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當正午,延長縣主街空空蕩蕩,除了北麵衙門裏剛散出那一群外鄉客:有人搖頭扼腕,有人麵色淒惶,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西麵張望;近十人斜領布袍,目有精光;又十人紮袖挎刀、孔武非常。於是主街上客店老板便知道,這是挨了縣老爺“剃頭”的商販和鏢師,當下就要閉門謝客。有鏢師快步趕在前頭,橫身一撞就將門扇衝開,其後跟來的小老兒嘴上念著賠罪,手裏接過一整袋銅板,連跑堂的小夥計都探頭來看。小夥計胳膊腿露一節在外頭,瘦得螳螂成精似的,見了商賈的錢袋,卻好似立刻認著新爹,幫忙攬了幾個包袱又要去牽馬,樂顛顛就要請人往上房安歇。


    店老板冷聲將其喝住,打發了她去夥房幫廚,自己領了幾位去後院二樓。這兒一整層房間打通,本就是給自家夥計仆役居住。不過近來生意不好,才一個月不到人手便已遣散大半。店老板曾想關門歇業,思來想去卻又不肯坐吃山空,半開著門隻等路過之人進來吃頓便飯而已。“延長的客店最近都住不了人,尤其外鄉遠行的,有錢都不敢收。您幾位就當自己家裏,今晚先在這湊合湊合。要是巡街衙役找上門,別出聲,人不會來後院查,前頭看一眼也就走了。等明日城門一開、趁天不亮、趕緊就走吧!”


    他此時說得情真意切,好像嫌棄才到手的銅板都是麻煩;晚些時候去送飯,卻從隨口攀談論到家長裏短。足有一個月,這家小店開著也不是,關門更不是,兩進兩層的院落,就剩一個患有腿疾的表侄、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加他三人勉力支撐。心中悶苦,更嫌孤獨,今兒見了這麽些生麵孔,再想起以前往來熱鬧,兩口酒下肚牢騷就說也說不完:


    “實話講,咱延州,又偏、又窮,可怎麽著和豐州邊境也離了些路程,從前怎麽也不想,會受連累吃這樣的苦!”他說著又是搖頭,“其實打從去年年尾上、衛國公老大人戰死了,他邊關人心就散了!三不五時就有逃兵,一路南下逃到咱延州來的。縣老爺不管,州老爺更不愛管。鄉野裏亂得很、但也不是不能過日子。直到……嗐,這話我也不敢瞎說,人官老爺的命令,咱小老百姓也說不明白。就是聽說,榮王殿下領兵經過豐州時候,怎麽著又發現還有些燕賊奸細混進來,發了老大的火,讓州老爺仔細抓抓。這上下抓起奸細和逃兵來,可不知道就把多少人抓到牢裏去了!”


    他說著將酒杯一鎮:


    “容我多嘴,您幾個,可也是這樣,給縣老爺拿去‘剃頭’啦?”


    都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縣獄裏塞滿了所謂“奸細”,沒錢也得榨出三升油來,可不是與剃頭沒個兩樣?延長本地人尚且避之不及,縣中各樣生意跟著蕭條;更別提“來路不明”的外鄉客:


    商隊從膚施向東,本是要通過延長往北走綏州、銀州,繞勝州去往豐州。那膚施好賴是州治所,抓起奸細來多半像是敷衍,場子雖大但無礙民生。他們接著老老實實按著過所申報往延長來,哪料前腳一過城門,後腳就被捉去了縣衙。卞老頭縮手縮腳小雞一樣,先賄賂了禁子,被領去後院花了半車寶貝總算把眾人撈出來。此刻坐在一起唉聲歎氣,連鏢師都覺著窩囊,暗地裏還要打聽一句,這縣太爺到底是何方神聖,敢如此陽奉陰違、無法無天?店老板搖搖頭,出門要走,最終還是坐迴來。手頭添了一整吊錢,這才換了他知無不言:


    “就是咱自家鄉裏的泥腿子,都說,是吃了絕戶、攢了一大筆、攀了京中貴人的恩寵!如今那靠山一倒,怕是擔心自己沒幾天活頭……噓,都說趁亂再敲一筆,就是要跑呢!”


    京中倒台的高官,除了楊珣還能有誰?商隊於是心下了然,後半夜送走了醉醺醺的店老板,跟著就有人拍了板:


    “國舅爺都賠了命,虧他下頭這些蝗蟲還在作威作福!咱不如真刀真槍幹他一幹,連本帶利把給出去的,也都給討迴來!”


    “低聲些!少出頭!走這一遭本就是賠本生意,給縣爺的也就是些大件粗貨,帶著嫌沉,沒了正好,安安分分明兒便走了,還嫌禍不夠大,想著引火燒身呐?”


    卞老頭畢竟年紀長些,一個勁念叨著和氣生財,那刺頭兒鄭宣卻說不是這麽個理:


    “眼下是賠本,以後修通商路,總是該做買賣的!像延州這般窮困潦倒,咱以後向誰做生意去?那姓田的縣官多做一日,往來走商可不得多受一番敲詐。百姓窮、縣官狠,咱辛辛苦苦修的商路,怕就得在延長這斷兩截!”


    有人跟著附和。同為一縣之長,田蓬吃拿卡要、穀滿倉肥,他那寂寂無名的膚施同僚焉能不眼熱。“不妨順水人情,送件大功勞。到時官家民家,咱是兩份的恩德,豈不快活?”


    可不愧是采買談價的行家裏手,這麽幾句說的是連卞老頭都動了心。趙老二和汪則虎幾人跟著起哄,無數的眼睛最終都望向郭蒙。時已四更,窗外的鳥都不在叫。“今日勞累、明日再歇一日,後早啟程。”隨著這般語焉不詳的迴應,蠟燭正好燒滅了影。再等眾人歎氣的暗罵的嘟囔的各樣睡下,天際隱隱便要破曉。郭蒙輕輕起身,躡足開了門出去。那螳螂精般的小夥計、早在此等了不知多少時候。


    她輕輕一咽口水:


    “我們……我是說、我們……能幫什麽忙?”


    這家小店的財運由是從這一夜開了頭;而城南骷髏山上,木棠忌憚已久的厄運,卻也終將降臨。


    自蔣家院裏離開,她開始做夢,很多很多的夢,大部分發生在青天白日、和大太陽一樣真實:山有落石水有急,林中臥虎雲藏鷹,富甲一方多奸計,窮鄉僻壤生刁民。她好像和大家站在一處,麵上繃了笑,嘴裏說著好;卻好像又飄在高一些的地方,要看穿這人的思量,聽清那人的私語;看仔細這片陰影,再聽明白遠方的雷雨。尤其進了延州地界,她小獸般總覺著不安,眼睛一刻也不肯閉上,筷子捏在手裏很多時都忘了往嘴裏送。她不想上骷髏山來,不想進神廟去,或許是早已預見了其後發生的一切?


    她所有的提心吊膽、所有的杞人憂天本該應此時此刻。


    她所有的蓄勢待發、所有的焦頭爛額本該都為了此時此刻。


    可她什麽都沒有做。


    撲倒小之的是趙老大、擒獲厲鬼的還是趙老大;盧正前至少拔了劍;文雀畏懼鬼神之說,掉頭就跑情有可原。她這最早有準備為何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又為何在其後仍然鬱鬱寡歡?


    “我不信有鬼。”


    這是謊話。


    黑黢黢的山頂,她實則什麽也不曾看見,之前看不見厲鬼,之後更看不見那所謂厲鬼被打暈擒住後顯出的真身:一頭亂發,一身單衣,衣上有血,身上有瘡,新舊印記累累重疊,布滿外凸胸骨,向下、小腿根幾乎要露出白骨,毋需打扮,可活脫脫就是地府脫逃的惡鬼,哪裏有半分人樣!再加方才提刀衝出的那一聲大吼,連盧正前都有片刻提不動劍。此後眾人進廟點了火,瞧見再無其他異常,才算是敢聚在一起坐下來喘口氣。“準是燕賊奸細,喬裝打扮,圖謀不軌。”宣清長公主先下了論斷,“我們將他擒住了,趕緊得報官。表兄在意得很,得給他省點麻煩。”


    木棠走近些,如今隱約能看個大概,接著立刻就能肯定,這人必定不能是奸細。他所用的陌刀長柄精鐵,乃是衛府規製,且坑窪遍布,顯然已經曆了多番苦戰;衣料看似尋常,領緣卻隱約可見幾絲突兀的紅色線頭——或是割斷了右威衛軍記帶;鐵色衣、圓領袍,非尋常百姓服色;看他腿腳潰爛,更知是翻山越嶺行了遠路;躲躲藏藏、草木皆兵,不是南逃的右威衛、還能是誰?


    再說了,延州根本就沒有奸細。


    “表兄說有,那就是有!”小之不聽她的分析,一口咬定,“右威衛是秦將軍所掌,秦將軍那是衛國公的兒子、名門之後,治軍必然有方。這些天聽延州上下謠言四起,說什麽右威衛不戰而逃。我看,全都是這些奸細喬裝打扮、從中作梗!我大梁的將士英勇無雙,訓練有素,怎幹得出臨陣脫逃、目無法紀的惡行?”


    她一麵說,一麵還指揮趙老大要將此賊捆緊些。


    “山民不是說這厲鬼連害數人嗎?必定是在此輿圖謀不軌,怕被撞破陰謀,才殺人滅口。他要真是我大梁的兵士,哪有對平民百姓刀兵相向的道理?”


    小之說著肉幹也顧不得吃,要去廟裏上躥下跳,說一定要揭穿他們藏匿於此的陰謀詭計。木棠阻住要上繩索的趙老大,又快幾步將這不安分的丫頭扯住。此廟年久失修,黑燈瞎火看不仔細,隻怕地上有石頭絆腳、頭頂房梁會垮掉。再者說此人並非奸細,延州從頭到尾都沒有奸細——這裏離豐州前線路途遙遠,哪值得奸細大動幹戈遠道而來,這座小廟裏更不可能藏有什麽秘密。小之對她表兄捉拿奸細的命令深信不疑,聞言眉毛一挑,卻懷疑起木棠的用心:


    “怕不是看姐姐你誤聽人言、生表兄的氣,專要和他作對?他說什麽、你就偏不信什麽?”


    那是快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就在中午的飯桌上,鄰家寡居的小老兒跑來打秋風,閑話說起來就沒個住,從延長縣令穿開襠褲的往事說到刺史大人接待榮王殿下的情形。傳了幾手的消息被他說得栩栩如生,竟好似自己個親眼見著了一樣。什麽榮王殿下如何對刺史大發難,刺史大人如何有苦難言,還有當夜被送進主院的幾名姑娘如何窈窕可人,榮王離開時如何態度大變、怎樣和煦而親善,此類種種。末了還拿他們幾個姑娘後生的打趣,慨歎說青年人最是精力旺盛,軍隊裏那一群大小夥子可不知該如何捱日子喲!老魯叔隨後把人攆走,迴來時木棠那一碗素麵幾乎仍沒有動。她說不該浪費糧食,迴過神來埋頭吸溜,把兩滴眼淚沒聲沒響地掉在破瓷碗裏。


    也不知是為何,想起他的瞬間,她便記起委屈。所以她從來不做關於他的夢,從來也不敢想他現下身在何處,又是如何光景。她這迴無可避免地聽著了,接著又覺著憋屈。明明是右威衛的逃兵,亂的卻是京師和折衝府的軍心,他所以隻能以奸細推諉,再強令州府以清剿奸細為名,將這些逃兵一網打盡。都怪右威衛、怪那延州刺史!一個是秦家人,一個是呂公的學生。都不在京城了,還是這些人要給他生事,讓他為難!


    瞧瞧這昏迷不醒的右威衛逃兵,她對大將軍秦秉正的怒氣就再添上幾分;想起眼下延州民生凋敝的情形,她對州刺史和縣太爺的怨氣無從發泄。衛國公在時為何從不見逃兵?丹州百姓又何以苦中作樂?將帥無能、累死三軍。身為黜陟使的他甚至有所顧忌、無能為力,而她又做得了什麽?


    “要不然、我們要不然帶他下山。是不是奸細的,先治好了傷再說。”


    此言一出,不光四麵八方的眼神要變得奇異,連她自己都覺出荒唐。山路本就不好走,此人重傷在身更受不得顛簸。方才吃了趙老大拳腳,說不定已沒多少活頭。“那不然,總是先給人包紮了,傷成這樣還要用繩子捆上,也太、太說不過去……”


    “你知道他沒有同黨?你知道他不是裝暈?你知道他不會背後偷襲?”


    方才還被厲鬼嚇得腿腳酸軟的盧正前此刻說起道理,聲如洪鍾輕易就堵得她啞口無言。文雀從他身後鑽出來,抱著肩膀說無論如何還是得報官:


    “管他是逃兵還是奸細,也不能一直將人栓在這裏。我下山去,找中午借宿的人家幫個忙。然後我迴來咱們就走,別為此暴露了行蹤。”


    文雀說著就是要走,卻居然接著就絆著什麽磚瓦朽木。小之看得咯咯笑。盧正前趕緊去扶了人。趙老大剛打完一個結。就木棠站在那裏,嘴裏還在叨叨:


    “我就說……都不聽我的……人傷成這樣,能有什麽危險。魯大叔這會兒怕早就睡了,也不好吵人家起來……”


    “逃兵是賊。他一人叛逃,全伍皆斬。我要是他營裏兄弟,早一刀取了他狗命。”趙老大將繩結再繞一圈,聲音冰冷,“這樣忘恩負義的,有甚麽值得包庇?”


    木棠終於不說話了。


    她隻不過是覺得人有權力怕死,隻不過覺得罪在將帥,隻不過是想做些什麽,隻不過因一瞬的恍惚,生起片刻的希冀——


    如若阿兄曾叛逃了左衛,如若阿兄不曾身領軍法,如若阿兄能活著迴家……


    這右威衛的家人,一定還在等著他。


    那頭文雀還在切聲說自己不曾扭著腳。盧正前卻頗為大驚小怪,反對那重傷垂死的青年不以為意,說什麽夜裏下山太危險,明日扔他在這裏,去縣衙報個信便是了。文雀依舊是不肯聽:


    “……不過他確實是傷很重,要是到時候真死了衙役不得白跑一趟?趙老大,您要不先幫忙止了血。他是奸細,總還得留著命將所圖為何交代個明白。”


    “此人神仙難救,活不過明晚,沒必要。”


    文雀同盧公子挨在一處揉起腳踝,小之又同趙老大相傍打起哈欠。燭火空蕩、神廟前後透風。躺著的那人身軀時不時微微顫抖,飽經風霜的麵龐因疼痛皺在一處。可他至少仍然活著、現下、此刻。


    “我……我現在就下山去!”


    無論是救人、還是捉人、真真再耽擱不得。隴安泰生鄉多山,夜行山路她本也是最合適的人選。她早該去找人相救,而非傻乎乎論辯是非對錯。“先止血、然後,看好小之。趙老大、盧公子,麻煩今晚都別睡,也別離開。我趕後半夜迴來。”


    她千叮嚀萬囑咐地離開,自己卻忘了帶個火把。或許是太久沒爬山,或許是今夜雲厚沒什麽月光,這郊外的夜色遠比記憶中黑得過分,真真伸手不見五指,她偷懶走梯田間跳下去,想著不要踩壞了人家土豆,卻一腳踩空狠狠栽個跟頭。她更害怕自己沒用,反而跑得更快,摔得更狠,及到魯家門外實在是氣喘籲籲、狼狽不堪。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隻有院裏的狗嗅著生人氣息起身來刨地踢腳,嗚嗚地叫。木棠匆忙噓它,跟著連連後退,好像終於記起此行多有不該——村裏家家戶戶正畏於縣衙橫征暴斂,怎有報官的膽量?進城一番諸多折騰,婦孺老弱又豈可勞動?夤夜打擾本是不該,上山救人更是枉談。骷髏山厲鬼害人,不討命便罷了,憑什麽以德報怨?


    行囊內本有止血藥,救與不救並非能不能,而是肯不肯。她下山來或許找的不是幫手,而從來都是幫腔。可或許趙老大是對的,文雀姐姐是對的,小之是對的,盧公子是對的,那是個不配獲救的罪人,她執著於慈悲,為的不過是自己心安理得,求的不過一點無謂的幻想。


    自私自利,何其可惡。


    她卻還不肯離開。


    狗兒又吠叫一聲,屋門緩緩打開條縫。那不過是一株很小的火苗,草心攆的引,黃泥燒的燭台,內裏漾漾灌了水,極盡所能地節省;那星微光卻忽而膨脹,點亮她全部的視野。很遙遠的以前,家裏也是用著這樣一盞小燈,外婆和老魯叔一樣慈眉善目,會在夜半迎出小院來,暖和她的小手。該說的話怎麽也出不了口,她好像變迴一個十三歲的孩童,縮在炕上看著佝僂的影子來來去去,不僅不怪罪,還給她帶來滿當當的麵湯,以及許多絮絮叨叨的慰藉。她實在是腿也酸了,心也焦了,頭也疼了,卻遲遲不肯伸手。


    所有貪求的,才會不敢領受。


    她早該想明白的,急著攬活下山,更是為了躲避。躲避所有令人頭疼的推演盤算,躲避所有爭鋒相對的反駁論辯,躲避所有不得有誤的小心謹慎。她想迴到這處小院裏來,討個覺睡、討口水喝,可她又怎麽能?她甚至本不該耽擱!右威衛還等著、所有一切都等著,她張張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時急得發抖,又委屈得要哭。


    “不忙,不怕。”魯家老嫗給她披條薄被,顫顫巍巍地哄勸,“是不是見著了什麽影子?不怕啊!沒有什麽厲鬼,隔壁吳老四騙人的,那是謊話,信不得。就是有,也是不傷人的。就是個逃難的,或許是逃兵……廟裏的供品丟了幾次,有人家又在附近丟了狗……倒也不是說就是他做的,都沒人見著他模樣,用不著怕的啊!”


    “同行那幾個丫頭,可是因為這個走散了?”老魯叔聽不著迴答,就自己搖頭歎息,“可真是作孽!當初是看日子不好過,左右糧食種了也得繳出去,也不曉得是誰、借了這由頭不肯上山去墾種。難免這謠言越傳越厲害……可說起來,這世間的鬼,哪兒有活人可怕,有當官的可怕?乖孩子你隻管將麵湯喝了,安心睡一覺,明兒一早我陪你上山,找你姐姐妹妹去。”


    老人家的關切無孔不入、滿當當擠在木棠心口。燭火落在手邊,夜色柔緩,她當真忍不住要落淚、要嚎啕大哭,卻又想要逃跑,去山上保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老魯叔還要說些什麽,遠遠的、卻又什麽聲音忽而沸反盈天。馬蹄、雞叫、犬吠,還有聽不清的尖叫和怒罵,什麽摔碎了、什麽又被推倒。夜色驟然燒得熱烈,竟是火光陡然衝天。老魯叔探頭出去,再迴身卻居然不見半分慌張。罷田久了必要招官爺不快,早知有此一日罷了!一把老骨頭,沒什麽好在意,倒不如拚一把,幫吳老四把他兒孫搶迴來!


    一旁連自家老媼都摸出了錐子,他就將木棠往外一推:


    “跑!快往山上跑!別怕那厲鬼,往神廟裏跑!至少能擋風遮雨,至少是神廟……”


    衙役分明近在咫尺,木棠沒有報官。村子在麵前陷入火海,她口幹舌燥,不曾討得一口隔夜的麵湯。


    一無是處的、終究是她自己;能力挽狂瀾的,唯有長公主。


    她沒有哭泣,她轉過身、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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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晉從不曾告訴任何一人,十四歲得封親王之後的日子,他過得有多麽惶恐。此先無論是工部屯田司,還是戶部倉部司,抑或是那大理寺,來迴來去他不過就是個空戴虛銜的“學徒”。決策無需他來擬定,答問無需他去應對,三不五時的,還總有人誇讚他孺子可教、替他向上表功。然自從康佑十年起,一切都忽而變得鋒銳而淩厲。尚書省的重任忽然之間全數壓下來,跟著就是百廢待興的左衛等在眼前。十五歲他幾乎整整一年不曾迴府,歲底加了甘州刺史,沒多久就是第一迴離京遠行。加在身上的名號愈發地響亮,什麽隴右道黜陟使、甘州大都督、還有一如既往的左衛大將軍,他卻愈發地寡言少語,愈發地徹夜難眠,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白日裏行屍走肉般不知該做些什麽,夜裏闔嚴了門窗要呆坐通宵。他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做好準備,他卻更知道自己無路可退。他不是沒有掙紮過、沒有奮起反擊過,然躲不過的,到底還是那一敗塗地的結局。


    他最終的潰敗隱沒在康佑十三年那個漫長寒冬裏,默不作聲、無人問津。不敢讓皇陵裏列祖列宗輕看、不願讓生死相隨的的荊風泄氣,他反倒一切如常地,將那段日子度過去。再迴京來,朝中機鋒好似豁然開朗,見招拆招好似也逐漸得心應手。他卻仍舊鮮少提起過去,從來羞於承認曾經。


    除了在一人麵前。


    那一人,正經曆著與他一般無二的力不從心。


    木棠一整晚都是恍惚的,下山時腦袋重,上山時腿腳輕。她或許跑得太快,險些都錯過了漆黑一片的神廟。她該有太多話要說,接著卻有很長時間什麽也說不出。文雀和盧公子不知所蹤,聽到異動匆匆趕迴、看見那逃兵的屍身時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後半夜眾人走的走睡的睡,誰知道他怎麽就不聲不響咽了氣。“總算了了樁惡業,也算是報應。”小之快言快語,連文雀也說少了件麻煩,獨木棠麵色慘白,就那麽枯坐半晌。


    她甚至不知她的名姓。


    神廟寥落、神像緘默。天地不仁,不在乎曾經殺戮,更無謂今日血光。後來誰都沒有再說什麽,文雀幫小之在別處重新整理了床鋪,盧正前和趙老大一人一個,將倆姑娘家跟得寸步不離。木棠自己跪坐一旁倒空了水袋,一點點替那逃兵擦去麵上血汙,又勉強理整那一頭亂發。素帕拂過對方脖頸,卻忽地停住。她怔了少些時候,又湊近些、甚至借了支柴火去看他的雙手。


    她於是什麽都知道了。


    柴火落地,她起身,拔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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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什麽?”


    先迴過身的是文雀,她下意識向後一絆腳,剛剛好又撞在盧正前懷裏:“別是真見了厲鬼……他變成厲鬼了嗎?在哪?!”


    “……什麽鬼?”才剛眯過去的小之猛地彈起,眼睛都睜不開直往周圍一頓亂砸。盧正前一手握上長劍:


    “發生什麽事,你不要胡來。”


    隻有趙老大,從來一言不發。


    “他不是自己咽了氣,那個逃兵,趙老大,你殺了他!是你!”


    文雀嚇一老跳,這丫頭怎麽目眥盡裂說起胡話。盧正前再次警告她將匕首放下,連小之的瞌睡都醒了大半。“文雀姐姐你不在,”她咽一下口水,聲音顫抖,“他死的時候你不在,盧公子也不在。隻剩小之和趙老大。是趙老大、趁小之睡著,偷偷起身、掐死了他!他脖上有傷痕,因為本就髒亂看不出;他指尖也藏了汙垢,有些新鮮的,是抓撓你胳膊而留下。”


    她還記著自己險些被人扼死,記得自己的雙手是怎樣狂舞,如何抓破了一名老宮女的臉,還在自己脖間留下些深深的血痕。她更記得被扼死是一種多麽緩慢的痛苦,記得那樣撲麵而來的絕望和無助。趙老大聞言下意識看向雙臂,於是一切皆已不言自明。她向前一步:


    “為什麽、你為什麽……為什麽?!”


    趙老大便也不再掙紮:


    “他是右威衛秦家軍,又是逃兵。秦家與楊家有宿仇,他唯一戴罪立功的活命機會就在眼前。而我,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偏低了頭看向小之:


    “此人半死不活,總歸是個麻煩。長公主心善,還請我為他治傷。再這麽發展下去,他遲早會帶給我們滅頂之災。所以,是的,我殺了他。”


    他向前一堵,巍然挺直了胸膛,背過了手:


    “你要取我性命,為了一個素昧平生、本就垂死的罪人?”


    月光淒淒惶惶落在他的麵上,好像照著荒漠,好像落在水裏,似乎那是張聖潔汙垢的麵龐,卻搖曳著扭曲而變形。還有他鼻頭那顆黑痣,那顆該死的黑痣,令她覺著惡心。“趙老大你!你要真殺了人……”文雀被盧正前擒住。後者握了劍柄又放,似乎拿不定主意。小之踩著自己裙角站起來,直撲去趙老大麵前:


    “他為了我!你不許難為他!”


    二更天的黑影在眼前晃著,她想要嘔吐。她還有什麽可說,本有什麽要求?她甚至不能剝奪小之的一時所好,又怎能央她冒險公開身份,去救那一村子的萍水相逢之人?


    那麽、她去救。左右她已無法再與這殺人兇手同處一室,左右她實在百無一用……那便自投羅網、再去做些無謂的蠢事!她要下山去,迴家去!不知為何、雙腿卻竟無端地沉重,鐐銬似的,使她一步也走不得,甚至使她站不住。眼前黑影直冒,是她終究花了眼?


    還是有個瘦削人影,才撞進此間。


    “老魯叔崴了腳,我爺爺非讓我追上來找你這姑娘家、知會上一聲大家沒事,州上後頭來人說要放了……”


    吳老四的小孫兒邊喘著粗氣邊滔滔不絕著,忽而似意識到什麽,一時竟怔住。


    隨著他的視線,木棠看見自己手裏出鞘的匕首。


    神廟當中還有一具屍首。


    屍首上落著她滿是髒汙的素帕。


    “哐啷”一聲,匕首落了。她緊繃了半月的弦、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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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問一生中最為恐懼的時刻,五歲的阿蠻會說,是被阿兄誆騙上樹不敢下來的那次;八歲的阿蠻會說,是娘一言不發帶大家趕夜路迴外婆家的那個晚上;九歲的阿蠻會說,是娘親流淚失聲的那一夜;十歲的木棠會說,是挨路媽媽打以為自己會死掉的那個下午;十一歲的木棠會說,是二姑娘白眼一乜的每個瞬間;十二歲的木棠會說,是戰戰兢兢發高燒昏倒在柴房的那個三九天;十三歲的木棠會說以上都不過爾爾,哪怕五佛山的追殺、哪怕監義院的生死一線、哪怕朝聞院的人頭落地,都比不上此時此刻。


    她實在已山窮水盡的、此時此刻。


    雷霆暴雨好像遠遠的,在誰的夢裏嘯叫起來。是誰倚門遠望、寧可徹夜不眠?因無能為力而驚懼、因無路可退而絕望、因無可挽迴而狂怒,於是即便晴空萬裏,大雨也終將落下來。她抱起腦袋,無聲地尖叫,而誰,又有誰會守在她的身側?!


    天邊轟隆隆想起的,不是雷霆。先一聲尖銳的,是文雀的聲音:


    “這就是你們說的厲鬼,壽數已盡、再不能作惡。”她一步跨來擋在麵前,又將那把匕首拾起,“方才忽然衝出來,嚇人個半死……想來因為是鬼,就算真捅到了,也不會見血的吧。”


    “你方才又說,魯叔叔怎麽了?可要緊?”小之揉揉眼睛,跑過來抽著鼻子殷殷切切,“州府來人,他們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又怎麽得知了消息?”


    盧正前不著痕跡、抽走了趙老大腰際的樸刀。


    “可需要我們也去幫忙?”


    被眾人圍著、這麽三言兩語打岔著,小孫兒畢竟年輕,迴過神來竹筒倒豆子般說著說著又樂開了花。什麽姓田的原來才是燕賊的奸細,幸而是被身在膚施的刺史大人偵知,趁夜一網打盡。他派來捉拿村民的惡吏自然也被叫了停,大家各自暫且迴家,聽說過幾日興許還有錢拿。


    “瞧瞧,峰迴路轉,福無雙至!不用怕厲鬼作祟,也不用再上山來。且等著官府的銀子嘍!正好地裏的土豆都快壞了,也犯不著再去撒麥子,可得好好歇歇腰……”


    山一般的人牆背後,她緩緩、抬起掛滿淚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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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經很久不曾凝視這樣深不可測的黑夜。


    從前的林府、王府,還有皇宮,燈火一處比一處明亮,衛從一處比一處擁擠,便是入了夜,周遭的珠玉綢緞依舊是亮閃閃的,所有的吃穿用度更是雖是齊備著的。所以晚上總是鬆鬆快快一晃眼就過,日子好像也這樣鬆鬆快快一晃眼就過,其間貴人從生到死,好像都這樣在靜河上搖著,說不出什麽煩惱,叫不出什麽苦痛。郊外的夜則不同,不是灰頭土臉、便是危機四伏。廟裏一盞火光,似泥牛入海;星星離得很遠;犬吠雞鳴不聞;草葉悠悠一晃,風去了,卻不知去了何處。夜是望不見的湖,是沒有盡頭的夢,是緘默的深淵,任誰身在其中,都不過渺如滄海一粟。可這世間有些事由,竟又是顛倒錯亂的:孤村荒野裏習慣了朝不保夕的木棠竟執拗於癡心妄想,高門大戶裏無憂無慮的楊綽玉卻居然有當斷則斷的覺悟——


    趙老大已經離開,她換掉了染血的衣裙,此刻披衣坐在階下,好像掉進了黑色的夜裏,再也爬不出來。


    “地上涼。起來,坐個墊子。”


    “……會弄髒。”


    “弄髒了就洗,洗不幹淨就買,不差這些錢。”文雀說著,幹脆將人給拉起來,鋪了軟墊又給按迴去,“這是你第一次來癸水?你都快十四了!肯定是以前沒吃好,這些天又不肯好好睡覺。你看這晚上這麽鬧騰,小祖宗照樣沾枕頭就著……是不是肚子疼睡不著?腿還酸不酸?明天上縣城給你買些紅棗去。”


    她自己也坐下,還湊近些。


    “我瞧見你當時臉都煞白的,卻不見你真哭出聲來。在想什麽?是不是為了殿下?”


    “……沒有。”


    “還狡辯,一路關心太過、憂慮太甚、言行失常的,不是盧鏢頭,我看是你自己。你怕他妹妹出了什麽意外,他要和你反目成仇?自己鑽牛角尖,都不留點喘氣的空餘。”


    “不是的。小之……不僅是他的妹妹,”木棠說著,將小腦袋抵在膝上,“她喊我姐姐,說要分我的娘,也給她做娘。”


    她又擦掉一滴眼淚,不說話了。


    身邊人欲言又止半晌,無數次被咽迴的問句終於是在這個一波三折的深夜遞出來,文雀是在說:“那你呢?你可曾、將我真正當作姐姐?”不帶責難、卻委實有些不滿,“從丁母憂迴鄉、幫何家姑娘揚名,與殿下的種種,如今出京這一路,你有多少事瞞著我,有多少話,不願、不肯、還是不屑於同我說?”


    這質問說出口來,本是要毀掉一段友誼的。發問的必定十分憤慨,受問的或不屑一顧、或悔愧萬分。可今夜她們並肩而坐,唿吸是一般無二的平緩與悠長。他們都記得趙老大拔刀時,一個是如何想也不想掏出匕首;吳老四錯愕時,另一個又是如何當機立斷圓迴場麵。


    她們都曾擋在對方麵前,還何所謂誤解呢?


    “我隻是怕你像今天一樣,自己憋壞了。”


    “……我、我不敢……我總怕你罵我。”


    發問的錯愕難當,答問的悲不自勝,今夜之事樁樁件件、走向的都是無人料想過的方向,就連木棠也承認,她並非想對趙老大發火,甚至或許並不為了懲惡揚善。說來說去,為的終究不過是些自私的念想:


    “同樣是要殺人,我阿兄賠了命;他為什麽不用。趙老大、他剛剛又真的殺了人,可是小之不讓別人動他。我阿兄就那麽死了,我卻恨他。我甚至想、如果他早早死了,不在左衛裏惹出那般大禍……至少,至少,我爹、我娘,都還在……我知道他不是壞人,他不可能殺人,但我不信他,我恨他。”


    他畢竟毀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包括他自己。


    但他已經死了啊,連屍骨都不曾還家。


    第一次爬樹,最終是阿兄一手抱了她下來;往山那頭走不完的夜路,後來她交替睡在爹爹和阿兄的後背。阿兄給她買了個鴛鴦荷包做生辰禮,卻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呱呱落地;阿兄也曾想要出人頭地,說做了左衛就有錢給小妹做嫁妝,說會將她接進長安、看看大梁的都城;他來信說自己要學著認字,給她取一個比周遭夥伴的姊妹們都好聽、上得了台麵的漂亮名字……


    “我好多好多次,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當了逃兵,或許也很好……我卻救不了他。或許、是因為我說要帶他走,要給他治傷,趙老大才會覺得危險,才想要殺了他?”


    “又胡說!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是唯一一個在乎他的,這難道還不夠?”


    “……當然不夠。”


    她救不了一個逃兵,救不了延州的百姓,或許也救不了小之,救不了……所有一切。她是這麽渺小、這麽無用,她配不上那把金貼銀的匕首,當下甚至將其推還。


    文雀沒有強人所難,自己帶了些笑,一擠眼睛:


    “還說呢,你還有事瞞著我。比如說,他為什麽要送你把匕首?”


    瞧見小姑娘又鬱鬱的不應,文雀自己先捂了嘴,小聲來分享秘密,說這迴換她來笑話自己癡人說夢:


    “我其實——你可不許跟別人說——趙老大動刀子那天晚上,想起某個人,想他神兵天降,覺得隻要有他在身邊就會很安心。我一直想懲惡揚善,這你也知道。胡姑姑曾說沒有暴力,法度就是一紙空文,從來皆是此理。我又沒有習武的本事,不是那塊料……”


    “所以你和盧公子也……”


    “小聲些!”文雀向裏瞅瞅,匆忙噓她一聲,“我和他清清白白,可什麽都沒有啊!不許胡說。”


    “我看見你撲進他懷裏。”木棠還伸出手指頭,“兩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跟在你身邊今晚上,蒼蠅一樣,很討厭。”


    “倒也不用這麽說人家。都是誤會。我被厲鬼嚇到,一時看錯了眼。當然,都是年輕時候,日夜處在一起,他起了心思,也是正常。我可跟他說清楚了啊,就是小之睡著以後……我或許不該叫他出去的。”


    “他活不了太久,趙老大那麽做,或許能讓他早些解脫……”木棠如此替她辯白,自己卻都不大信。文雀見她又壓平了眉毛,趕緊就迫不及待靠過來:


    “所以呢!你不喜歡盧公子,就該多和我說說你二哥的事兒。我自己呢,也想不明白,該是和他不熟悉的,但這麽些時日,總是忍不住想起他來。可他白日縱酒,按胡姑姑的話說……”


    木棠頗為古怪地瞅她一眼


    “就在你去桑竹庭過夜之後。”


    “你說……那個!”幾個月了,木棠可總算是反應過來,“你和他生氣是因為那個!你不理他是因為那個!天爺!二哥可不得冤死!他自己怕都不知道你為什麽……你急啊?你現在知道著急了!你誤會二哥這麽久,我不想讓二哥喜歡你了。”


    “好妹妹。”文雀甚至跪到她身前來,“你就發發慈悲吧!總得讓我知道是如何誤解了你二哥,莫使他遭受不白之冤呐!你快說說,我什麽都答應你,我以後不挑你的刺、不把你當小孩子看,不棒打鴛鴦,你說什麽都好,隻求你別賣關子了!”


    “真的……我說什麽,你都應?”


    杏仁眼亮亮地轉一圈,文雀發現自己好像掉進了陷阱,但很奇怪,她竟全然不在乎、甚至覺得開心。


    “……我沒說你罵的不對,你從來都罵的挺對的,我自己做賊心虛而已。我初出茅廬,有許多想做的事,可不知怎得,總做不成。你剛才說不能憋很多事在心裏,確實是,我需要一些幫助。一個人單打獨鬥的,差點被守門郎打暈,也沒能救下……可是我還是想做。所以,我又瞞了你一件事,你、不許罵我?”


    “方才和那孩子悄悄說了什麽話?除了請他代為安葬了那逃兵以外?”


    她附耳過來,不過片刻,文雀卻眉開眼笑,甚至第二天,還要將這謀劃也講給長公主聽。三個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昨夜的劍拔弩張與千鈞一發就這樣、好像無人再提。他們下山去延長縣住了一日,補足了精神又耽擱過一天,直到第三日中午才出發去往膚施。


    第四日,本該前往綏州的三輛馬車,也繞向西麵。


    坊間近來傳聞四起,說那骷髏山神廟原是埋藏玉石的風水寶地。一個個嚷著罷田等著官府賑濟的農民本弄得延長主薄是焦頭爛額,這下可好,幾塊碎玉幾易其手,就輕鬆買得眾人爭先恐後,唯恐搶不著彩頭。商隊聽聞自然是好奇,待買得了那所謂的寶玉一看,可不正是自家藍田的料子?路過的小夥計偷眼瞅著,快言快語:


    “這不是吳四叔挖得的寶,我昨兒迴鄉去,還聽他吹噓呢!”


    商隊趕忙抓人問仔細了,再去城門口打聽清楚,由郭蒙和盧道二人做主,寧肯違逆過所申報這迴也得追著長公主走。何況夏州有故人、說來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小店接連送走了兩撥客人,再一次陷於空空蕩蕩,這幾天路上行人卻已漸漸多起來。店老板揣著酬金心滿意足,隻等生意漸漸恢複,卻不想從今而後不知多少南來北往的商販落腳,都專門要尋到這平平無奇的二進小院裏頭——盆滿缽滿的熱鬧,可要遠遠出乎他最離譜的幻想!


    九月廿五,兩隊人馬一前一後離開百廢待興的延州。前路距離豐州邊關,僅剩下夏州廣袤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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