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城門口永遠是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農戶拉著車趕著牛催著小兒扛著鋤頭,旱煙燎過去,泥土塵灰撲過來,黃燦燦的太陽在煙霧裏柔和得更加懶散。守門郎兩眼一眯,總像見著了求之不得的夕陽。踏破夕陽而來的,卻盡是麻煩:


    先是馬聲,隨之車輪滾滾——六輛馬車,三輛載貨,三輛載人;七匹馬,統一勁裝:是鏢師。眯縫的雙眼定定緊瞧了仔細,本歪著的那條腿接著就打直了,靠著城門無所事事的身子也挺拔了,汙滿泥點的皂靴兩下一碰,蒙塵跑線的縛袴抖兩抖,胸甲被唾沫擦亮,上任第一日的守門郎握緊了自己油光鋥亮的槍柄,將掉漆那一塊握在手心,舊色的紅纓緊貼著麵頰。


    “站住。下馬。”


    守門郎個子本就矮,聲量更不高,平鋪直敘極盡冷漠無趣,隱隱還透露出幾分不耐煩——總該是像極了行家裏手,半分不露怯。有名老者從領頭馬車出來作揖,跟在其後的是褐色衣裳的中年漢。其手內掌有早已理整的一疊過所,先交給老者,再由老者交與守門郎。


    “軍爺,煩請勘合。”


    跟著過所遞來的還有個荷包,分量不輕不重,對付他這麽個小小門卒恰切得很。“行商走貨的東西多,要說清點不免得費些時候。眼瞧著夕陽西下快落門了,軍爺不若行個方便。您早些迴家歇息,小的們早點進城去找個地兒歇歇腳,豈非兩全其美?南來北往的生意人,最怕麻煩,可本分著哩!”


    這麽一通說辭,加上這麽一包銀錢,已助虔金號暢通無阻過了建安南門在內的三座城門。百福鎮的守門郎眼睛懶懶一低,卻居然不肯買賬。這守門郎原是有望升去縣衙緝捕賊盜的,百福鎮裏誰不曉得最他蔣良眼睛毒、心思多、輕易不肯罷休。現下,就這麽片刻功夫,蔣良那眯縫的眼睛便已瞧出多處端倪:


    三輛馬車的大生意,不趕時間去涇陽城做休息,卻偏取百福鎮彈丸之地安身——其怪一;


    落在最後那輛馬車製式不同,垂的紗幔而非粗布,明顯載有女眷——商隊走商,女眷隨行?其怪二;


    領頭鏢師催馬向後,不顧貨物,卻顧那女眷——其怪三;


    褐衣漢袖口有星疑為血跡的汙漬——其怪四;


    他向前一走,褐衣漢緊步就跟——其怪五。


    “既然要趕著進鎮去,就別耍甚花樣子。先把人清點了,自己安排。”


    蔣良將荷包原樣奉還,提了精神有意為難。那老頭神色如常地笑著弓了弓身,轉身四下招唿。蔣良趁機向後,任他褐衣漢一路跟隨,卻不曾聽著什麽勸阻。再幾步之外有商賈好像接著了什麽暗示,推推搡搡就吵嚷起來。最後邊才下車來略帶不快的高個姑娘就定在原地,身後還有人向旁一步,不遠不近將她避開——


    未著勁裝,卻也是個練家子——除了鏢師,最後這輛馬車裏的這大人物還自個兒帶了護衛?


    其怪五。


    至於這護衛和婢子間有所嫌隙,怪哉之六。


    前麵吵嚷不休這兩商賈不過是虛張聲勢、調虎離山,蔣良便也不搭理,長槍一打,徑直往最末而去。褐衣漢立時就比他領先一大步,先伸手問那高個姑娘索要公驗,而後自己雙手奉來。蔣良低眼一掃:五品官兒的千金,難怪這副排場;兩名奴婢,一人該就是這高個姑娘,還有一人,左右卻不見。“女兒家,方才吃了些酒,現在還在車裏睡著。儀容不整,不好驚擾。”蔣良聞得褐衣漢肺腑之言,隻將眉毛微微一抬:


    此言意味,不像商賈奉養官眷,倒像長輩照拂小兒,遑論這褐衣漢一路如斯緊張——


    其怪七。


    “那便收拾齊整下車來。”蔣良話音而落,接著上前便是要去掀簾。那出手迅捷、力道蠻橫,竟將撲身阻趕的高個侍婢打得身子一歪。褐衣漢跟著要開口,卻有位年輕鏢師一步竄來,氣勢洶洶要他這打人者致歉。 蔣良瞪著他,冷嗤一聲:


    “出入城門依律就該一一勘合。你家主子懶得下車,我當然隻有掀簾查看個究竟。還要問王法,這就是王法!我便是現在拿了你,更是王法!”


    年輕鏢師才不受他之威,站直了身子來愈發壯碩魁梧,快要比蔣良高出一個頭去:“小小一個沒品的門卒何來監門衛的派頭!還欺負弱質女流!有本事你同爺爺我比劃幾招!什麽東西……”


    那年輕鏢師被鏢頭強行拉走時嘴裏還在斥罵不休。蔣良抱著胸挖了挖耳朵,就等著那小老頭給自己賠罪。果不其然,荷包立刻鼓了一倍,這迴蔣良欣欣然受了,接著卻立刻翻臉無情:“人多,勘合不完,明兒再入城吧。”他說完背手就走,管那小老兒趕上前來說破了嘴,也權當作耳旁風毫無反應,直到城門前才猛地一轉身,嚇那小老兒險些撞他身上:


    “再多說一個字,我馬上把您送牢子裏過夜去,也算是進城了,不是?”


    小老兒麵上僵了一瞬,連連作揖,雙唇抿緊淹沒在長須之下,再不支應。蔣良摘下兜鍪大步走進門去,自己哼哧哼哧將城門闔嚴,自己擦著槍柄迴家要歇息去。門外那十幾二十號人一晚上要在野外如何對付?


    自作自受,幹他鳥事。


    然而不過一天光景,他便知道自己與多麽大好機會擦肩而過。


    這日平平無奇,依舊渾渾噩噩。算上清晨上山采枸杞的,午後趕馬走人戶的,黃昏謝田歸家的,來來往往總是那麽些熟臉,都犯不上查驗過所,當然也沒有什麽過所可查。這其實才是這百福鎮的常態。蔣良聽父親說恕宗逃難的故事長大,最清楚這守城的工作有多金玉其外、無聊其中。可到頭來,卻是他自己放棄了守捉官的美夢,領了前任老頭的長槍,來老老實實做這無聊透頂的守門郎。他可有不甘、可有埋怨?他本沒做錯什麽,可弟兄們誰都不再和他往來,連行走過客投來的眼神都透著鄙夷和古怪。昨日那樣的大馬車往後也不會再有幾輛,他該遠離麻煩,學會靠著牆睡覺,學會打發這無聊漫漫餘生。


    再或者、換方天地,到無人識得處去。


    這樣求之不得的機會、一舉翻身的機會,在這日遞到眼前:又是黃昏,又是馬蹄,又是大隊的人馬。蔣良本以為又是昨日的商隊,倚在牆上半天懶得起身,直到飛塵打到睫前,懶懶的眸子才猛地聚神、睜大。


    來者是官兵。而且打著驍騎的軍號……除了何等大事,以至於京中要派出左右衛精銳?他向前一趕、險些絆倒;伸手戴正了兜鍪,險些又遮全了眼睛。高頭大馬在他身側堪堪停住,略帶嘶啞的嗓音厲聲喝問:


    “可有商隊打此經過?”


    蔣良沒有猶豫,狠狠點了頭:


    “昨兒晚上到的,但沒進鎮,今日也沒見,應是從山上走了。”


    圓頭高靿靴一夾馬肚,蔣良迅速讓開幾步。緊接著一聲馬嘶,那人又勒馬迴頭,追問道:


    “商隊中可有一輛馬車?”


    “有。”


    “車中之人,你可曾堪合?”


    蔣良略一遲疑,最終卻隻道“不曾”。


    “此事不可聲張。否則軍法處置!”那位將軍丟下這句話,轉身領著十餘騎,須臾便消失了蹤影。蔣良在塵土飛揚中眯起眼睛,仔仔細細迴憶起昨晚情形。馬車旁那高個奴婢,她身後並非鏢師的精壯漢子,疑神疑鬼的褐衣漢,還有馬車裏、那位五品官眷。


    左右衛戍衛京城,也為大理寺拘捕兇嫌。難道昨日他竟錯手放過了什麽要犯?難怪那奴婢如此緊張要撲上前來攔著,也難怪領隊的老頭出手大方還不敢再糾纏。可若是如此……豈非大憾!


    這本可以是他成為守捉官的最後機會。


    心煩意亂之間,蔣良甚至將長槍在黃土地上磕了一把,而後免不了細細察看了一番。槍柄並沒有損傷,他卻多盯了些時候。一會兒迴去還要張羅著做飯,昨晚上迴去隻顧吃了些悶酒,竟忘了挑水;明兒、往後,獨自一人縮在這方寸之間,還有何活頭!蔣良想得煩悶,最後錘了兩拳門,幹脆自外間落了鎖,去山上找自家大哥蹭飯吃。黃昏瞬息便過,他卻不走山路,鑽密林抄近道要趕時間蹭頓晚飯。夜色漸深,不知何時四麵蟲聲便寂了,是已然秋深,還是有大蟲埋伏?他將長槍握緊,再迴頭,迎麵撞上張蛛網。


    遠處傳來聲模糊的尖叫。


    側耳聽準了,蔣良沒有猶豫,找準方向一路狂奔。樹木向後退去,遠方夜霧裏漸漸顯出一座茅屋,就在王家桃園裏。現下早過了桃子成熟的時節,那座茅屋應沒有人守夜才對。蔣良繞過桃樹,撞開房門。打眼便見地上有把樸刀,他飛身一腳,將其踢到角落。再迴頭,幸而不曾見到,然……


    麵前直愣愣盯著他的人中,有兩人是他曾見過的:昨夜馬車旁那個奴婢、和隨身一名衛士。


    剩下那個……


    他已找到左右衛要緝拿的要犯。


    ——————————————————————————————————————————————


    木棠是被文雀搖醒。外間天已經黑透了。馬車裏沒有小之的影子,遠處的篝火倒是照得亮堂。“小祖宗都比你醒得早。”文雀一邊數落她,一邊紈好車簾,“大家都吃過了,就你還犯懶呢。”


    天幹物燥,小心別燒起山火。這是木棠下意識想到的。她接著卻暗自搖頭,整個人倚在車廂邊,好像沒了主心骨。商隊能想的事,焉用她個小丫頭來操心?她大可以繼續睡去,繼續在似夢非夢裏驚慌失措、繼續在心魔癔障中躲躲藏藏。昨日夜半起身,迴房已到了清晨,她其實卻並不困,或者說不敢困。午後她卻執意要跟著小之一起眯一覺,就算是現下,她依然無可抑製地想要鑽迴馬車裏去。


    她不過是不敢醒著,不過是不敢負責。


    昨夜郭爺被敲門聲所驚灑了墨,見她問及聖旨卻反倒若有所思。“小四公子說,若你不來,有些事不必叫你知曉。可你若來了,必要時刻,恐怕得勞動你……”


    先交在手裏的,隻有一封書信。


    她很快卻被此分去了注意。


    那封書信實則也寫得簡潔。不過是交代說郭爺要忙顧行商,盧鏢頭得統領鏢師,如有萬一,需她木棠自己保護長公主別路而行——單她一個。沒有郭爺、沒有盧鏢頭,沒有任何人隨行作保,一切都得依托她這才開蒙的小丫頭隨機應變。“你既尋上門來,難道不就是想要出份力?”麵對她的惶惶不安,郭蒙如是迴應,“小四公子信得過你,郭某自然也得煩勞木棠姑娘、鼎力相助。”


    可她什麽都沒有做。


    守門郎要一一查點人馬貨物時她在裝睡;趙老大輕聲譏諷小之補覺時矯揉造作時她在裝睡;商賈們為轉移注意力鬧將起來時她在裝睡;蔣良險些解開轎簾時她在裝睡;鏢師義憤填膺為文雀出頭時她依舊在裝睡。前後打著圓場的是卞老,沉著小心不忘見機行事的是郭爺,時刻警醒又喝止了鏢師的是盧鏢頭。她睡在馬車裏,就好像一切與己無幹——她多希望一切與己無幹!多盼著事事能有他人經手!就現在,她甚至都不想追去小之身邊!要是沒有跟著離京就好了,要是沒有私下找郭爺就好了,要是不冒冒失失應下張公子請求就好了,要是……


    不自覺地,她心中竟冒出和清淑院裏一樣的想法來:要是還留在王府上;要是還留在林府裏;要是還做著她的木棠姑娘;要是還做著她的小小奴婢;要是不曾自作主張接下這燙手山芋;要是不曾自以為是毛遂自薦……要是一切如舊,雪就那麽下著、風就那麽吹著,要是還在隴安……


    火光突沸,吆喝聲咒罵聲忽而暴起,人影繼而淩亂。


    有人打了起來,是趙家老二,和某個年輕鏢師。看對麵心氣勁,怕就是方才百福鎮門口,對那守門郎咄咄相逼的——眼下這嘴裏還不住地罵著“狗兵流子”,也難怪趙老二要動粗。她站在那裏看著,瘦瘦弱弱,影子一樣安安靜靜在篝火找不到的地方站著。睡亂的頭發又被風糊了滿臉,就像夜色要將她用力抹去——她和周遭的一切是多麽格格不入!火光映襯那半麵張張都是笑臉:商賈鼓掌大唿過癮,鏢師潑酒撒歡;渾似平日裏便慣於拿互毆逗樂!連小之都躍躍欲試,趙家老大都摩拳擦掌;文雀將前者拉過,在後者出手前先倉促出聲:


    “趙老二!罷手!不關汪大哥的事,有甚麽不快,你盡管衝著我來!”


    趙老二又擋下汪則虎一拳,向後一退,紮住了馬步。她急聲又喊:


    “不就是進不得鎮甸,得露宿郊外麽?我知道你不快活!可是我惹惱的那門卒,汪大哥不過為我出頭,你不能是非不分為難人家!”


    “曹姑娘這是把我當什麽人了?”趙老二聞言卻是一笑,“要說在山裏過夜,老子還樂得自在呢。這一架不為你,是這小子,出言不遜,該打!”


    “小子?”汪則虎一把架開老二的拳頭,拳風隨即雨點般襲來,“不過整了身臭皮囊!真當自己是什麽軍爺?尊卑不分,爺爺我今天還就非替你爹娘教訓了你不可!”


    “爹娘”二字出口的刹那,趙老二的笑意便瞬間蒸發了。他後撤半步,嘶聲低吼罵了句娘,整個人就大蟲般滾了上去。兩人皆是人高馬大,轉瞬就打得難舍難分,一下撞著篝火、一下滾倒在地。趙老大急得幹瞪眼,嬉笑的看客也漸個噤了聲。就這時候,眼見有黑影一卷而過,錯覺似的,待定睛細看,那兩人不知怎得竟已拉開了一丈距離。盧道趁機攔上前來,對著汪則虎劈頭蓋臉便是一頓斥責。趙老大自然也趕緊扯住自己弟弟去了別處細說。一場爭鬥就這樣消弭於無形,四下裏人人稀稀拉拉的,勾肩搭背的迴去馬車打哈欠的,連文雀都去關照小之,各個散得幹淨。隻餘木棠站在原地,定睛還要向對麵看其。


    那人就站在那裏,就像方才站在汪則虎身邊,昨夜站在樓梯口那般,大大方方地站著,似乎並不怕有人注意。他像是風、像是夜,像是一切習以為常,以至會令熟視無睹的事物,就像二哥,卻和二哥很是不同他的目光很冷,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他的目光又很露骨,好像要把人從頭到尾窺探個一清二楚。


    木棠打個冷顫,依舊要向對麵一點頭,全做擋了惡架的謝意。郊外的風一時冷得緊,她喉中泛酸,低頭就是要走。接著卻險些裝上一座山。盧道上一瞬還在遠處教訓汪則虎,此刻卻已在幾步遠外等她——還是她懼與那樣一雙冷眼,出神發怔了不知多少時候。她往前走,對方也轉過身,三走兩走便遠離了篝火,密林裏甚至不見月亮。


    她攏攏衣裳,將袖口絞得愈緊。心跳得唐突,她似乎已經知道對方將說些什麽:


    “你這貼身侍婢,到底是怎麽當的?!”


    小土坡崎嶇不平,她被這一聲獅吼撞得幾乎站不穩。可對麵所言,樁樁件件豈非實情?不曾勸誡主家遊興適度,不曾保護主家安危清譽,甚至方才有人擦槍走火之時還愣在一旁事不關己,她不肖貼身婢,竟像半個主子似的,委實可惡至極!就盧道斥罵這當口,她居然還能站得無動於衷。月光稀疏晦暗,她麵上沒有悔愧,低頭怯怯地直道抱歉。


    “如非郭爺叮囑,在鹹陽便將你發賣了去!也不知小四公子是怎麽就看中了你。”


    遠處有人尋來,盧道的怒氣因而匆匆作結:


    “既是個沒用的草包,幹脆就什麽都不要做,隻管將長公主看好!這一路全聽我和郭爺安排,別的,少瞎摻和!”


    盧道走了,文雀近了。木棠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吃,迴馬車裏便就是睡了。抑或她終於徹底清醒了。她無路可逃,無可推卸。盧道和郭蒙,各有其誌、各有其短,皆不是小之可以倚重;商隊和鏢師,不明真相、偏愛熱鬧,絕非小之應該結交。


    已經入秋,野外的風冷得動腳。她裹了毯子,依舊要在車裏打起冷顫。


    盧道嚴厲警告的不可,如今是她必須為之的僅有。她每每想及,已忍不住要嘔吐。


    ——————————————————————————————————————————————


    長公主不大對頭。木棠更不對頭。尤其在今早。昨日她二人便渾渾噩噩睡了一下午,長公主喃喃叫過爹爹又叫姑姑;木棠不發一言;今早長公主說做了噩夢,揪著草葉不發一言,木棠去問明了緣由,卻立刻找到卞老和盧鏢頭要小題大做:


    “是我家姑娘!”她甚至專門提了嗓門,有意要讓周邊正稀裏糊塗就涼水對付早餐的商賈們一並望來,“她昨天晚上做惡夢,夢見文雀姐姐當時沒及時攔下,正是午睡時候衣衫不整的,叫那守城的登徒子真掀了簾子,給輕薄了!心裏怎麽都不暢快,總覺得委屈,就說、非要迴去打他一下不可。這實在沒辦法,你也知道姑娘脾氣,不合意的就不肯走的。那反正也不耽誤你們,就我們仨,快去快迴,也就個一兩天、就追上你們了,不耽誤事!”


    “楊姑娘人本就是名門閨秀,自然是看重名節。”鄭宣揚聲附和,“迴當然得迴,但就你們三個姑娘家未免有些不太安全。你們楊府的侍衛不跟著麽?”


    趙家老二還沒說話,就被盧道以受傷為由堵迴去,接著嚴絲合縫便推出自己兒子與趙老大同去。少鏢頭盧正前高高瘦瘦、白白淨淨,卻和他風吹日曬的父親大不一樣。文雀沒同他搭過幾句話,總覺得不放心。人在外麵趕車,她在車裏甚至都覺得不自在,總想問木棠葫蘆裏在賣什麽藥,想了幾次卻到底沒說出口。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瞅著快到百福鎮了,木棠叫停馬車,說要去林子裏解個手。小之搖搖腦袋、活蹦亂跳的,看樣子早將什麽噩夢忘到了腦後,拽著她姐姐也說要同去——文雀自然沒有落下的理由。甚至於趙老大略作猶豫也是想跟,還是被她喝退:


    “姑娘們的事情,你還要從旁看著不成?”


    昨日這廝就因長公主貪睡不肯下車堪過而心生憤懣,當下那顆黑痣有一瞬快要噴出火。盧正前將人拉走,文雀緊趕幾步,越走卻越覺不安。或許該讓盧少鏢頭遠遠跟著的,不過是解個手,她二人還要走多少時候?日頭才出來,卻懶懶散散沒什麽力道,折過層層秋葉更顯陰暗蕭瑟。她們行了快有半柱香功夫,木棠迴身望不見那兩男人身影,豎起根手指,輕聲來問:


    “想不想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小之自然是點頭。


    “那就腳下放輕點,別說話,不然叫外麵那兩位聽見了,就不許了。”


    小之輕易被她哄騙過去,文雀可不吃她這套。木棠注意到她尋根究底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現下畢竟還沒有解釋原委的功夫。搖頭晃腦到處好奇的跑在前頭,憂心忡忡左顧右盼緊跟身後,滿腹狐疑緘默不語落在最末,她們三人就這麽繞著山腰轉了一圈,又下到山穀中。小之看到潺潺溪水,馬上就走不動道,挽起袖子捏沙子撈石子,玩得不亦樂乎。文雀見機將木棠拉到一邊,總算有機會小聲來問:


    “是不是林公子、張公子跟你說過什麽?我們這是去哪?”


    “算是……也不是。是有第二份過所,我覺得是應該趁現在分開,單獨去豐州。”


    她自包裹裏掏掏,將剩下兩版過所看仔細了,又交給文雀:


    “最初用的身份不是五品官眷和婢子,然後那個公驗雖然是走正道請京兆府開的真東西,看不出異樣,但是過關得勘驗過所,少不得會留下記錄;過所上麵又早就寫明了接下來要走哪個州哪個縣。不管是誰,隻要有心查一查,就知道我們已經走到哪裏,還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危險得很。所以要想不被追上就得分開走:商隊拿著聖旨走大道,我們帶著小之抄小路,用第二套過所,嗯、倒迴去,從新豐到渭南到華州、同州、丹州、然後延州走夏州,走東北麵繞一下。雖然張公子說的是讓盧鏢頭或者郭爺來安排……但我實在覺得等不及了,我們已經出來第三天,怎麽著京城裏頭都應該已經發現了。而且機會難得。百福鎮不完全算是個城關。如果他們這時候追上來,百福鎮沒有記錄留下,就一定得追到下一處去核實,這才能知道我們走了小路。我們這時候繞迴來,走到他們身後去,走他們已經排查過的鎮甸,總能安全一些。”


    “你這決定,盧鏢頭可知道?”


    “他、嗯,我覺得有點不可信。”小姑娘神經兮兮,將袖口又擰過一道,“不是不可信,是因為太在乎,所以不可信。我不是因為他討厭我,是因為他、因為他討厭我的理由。”


    他太在乎這一切了,太計較此行得失。薛家客棧外對些孩子都草木皆兵,百福鎮外又催馬向後露了馬腳,昨夜鏢師鬥毆更已記不得阻止;小之頻頻下車耽擱行程之時他忍無可忍,百福鎮不得入城時更追悔莫及:但凡與既定行程有所偏差他便心煩意亂,甚至要找一個小丫鬟發泄,這還哪裏像是個行走江湖幾十年的行家裏手?急功近利,所以提心吊膽,而後身心俱疲,到最後為達目的,誰知道他會使出什麽手段來!


    “還有郭爺,郭爺倒是沒有這樣,但說起來,他的職責,其實隻有聖旨。”如小之岌岌可危,為求自保他或將置之事外——就像昨日掀簾的那片刻一樣。他隻會在危機到來前盡可能地打岔、挽迴;在那守門郎真正伸出手來的時候,敢以身相護的卻不過隻有文雀而已;甚至在那之後,木棠也再不曾聞聽他的聲音。隻需聖旨送到,和親的究竟是誰從來都無所謂;張公子專門寫信讓她情急之下全權做主,或是知道郭盧二人,從來都靠不住。


    她從來都沒有選擇。


    “可趙老大和盧正前麵前,你又為何不明言?”


    “趙老大不對勁,我知道又是我自己覺得,但我就是覺得他不像什麽麵善的人,他和趙老二還有隱瞞的事,而且他們不喜歡小之。他老挑小之的刺不是?盧公子、少鏢頭,是張家三公子的小舅子,但是他父親……臨時想的這個理由,又說是去解手,趙老大不跟著,他又怎麽能跟著?顧不了那麽多,總不能在官道上掰扯,萬一追兵來了……我總是解釋清楚了?我們也不該在這耽擱。先山上躲一天,找機會進鎮甸,找個官府的人……”


    “東西都在馬車上。”


    文雀就歎聲氣,著急忙慌挽袖子要跑的那蠢丫頭繼而就定住了。“行囊、銀錢,所有的東西。且不說我們三個女孩子會不會遇到危險,沒有錢,我們隻怕半步也走不得。”


    她背對著文雀,後者看不清她的神色,單知道她在唿吸吐納,連脊背都顫抖得厲害。腰側的荷包越急越解不開,她甚至要去拔下發間銀簪;一會兒口中念念叨叨,一會兒又轉身要找迴馬車去。文雀向前輕輕一抬頭:


    “還有,主子快跑了。”


    平心而論,她此言並無責備之意:易地而處,她不認為自己會比這丫頭做得更好。可對麵卻好像晴天挨了霹靂,踩著溪邊濕滑的石頭自己扭了腳。這密林之中,文雀本就不怕追不上養尊處優略顯富態的長公主;這下倒好,聽著了聲音,楊綽玉自己紅著眼睛找迴來和木棠要說對不起。


    文雀從來都想得不錯;主子之所頻頻叫停馬車,名為好玩、實為拖延;主子從來不曾被噩夢所擾,堅持要迴到百福鎮也無非障眼之法。她不想離開,她想要迴家。哪怕是文雀和木棠搭話的這麽片刻,都要偷偷溜走。她總是做夢念起國舅和太後,一晌貪歡總長夢不願醒,不是麽?


    “我們……不是不能迴去。”


    這是文雀早就想說出口的話,她在兩人身畔坐下,搭著木棠的肩膀,勸慰主家的淚眼滂沱:


    “左右也沒有銀錢,和親的是宣清公主戚綽玉,又不是楊綽玉。我們迴去,有太後娘娘在,想來、一切應當無虞。陛下如要和親,自然有他的法子。再者,如此,木棠你也不必不安枕席了,不是麽?”


    “……我們不能迴去。”


    薄衫袖子落下,黑瘦的細胳膊幾下將眼淚滿麵抹開,她支起埋在膝間許久的腦袋,鼻尖兩頰業已紅成團:“見了殿下,和不和親另說……也唯有見了殿下,才能安全的。”她說著,又猛一吸鼻子,“現在京城裏頭,殿下不在,國舅爺也不在了,隻有太後娘娘……如果殿下再不迴來……”


    “表兄為什麽會迴不來?”


    一個杞人憂天,一個小題大做,文雀簡直頭痛了,這豈非要將自己往火坑裏推!她不是不曉得木棠少眠多夢所以神經緊張,不是不理解木棠重任在肩難免疑神疑鬼,不是不體諒木棠初出茅廬自然手忙腳亂,可這仍然不是她自行其是、莽撞冒失,接連造成大禍的理由——想想看,如果不是自己提醒,她方才又要丟掉主子,第二次!“誰都別分辯這些說不清道不楚的。你倆狀態不對,都該好好睡一覺,尤其木棠,怕是自殿下離京,便沒有睡過個整覺。”


    她將還在鑽牛角尖那可憐孩子轉過來,攬進自己懷裏: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倉促上陣,忙裏難免出錯,不需要自責。無論最終是怎麽決定,我們都會有辦法的:如果要迴去,那沒有什麽可操心的;如果繼續北上,我這裏還有三貫,多借宿,少花錢就是,生錢的法子再慢慢想。咱們自己要先穩住,自己不能亂。溪水裏照照鏡子,收拾整齊了,別紅著兩瓣臉猴子屁股一樣,別說盧鏢頭,我瞧了都不喜歡。荊典軍認下的那個妹妹,長公主、殿下都喜歡的,可不是這樣慌裏慌張的木棠。”


    她說著將自己繡帕遞過,站起身來,又去拉小之。本是想帶她爬高些看看京城方向,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身後那小姑娘已經咬著銀簪撈著頭發自己站起來。雖依舊漲著一張臉,雖依舊要掛著淚花,她挺直了胸膛,一定要揚起腦袋:


    “我、我和張公子背過這附近的城鎮方位,至少、今天,不進百福鎮,我們趕不到鎮甸裏去,先往西走,過一座小山,會有人家,得抓緊時間……趕不到農家,有那種田舍裏守夜的小屋子,也能對付。正是秋收,地裏都能借點吃的,關鍵是……”


    “關鍵是你不能再自作主張。”文雀柔著聲音,道理卻半點不肯落下,“你從前總捉過野雞,趕急了的時候,野雞可還顧得上自己在往何處飛?我們有三個人,三個臭皮匠,總頂一個諸葛亮。不能再單憑一個人一拍腦袋,就不知把大家往哪裏領。你方才說的,我覺得有道理。就算主子想迴去,農家冒冒險,就像是玩耍,也不在乎多浪費著幾日吧?”


    小之將眼淚咽迴去,撇著嘴點點頭。


    “好。那我們,就暫時不要做決定。是迴,還是走,到達下個鎮甸前這幾日我們慢慢想,互相都說說,慢慢決定。但有件事情,我們現在必須要做。”


    她沒有向西,反而向來路走去:


    “前路不定,我們不能沒有銀錢;山路危險,我們不能沒有保護。所以首先,得將馬車,和兩位爺,一起找迴來。”


    ——————————————————————————————————————————————


    曹文雀知道自己做了此生最為錯誤的決定,當白日逝去、月光照亮趙老大的樸刀。或許本來也不是那麽錯誤,如果盧正前沒有偏聽偏信輕易就被誆走去找人家探路的話。他們現下歇息在一處茅草屋中,灶膛不太熱乎。小之並沒有說什麽抱怨,趙老大卻默默站起身來,說是要去再拾些柴火,卻默默閂上了門。


    後來的事情,文雀其實已經忘記了多半,尤其自己做了什麽,木棠的匕首又是從何而來。夜半夢迴,振聾發聵的,總是長公主不慌不忙的尾音;似幻似真的,又是那張嫩豆腐般的小臉上極不相襯的悲戚與怒火: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家,但你用不著連累她們兩個。”


    趙老大沒有動作,他甚至沒有抬手。小之也沒有再向外——文雀將她抱住,她也走不出去。所幸她的嘴還是自由的,她繼續說話,波瀾不驚:


    “趙樸,興龍幫二當家,表兄招安了你,做左驍衛翊府旅帥。你和你弟弟趙石、還有你表兄因為去年京畿暴雨沒了家,賑災款沒到手裏,你父親去討說法……死在了我爹爹手裏。我爹爹造過很多冤孽,大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們。”


    雲層遮去月光,趙老大伏於夜色,一言不發;她卻將對麵盯緊,眸子裏微不可察地、沉沉躍動著火:


    “你們興龍幫,刺殺我表兄,刺傷了我表兄。我表兄沒有過錯,他以德報怨,為你們聲張正義;他不計前嫌,容你們戴罪立功。所以我也不曾多說什麽,我曾想待你們好些,彌補我爹爹的罪過。我爹爹他、已經死了,以身正法,罪有應得。可現下,你還要來殺我。其情可憫,於理不容。”


    她深吸一口氣:


    “你一心複仇,自認與我不共戴天,自然可棄法理道義於不顧,陷江山社稷於危境。可是趙樸,你可以殺了大梁長公主,國姓長公主,姐姐和文雀無辜之人的鮮血,你可也敢沾染分毫?”


    趙老大的樸刀落了;草屋的門被踹開。一切好似已經結束。


    一切卻才剛剛開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