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蠻已經很久不曾聞著柴火的味道,不曾染著灶灰塵土、蜷縮在土坯麥秸的小屋裏睡上一個安穩的好覺。這兒的炕床和家裏一樣,依舊比她兩條腿略高些,上炕時要背身蹦一下,下炕時要轉身溜下去。被子是陳舊的,挨在下巴邊上是一口口的黴氣;內裏鬆散的蘆花勉強應付得了初秋,再過些時日大抵就該燒起炕,火力總會在夜半達到巔峰,從前的阿蠻會踹掉薄被,偶爾因此染上風寒;如今的枕頭卻比從前家裏的精致許多,是小老虎的樣式,個頭不大,分給小之多半麵,自己這頭就隻能壓著個邊兒。木棠側身挨著枕頭沿,抱起一個被子角,聽見院外寂靜無聲,睜眼則是一片漆黑。


    她所以當然睡了個好覺、不長,卻很是難得——她在夢裏見著母親。好像還是背井離鄉的那日,這迴娘不讓她走,害怕山高路遠,一去無期。她笑嗬嗬地、倒說起昨夜的功績:第一時間拔出匕首來的是自己;幫腔附和提及趙老二,勸趙老大放了樸刀的也是自己;甚至於其後三言兩語以做了噩夢對付了守門郎盤問,讓大家免於露宿荒郊野外的也是自己。她配得上張公子的委托,值得讓人放心。


    她而後轉身,卻對著小之、笑得慈祥而驕傲、還兼有幾分疼惜。死裏逃生,昨夜已是第四次,怎麽說她都該向小之一樣,學著不再害怕。她或許已經做到了,醒來時枕邊是幹的,長夜未半,她亦不覺得驚慌、不曾顫抖。胸膛裏頭有股說不明的滋味,衝得她想要咧嘴而笑。她把半麵被子全數給小之蓋好,抱膝琢磨了一會兒,而後猶猶豫豫站起來跨步、險些踩著熟睡的文雀、一點點探身溜下炕去。


    趙老大放了樸刀並非是突然洗心革麵,而是他本就心懷不忍、猶豫未定;守門郎不曾相信她隨口編造的謊話,他們該趁夜色離開。不過在那之前,她總得先去探探情況。


    有人在門外等她。


    “你不該這麽早醒來。”


    初秋的寒意這麽一凜,她短暫的夢醒了,眼前卻模模糊糊,看不怎麽真切。正是更夜裏,院門上隻孤零零吊了一顆燈籠,顏色陳舊積了經年油灰透不出什麽光彩。她一唿一吸,都好像聽著遠山的迴聲。她馬上就想起昨夜用作招待的那一碗甜醅,胸中的快活勁兒瞬間就要餿壞——可她有什麽好大驚小怪,自己仍舊好端端站在這兒,無病無痛的,不是麽?


    “並非什麽迷藥,不過有點酒勁。你們實在需要好好睡一覺。”對麵依舊平平淡淡的,好像也不打算追問她為何能一切如常,還醒得這樣早,“我長兄已去知會左衛,所以你不用想著去哪裏,安心坐等便好。”


    她往迴看,東麵屋子是黑的。說要抱劍護衛的盧公子和趙老大好像也不見了蹤影。蔣家大哥怕是昨夜便已經離開,此時此刻,左衛想必已近在咫尺。於是胸腔裏那口氣終於使湧上來了,渾濁沉重說不明白,卻僅使她落了一滴淚,那卻是歡愉的眼淚,慶賀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精疲力竭後的墮落總會令人覺著甜蜜,就像曾經在清淑院一樣;她很快將覺著惶恐而羞愧,也是曾經在朝聞院的模樣。


    可在那之前,蔣良在說:


    “不必怕。


    “昨夜我聽你們議及國舅。我知道他已經死了痛快,但楊家樹大根深,依舊還是不好對付。我不管你們到底是哪家的女兒,不管你家老爺因何事招惹楊家報複。你隻要知道,左衛是秦將軍一手帶出來,絕對能護你們安全。”


    盧公子跟著文雀喊主子,木棠隻叫小之,趙老大一言不發,昨兒一夜、甚至於彼時百福鎮門前,竟沒有一人真正喊過“楊姑娘”。幾本過所上都道小之姓荊,蔣良不至於全信,卻也無意再尋根究底,一門心思就這樣簡單篤定了他們是北上逃難的官眷:“迴去睡罷。左衛來了,我自會叫你。


    木棠幾乎當真要走了。


    她更險些要說出些胡話來,比如哀求:


    “……我們迴京、主子自然沒事,我們做奴婢的卻唯有死路一條!”


    守門郎與大理寺那些獄卒門子有些相像,必然早就見慣了各式各樣的眼淚、聽煩了各種腔調的訴苦;她若跪身祈求,接下來隻怕就唯有吃閉門羹的份。


    再比如說利誘:


    “你幫我們逃跑,我們有錢!”


    清淑院裏她曾學到過錢權的妙用,或許還能現編位子虛烏有的姨老爺出來抬價:“我家老爺受難,姨姥爺還在外做官!說好要去祝壽……不能迴京去、你幫我們離開,姨姥爺能調您去做大官!”


    再或者威逼:


    “你不是左衛,怎麽知道沒有奸人在其中,這一旦出了問題,姨姥爺必定不會放過你!”


    當然不能這麽講,威逼利誘也得有些資本才行,否則不但緣木求魚、甚至將是火上澆油。她在監義院惹禍上身的瞬息便已想明著道理,後來某次閑話之餘,更是得到過別人的指點和肯定:


    “威逼,得逼人無路可逃;利誘,得誘人夢寐以求。更重要的,你道是什麽?”


    他向來這樣,偏停在最要緊的地方,要考教她的能耐。於是木棠跟著就提到“能耐”。


    “自己要真的有本事做到這些。”


    他隻是搖頭,含笑不語,二哥便幫著搭話了:


    “是讓別人、相信。”


    隻要讓別人、相信。


    身份成謎、受左衛追擊,昨夜狼狽不堪,看起來不過是個顧著逃命的小丫鬟,毫不起眼、一文不名。她自不可能在這片刻便使對方相信,她足以牽線搭橋,而她主子小小五品官眷背後真有位神秘的“姨姥爺”,懷藏手眼通天的本領,卻坐視自己後輩東奔西逃。所以威逼利誘不得,她想盡了所有的法子,好像就隻能呆立此地,等著包抄上山的左衛……


    左衛……報官?在此入夜之時?


    守門郎原無品級,蔣家大哥更不過隻是布衣白丁,無門無路別說通報左衛,隻怕半夜三更連裏正的家門都叩不得。這點考量不是向張祺裕臨時抱佛腳學來,隻是王府上耳濡目染著,不知不覺便篤定了。而更重要的是,她已聽清了自己的心:


    就像八月裏不知多少次望月悵然。如若她是蔣家大嫂,丈夫入夜離開,自己倚門而望,孤身絕不成眠;


    就像夢裏不知多少次怨憤不平。如若她是蔣良,絕不會請兄長深夜下山報官,將兄長一家拉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堂屋內尚且寂靜著,月光下照不出半個人影。“你沒有找左衛、現在……至少現在沒有。”蔣家大哥和嬸子都歇在堂屋、無人報官;昨夜的甜醅醉人、卻不曾下了藥。


    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狂言欺瞞。


    木棠歡天木棠歡天喜地、一時忘情,轉身就要走。盤算打得劈啪響:先叫醒盧公子、抱小之上車去睡。有少鏢頭在,蔣家攔不住他們;可脖頸後,轉瞬有涼風將要落下。破空之聲先一步先襲過她耳畔——倒下的竟是蔣良;落在地上的利刃未曾出鞘,銀質、鏨花、貼金,是她的匕首;站在遠處的趙老大,胳膊還未曾放下。


    他的樸刀落在了茅屋內,後來和盧公子的佩劍一同被蔣良借機取走。方才千鈞一發之際,解救了她擊倒了蔣良的,是戚晉送她的匕首。


    行將十四的小姑娘愣了少頃,酸水隨即嘔出眼睛。


    她終於、終於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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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內,從來多的是不眠夜。昌德宮燈火通明,先是左衛一無所獲的消息遞進來,隨後是靖溫長公主掐著宮門落鑰的點也撞進門來。良寶林堪堪迴身,才要勸阻這來者不善的陛下明日還得早起,請她容後再議,卻竟是被靖溫一把推開。


    “小小一個寶林,也配在昌德宮伺候上夜?還不出去?!”


    來時嬌俏的腳步如今慌亂地去了,宮門四合,燈下之人抬起手來,執手端正,先道:“皇長姐勿恙”,又端帝王之風,旁側一指,便是賜座。披風跌落,初秋寒氣卻轉瞬拍至案前:


    “元嬰才離京,你便已經迫不及待、要慶祝國喪了麽?”


    皇帝波瀾不驚,隻是苦笑:“皇長姐誤會。朕明日啟辰、華山祭天,是痛天下萬民,乞蒼天憐憫。去年京畿暴雨,黔中道大旱,如今黔南又逢洪澇,邊關亦是不安。樁樁件件,皆是動搖國本之重事。”他說著,還將周庵從黔南發迴的奏報自戚曇掌下抽出,再將右手畔左武衛狀報輕輕拍拍,“皇長姐也知道,近來朕不好過。寄予厚望的蘇欽,據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豐州不去,直奔王帳。武將不好管,朕唯有寄希望於榮王。此次動兵家底都賭上了,若不能奏凱,朕恐怕,便要下罪己詔嘍。朕有何理由,在此關頭與他為難?”


    “楊珣死了,小之丟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已經開始複仇了。”戚曇乜他一眼,冷冷在一旁落座,“還有秦秉方那個有拳腳沒腦子的,不聲不吭,領了左衛便追出京去——還說為怕我憂心——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這也在你皇帝陛下的算計裏?無君命私自調兵,明日早朝他怕要被參個體無完膚!蘇家自以為是命不久矣,秦家自毀前程罪在不赦,武將當中就隻剩朱家樂得高興——你這大孝子,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皇長姐便怎麽看弟弟的?”皇帝一聲歎息,“姐夫出兵事起匆忙,連我也不曾知會。當然,我知道他是替你、憂心小之安危,所以明日早朝,我自會說他已請了我的口諭……”


    餘光瞥到了什麽,是兒時再熟悉不過的怒氣,於是他閉嘴、噤聲了。


    “小之失蹤,是你一手策劃,為了瞞天過海,以她犧牲、終究要向阿史那叩首乞和。老太尉如若得知,必定勃然大怒。你設計讓秦郎第一時間發現此事,拿他的兵權、以他的失勢,平息親親舅公、煌煌朱家大姓之怒。可往後邊境太平,舅公年逾古稀,武將們又還能有幾日風光?最終炙手可熱、立於不敗之地的,也就唯有你、皇帝陛下而已。”


    戚亙大約過了許久,才低聲應了句:“皇長姐……高明。”


    “可何止?您皇帝陛下的算盤又何止這幾斤幾兩?不要以為我身在宮外、嫁作了人婦便耳聾目瞎!奉宸衛準備拔擢一批行伍軍官入宮隨侍,是你的手筆,還是宜昭容的主意?趁著太後為小之不辭而別心慌意亂時下手,你們夫婦倆,可挑的好時機!還有!”


    皇帝很應景地一抖,戚曇噴火的眸子卻忽地低垂下來,喉頭動了又動,她似乎根本問不出口。


    “皇長姐請放心,公私有別,我明日登山祭天,不求楊家罪有應得,不求自己大仇得報,隻求天下海清河晏,再無戰禍、再無硝煙。”


    至於餘下的說不得的,自然早就在昌德宮後殿明間、孝定恭皇後牌位前分說仔細了。所以他現在甚至還能笑得出,還敢留長姊在宮裏住。到頭來甚至是戚曇將他叫住:


    “你與秦郎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交情。你該當知道,他原本、實則也當不起左衛大將軍的位子。無非受父蔭、沾功勳。如今父親已不再,功勳也早沒了意義,他一非籠中之物、二無左右逢源的手腕,激流勇退,或許、是因禍得福。”


    皇帝正要離去,此時停住腳步、卻也不迴身來看。燈火悠悠然晃在她臉上,一搖一擺,連影子都惶惶不安,於是他實在也無需迴頭了。


    “皇長姐看事通透,理之自然。”


    殿外上弦月隻有一線,卻熒光逼人,令他抬頭長望,還要長舒口氣。


    該當是快活的一口氣,戚亙卻繼而,隻覺心下酸楚、心頭無言。他這夜宿在鹹和宮,做了一個很遙遠的夢。夢裏他正奉母訓執筆臨帖,有人騎在牆頭招唿了一聲又一聲:


    “噓……亙弟!


    “亙弟!


    “別抄書了,出來玩兒!哥哥給你捉蟬去!


    “迴頭我替你抄,快去快迴,定娘娘不會發現的!”


    可是哥哥啊,夏日已經盡了,蟬屍都落進地底,再也找不到了。


    他起身,闔了窗戶,一切都靜下來。迴身再看,左衛的新消息被翊府中郎將截住,不知何時已擺在禦案上。百福鎮有名守門郎向縣衙舊友飛鴿傳書,言說已尋見“要犯”蹤跡。中郎將按兵不動、快馬迴報,甚至連左衛大將軍秦秉方都不曾通報知曉。尤是皇帝禦批罷,閑暇之餘還記住了此人名姓。左衛自然不能追迴和親的長公主,這翊府的中郎將有此覺悟,倒是個可用之才。彼時晨光熹微,天似是要亮了,卻總還沉默地暗著。戚亙不過抬眼一望,又接著掭墨提筆。


    往後餘生,都會是這樣一般無二的、漫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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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才不過是初四,他們卻好似已離開長安太久太久。木棠一路抱著匕首怔怔出神,過往的故事沒完沒了地在腦海反複、甚至於未來未發生的故事也不受控製地一遍遍預演。她大概在想象中又過滿了春夏秋冬,待小之睡醒、迴過神來,身畔同行之人、卻依舊是陌生人。


    外間駕車的是趙樸,曾經興龍幫的二當家。忠文公葬禮上行刺戚晉的就是他們,不計前嫌換來的卻是恩將仇報,木棠隻覺心下一抽,要將自己那小匕首握得更緊。他昨夜還曾說什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甚至連帶不知何人的宿仇也要一並報在當下。木棠唯有以其兄弟苦苦相勸——趙老二童稚心腸,焉能見僅存的親長自毀前途、鑄成大錯?趙樸或許當真聽進去了,刀落的片刻便重新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營,迴身預備對抗越來越近的腳步——如果不是文雀出手、拿鋤頭打了他肩頭,他隻怕就要撲住蔣良,將危險在萌芽之初便趕盡殺絕。


    可到頭來又有什麽區別呢?他還不是將蔣良擊暈,隻是這迴用的是偷得的匕首。木棠方才已經反複檢驗了幾遍,刀鞘側麵撞出了處凹陷,尾部多了幾道劃痕,不知是不是與此有關。她將匕首擦了又擦,對趙老大的怨氣亦攢了又攢,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沒空停下來說話的話,她一定要先將這心存不軌之人趕走的。可是……還有一樁事橫亙在心頭,她甚至不敢去想,稍一動念便覺得冷汗遍生——


    趙家兄弟、興龍幫故人。親王府揀擇怎會如此粗心大意,將楊家的血仇送來護衛楊家的女兒?親王府友、林公子,又曾否在其間起到什麽作用?良寶林那一宿宿的啼哭聲又縈繞耳畔,她不得不記起少東家對國舅的無數譏諷怒罵。而如果當真是林公子要替錢家報仇,那這幾份備用的過所,豈還敢用?


    “別替那混小子操心。他呀,死要麵子把什麽忠肝義膽俠骨柔腸看得比命還重……我可真怕他把小命賠裏頭!”


    張公子曾經如此連唾帶罵,今兒中午他們就當真平安無事拿第二份過所進了新豐的地界。盧正前想找商會更換馬匹,偷偷向老爹遞消息的小心思是藏都藏不住。木棠便在夥計上前接待時沒事找事故意吵了一架,一行人接著被扔出店外,少鏢頭找位信使的盤算自然全數落了空。


    “雖然……主要是我三哥給他做保……要是讓我說……不如去大鏢局找卓爺另要些人手。三嫂和他家裏的,嘖嘖,不上道。”


    臨行前某一個夜晚,說文解字招來張家老三扒窗偷看。張盧氏趕來相勸,端的是賢妻良母派頭,張祺裕往外丟一眼,臉卻變得格外臭。


    三嫂出身習武之家,按理來說該是個不拘小節有勇有謀的奇女子,可張小四曾日夜翹首以盼著,最終卻大失所望。斤斤計較、婆婆媽媽,還有些色厲內荏——繼承自她做鏢頭的父親。將長公主托付給這樣的親家,福耶?禍耶?連張祺裕都說不好,可官府不肯出手襄助,作為商賈,他實在別無善法。


    “你隻記住,盧鏢頭不大可信。他那個兒子,更好不到哪去。雖說同父親走了幾趟鏢,心底裏想的卻盡是偷懶睡覺的容易事。一個風裏來雨裏去走鏢的,把自己打扮成個富家公子——可不是等著人上門來劫道!當了婊子還想著立牌坊,混吃等死還想他老子將鏢頭之位傳給他。心眼大本事小,自己走出去三裏地就要喊爹娘!三嫂還非要讓他一起去蹭份功勞,你說說,成什麽話!”


    張祺裕這樣瞧人不起,人盧正前也有自己的牢騷要發。他父親對木棠這丫鬟的態度他瞧在眼裏,有樣學樣也是說不完的挑剔:從昨日清晨不告而別險些拐跑了長公主,到昨兒晚上對那守門郎信口開河,帶大家自投羅網入了賊窩,樁樁件件都是蠻橫自大的臭脾性——小小一個丫鬟,還真能由著她做主了不成?


    晚些時候,又輪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兒,安營紮寨之餘兩人便起了衝突。木棠滿手捏著她的匕首,不和他掰扯前塵往事,鼓起臉字斟句酌地論辯:


    就算傳話之人的確是商會裏的老夥計,怎見得又當真靠得住、信得過?中間但凡有了一點紕漏,那就是向不知何人暴露了長公主行蹤,馬上就會大難臨頭;就算消息確為盧鏢頭所得,一旦驚擾商隊,長公主身份將人盡皆知——豈非大麻煩;而若不曾聲張,失而複得下盧鏢頭必定更加瞻前顧後、更加言行失常——這更是不智之舉。


    盧正前一個白白淨淨、溫文爾雅的公子哥兒,聽她對自己父親出言不遜登時也黑了臉龐。眼瞧著要收不了場,文雀從不知何處冒出來,每人各打五十大板,還要去收木棠的匕首。“不安全,就算是殿下的寶貝我先給你收……”


    她話才說了半句,接著失聲驚叫:


    “主子……是不是上了樹!”


    整整兩日隻睡了半個時辰的木棠太陽穴突突一跳,接著揚起嘴角,卻說要同小之學習苦中作樂的精神、勇往無前的魄力、和樂善好施的心腸。就剛剛,小公主險些踩著一隻受傷的雛鳥,接著在趙老大的指揮下就爬了一米高。木棠卷了裙子跟上前去,三下兩下就攀上她身側的枝椏,接了顫抖不休的幼鳥上至樹冠處,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再勸它幾句……”小之躍入趙老大的懷裏,還仰頭要向木棠高喊,“讓它別怕,它媽媽一會兒就迴家……”


    於是不知怎得,連木棠也多看了那一窩雛鳥好些時候。成鳥不知所蹤,或許是看到她在附近、不敢迴來。她其後就趕了眾人離那棵樹再遠些。


    “還有,我剛剛做了決定,要和你們說。”


    小之迴到坡上,視線依然望著那處鳥窩不放,胳膊也一直摟著趙老大不放。甚至於趙老大看她的眼神中也莫名多了幾分對小妹似的偏寵——盧正前對木棠發難、文雀勸和,才不過放他二人獨處了片刻!仇家對頭怎麽忽然就變成親戚故友,讓人簡直忍不住要害怕她接著說出口的話:


    “我要和親去,替我、爹爹贖罪,也是為了百姓、為了家國天下,這一點以後不用再議。我也確實是想去豐州找表兄了。嗯……有時候,可能也想姑姑。但是我要是再說迴長安,那一定都是氣話,你們千萬不要當真。”


    小公主說起這般深明大義的決定,麵上卻是洋溢著光彩的。文雀眼神中再添了幾分敬畏;木棠卻不過隻是抿了抿嘴——她早知道小之決絕,從來都不曾順從什麽打道迴府的心血來潮。替國舅贖罪,這是她唯一的道路,在昨夜趙老大複仇之舉之後,小之自然會想得更加明白。


    至於趙老大……


    “他與我們同行。”


    盧正前鬆口氣,文雀變得緊張兮兮。至於木棠?她和張公子一樣,沒有太多其他的選擇。出行在外,多個人多份力。趙老大既肯知錯就改,憑什麽不能有第二次機會?更何況和趙老大在一起時,小之笑得是那樣的開心,自從他領兵出征後……


    木棠隻是將匕首藏得更隱秘、易取;睡得更少、更加警醒;白日裏卻一定笑得更多,要同小之一起遊山玩水,好似樂在其中。她曾經也想周遊天下的,在宮裏學習《幼學瓊林》地輿章之時。而北上這一路各色風光景色、又何曾斷絕?


    雖然沒空專程奔赴華陰拜一拜華山,鄭縣附近的大小山巒之奇絕卻也不遑多讓。他們一頭紮進樹蔭陰翳,恰恰好遠離了華山祭天的禦駕。年輕皇帝的英姿勃發卻很快就傳遍附近大小村寨,各式各樣的消息傳說從村民嘴裏說到他們耳朵裏。大部分是念叨著趕赴戰場的兒子、和無人耕作的土地,指著皇帝賢明、天降好運,保佑自家兒郎及早平安歸家;還有些說起縣裏結夥而行的惡吏。小之蠢蠢欲動,不是想上陣殺敵就是要主持正義。可他們隱匿行蹤,卻根本什麽都做不得。強龍不壓地頭蛇,公主的名號在這深山野嶺裏隻怕也不好用。“再說不還有皇帝陛下,他親自來了一趟、自然也都知道這些問題。他會處理的,用不著我們來操心。”


    他不會處理。若要說起,今年的賦稅還要較去年舉國斬衰之時高出一個點。各郡縣榨錢的法子更是逐漸花樣百出。同州馮翊縣,荒廢已久的興德宮和司馬遷祠忽而說要抽人看護,其餘各家還需些添錢盡點心意——自然,這心意最後全都進了縣衙的口袋。麝香生意收為官家所有;苦泉也劃歸官府地界,飲了苦泉水所以滋味肥美的羊羔自然也得分給官府三成。再向北走,合陽送走了壯年勞力,婦孺老弱都下了田間地頭,文母太姒的廟宇寂寥冷清,還得了小之好一通不滿。而同樣是窮鄉僻壤,丹州的境況卻要好上許多。義川縣令與雲岩代縣令曾是昔年舊友,六月才雙雙調來此州,自己親自帶頭開荒擴土、治農務桑,妻子領農婦紡麻布,以便往來汾川、門山做點小本生意。此番種種說不上多治本,但大街小巷那股子氣勁便大為不同。小之在借宿人家落了件首飾,最後還是縣衙遣人來追——此事作為美談,一直說到他們進入延州地界。


    從延長起,他們便要轉向西邊行進,抄近道從夏州直抵豐州。


    九月十七,不過才剛正午,他們便已找到了落腳之處。原說該吃頓飯、歇一歇,明兒一早走官道、過延長、走膚施而去。可飯間小之因聽了些誌怪傳說,當下就要要上骷髏山,往那傳言有厲鬼作祟的神廟走上一走。木棠不信鬼神,卻瞧仔細了對坐老者欲說還休的古怪神色。文雀湊近些來,想討她的小匕首一用。即使現下晴空朗朗,即使一路行來已是順之又順。


    骷髏山神廟建在山頂,爬上去要費些時候。傳聞此地曾是血雨腥風的古戰場,境況慘烈到要以廟宇來鎮。方才借宿人家那位魯姓老者提及傳聞時連連搖頭:多事之秋、北麵邊境兵荒馬亂,連厲鬼也趁機出沒作祟。就這幾日,神廟附近連著沒了數人蹤跡!鎮子裏老老少少不敢再上山去耕作,該秋收的土豆都爛在地裏,木棠聽了格外心疼。所以小之一口就給自己找了驅邪的差事,甚至現在拽了趙老大就衝在最前頭。秋深了,太陽落得愈早,他們尋著神廟時正見著燦燦夕陽落在兩聯蒼勁衰敗的楹聯前:


    “陽世奸雄作奸犯科皆由己


    陰司報應古往今來放過誰。”


    “瞧瞧,這就是辟邪的所在,你們還有什麽好怕?”晚照轉瞬隱沒,小之在闌珊夜色裏轉迴身招唿,兩眼炯炯放著光,“要是真有厲鬼,我要捉來好好盤問盤問那頭的情形……呀!可別聽著聲,這就溜走了!”


    在趙老大迴過神之前,她已向廟內跑去——


    有道影子,悄無聲息地、瞬間從廟中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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