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得那樣快,木棠隻瞧著眼前影子忽地一晃,自己隨即被攔腰抱起,不知怎麽一迴頭、就正好躲在他胸前。夏夜本非幽靜,蟲唱鳥鳴倏忽遠了,刀柄相撞更微不可聞,她連自己的唿吸都覺著吵鬧而擁擠,一下下的、熱氣打在他胸前褐衣、吹動了塵灰、擾動脫線的細絨,滿麵撲迴先燎得她耳聾目盲、無以應對——她甚至還是跪姿、都忘了落下地來。她接著卻想起,今夜、是他要補過的七夕。


    於是骨頭便酥了、腿腳更軟了,便是他將她放下又轉過身、她一樣暈暈乎乎、幾乎就要原地坐倒。隱隱約約、隻看見四麵寒芒暴漲又寂、火光騰起又落,是有人的提燈脫手跌落,燈燭引燃油紙,照得文雀匆匆離開的身影搖曳不清。


    她可該追上去?


    “快走。”身畔那人倉促叮囑,“隨文雀迴去。此地不安全。”


    這裏是朝聞院,還能有什麽不安全?她與他目光四對,卻忽然發現他眼中有一味自己讀不懂的情緒。是緊張,卻不是因兒女情長的手足無措,隻是緊張,是身處危境才會有的那種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的斂聲屏息:


    “或許還有刺客。”


    刺客?


    隻這麽兩個字音,卻敲碎蛋殼似的、忽地擊破所有欲說還休的顧忌,讓她登時盲人複明:幾步開外、二哥半身浴血、腳下血流成河。靜謐悠長的夏夜登時炸響,便是戚晉及時遮住了她的眼,卻依舊為時太晚。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走!”


    木棠被他一推,就這麽踉踉蹌蹌向前撲倒、又倉皇爬起。有些聲音在腦海中盤旋叫囂,她是個累贅,她該離開,可王府的親事、執仗親事、親事府典軍魏奏都在哪裏?文雀姐姐曾叮囑過,她曾牢牢記下的那些……


    “棄子。”


    荊風從屍體旁站起身來,打斷戚晉怔然遠望的目光:


    “還有人。”


    仿佛為了印證他所言非虛,緊接著便有十名黑衣人從不同角落殺將出來,幾乎轉瞬便將他二人分隔合圍。戚晉將將接過荊風拋來的利劍,電光火石之間便拆過十數招。這迴的刺客與忠文公葬禮上的大為不同,各個皆是頂尖高手,刀法緊密、配合巧妙,在這樣合圍殺陣中誅殺一人便足稱幸運,斬殺兩人實屬勉強;提劍再戰、左逼右讓,已是疲於應對;破綻接踵而至:他向後一仰,雖堪堪避過一擊,卻操之過急腳下一絆卻險些失去平衡。隻這一刹的破綻,便足夠他死無葬身之地。下一刀迎麵追來,他化解不及、更退無可退——


    勝負片刻便已分明。


    饒是纏鬥之中,荊風依舊有空分神,見勢不妙是一腳將黑衣人手中樸刀踢出。寒刃蹭著縫隙撞進包圍圈內,正正好將近在咫尺的兇器錚然擊飛。甲胄之聲隨即喧嚷,戚晉借勢就地一滾、扯倒香案搶入其後。


    隨即萬箭齊發。


    除被荊風刺穿胳膊釘在地上的一人外,十名刺客全數當場斃命。箭風刺破蠟燭,紙人粘火就燒。戚晉棄了滴血長劍直起身子,目光越過迎風翻卷的火浪,隻一眼便望定了目標。背身緊貼著月洞門,她是雙股戰戰、滿麵煞白、卻還要硬梗了脖子向這頭尋望。戚晉揮手阻了上前告罪的魏奏,踏過火海,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那雙杏仁美目凍結著、始終黯淡無光。她甚至不敢抬頭來看,反倒要跌坐在地。


    戚晉以手握拳,悄悄將她扶住。


    “有你二哥在,無事。”


    她好像沒有聽懂,眼神照舊是目的,雙唇照舊是抖的。她盯住了他衣上血跡,想要試探的手握在當空、進退不得。戚晉退後半步、轉個圈讓她看了仔細,伸手又接了身畔不知何人遞來的披風,還不忘將麵上血漬擦去。“殿下無礙。”幫腔助陣的原是荊風,他自己還泡在血雨裏,卻毫無自知之明上趕著來壞事,“我亦是。這、不是我的血、更非殿下的。”


    如不是怕木棠再受驚,戚晉簡直要迴身一腳把這笨嘴拙舌的家夥踹出二裏地。得虧魏奏還算有眼力見,強行把人拉了走。木棠到這時才長喘口氣,又狠狠咽口水,咽下口水,碎石子似的聲音旋即削薄了遞出來:“文、姐姐、我們、我們去找親事。當班的倒了、方才跟、跟我們出去一天的他們還沒走,但是換了甲胄,還得拿箭、拿刀……好快、又好久。”


    她連音調虛浮都在嘴裏,好像嗓子全然不曾用力:


    “是、就這麽些人,擒住了,還是……啊!文雀她、她先迴了協春苑。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麽目的,害怕……嗯,哦、段孺人、還有薛娘子,魏典軍好像、安排了吧……是安排了的吧,你問問,你快問問。然後,你……我得趕緊、我得迴協春苑,我不該跟過來,我得迴協春苑。”


    戚晉攬過她那過分用力、梆硬一塊的腰身、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不用怕,先唿吸、吐納。且放心,他們的目標是我,小之不會有事。我先送你迴去。隻這幾人,俱已伏誅,無甚可慮。至於幕後元兇,少頃審審,自然分明。”


    他這是提前先鋪墊上,免得一會兒自己離開時又惹她擔心。大話說得簡單,他卻早做好了一無所獲的準備:依這夥刺客組織之嚴密、武功之高強來看,絕對是群死士,隻怕沒那麽容易開口,或許今夜還會再有變數。可哪想到他不過才從協春苑迴到鬱芳軒,荊風便迴稟近前、道那活口已然招了個一幹二淨:


    “江湖亡命徒,受重金所托。雇主身份不明,更未透露目的,但據此人交代、曾無意中見過對方腰間魚符,字樣並未看清。另,王府親事布防圖亦是雇主親自交與。魏典軍從旁確認,與實際情況半分不差。此事,可要傳令徹查?”


    “不必。問題並非出在親事府。主事為朝中人,尋常總要來王府走動,但凡別有用心,記個布防不在話下。”戚晉叩叩桌麵,向外喚來仇嘯,“知會馮應閑一聲,讓他著手受傷兵士批假撫慰之事。失職之罪,讓魏奏自省。”


    如此,親事府打點安排罷,他又轉迴頭來追問荊風:“還有件古怪。最開始搶先出手那人所圖為何,你可明白?”


    彼時他方才迴府,尋常裝扮未配刀劍,又有木棠在側需要看顧,這本是下手的最佳時機。就算最初那人貪功冒進,其他人也該當機立斷,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但他們偏偏按兵不動,坐等同伴送死、坐等木棠前去通風報信、坐等荊風遞了自己佩劍給戚晉、坐等他二人起疑準備,這才拖拖拉拉顯出真身。


    “或是江湖浪人,不知進退?”荊風說罷,自己都不肯信,“他們分頭行動:有人自角門潛入,有人翻牆而入,有人走屋頂、有人順牆根,一路擊傷數名親事,魏奏卻不聞任何異動。可見行動統一、進退有矩。”


    “先不提這個。依你之見,他們想讓我們以為罪魁禍首是誰?”


    “陛下。或是世家。”


    荊風毫不猶豫。戚晉卻一口否決:


    “師出無名,要動手早該動手,何必等到今日。那位雇主,行事如此隱秘,卻偏偏被人看見了魚符?疏忽、還是有意?如此重罪,非死士不敢為,此人卻知無不言,其間必定有詐。”


    荊風想起那人滿頭大汗、咬牙硬挺的樣子,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當時隱隱的古怪感從何而來。廢了手臂、髒腑重傷,仍要堅持有問必答,確乎像是受人指使、有意引導。戚晉深以為然:“假借皇帝之名行刺,離間計、要亂大梁朝綱——燕、還是楚?故技重施、猶未可知……我曾巡檢遠遂關,並非梁燕邊關,總不至與哪家燕人私下結了宿怨,以致今日小不忍亂大謀。如非燕人……”


    “強攻之人武藝遠在其後諸人之下。”荊風出聲提醒,“不似意外、不為爭功、並非私仇,便唯有……”


    標靶、警告。


    戚晉猛一抬眼。才傳了話走到門口的仇嘯不得不再跑一趟。“今夜之事嚴肅口風、禁絕泄密,違者以謀叛論處。另外即刻請萊國公與林懷章到府,要事相商。”他將後果強調得如此言重,又夤夜請親王府來此,隻因前次刺駕案一案已鬧得朝中群情激憤,恐經此一事有戰火重燃之虞。吩咐了仇嘯卻還不放心,他接著親自去親事府下令。消息需得按死了,得讓幕後之人不知底細,他才好觀其動向,推測其真實意圖。魏奏今兒個第二次駭到劍都拿不穩:是他自作主張,就在剛剛已放了受傷親事迴家修養,這一出了王府的門去自如泥牛入海、覆水難收。榮王隻是搖頭,卻也未曾過多責備,返過身倒責難起荊風:


    “早就想說,你額角血漬都幹了,方才收拾儀容怎麽不仔細些。少頃來了滿朝文武,你還要嚇暈幾個去?”


    他說罷氣哼哼就走,荊風向魏奏使個眼色,快步追近些去,也小聲抱怨:“……殿下也該注意些,莫要將屬下佩劍隨意亂丟。血跡未淨、丟在香案下烈火焚燒,積了焦灰、很難擦洗。”


    “不過一把尋常凡鐵,何至於如此狹隘。我看你用那刺客的陌刀也是趁手,便是赤手空拳……”


    他忽地停下步子,目光如刀就像要將荊風刺穿:


    “你話裏有話。”


    “木棠不過一個尋常姑娘,何至於如此狹隘。”荊風原話奉還,卻是一語中的,教那人的麵色愈發不好看,“此夜還長。殿下且暫放下木棠。”也不能一遇到煩心事,下意識就想討協春苑的安慰吧。這句話荊風沒有說出口,但那人大概是懂了的,等他收整停當再迴去,也便沒有把他再往外趕。荊風後來上了一迴朝聞院的房頂探尋刺客痕跡,就看見滿城官署府邸漸次亮起燈燭。長夜漫漫,即將到來的黎明,又能好到哪裏去?


    戚晉徹夜不息、應對罷來來往往各路人馬,第二日早朝,卻還有更壞的消息。燕國火拔支畢舉兵反叛,攻陷王帳、挾持可汗。阿史那急信求援,今晨剛剛送到。火拔支畢隻恐梁國應諾,為此雇傭江湖人士刺殺與阿史那較好的榮王。如此推論,經朝臣三言兩語,似乎就成不爭事實。戚晉此刻再拿天災人禍、國庫空虛巧言推辭,實在就不中聽了。他卻遲遲不發一言,到底援助也不是,維和也不是,兩麵為難。秦秉方好了傷疤忘了疼,立時就要跳出來。師出有名,當下豈非天賜良機?


    “燕賊本自可惡,正欠王師浩蕩揚我國威!暫且隻論今年,兵部的加急塘報幾乎從未斷過。燕賊打的是遊擊戰,假意稱降後豐州諸城依然騷擾不斷,實屬大患。具體情況,陳尚書,少頃還得勞您講幾句。錢糧之憂的問題嘛,對內縮緊用度,募集軍資;對外,請靖溫長公主修書一封,有楚國相助,自然不成問題。”


    兵部尚書其後出來說了沒兩句,秦秉方還真認認真真分析起兵事,從需多少兵卒、甲胄、糧草、車馬、軍械,到如何調兵、何時開拔、何處駐紮,如何進攻,火拔支畢幾個子侄如何一一擊破,和兵部尚書及朝中諸將軍商討,簡直快要把正元殿變成前線牙帳。主戰派聲勢浩大,主和派亦不肯輕易退讓。先是尚書令呂嚐連駁數人,尚書左仆射何仁和侍中範自華緊隨其後,所言句句鞭辟入裏,就說這求援書信,焉知不是燕人君臣做戲,又一場騙局?他燕人內鬥,大梁隔岸觀火就是。不戰自勝,又何必發兵?秦秉方自啞口無言,諸將軍卻還有話要駁,皇帝見狀忙和起稀泥,以“主不可怒而興師”為由、令新走馬上任的刑部尚書簽下軍令狀,半月之內先破榮王府遇刺案再做區處。且任他兩派去暗中交勁,至少算是保了明麵上半月的平靜,到時再拿善法,為時不晚。


    朝中爭論不休,榮王府上也不安寧。經此一遭,幾位女眷本就睡不好覺,偏偏薛綺照又要生事。先是咋咋唿唿亂喊什麽有刺客保護小公子,然後卻又把進院護主的親事罵了個狗血淋頭。如此雞飛狗跳,折騰得戚忻哇哇大哭,喬嫂正悄聲勸著,不妨著主子沒來頭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七月的夜晚已漸涼爽、可稱舒適,但也斷沒有將親生兒子和乳母一道攆出去過夜的道理,更何況楊忻還熱起了痱子,稍一動彈此刻又驚醒啼哭起來。滿院哀求繼而四起,薛綺照反倒一跺腳,惡人先告狀要上朝聞院評理去!


    “還嫌今晚的事還不夠大?要不要借你個火把,一把火燒個幹淨!”


    段孺人迎麵而來,神色憔悴,卻少見的疾言厲色。薛綺照本隻是雙眸含淚,聞聽此言登時一捏袖子哭得萬般委屈,甚至扯了人胳膊,就要往臨丹闕裏拉:


    “舍悲姐姐留下來好不好。我……我怕、我怕就像楚家姑娘……”


    她專門隻說一半話,提一嘴楚姑娘就又去可憐兮兮哭天抹淚。段舍悲被她鬧得沒法,終歸是放不下心,接了小的、哄著大的親自送人迴屋裏去。臨丹闕尚且如此折騰,直到夜半才肯吹燈,那協春苑更是不得安歇:大放厥詞的是小之,見了表兄先揪住了上下檢查,然後就爬起身嚷著要去捉刺客——就連這夜夢中都不安分,喊打喊殺伸胳膊踢腿,簡直要將木棠打個半麵青紫、再擠下榻去!


    好似全不在乎的是木棠。榮王應付著小之嘰嘰喳喳,反複立誓作保時望的是她,她卻視若不見;榮王臨別時在杏樹下與她再三叮囑,她好似聞所未聞;榮王行色匆匆地去了,又忽而返身將她擁入懷中,她也呆若木雞般、半分不動;其後小之吵著要護她周全,拉她同榻而眠,她未及寬衣便上床躺倒,從來不發一言。


    文雀本該斥其失禮、怒其恃寵而驕。文雀卻隻跑去耳房、和近身婢湊在一起互相慰藉。瑜白和瓊光不過聽聞朝聞院異動,便已嚇得魂不守舍。文雀本就懼於鬼神,一整夜更加不敢合眼。虧她昨日還在佛堂誦經祈福整整半日,虧她昨日還早早去正門外接迎長公主迴府!戚綽玉講起自己還願該捐座觀音廟——隻用自己的銀子,不許表兄置喙;這麽蹦蹦跳跳在先頭發著宏誓大願,典軍老爺跟在後頭卻忽而拽了文雀衣袖。朝聞院設了祭壇,拜魁星。他輕聲透底,少頃木棠會去,如果你有願一同參拜,殿下不會不許。


    總而言之,如若她不去接迎長公主,自然不會遇見典軍老爺;不遇見典軍老爺,自然不會知道朝聞院有拜魁星的祭壇;她不知道自然就不會猶豫思襯後動身前往;她不在那一瞬間踏入朝聞院,自然就不會看見令她永生難忘的那一幕——


    那是個血淋淋的腦袋,典軍老爺一劍下去,就和掰斷玉米棒一樣,幹脆利落就掉下來。鮮血瞬間噴了他滿頭滿臉,燭火燒透了燈籠,他迴過頭來。


    文雀兒時在家連殺雞都不敢圍觀,幫父母磨些豆子就算頂天。初入皇宮,還曾因宮人口耳相傳的那些鬼怪故事嚇得接連幾晚夜不能寐。所以她必然要信奉胡姑姑關於黑白是非的堅持,人間無冤屈、罪者各伏誅,守正道格本心,自不懼外物侵擾。


    可那個腦袋咕嚕嚕滾到她眼前,那樣一雙赤紅的眼睛瞪圓了、仍似怒發衝冠。什麽陰司報應、什麽其罪當誅瞬間便一錢不名。她唯有逃跑、逃跑、卻總逃不開那怨毒陰狠的眼神。他或許已經纏上了自己,已經記下了自己的容貌身形?文雀擠在瑜白和瓊光中間,眼前怔怔地總是朝聞院內血色漫天,連鼻腔內都聚起越來越濃的血腥氣,使她幾欲作嘔。


    她最後是偷跑去了正堂,要替了下堂婢守床——期間還險些被院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仇嘯嚇到失聲驚叫。這夜太長、太長,長得令人心驚肉跳、長得令人無法忍受,後來連木棠都起身下床來,與她並肩坐倒在地,就硬受著長夜寂靜。直到第一縷晨曦破曉,文雀狼追狗攆般就跑出門去,說要去寶華寺上香,還一定會替木棠捎一柱。木棠接著也很快離開,朝聞院和鬱芳軒內卻接連撲了空。殿下早已離開去了早朝,想來該是一切無恙。她望著燦爛朝陽,無端地、忽而從胸膛裏破出一聲大笑。


    她好快活,好暢快!她大口地唿吸吐納、就差把心都吐出嗓子眼!來不及迴協春苑,她接著拐去照壁外,正撞見好一場熱鬧:太陽打西邊出來,薛綺照難得的殷勤,不僅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甚至早早去府門外候著,還順手扯了段舍悲一道。眼下連小之也跑來看熱鬧,王府的主子們可算是湊了個整齊,跟在一旁的庶仆丫鬟更是數不勝數,烏泱泱的人群推推搡搡,很快就將木棠擠出去——嘿!瞧這陣仗,不知道的人,隻怕還以為王府大喜呢!


    木棠彎了嘴角就是要笑,這樣明媚的好日子,她繼而卻克製不住地遍體生寒。一夕之隔,已恍若經年。曾也有這麽一個和風煦暖、不熱不寒的好時節,粗布衣衫的他行走在身畔,輕輕牽起她的手,走到人海中去、走到雲端上去;她以為自己已然夠到了天際。


    可那捧陽光,或許終究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所有驚鴻一瞥的、終將轉瞬即逝。


    陰謀算計、刺客追殺……從前她隻知身受潑天富貴便逃不得重任在肩,更知外人道光輝燦爛、貴不可言的,實則是枕戈待旦、朝不保夕,可她何曾親身經曆這般險境?宜昭容能為陛下分憂解難、馨妃娘娘能為陛下寬心抒懷,段孺人可為他打理府中瑣事……而她自己呢?就算今日等到了戚晉,她又能做些什麽,幫他追緝真兇麽?


    她站在角落裏,偎著一缸清蓮。晴空碧色天在水,洗粉吐白雲生蓮。她卻看不見蓮花灼灼,隻見有蓮瓣悄悄卷起,幾近萎靡枯敗;隻見清水渾濁,靜波攪起漣漪——榮王迴府,儀仗盛大、四麵喧囂簡直要倒過了天!她忽地想起《千字文》裏曾背過的幾句:“戶封八縣,家給千兵;高冠陪輦,驅轂振纓;世奢侈祿,車架肥輕。”用在此處簡直再合適不過。初入王府時她心有餘悸,後來日漸糊塗,從不曾想入宮當時為宮殿樓宇、皇家威儀所震撼,她甚至不以他為榮王殿下。可是這一日總要到來。數不盡的人影子從身側滾過去,鬧哄哄的,卷得她悶頭打轉。陽光散了、輕風冷了,摩肩接踵之地空空蕩蕩,隻留下些許水沫。夏日將盡,時殊世異,何止這些蓮花大限將至,連協春苑裏頭,不知何時都鋪了落花一地。白色的是女貞、橘紅的是萱草、金燦燦的是金絲桃、還有粉白落泥的,是合歡。昨夜無風無雨,她不曾注意是從何時起,今兒兩朵、明天兩瓣,就這麽一點一滴聚成這一副初秋景象。小之說踩著嬌嫩、看著漂亮,何須辛苦掃去。可當少了滿院歡笑、少了人來人往,她獨自一個站在這裏,舉目四望、眼見卻唯有一片狼藉。樹上生、地下死,這是這麽涇渭分明,毋需自欺欺人。就似昨夜朝聞院內,一刀生、一刀死,陰陽兩隔、簡單得卻就像一次唿吸。


    她邁進西廂房,返身闔嚴了房門。


    她最初或許當真是害怕的,可後來又想拍手稱快,現下覺著自己無情無義,轉瞬又自恨黑白不分。她下意識想去朝聞院論辯,可那曾經出入自由的冷清地如今撒著一地血、燒了半宿火、圍了三層親事。為防驚動闔府上下,還在仔細清掃。他們這樣說。殿下在鬱芳軒。那原也是個聽琴賦詩的風雅之所,風月花鳥勝於桑竹庭、卻遜於協春苑——他現在可在那裏?段孺人賢良、段姬美豔、薛娘子潑辣、小之嬌憨,還有數不勝數各具妍態的婢子,一個個塞滿鬱芳軒。他卻不會樂在其中,他必然隻覺得吵鬧。他卻絕無暇分心,但更不可能如往常一樣腿一邁就走到協春苑裏來了。


    可她還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昨夜他說了那樣多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記得,甚至眼前像繞著團霧、隔著陣雨,連他的模樣都不曾看清。他曾否受傷,無論是刀劍還是剮蹭?他曾否受累,無論是昨夜還是今晨?他曾否負屈,無論是慶祥宮還是正元殿?昨夜之事不是安然無恙這麽個簡單結果,追溯元兇、朝政動蕩、甚至還有最初、生死交錯的驚悸,樁樁件件都足夠他心焦神疲。


    而她卻居然無能為力。


    她隨意不再是奴籍,卻依舊無足輕重、沒名沒姓,連迎他迴府、站在他身側都做不到。昨夜她不曾問問他,今日花落了,便沒有機會了。二哥必然守在近旁寸步不離,她除了等著小之迴來,還能向哪去打聽消息?


    她大約是在哭。


    她迴身打開門扇,她不願再哭。


    荊風再見到她時,她是笑著的。吵吵嚷嚷的女眷剛散了幹淨,鬱芳軒內愣了一會兒,戚晉放下茶盞,倒靠在圈椅裏,揉起太陽穴。他接著會問出些什麽,荊風心知肚明;他甚至還站起身,顯然迫不及待。


    木棠就是在這時候進門來。


    她發間落了朵合歡,外粉內白,似春日風絮,捉摸不定、閑愁幾許。戚晉伸手輕輕捏住,望了些時候。


    “早朝、出了事?”


    “昨夜疑似燕人行刺。秦家想出兵。”


    “出兵?”


    她眉頭一跳,好像吃驚不小。戚晉便拉了她來主位坐下,自己倒蹲在一旁:“無妨,暫時壓住了。等此事水落石出以後再說。不必擔心。你昨夜……”


    “這些無關緊要!昨晚是已經審清楚了?如果真的是燕人,上次衝著陛下,這次衝著你,總不能就這麽輕易吃了啞巴虧。我的確曾聽說秦將軍英勇無比,曾立過不少功,年紀輕輕就是大將軍……”


    她話音未落,卻聽戚晉嗤聲一笑:


    “那是衛國公還健在的時候了。如今秦家軍在京城駐紮一年有餘,不日日操演,哪有那麽容易上得戰場。再說就算要出師,也輪不到他掌兵。能做常勝將軍,可不一定就拿得住帥印。人就是個血氣方剛的愣頭青,若帶著屬下一起心浮氣躁……”


    他說著又搖頭,自己反駁掉剛才這番戲謔:


    “或許是我多慮。他這號三箭定天山的人物,也許正應出征。同燕人作戰,。畢竟要的就是速戰速決,否則漠北苦寒之地,敵方占盡地利,又盡是騎兵,拖一日,勝算便少一分。再者有他長兄相助……但楚國那邊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情況,上次楚使在我國境內出事,呂公擬定的交代尚不知他們是否接受。再加上燕人稱降……如他們不肯借兵。麻煩隻會更大。”


    “對了還有,你之前說賑災的錢都很緊張,但要是要出兵的話肯定要一大筆錢。湊得夠嗎?還是就定了一定要打,我總覺得不論怎麽說,還是不打仗比較好。你不也說沒有確定,昨晚上就一定是燕人做的麽?”


    國庫緊張那還是她初入王府、五月份時候隨口一提,戚晉沒想到她居然還記得清楚,忍不住便笑了。他本該問問她是否安眠,可有疑懼,再三保證安慰、或許再加上一個擁抱。可此時此刻他竟然發現,他的木棠,從來都不需要,一點也不需要。


    她已經選擇了義無反顧的勇氣,就像那夜桑竹庭外,驅散雲雨、擁住月亮。


    所以他笑了,從欣慰到驚喜,從感動到疼惜,他握著那朵合歡,越笑越停不住。於是木棠便也笑了。她本鼓足了勇氣、扔掉了顧忌,不管自己是什麽身份,不去和段孺人她們作比較,橫衝直撞地來了,她隻想看看他好不好。而看著他眉梢眼角的笑,看著他生龍活虎的笑,她更是什麽都不在乎了。朝政紛擾又如何、九死一生又如何、雲泥之別又如何?


    她不過隻想看他笑笑。


    “我要是說錯了你糾正就是,嘲笑我……我說的不是事實?有甚麽值得可笑?”


    “是是是,你說得對極了。我這是高興,高興我怎麽有個你這麽聰明的……”


    她甚至有了故作嗔怪的閑心,他跟著就長了信口開河的逸興,隻那句子終究斷在半道。笑容僵在麵上,他想要掩飾、卻總要變成竊喜;飛快一掀眼,又變成試探打量。倒是木棠接過合歡自己簪在耳邊,落落大方:


    “是朋友。”


    她這句話說得分外鄭重,可在戚晉看來卻好像嗬氣如蘭,將股清風吹到心底裏去。尤其那朵落英,襯得她潮紅的雙頰愈發嬌俏。她就像是朵合歡,溫柔卻撓人;她曾經沾過泥濘,捧在手中才會這般沉甸。


    朝聞院未植草木,是因為有她這朵合歡,便已足夠;鬱芳軒花香擁擠,與她這朵合歡相比,卻不值一提。


    “你算什麽朋友。”再開口,他卻偏要說起反話,“整半日不見人影,不知我多……不知關心體貼,也能算作是朋友?我差點就得登門去請你!”


    “可到頭來還不是我來找你?先前你身邊美人那麽多,除了小之、薛娘子、段孺人,一個個的,可恨不得看緊你、一步不離的!我哪裏和她們爭搶去?”


    “她們不過也是害怕罷了,”戚晉隻聽出她揶揄之意,卻聽不出其中暗含的醋味,隻應聲笑道,“來看過了定了心,這不也都迴去了麽。從前朝聞院,你可是想來就來。我還得陪同磨墨、為你答疑解惑,這般待遇,可不是比她們強太多?”


    “可段孺人……她們,在正門等你的時候……”


    她坐正了身子,不打算再自己東想西想了:“我實話實說,我昨天晚上真的很怕,剛才有一會兒、也很怕。但現在不怕了。照壁旁的蓮花快枯了,協春苑裏也有些花落了,這本是尋常事,反正秋天快要到來……總之,有些事情我不打算去害怕了,除了朝聞院,就算他們打掃了,可能依舊血腥氣重。”


    “好,我搬去桑竹庭。”戚晉說著,要趁機再一刮她的鼻尖,“你這般盛情、實在辜負不得,我就在桑竹庭為你守著門庭,看你、還有何要懼?”


    “我不是說求你……你分明早就打定了主意,還要賴在我身上!”想到那桑竹庭距協春苑更近、隻隔了一片業已荒蕪的菜畦,木棠就覺得心下有火在燒。她於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賭氣一樣,把笑臉藏在風裏。戚晉下意識伸出手,正好接住她發間飄落的合歡,像掬起一捧水,拈了一縷空氣,若有若無、總牽得他心神蕩漾。其後段媵侍求入叩首說了些什麽,他也全心不在焉,直到聽到明日午後的詩會還將邀請闔府上下同樂時,才肯抬眼來,看一看自己都不曾記得的這號人物。段姬,好像是、段舍悲房裏的陪嫁罷,做低伏小這戰戰兢兢的模樣,倒和從前那丫頭有幾分相像。所以他興致衝衝就準了,甚至如果不是還有要務在身,屆時也是要去助個威的。段姬謝了三次恩,一路直到迴了清輝閣廂房才就著冷掉的茶水喘氣。身邊婢子沒個眼色,還在擔心她自作主張,會不會犯了主子娘娘的忌諱。


    “主子娘娘隻說要請劉家新婦,媵侍您卻說所有人,豈不是連丫鬟庶仆也全算上了,到時候會鬧成什麽樣子!”


    段姬放了茶盞、隻是苦笑:“你忘了進去之前,我們聽見了什麽了?”


    婢子將眉頭一擰,張嘴就要說些刻薄話,段姬卻僅僅是搖了搖頭。殿下對那小丫鬟何種態度,她今日已經聽得一清二楚。嬉笑、打趣,怕是長公主近前也沒有的自在!再想想先前樁樁件件,先是荊典軍親自護送迴鄉,後又留宿桑竹庭;主子娘娘不置一詞,倒將猜測說嘴的下人好一通責罰。“你還要步其後塵?時至今日,你怎麽敢取笑於她,還覺得那個叫木棠的小丫頭隻是一廂情願?”


    “老天爺啊!”婢子驚叫一聲,“那可不得了!憑她那副長相,那個出身,還能踩到了媵侍您頭頂上去不成!她隻是個奴婢!”


    “早就不是了。”段姬一籠身上月白的紗衣,依舊是搖頭、依舊是不鹹不淡,“隻要殿下開心,踩就踩了吧。咱們不過討口飯吃,何必去觸殿下的逆鱗?如今既然殿下喜歡她,咱們就幫襯著她點,沒壞處。就像方才,殿下知道她也可以參加詩會,肯定想辦法幫她出風頭。你沒瞧見,殿下當時笑得有多真心?”


    “可、萬一叫太後娘娘知道……”


    “少說幾句。”段姬啐她一口,“隨機應變,如果實在是……咱們不用明著奉承,和協春苑交好就是了。真到那時候……”


    “總會有那時候。”


    連身邊的婢子都忿忿不平,段姬又何曾是真心為旁人歡喜?何況是這樣卑賤的小丫鬟,甚至遠不如自己的小丫鬟。沒有靠山、沒有容貌,卻竟然有這樣曠古爍今的運氣?不,世上沒有這樣便宜事,不過是運氣、一時走運而已。殿下保不住她,殿下不會保她,殿下不可能真心喜歡她。那小丫頭怎麽知道,等過了這段飄在天上的日子,她會摔得多慘。


    仿佛為了唿應她心下哀戚一般,外間的狂風突然卷起來。門扇推開、珠簾撞響,滿院落英繽紛,她竟駭得撫住胸口連退好幾步。或許她原不該趟這混水,安安靜靜過日子就是了,何苦自找麻煩。可殿下那時的笑卻做不得假,萬一這丫鬟真是良人,萬一人當真命裏顯貴……


    她得先看看這小丫頭作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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