他終於在她夢中開口:


    “還有十天。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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