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是夏州?”


    時間倒迴出發以前,木棠曾經扭扭捏捏向張祺裕提出過這個問題。她前一天剛剛找去親王府,請戶曹作保看全了邊疆輿圖,將倒背如流的各處關隘一一對應再記清了,心下卻愈發憂慮。“……不是不相信你和林公子、我就是……我可能蠢、說的又是胡話……”


    “夏州以前地廣人稀,前朝時候扔去過不少囚犯;就是如今燕賊也經常南下劫個羊遷隻牛的,你怕這些?”


    木棠一時答不上來話。


    “……我隻是、看有些荒漠,沒什麽城鎮,怕、遇著狼……”


    “啊那個,不用擔心,我說的你也不用擔心。夏州兩座都督府,大軍行進和物資調配都要從他們那邊走,現在應該再安全也沒有。你看看東西兩路得多繞多少功夫!又是捷徑、又安全——有鏢師在,還有你王府自己的護衛在,有什麽好怕?”


    在盧正前看來,這色厲內荏的丫頭早就已經被徹底嚇垮了。自從骷髏山上下來,她就悶悶地總沒什麽精神,長公主的話應不了幾句,多數時候就在倚窗發呆。大事上是再不指手畫腳了,卻全然變成個木頭——過豐林後遇上劫道的那次靠他自己挺身而出,在金明縣裏險些被國舅門生故吏認出來那次靠文雀舌燦蓮花,她除了和長公主一起站得遠遠地、像個主子一樣事不關己,還能做點什麽?


    偏偏這臭丫頭的性子還變得格外乖張,瞧見他離文雀近一些就要皺眉頭,白日裏合了車廂門、晚上拉被子蓋了腦袋,更不知是給文雀灌了什麽迷魂湯。本來還惦記著自己恩情的姑娘這兩日是肉眼可見的冷淡,明明吃住一處卻常常看都懶得看他,嘴裏還一直要念叨著“不安全”,想著勸主子改道而行,或是幹脆就此逃關。前路關口在過所上寫得清清楚楚,焉能信口雌黃?離豐州路遙仍有千裏,邊關氣候變化莫測,又怎能冒險而行?


    所幸長公主沒那麽糊塗,便就是借宿鄉親父老和城門關令又拿“奸細”的胡話來勸解,她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偏不倚、專要往寧朔縣裏去。何苦舍近求遠,何妨隨遇而安,又何懼賊人暗探?瞧瞧這氣概,雖是楊家人,卻也不愧為金枝玉葉,可那裏是一旁這自以為是的小丫鬟能比?


    若讓小之說,她早就察覺出姐姐鬱鬱寡歡,這個“早”,甚至可以一路追隨到出京避暑的那段日子。但那時的她不以為意,甚至還有些著迷。若想爹爹一日一個的換,必定是沒有痛苦的,可爹爹也不見有多麽快樂;舅舅寵愛勉美人時,連爹爹都跟著悶悶不樂,可是倒是覺得舅舅開懷得很,就像離開這座皇宮,去到很多美麗燦爛的日子;從眷禮殿到靖溫公主府、再到衛國公府,表姐夫可沒少被表姐打得四下亂竄,他二人後來琴瑟和鳴,卻還是爹爹恨得咬牙切齒的佳話呢!


    對男女之情尚且懵懵懂懂楊綽玉已經知道,痛苦是好事,思念是好事,不告而別卻是情之大忌,她那表兄更是個沒膽子的慫包!她偷偷追出京去,本也是想替姐姐發頓火,可後來發現不需要了,姐姐的眉頭卻一天天越鎖越緊。所以她當然要請趙大哥留下——這樣姐姐就不會成日的提心吊膽;當然也要隨心所欲玩他個花樣百出——陪自己走走停停、遊山玩水、捉魚趕鳥,姐姐總會放鬆很多吧!她甚至當真姐姐的微笑騙過了,直到骷髏山上,直到那把匕首頹然落地。姐姐在她背後落淚,她都聽得到。


    後來姐姐還是要裝笑,可小之知道她不開心,於是往後的這一段路自己也懨懨地沒什麽氣力。該替姐姐多分擔些,再做點什麽?遇上劫道,她死死抱住了姐姐——這使她覺得自己有了些用;後麵險些被爹爹故交認出,又有文雀當機立斷,免去了姐姐大費腦筋——她也記著感念,後幾日的髒衣裳是自己給丟了,沒再勞煩文雀動手淘洗;可是姐姐後來反而數落她,說她區別對待,原是不該。姐姐救過自己的命,又讓表兄那麽喜歡,當然不能做粗活;趙大哥是英雄,盧正前是別家的鏢頭,同行之人就這幾個,文雀又是奴婢,多做一些豈非理所應當?


    姐姐聽了歎氣,還想說些什麽,文雀截在先頭,數落她越俎代庖、要搶自己的工——就前天晚上,明明還來著月事淌著血呢,還要幫忙裝點車廂。那可都是重活!文雀這麽叫了,姐姐跟著不服,嫌棄她和少鏢頭走得太近。而後小之也不開心。那晚上她們半宿沒睡,可接著很快就把這些不快忘掉。他們有了新的煩惱。文雀念叨起奸細;姐姐擔心起前路坎坷;連少鏢頭都不再為劫道之時沒抽出來的劍害臊,開始計算大梁此戰勝負。馬車內外愈發沉悶不堪,小之愈發打定主意,偏要往那所謂的虎山走上一趟。


    想最初,是塞門鎮借宿那家掌櫃的說夏州有奸細,且尚未肅清。彼時經過了骷髏山一事,大家漸漸信了木棠所說,誰都不再把“奸細”真當迴事。可離寧朔越近,事情便越不尋常。幾處小村寨都日夜閉門不出、還在自家院裏挖下許多藏身之所;而距離寧朔縣城還有十裏路,道邊已經可見以天為廬地為蓋的牧民。仔細一問,說寧朔的規矩一天一變,今日隻核準三十人入城,多一個都不放;如無過所,則需請裏長作保寫信,否則一概不認良民身份,牢裏都不收。他們這些受燕賊劫掠又不堪戰火的牧民早就沒了牛羊,想來縣城投奔親友,如今進又進不去、迴又沒出迴,隻能在近處湊活一宿,明兒再看看情況。小之聽罷這話自然怒火中燒,本該是進城去找縣令評評理的,可扭頭看見了姐姐那副如臨大敵的麵色,不得不暫且委屈了心思。就算之後守城兵丁難為,她也沒使小性子,反倒和顏悅色地講理呢。


    校尉並不聽她分說,也不看過所,長槍隻向盧正前腰間一指:


    “練家子?城外呆著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文雀總覺著身畔木棠有一瞬下意識的開心。


    她最近總是這樣,神遊天外著、不知在為何事在樂嗬。主子最近沒什麽興頭,上車就睡,她可是看的真真的。這姑娘時而是眼珠子跟著車窗外的飛鳥來迴亂轉,時而是要伸手去折一把路過的枯枝,主子看不上的落葉她興致衝衝藏在懷裏視若珍寶,主子都不忍心拆散的幼犬她想問人主家買下一路帶走。她有時候還在夢裏笑,夢裏醒來坐一會兒也要笑,問又不說做了什麽,更不曾向自己討要那把金貼銀的匕首。她或許是膽子變大了些、重又適應了這朝不保夕的日子,還新懂得了謀定而後動?劫道那日她就沒忙著上前拚刀子,護著小之就要斷車騎馬而逃;險些被認出那日她也一切如常、不像自己險些不打自招。她好像也不再避諱說起隨軍遠征那兩人,尤其是她二哥,為其做完說客還不忘看家護院,將她和盧公子一舉一動盯得甚緊,甚至積攢久了還要當麵來分說。


    文雀沒和她一般計較,卻羨慕她看天看雲的這份恬然自若。最起碼文雀自己自打進了夏州地界,提心吊膽是沒有一刻停歇,且愈近寧朔愈烈。在城門外被阻住時,她幾乎片刻就汗出如漿,是又怕主子衝動做了出頭鳥,又怕對方油鹽不進蠻不講理,甚至動了請孔方兄來行個方便的歪心思。索性是在此之前城內已出來了一人,方下頜、四短胳膊腿、寬壯一個身子,活像神龕裏泥像複活;見了主子五品官眷的過所、畫龍點睛似的一張死氣沉沉的麵龐更是變得活絡。他們由此順利入了城,文雀卻連鬆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一眼就瞧見一旁巷子裏殺狗剝皮的一群流民。她又是嚇得往盧公子身畔一鑽,木棠如炬的眼睛跟著就尋來,主子跳下馬車,好像還嫌現在的狀況不夠亂。


    她甚至要一路閑散走著找旅店去,挽著木棠一起。盧公子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文雀落在最後,不知不覺就又看見許多令人不安的細枝末節,比如滿街關門閉戶的店鋪,比如街頭巷尾躲不過的乞索戶;比如不聞的雞鳴犬吠,比如看不見的嬉戲孩童;比如身後忽遠忽近跟來的幾個閑人,比如探頭探腦的一群氓子;比如破落斑駁的城隍廟,比如戒備森嚴的定襄都護府,比如大門兩開的縣衙;再比如要被押解迴衙門的逃兵,比如才被扶出都護府上馬趕追部隊的傷員;再再比如一路跟來、如今又藏在巷子裏探頭探腦的那座泥神像。


    如不是她自己陣腳大亂、草木皆兵,怎麽會將前來救苦救難的泥神像當作是奸人?


    文雀自己都覺著好笑,接著也便不再想了。今日霜降,早晚冷得突兀,中午卻還算暖和。入城不易,明兒或許能捱到中午再走?天空陰沉沉的,總似將有場大雨,她不知怎得忽地念起木棠母親的說法,想找一找今晚的月亮。


    榮王殿下所代行軍大總管一職到底要交還給左武衛蘇將軍,以黜陟使為名不戴軍職,或許不用上陣拚殺?想想之前木棠夢裏如此喃喃時她曾是多麽不屑一顧,今兒個竟也像救命稻草一樣慶幸起來,跟著神遊天外險些撞倒客店小二哥的麵碗。對麵笑笑,說跋山涉水的來探親本就不容易,夏州戒嚴,連累姑娘吃罪。左手邊盧正前和右手邊木棠的目光一起尋過來,其後文雀搭話言笑的功夫,可又不知那兩人腹誹了幾車酸文呢!


    這時節文雀尚且還能時不時的分心嚐個樂、說個笑,但不過飯後沒多久,她和主子私語罷了,迴房去偷取銀錢,跟著卻像被冰水從頭潑到腳。


    隨身攜帶的銀票不知何時隻剩五十兩,碎銀銅板則盡數不翼而飛。她找遍馬車上下所有行裝也是一無所獲。後來說出去,怒不可遏的自然是盧正前,挨罵受氣的自然是木棠,出言迴護的自然是小之,息事寧人的自然是文雀。“還不如快算算,手頭還有多少,銀票得到朔方銀局去換,走朔方郡門不知還要不要資費……木棠別弄你那銀簪子。盧公子也少生些閑氣。是我這幾日分了心,好幾日沒顧得清點,剩下這些總得多做了記號,迴頭還能算賬……”


    木棠已經落了發,在小桌那頭把自己所有值錢物什一樣樣碼起來。醜荷包裏裝著不多銀碴子,算不到五兩,銅板就兩吊。她放了銀簪子,還要伸手向文雀討要那把匕首,卻被突然拍桌而起的盧正前嚇一跳。


    她一扭身子,攔到文雀麵前來:


    “你別氣!不是文雀姐姐的錯。或許是、零零散散花掉了……小之蘿卜坑裏都要扔點銀子的。大家又一直在緊張、總是有事……”


    “你還在拿長、主子說事!”盧正前怒火中燒。


    “你不許吼我姐姐,錢就是我花的,我們花我自己的錢,用不著你來生氣!”小之分毫不讓。


    “五十兩不夠走豐州嗎,怎麽又吵……木棠你學著不給自己攬罰了,待會給你慶祝慶祝。”文雀就這麽說著,扯了那火藥桶出門,順手接了店家的熱茶,不一會兒又迴來東拉西扯說起都護府、說起泥塑神、說起邊關大家都在意的那幾人。吃了些土豆白菜,再拿熱茶這麽一墊,成日在馬車上顛簸的人兒不免就生出疲乏。盧正前都懶得再多嘴置喙,或是想著等到見了父親再訴苦。文雀再將她那些寶貝給木棠揣迴去,看小之挽了她臂膀嚷嚷說要一起午睡;而後、不久之後,再喚起小之,請動少鏢頭,躡手躡腳地將木棠一個鎖在裏屋。


    他們輕聲離開。


    ——————————————————————————————————————————————————


    蘇以慈做了個夢,在她從鹹和宮一場鬧劇迴來的當夜。壽星公連綿不絕的哭聲縈繞耳邊,後妃嬪禦們的譏笑更吵得她頭疼。破天荒第一迴,她要萃雨翻出些甭管什麽香趕緊點上,就算是皇帝所贈她也不在乎了,隻要能安神靜氣就行。後來嗅到的味道卻是淡淡的,像梅花、又像鬆雪。她迷迷糊糊地睡著,做了個不算太好的好夢。前半截和現實相差無幾,還是如選侍生辰,福寶林請了熙昭儀帶頭不請自入。大好的日子,剛滿十三的壽星又變迴奴婢,服侍罷左邊又得去問右邊賠罪。露華殿宮人照舊專程上門來挑事,蘇以慈照舊聽得火大,輕易咬了鉤風風火火就衝出門去。這一迴她卻沒有聲色俱厲見一個罵一個,最後搞得還是位份最低的來乞憐求饒,她隻說大家夥實在閑的無聊可以上令熙宮踢毽子去,為了皇帝爭風吃醋,豈非太想不開?


    “皇上點了你福寶林的名,如選侍半路截了你的道,這該算好事,要我我謝她都來不及!皇帝、一個乳臭未幹的娘娘腔,毛都沒長全,福寶林你圖他做什麽?”


    夢裏大家都笑起來,打扇掩唇囫圇說起蘇以慈聽不懂的話。有人則在一旁重重歎氣,她迴過頭,看見娘親、母親還有哥哥圍坐一起,和初入京那次一樣,操心起她的終生大事。可爹爹和二哥呢,他們又在哪裏?山一樣的聖旨壓下來,山一樣的城池抬起來,她聽到自己在念“敕封左武衛大將軍為關內道行軍大總管,提調征燕一切事務”,一字一句,卻是男人的聲音,是皇帝的聲音。而後爹爹轉身不見了,跟著身邊有人在哭,是萃雨。於是她們很快又吵起架,就到底是蘇欽這主將維護吳尚多些,還是吳尚這稗將迴救蘇欽多;是蘇家女兒該徹夜不眠,還是吳家女兒該垂淚天明。最後兩人一起都笑,說自己糊塗。


    鎮邊三十載的常勝將軍,還能拿不下天時地利人和這勢在必得的一仗?


    “等爹爹和二哥迴朝宣露布,我就迴家、跟著一起去陽關去!”


    她這麽說著,一扭身就竄上屋頂,沒有曠遠廣袤的天地、不見濃烈宣泄的色彩,層層疊疊的屋簷形態各異、卻像死鳥的翅膀一樣僵立在眼前,她尋不到長安的秋。


    她不喜歡長安的秋。


    她睡了沒多時又醒來,遠方似乎有人的腳步遠去了,她不知道是否聽錯;該記著第二天問問萃雨的,她也忘記了。


    也就是這一夜,朝中奏凱。據說蘇欽出戰大捷,協助可汗光複王帳,火拔支畢連夜遁逃不知所蹤。於是後來又有一場大宴,更多的人要把酒言歡。隻有蘇以慈早早地退席離開。這夜的夢裏,戰火燎原,千裏焦土,鬼哭神嚎,爹爹迎風而立,長髯枯白。這樣的勝利,有人卻歡天喜地慶祝,豈非可笑?


    淚濕枕席,蘇以慈不願再做夢。


    ——————————————————————————————————————————————————


    張祺裕做了個夢,在第一次解救林懷章的清晨。李成自被朱家除名後銷聲匿跡了一些日子,後來是不知又碰了什麽壁,心性大變,發癲發到京兆府去,檢舉罪臣林懷章暗行不軌、密謀反叛,有書信為證,論罪當誅。虧的是在他進得京兆府門庭之前,張祺裕正巧去找自己上司遞交辭呈,這才把這醉醺醺的混賬攔下,扔給大鏢局去處置。從前林懷章還笑話他這掛名書吏不上不下的無聊沒趣,今兒個救了那混賬性命的,可不就是這麽點兒聊勝於無的機緣?


    李成的酒壺被他薅到了自個手裏,灌一口,可的確夠勁。從前嫌棄京城酒質粗糲的江南才子也有這放蕩形骸的一日,或許該當唏噓。今天太陽很好,他不多時就眯起眼睛,險些栽在巷子裏徑自睡去。但他還在走,走啊走,腳下自己照著路,帶他到吵吵嚷嚷、香飄十裏的地方去。滿眼那姹紫嫣紅,比太陽還要晃眼。有人在他耳邊說著什麽,大抵是些恭維話,聽語調就猜得出來。還有人扶著他,他好像踩在雲上,深一腳、淺一腳……


    前麵還有個含笑的仙女在望著他。


    後麵的事兒他就不太記得了。他說了很多話,或許念叨了秦秉方兩相為難被朱家狠坑了一把、林懷章那小子何必這麽講義氣、國舅爺死得好死得妙兩位宣清長公主卻太倒黴雲雲,也或許他隻敢在心裏嘟嘟囔囔評頭論足,嘴上不過是埋怨三嫂又斜眼看自己,二哥管的分店老是出事兒,還有大哥家兩個小鬼頭不知道好好念書認字之類的雞毛蒜皮罷了。再或許,他還在為薛綺照鳴不平。聽說段孺人迴了娘家,薛家又不要她,唯一的兒子還被太後要了去,今日是她生辰,還不知在哪哭呢……


    有人嬌聲軟語應和了些什麽,張祺裕忍不住咧起了嘴角。


    管那蠢丫頭做什麽,她又不曾來找自己救急。自作自受,且由她去。自己隻消在此好好睡一覺……雲香院的床……真軟和、好舒服……就是這小姐,沒見過……


    張祺裕睡在妓館裏的又一日,他的長兄燒毀了薛娘子親自送來的又一封書信。即使這迴,不求出力、不求出計,隻求這昔年青梅竹馬的舊友收留,好好、過一日十九歲的生辰。


    ——————————————————————————————————————————————————


    木棠不再做夢,從骷髏山那夜之後。她大抵是太過困倦,所以才不再夢見什麽、或是不記得夢見了什麽,再或者、是不在意夢見了什麽。白日是這樣鮮活,單看太陽熱烈烈照著,飛鳥是自由自在的,枯枝是崢嶸奇絕的,落葉是厚積薄發的,她用不著再向夢裏尋什麽寄托、也不必在乎夢境的危言聳聽,不是麽?


    所以不知怎得,她好像就當真不害怕了,即使在又見到刀子的那一夜。彼時她清楚知道,借著田縣令伏誅的由頭,延州刺史正動員鄉官直至各縣各鎮、每家每戶,要好好糾一糾各地違法亂紀的汙穢風氣;她清楚記得前一夜聽人說起,裏長重新組織了鄉兵,近幾日要晝夜巡邏;她更清楚看見了麵前自稱劫道之人、手中那兵刃是陳年鏽鈍的,腿肚子是打顫的。她盤算過所有的一切,卻獨獨不曾想起那把匕首。後來鄉兵及時趕到,該是運氣使然。她不說慶幸,卻也自認實在無需後怕。所以金明縣中,她好像更無所畏懼。那小吏已是敗家之犬,便是認出小之身份也不敢沾了官衙的邊,遑論報案。朱家不至於如此小題大做,更不會手眼通天到這窮鄉僻壤來。甚至於什麽“阻攔長公主和親隻為爭功”的說辭,如今想來也有些說不出的誇張和蹊蹺。看天看地的時候她總在琢磨,所以自然就沒聽進去關令好言相勸,或是鄉親危言聳聽——甚至連帶自己曾經的杞人憂天她也一並忘了,一路悠遊自在地、就隨小之往那寧朔城去。


    也就是在這裏,美夢醒了。


    她走在前頭,卻看得比文雀更多:野狗的哀鳴已使她心驚肉跳,進出都護府的傷員更使她久久無法平息;滿街畫影圖形的海捕文書擠占了她的視野,尿騷血腥又衝撞滿她的鼻腔。她好像一點點活過來、活到這紛擾塵世來。她記起羨慕和嫉妒——在跑堂小二哥向文雀示好的當口;她又接著含酸帶苦——在聽店夥計閑聊說起榮王殿下的時候。


    那邊的歎息、笑罵、推搡和吵鬧都是遙遠的、飄渺的、有一句沒一句,聽來不太清楚。她枕了小臂,輕輕咬住了衣袖,眯眼虛化了光影,照著那群夥計的輪廓,勾勒出一個念念不忘的背影。


    那卻隻不過是一個幻想的背影。


    她自然覺著不公。


    她甚至不曾聽聞關於他的傳言,一時間竟想不出自己與這侃大山的夥計又有什麽分別。可她就是要不知好歹去多管閑事、就是想理直氣壯著自以為是,那影子畢竟離她那麽近,好似一伸手就能夠到。他還在微笑、在道謝,重瞳的眸子照著光,比太陽還要溫暖!可那些驕陽似火、綠蔭習習的日子,卻又竟然幻夢一樣不可捉摸。這如何說得通,她自然該憤憤不平,甚至於敢爭鋒相對、頂迴盧公子的無名之火:


    “你別氣!不是文雀姐姐的錯!”


    她實則隻揚聲懟了第一句,而後氣勢越來越弱,等被小之拐上床去的時候,枕畔都覓不著心跳,指尖發梢泡在霜降的寒氣裏,卻忍不住開始微微戰栗,眼淚跟著就要湧上來。


    午間桌上無酒,點菜無肉,說是榮王殿下頒布的禁酒禁屠之令。夏州本不富饒,牧業又被燕賊毀去大半,大戰在即杜絕奢靡風氣理之自然。可此地又同時承載著轉運軍需的重任。肥羊美酒供給著前線將士,本就一無所有的饑民豈非要看綠了眼睛!


    如果有個萬一……


    她將被子抱緊些,彎腰弓成一隻蝦米。


    而後、幾乎是轉瞬,她做了夢。


    她身在朝聞院裏,眼前的匾額這麽說。周遭樹林蔭翳,卻像桑竹庭;花香濃鬱,又似協春苑。天色灰蒙蒙的不敞亮,時間是霜降的今天。她忽而記起就是在這個地方,自己曾聽過張公子的許多訓誡,比如說:


    “你總是忙於解釋,卻忘了應對。”


    明明看出來守門郎不曾報官,分析判斷卻到此為止,竟然當麵將其拆穿,也難怪對方會想要解決她這麻煩;明知骷髏山神廟裏那人是逃兵,卻隨口就說,更不曾想及趙老大會因此起了殺心。她從來隻思考對方是什麽、為什麽,卻竟然從來不琢磨自己該怎麽做。活該她次次功虧一簣、每每前功盡棄。


    “或者、也可以說,你從來隻管似是而非,不深究因果。”也是在此處,後一晚的夢裏,是林公子對她徐徐道來,“既然覺得趙老大不對勁,卻為什麽不想明白他看小之的眼神叫做仇恨;既然看出盧公子對文雀姐姐有意,為什麽不曾推想他二人會在夜半一起離開,留給趙老大可趁之機。遇事不單要多思,更該深思、遠慮。謀定而後動,欲速反倒不達。”


    後來連二哥都在這裏說,讓她歇歇,有些事情時也命也,不若隨遇而安。這一個個的告誡她都聽了,都信了,可一醒來便全數忘了。她甚至不記得那屋子裏有一麵屏風,屏風上有一道影子,人來人去都在那裏,靜靜的、從來不說什麽話。那影子廣闊、高大,令她鼻尖泛酸、想扔掉此前所有的反思與審慎——


    她不過想揭開那麵屏風,迴到那一間小屋,而後再看一看那晚的月光。


    可是烏雲散了,太陽露出來,即使是在今日霜降。晴空上霍霍飛著許多的鳥,她看得踮腳,跟著漸漸跑起來,跑過無數的門檻,跑上山頂上去。山頂沒有寺廟、沒有神廟,她伸出手。


    她想要、摸一摸太陽。


    木棠醒來了。


    眼睫懶懶搭在被子邊上,渾身上下意外熱得舒服。耳畔終於有心跳轟隆隆地響,酸甜苦辣諸多滋味姍姍來遲、一時湧上心頭。就像冬蠶複蘇,像蟄蟲始動。她等這一日等了許久,今日畢竟是霜降。她接著起身,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場一直以來最避之不及的噩夢裏,她或許還沒有醒,一切還沒有結束:室內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尋不見;推門不動,反聽著泠泠的響聲——門外落了鎖。她被關在這裏。


    獨自一個、被丟在這裏。


    她打了個噴嚏。


    先是無可名狀的恐懼,再是莫名其妙的雀躍——她不怕恐懼,她卻還敢於恐懼,她還感覺得到恐懼,哪有比這還妙的事情?屋內沒有點燈,時間或許已經黃昏,屋內暗得她什麽都看不清。所以她自然錯過了堆放一旁分毫未動的行李,打開窗戶喊來店小二之後,還差點一腳踩空帶梯子摔下去。“你主子要走了鑰匙,小的也不知道……”對麵如此連聲致歉,她卻心不在焉的、因一身單衣在穿堂風裏狠狠打個擺。謀定而後動,又忘了這一節,本該多穿件衣裳的。


    但也不用,前廳人已經來了,她聽著小之氣唿唿的唿嚕聲。“本來看見那家羊肉包子的招牌……找上了人家裏還是不賣。胭脂鋪子也關門了,白跑一趟……”小丫頭通紅著一張臉,委委屈屈扭頭去發難,“而且我就說一隻鎖關不住姐姐。”


    “嘖,才說你懂得自珍自愛值得褒獎。”


    文雀看著她搖頭,上樓去給她取衣裳。盧公子自己走遠了些,木棠便拉小之一起去裏頭坐下,問起她如何又饞蟲作怪,隨身的胭脂又怎麽不夠花。“姐姐糊塗!”小之一皺鼻子,“你總不會也忘記了,今天到底是誰生辰?”


    康佑二年霜降,李氏阿蠻生在隴安縣泰生鄉。至今還差整整一個春秋,她便要及笄。


    小之什麽都知道。一定要入寧朔城,是不肯讓她在荒郊野嶺慶生;將她反鎖房內,是要悄悄準備驚喜。雖然據說這驚喜落了空,小之甚至又犯了錯。這迴她自己知道,說起來都犯著扭捏:


    “我、迴來的時候遇見個大嬸帶著女兒,你沒瞧見,鶉衣百結、披發跣足,大冷的天凍得直哆嗦!說是尋親無果、流離失所,餓得瘦骨嶙峋的。我就把拿出來的那些銀票都給了她們了,夠她們雇個馬車迴家,也算替你積德,這樣也能算生辰禮……還有文雀說她還有主意……”


    “……你到底給了多少?絕不止五兩銀子吧?”


    盧正前已將聲音盡力放緩,卻還是有如平地驚雷,嚇小之一跳。他見狀忙做一揖,口中稱罪,斜眼卻依舊要睨木棠,好似這所有一切依舊是她的罪過。可不是?不是為了給她這丫鬟操辦生辰,主子能去何處大發善心?


    木棠卻居然不以為冒犯、更不覺得擔心。就算是小之將剩餘的銀錢一股腦都丟了又如何,人自己都說該典當就典當,一馬車的寶貝,還怕短了用的?文雀從樓上下來,聽著這句差點腳底打滑滾下來。盧公子趕忙去底下接著,眸中也是難掩失望之色。隻有木棠好整以暇接了衣袍自己攏好,隻專心尋根究底:


    “可我沒有說過,你是怎麽知道……”


    “表兄寫了家書,正月十六到的,你正好出門,我故意沒告訴你。”小之說著,興致勃發一擠眼睛,“表兄說讓我照顧你,說了好多好多……呀!我本不該透底的,他讓我守口如瓶來著……但反正說也說了!他說一月之後霜降就是你生辰,讓我好好幫你慶祝;說要給你備酒、好好做一頓羊肉;但你淺眠多夢,總得找太醫再來瞧瞧……還有什麽、哦,讓你別嫁人,安心等著……噫,我害臊,不說了……你上哪去?”


    這迴是木棠自己反鎖了門,自己關在屋子裏摸索著點燈。映像裏似乎曾見過這樣一封信,果不其然、就裝在最隨身的行裝裏。家書不長不短,前兩頁叮囑妹妹、後三頁關照母親,龍飛鳳舞、枯白飛墨,木棠讀不大懂,卻到底看出沒有一字與她相關。甚至沒有一字與他自己相關。他隻說往後每月會寄來一封家書,請表妹照顧好母親,勿要使小性子擅作主張。算算時間,第二封家書怕是已經送進了京城裏,小之卻已經看不到,而他、更不會知道……


    她將那遝信放下、又拿起。雙手摩挲著,想要懊悔不迭、卻反倒居然下定決心。


    她想要那一輪太陽。


    她想要上豐州去。


    她轉過身,撞倒了桌邊的信封,信封背麵小小勾勒了什麽,憨態可掬的、是隻小小的蟾蜍,在滿月裏彎著嘴角笑。木棠看了又看,總覺這蟾蜍的樣貌似曾相識。黑亮亮兩隻圓眼睛,杆一樣精瘦的胳膊腿,還有其下坐著的那條牛頭項鏈……


    “他怎麽迴事!你表兄!離譜……哪有這麽、欺負人!還說、還說我……”


    “木棠姑娘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門口有個小二哥躲開險些被拍飛的門扇,弓腰拱手、笑語盈盈。


    “木棠姑娘、小可能否有幸?”樓梯上又是名年輕夥計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樓去。


    “木棠姑娘,生辰吉樂。”就是在落座都有人來推椅,眼瞧著上菜的夥計那鼓包一樣的笑臉,木棠幹脆一把把腦袋埋在臂彎裏去。


    對座小之終於憋不住樂,果然是這丫頭的渾主意!“該怪文雀,她說你現在最想要的,是……”她探身子過來,壓得桌子一歪,有些酥酥癢癢的話就飄到木棠耳朵眼裏去,“做個、女人。”


    可哪有這樣做壽的!文雀姐姐看著古板守舊,卻哪曉得騷在骨子裏!木棠臉紅得滴血,連聲討饒讓小二哥先罷了戲癮。想到那將自己比作蟾蜍的家夥,短眉毛擠在一處,可越發古怪有趣。小之又笑她像醜角了,木棠可不應:


    “你什麽時候不學好,也跟著說謊話!你表兄洋洋灑灑、一個字和我沾邊的都沒有。你們兄妹倆,才是一對醜角!”


    “我都知道的事兒,我表兄還能不知道?他那些話不用說,是托蟾蜍、都告訴我啦!”


    “蟾蜍說恭喜恭喜:木棠快要長成大人!舉杯啊!”


    先是文雀、再是小之、而後是不情不願的盧公子。無人再提身無分文的困窘。便是淡得沒味兒的茶,也夠醉在今宵了。鑼鼓喧天好像就在此時想起來,據說蘇將軍大捷,王帳已盡在梁軍掌控。於是滿桌滿街唿喝、捧杯。木棠自己更是揚脖要一口氣將茶水喝出萬丈豪情。


    這是她九歲以來唯一的生辰,也是最好的生辰。卻絕不會,是未來最好的生辰。


    而後夜深了。


    她又躺在床上,這迴是拉起被子角,偷偷往裏瞄。


    她知道自己本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幹瘦幹瘦還像個小孩兒。可到底是十四歲了,有些地方總開始慢慢抽筍發芽。她自己偶爾瞥見,頗為得意;別人卻依舊對她視而不見,這使她難免失落。她曾經羨慕文雀、羨慕人高挑勻停的身材,和經過了皇宮擇選認可的相貌,羨慕被當成女人的滋味、羨慕男人們隨之而來的殷勤……


    可文雀不是她。她從不曾光彩照人、做不到手腳麻利、並非賢妻良母。她實在不適應也不喜歡旁人聚焦來的目光,方才唯有惶恐不安、如坐針氈。所謂殷勤,她曾夜翹首以盼,卻實則葉公好龍;所謂戲謔、卻原來才是她心往神馳。抱著那信封、捏著被子角,她這夜終於是認認真真地睡去了,無所謂做不做夢,無所謂在夢中見到什麽。雲霧遠去,月亮高高照著,一頭是豐州、一頭是寧朔,離得那樣遠、又那樣近。還有藏起來的一頭,默默照著隴安。


    是的,在十四歲的第一個夢裏,木棠終於肯大大方方承認:


    她想家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