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風醉得不是時候、醒得不是時候、出門更不是時候。戚晉和木棠最初徹夜對飲暢談那次他不在身邊,因此對小姑娘的酒力有了錯誤判斷。本以為陪上半碗就頂了天,沒想到這一遭幹脆去了半條命:連塞外搏殺狼群那迴都不曾這麽難受。他原本趁去廚房取水的間隙,還討了仇嘯新得的小半罐青蟬小曲[1]。此酒入口綿、後勁大,多摻上些水根本喝不出酒味,過兩個時辰卻必定要倒。戚晉換酒、換去的實則是這樣加了料的“白水”——哪能真如這人的意,平白由他發瘋不睡覺?


    可荊風比他倒得更早。


    貼身暗衛幾乎沒有在床上睡過一個整覺,大多時候都是兩眼一眯、說睡就睡,說醒就醒,醒來立刻拔刀就能戰。然而今天他稀裏糊塗掉下榻來給木棠讓了位置,自己甚至有些站不穩當。屋內情形更是看不清想不明,他隻知道殿下在焦灼、於是兩腳就往外走——


    然後迎麵卻見著最不該撞見的人。


    曹文雀受胡姑姑耳提麵命,有無數條奉為圭臬的死規矩。“白日不宣淫、入夜不縱酒。”這是其中無關緊要、幾乎與她無甚關係的一條。可是現在醉醺醺的典軍老爺就站在她麵前,護腕鬆了一隻、絹甲歪去左半邊、盤領略開、短勒烏皮靴發皺。他眼睛腫著,又猛一下站直,低了頭,就杵在麵前幹淋著雨、不知迴避,也不錯身離開,分明是自知理虧。要職在身、還要偷閑好酒,這豈是君子所為?文雀瞧他的眼神便淡了,開口問起話來,往日那欲說還休的嬌羞也散了:


    “敢問典軍,木棠可在裏麵?”


    瞧,連“老爺”這稱唿也給免了。她端起架子來,唯剩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漠態度。荊風尚且搞不清內堂情況,於是也清清嗓子,隻道“不方便。”


    “木棠不願如實道來,典軍您也要遮遮掩掩,府上的奴婢們倒是捕風捉影,有些話傳得厲害。”她走近兩步,到底舉高了傘,給他遮上半麵,“木棠年紀小、不懂事,做事不計後果,如果此事傳到、清輝閣去……”


    處置交頭接耳的奴婢,是清輝閣傳的令;停職傳出消息的親事,是段孺人請教親事典軍魏奏拿定的主意。前腳送走了文雀,後腳便有親事如此迴報,荊風覺得還當安排些什麽,戚晉卻在榻邊發怔,好似什麽都沒有聽到。


    天光漸漸亮了、又暗了,宮內的人來了兩撥,這人隻做不知。後來是那馬靜禾親自跑來:太後聽得王府一大清早便請了江院判,又見戚晉關門閉戶,隻當他昨日被自己氣出了好歹,險些自己個就要出宮來探。戚晉這迴終於不得不出去了,他陰著一張臉,馬靜禾應當看得清楚,可是她接著卻道:“殿下既然無恙,那國舅爺的事可半分也等不了了!怕是明兒個就要上刑場!太後內外憂心著怕得大病一場,殿下可快些、拿個主意,別再拿身子不適當借口糊弄太後!”


    “……我、無能為力。”


    荊風在屋內聽得懸心,木棠恰巧也睡醒了來。馬姑姑捶胸頓足的聲音一絲不落傳進二人耳朵裏,她將要奪門而出的二哥拉住。


    “太後不過說你幾句,便是一時氣急說了重話,殿下也該體諒她苦心,怎麽還像兒時一樣,賭起氣來就關門不出,今兒連朝都不上!你可知你嚇壞了太後?眼下還有正事要忙,奴婢知道你不是真絕情絕義……”


    “我是。”


    馬姑姑一時頓住,好像不知該如何是好。木棠則悄悄湊到二哥耳邊:“他、到現在都沒出過門?早朝真都沒去?”


    “你燒著、殿下不放心。”


    “我……”小姑娘有些反應不過來,自己一摸額頭,又去試荊風的溫度,“好像是昨夜淋了雨……外麵的雨好像、還沒停?”


    “總比昨夜小。”


    就是這麽一句話,教木棠坐起身來,肅穆了麵色,拉住荊風好一陣叮囑。後來荊風出門去傳話,正是他二人僵持時候。戚晉聽罷先一看他,再一望屋內,重瞳的眸子左右動動,終於執手,對馬姑姑行下一禮:


    “此事並不是不可謂,隻是、需做些手腳、借些玄學因果……我去各處走動就是。忙起來顧不得入宮請罪,煩請姑姑一定照看好母親。切勿讓她心急上火、有個什麽閃失。”


    馬靜禾顯然是聽了太後吩咐,聽見他滿口答應還不放心,一定要追問細節。戚晉便用“天機不可泄露”來搪塞:“茲事體大、不敢走漏風聲,否則若舅舅真丟了腦袋,姑姑肯以命相陪?”


    作為兒時教養姑姑,馬靜禾最是知道他脾性,眼下也唯有眼睜睜放他大步離去,自己想個說辭迴宮去複命。太後不是個好糊弄的,其侄女更不是。午後木棠自己迴了協春苑,在文雀之前,是小之先急不可耐跑來逼問:


    “你怎麽又生了病?江院判是為你來的?怎麽說?可開了藥?要養多久?昨晚上好大的雨,你去桑竹庭幹什麽?還有昨天下午,荊哥哥陪著你又去了哪裏?難道家裏又出事了?你有什麽事都告訴我,別怕那些嚼舌根的,段家姐姐都已經罰了他們了。但你昨晚上既然和表兄在一起,他怎麽樣,睡得還好麽?”


    長公主劈裏啪啦拋出一連串問題,木棠隻咬著最後一條反問,對麵直搖頭,說這是她表兄的老毛病:“一到打雷下雨的壞天氣準得做噩夢。當時在宮裏頭,有莫姑姑晚上陪著好像還能好些。後來好像越來越嚴重,有時候他自己都不肯睡覺,寧願一晚上睜著眼睛硬熬著,可這樣也不好受——他不做夢,難道就不會想起以往那些事情嗎?”


    話說到這份上,木棠自然要刨根究底。小之坐到床邊上來,揮手把憋了許久還有話沒問的文雀趕出去:“十年前的事兒了,晚華姐姐生病來著——就是六公主,你應該聽過——在兩歲上歿了,就在打雷下雨的晚上。表兄那時候還小嘛,怎麽都過不去,積在心裏麵就成了個疤。之前三表姐和四表兄也是小小時候就去了,但他沒親眼見著,又不是皇姑姑所出、一母同胞,說起來也不至於有多傷心。可是晚華姐姐呢,她如果還在的話,表兄對她或許要比如今對我還要好許多,我興許都要嫉妒她。也是她不在了,表兄才格外對我好——皇姑姑總說,之前讓他帶我出去玩兒,他還總嫌我太小一隻不答應呢。”


    “……是因為這樣,你的乳名才叫小之嗎?”


    “最初是皇舅舅隨口這麽說的。我一歲時候吧,過年、爹爹帶我進宮去。皇舅舅抱著我就說怎麽這麽小一隻,不如就叫小隻,小隻又不好聽,皇姑姑說就叫‘小之’。爹爹那時候還不同意來著,說這樣叫我怕是長不大了……”


    她嘰嘰喳喳說著,忽然陷入沉默。


    國舅、的確是看不到她長大了。


    木棠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得知了真相,先岔開話頭,等到晚些時候見了她表兄才提起來。“我、一會去告訴她。”戚晉簡單應了、又扶她坐下,“你感覺如何,燒可退了,藥可按時喝了?”


    “國舅爺……”


    “明日午後。我陪小之去。”


    “那太後娘娘……”


    “你給我出的法子,至少能瞞她到最後一刻。或許、再尋個身形樣貌相似者、也能一直瞞下去。


    “可我不能瞞著小之。如你先前所說,我不能連道別的機會都不給她,這未免太過殘忍。”


    木棠則將他握住:


    “我和你一起去。”


    宣清長公主戚綽玉這迴罕見地沒有哭鬧、更沒有撒嬌放賴。她坐在遠處薛家茶館樓上,躲在表兄懷抱裏、牽著姐姐的手,聽見浪潮般的怒罵變成浪潮的歡唿,抬頭,是纏綿了三日的烏雲瞬間散盡,陰雨驟停、陽光遍撒,那歡天喜地矯手頓足的、便再掀起一層狂浪。迴去時候,戚綽玉一個人走在先頭,她甚至專程繞去朝聞院,隻為了向仇嘯道一句“恭喜”。


    是的,她兒時曾遇見過三次刺殺、兩次綁架,她其實看得懂對方眼中一直藏著股恨意,更清楚知道這恨意根本是衝她而來。她曾想要彌補,可在今天親耳聽著、親眼見著才知道,什麽歉意根本於事無補,他們要的隻是罪人伏誅、血債血償。


    民間有人大做文章、說殺了這罪行累累的惡徒祭天,果然止了大雨,免了如去年那般的一場大禍;朝中卻不曾那般喜氣洋洋:秦秉方是恨今日不過死了一個楊珣,曾經同流合汙的調任的調任升官的升官,一個個現世安穩,經年怨氣吐不幹淨,反教人直犯惡心;司農寺、都水台及京兆府則新領了要務,為了教化民眾稼穡諸事,尤其防洪利水、抗旱治苗,尋訪古論的、著書立說的、親臨稻田的、深入鄉野的,上上下下忙得俾夜作晝,有些數日不曾歸家,大有大禹遺風。其中恩科狀元張經鳴學識廣博、不恥下問,倒是借此造下了一番功績。提出此議的榮王宵衣旰食了好幾日,倒險些積累成疾,還是在老太師責令下省得自己不是務農教學的料,乖乖推位讓賢,迴府來找木棠的麻煩:“你那日提起一場大雨隻怕京郊才恢複的農田又要毀於一旦,這等防患於未然的重業,本就該交由你來做。”


    “當時也是為了讓你裝個忙碌樣子,好騙過太後娘娘去。哪知道你真就這麽忙。”木棠那一場大病已好了七八,又是開了門拿了些瓜果,大半夜不肯就寢,邊消暑邊同他閑話,“不過,小之這次好像是真的忽然就長大了,得虧是讓你少操了好多心。不然,隻怕殿下真要累出病來。隻是太後娘娘那頭、你還要瞞到什麽時候?”


    “連小之都能明白的道理,她偏偏冥頑不化。殺人償命,理之自然,哪容得舅舅一而再、再而三地視我大梁法度於無物?她怕對不住外祖,一定要守舅舅無憂無愁,這反倒、才是真真害死了他。”


    “也不能全怪太後娘娘。”木棠想起小之所言、那位早夭的六公主,心下一時也是酸澀,“她不過也是想守著自己的親人,她過得也不容易,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母親就算日夜擔驚受怕,也不是她殘害旁人的借口;舅舅再如何少時困厄,也不該利欲熏心、犯下數條非死不可贖的重罪;我就算年少無知,卻也不當助紂為虐、冷眼旁觀經年,隻道於己無關。”


    這迴是他、先握住了木棠的手。


    “可惜這些道理,我知道如今才肯明白。何其糊塗、何其荒唐。而就算現在,對母親,我也……”


    他頓一頓,將重瞳的左眼隱在火燭照不亮的另半麵:


    “你為何從不問我,我那日所做的噩夢,究竟是怎樣的。”


    那其實是陽光明媚的一個春日。


    騎射課結束得早,他從馴馬場出來,想法子騙走馬姑姑,揣著替亙弟抄寫的詩文要偷跑去鹹和宮玩兒。那日的風吹得很輕柔,不會使剛出了汗的他覺得寒冷;太陽淡淡照著、又不至於使這早春過於燠熱。彼時的戚晉,不過是個還不認同主仆分別的垂髫之子:見著行路宮人他要歡快問好,見著母親身側的內侍總管則要趕緊躲藏。母親向來不許他同鹹和宮及眷禮殿走得太近,就那年年節,他還因私自推了宮中大宴、跑去審身堂定昭儀及亙弟包餃子聽了母親好大一番淚水漣漣。楊澤在皇後近前伺候,眼睛尖、舌頭長、走得還不慢,將將夠戚晉躲進一旁甬道,他很快就一陣風似地卷過去。定昭儀近來不知又犯了什麽錯,引動父親雷霆震怒,才從審身堂放出來,又閉了宮門挨著禁足。連亙弟為生娘打抱不平,都受了父訓要抄寫詩文百遍。如今楊澤自鹹和宮而出,鬼知道是又憋了什麽壞主意!戚晉幹脆就翻起宮牆,攀著院內的梨樹跳下地去。


    好奇怪,前院尚有宮人來往,他越過垂花門,定娘娘和亙弟所居的後院卻空空蕩蕩。亙弟這幾日在皇貴妃娘娘那裏聽訓習字,現下算算時間,總也也該得迴來了罷。他唿喚幾聲無人應答,就在後殿推門而入——


    這一眼,便是此後十年永無止境的夢魘。


    圓凳歪倒,人影高懸。素服披發吊在梁上的,那不是禁足思過的定昭儀、還能是誰?!接下來的一切在夢中重溫過太多次,掙紮過太多次,卻失敗過更多次。他卻不記教訓,總以為自己當能救下定娘娘,隻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那套動作已在夢中練習得行雲流水,他無數次抄起圓凳,無數次爬上去將她抱住托起,無數次同她一起摔下地來,無數次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太醫……


    然定娘娘在他身側,一次又一次,沒了唿吸。


    那日傍晚,忽而暴雨如注。母親將想要去探望亙弟的他死死抱住,淚水濕透了他肩頭。他想起楊澤,自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將來是要與你爭奪帝位的!母親除了先下手為強,還有什麽選擇?!”


    是啊,她沒有選擇。他自然不能去責怪自己的母親。而他又有何顏麵去麵對自己的胞弟?他害死了亙弟的親娘,又在亙弟最孤立無援的時候離他遠去。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自私自利的道路,於是天罰很快降臨。他最親最愛的小妹妹,隻有兩歲的戚晚,突然就發燒嘔吐,死在了同樣暴雨如注的深夜裏。那是他那麽可愛的親妹妹啊!是他的過錯、明明全是他的罪責!如果他能早些聽進母親勸誡,不與鹹和宮親如一家;如果他能更努力上進討得父親歡心,不讓母親惶惶不可終日;如果他能以誠相待,告訴亙弟一切真相;如果他那日能去早些、不躲避楊澤,徑直衝入後殿救下定娘娘……


    那般明媚的陽光,自此再也不見了。


    “所以……隻有你知道。”


    “隻有我知道。”


    “太後娘娘身邊,我好像沒有見過什麽內侍總管……”


    “畏罪自裁。他當日未曾複命,是徑直出宮、死在了私宅。”


    “那、陛下他……”


    “你在這裏做什麽?”


    木棠滿麵淚花收到一半,戚晉抬頭避讓,卻見戚綽玉獨自一個摳著門框,一雙兔子眼睛竟比他二人還要紅得可憐。她改了國姓,不再是那認罪伏誅的罪人之女,甚至無法為他披麻戴孝——雖然要讓興龍幫那樣的仇家放過她,這是唯一的辦法;可戚晉自己一手放任釀成此等人倫大禍,他自己卻無法一視同仁,還在此矯詞詭詐,維護自己同樣惡行累累的母親……他有何麵目再去麵對她?


    他霍然起身、快幾步,又頓住,該是想要落荒而逃、卻又無法棄他無父無母的妹妹於不顧。綽玉一吸鼻子,徑直將他抱住。


    “我不怪你,表兄、真的。


    “我也、不該再哭鼻子了。


    “爹爹他咎由自取,我為他守靈設堂,那麽多無家可歸的人,卻哪裏有錢、有地、有人去招魂祭幡。他就算處斬、也是太輕,我知道。


    “表兄不應該傷心,我也不該哭。比起你身邊那位典軍、比起興龍幫,比起渭門莊、比起黔中道,我有什麽臉麵、憑什麽哭?錦衣玉食、遍身羅綺,我不思悔過,反倒要哭天理昭彰嗎?”


    才滿十三歲的長公主滿嘴道義、句句報應,一字一頓卻聲聲囁嚅,抓緊了表兄的衣襟。戚晉打蛇隨棍上,也附和起那什麽不知所雲的歪理,什麽心口不一、假冒偽善、嘩眾取寵、首鼠兩端、兩麵三刀、口蜜腹劍、欺軟怕硬、色厲內荏、無情無義、不孝不悌,罵起自己來四個字四個字,簡直毫不留情!


    他一邊信口開河,一麵卻要向內偷看,想木棠是要更加淚如雨下,還是怒火中燒、抑或驚恐萬狀、無以言語?貼身暗衛察覺到他的視線猛地收手,幾個熟透了的柿子滴嚕嚕滾落地上,就差要摔成柿子醬,得虧木棠接得及時。她接著又歎氣又搖頭,自己一口吞下一整個,迴身瞧見戚晉的時候,就剩個果蒂剩在外頭,不上不下的、倒有些尷尬。


    戚晉便看向荊風。


    “空腹不能吃柿子。”親事典軍一本正經,連喝了幾日苦藥的木棠連吸帶吞的把那柿子咽下去,趕忙就喊起冤:


    “一肚子湯湯水水,嚴實著呢!我不就是因為沒怎麽好好吃東西,這會餓了,想啃個柿子——還是小之那貪來的。你們出口成章的說了好多,我一迴頭、我柿子就不見了,就知道是二哥藏了。”


    “你們兄妹倆……”戚晉啞然失笑,可還沒等他講出個四六來,自家表妹卻已然偃旗息鼓、放下執念討食去了,而且自己一麵嚼著,一麵還要向他勸降:


    “果然有好吃的、就犯不上生氣了,表兄,你也來些?我房裏還有,下午送來的……也有可能被文雀給扔了。誒、要不知會廚房……不行,我吃這半個就頂著了,分明晚上沒吃多少的。”


    說哭就哭、說笑就笑,這不還是小女兒模樣,竟全不見方才那般長公主知事明理的風度。戚晉呢?更是裝不下去,他自己要腆著臉來問:


    “除了討要柿子、木棠,你方才,再沒有旁的心思?”


    “殿下要說出來喘口氣,已經做到了,剩下的事情,是對是錯、你自己心裏明白,不是嗎?”


    戚晉一時心虛,無從辯解。他早知道木棠有良策妙法、更有些驚世駭俗的道理要講,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將陳年舊事一吐為快,又在此自輕自賤、有意激她不滿。他實則早想得清楚,卻不願怨恨母親、不肯歸罪父親、更不願追究舅舅過失。隱隱約約的,他總不想做那不孝不悌的惡人,可她、她方才又哭什麽?


    “你說到你妹妹,我想起我阿兄。”


    好嘛,才熱絡起來的東廂房瞬間又冷得像個冰窖,連荊風都要無奈扶額,木棠卻渾然不覺似的,還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傷心、我就哭了;我覺得餓了,就去找吃的;吃的開心,就顧不上傷心。這很自然的事情。不像殿下,傷心的時候要和別人比較說自己沒有資格;忙碌起來甚至顧不上吃飯,要給自己整出毛病來。天下這麽大,一個人比一個人過的慘,一個人比一個人活得好,難道要定個標準,就隻有被認可了的、活得好的人才能笑,活得差的人才能哭?大家出身不一樣,天南地北的,見過的事不一樣,活法也不一樣,但這點感情總是平等的、都有的,自由的,沒有對錯的。”


    屋內的燭火滅了一瞬。她接著毫無征兆地、又轉向小之,險些嚇那孩子自己噎著。


    “小之也是。還這麽小,不用勉強自己的。你現在是長公主,也長大了,但長大不是、就自己要找委屈受。咱們既然傷心難過,就、協春苑關起門來,自己辦白事,別人不會知道。你就敞開了、天天哭,我陪你哭。”


    小小的人兒抬袖擦了嘴邊果汁,吞著口水卻道:


    “不。


    “我,我隻為他哭三天,就辦三天,不用擺設靈堂、不用請神拜佛,簡單掛了白幡,就隻掛正堂一間屋子,隻三天。”


    她說著、再認認真真把麵上淚痕蹭掉:


    “我會好好哭,因為我沒有了爹爹,即使爹爹不是好爹爹,一年到頭、見不了我幾麵,時常責難我,時常又疏遠我,總惱恨我為何不是個男孩;但以後、連好爹爹的念想都不能有了,我要為這個哭一哭;還要為我的壞爹爹哭一哭,所以不能太長久、不能太隆重,簡單置辦、隻三天。”


    木棠抬起眼來,看清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呢?戚晉。今日下午我們一起看見,雨已經停了,你還不肯看見太陽嗎?”


    她說著,將那最後一個柿子遞去。


    戚晉心裏實則已有株太陽,噴薄灼熱一日勝似一日,早使他心癢難耐;還有味複雜滋味,初時酸澀苦口,如今卻沁人心脾,就像手中這柿子。“好,就三天。”這般鬼使神差地應了,他接著喉頭一動:


    “我與你們、一同。”


    祭奠亡母、拜別亡父、悼念幼妹、緬懷庶母:協春苑內、確實需要這樣一場無謂隆重的儀式。興明宮的祭禮卻早已落幕。就在昌德宮後殿明間、無人所至處,獨戚亙一人、更簡短、更簡陋。皇帝含笑而入、試淚而出,站在玉階下,抬首駐足了許久。


    宿仇已結了大半。風停雨歇,明日,是個晴天。


    祭禮第一日,小之睡了懶覺,木棠早起帶上庶仆奴婢布置妥當,再迎了戚晉進門,忙前忙後自無暇為文雀分說因果。荊風自作主張拉人去僻靜角落簡言幾句,成日冷著張臉、擰著眉毛的姑娘就撇了他,跑去向他妹妹噓寒問暖,而且跟著也要掉眼淚。協春苑內一片愁雲慘淡,獨自小無父無母、懼於嚴師寧願漂泊在外的荊風局外人似的,同悲不是、勸和更不是。服白居喪那三人一宿未眠,直到天際魚肚白,正昏沉時候,忽被衝入堂來的薛綺照驚起。


    祭禮第二日,臨丹闕翻了天,鬧出好大聲響,協春苑隻作不知。當晚薛娘子容光煥發帶小公子來守夜,換了他三人暫作休息。段孺人故而也陪同在側、小心翼翼,權當是舍命陪君子。


    然而祭禮第三日,小公子踩著晨曦驚聲哭鬧,薛綺照一躍而起,接著狠狠向楊珣牌位啐口唾沫,扔了兒子自己抬腳就走。段孺人嚇得連聲致歉,又慌忙追出門去,將將與木棠擦肩而過。喬嫂隨後將小公子抱迴,於是再沒有外人在場,這日的祭奠難免逐漸敷衍,到下午時候,這幾人跪著百無聊賴甚至比拚起鬼故事。木棠說夜行孤村的書生,小之講京官家中懷孕投井的婢,戚晉說起前朝廢帝之死,荊風沉默半天,隻道他兒時有次眼花以為撞了鬼,後來果然是假死遁走又意欲折返複仇的兇嫌。“所以結果呢?”小之還要追問,典軍老爺就把臉一拉,簡簡單單隻吐出三個字:


    “死透了。”


    他也不說挨師傅罰整三天沒得睡,也不提自此但凡下殺心必定斬首、無出其右。三伏酷暑天,文雀抱起胳膊,卻已經連指尖都在隱隱顫抖。她該想借故離開,又不敢夜下獨宿,隻能退幾步靠著門框,眼一眯睡起囫圇覺——她本不該偷這個懶:等再睜眼,堂內白幡撤盡、人更是走了個幹淨。她怔然片刻,忽一骨碌坐起,又忽而拔足離去。幸喜王府內就有處佛堂,否則她可不得著急忙慌上五佛山去?


    小之這會兒就在五佛山上,荊風正陪她一起。原本說好是一起出街散心,她臨時變卦非說自己做了噩夢,要荊哥哥陪她燒香拜佛去。“祭禮是不是再續一天?”木棠滿腹狐疑、又憂心忡忡,“可你昨晚睡得不算晚。麵色也不像是被嚇到了,要是說沒睡好,文雀姐姐才是沒睡好的吧。”


    “我是夢見爹爹,我不怕,我還開心著呢!行了這不是個噩夢。隻是他讓我去寶華寺,我自然不能不孝。京郊路遠,又沒什麽好玩,一來一迴太折騰,我和荊哥哥去就成,你與表兄就在長安城裏,隨便逛逛。”


    這出街遊玩的主意原是昨夜由小之先提起的。她一伸懶腰喊起累,整個人接著趴倒在地上,說羨慕人世間自由自在的陽光,不願再困在這白花花的小院裏終日愁眉苦臉。戚晉跟著複議,小心翼翼、卻看向木棠:


    “不若、就去東西二市走走?這些天來,我也實在、想喘口氣。什麽也不去管、什麽也不去想,自由自在地過一天。我想,隻去看看太陽。”


    木棠自然是要同去的,戚晉接著就起了歪心思,非說要偷偷摸摸、易容裝扮,做一副尋常後生唿朋引伴的隨意樣子。他起了個大早,這會兒正把荊風按住,非要人給自己參謀參謀。荊風就在一旁搖搖頭、又搖搖頭:


    “像草莽英雄,恐官兵追問。”


    他便取了那兩片紮手的絡腮假胡,換一身士子的青衫直裰。


    “不夠文弱,不肖學生。”


    第三身粗布衣衫依舊不對味。


    “殿下氣宇軒昂,不似尋常百姓。”


    “這樣如何?”戚晉順手拿起個鬥笠戴在頭上,可算是將那雙重瞳鷹眼遮去了七八分。他自以為得意,荊風依舊要潑冷水:


    “豔陽高照,何用鬥笠?”


    他這麽說罷,終是忍不住自己上手——不過是簡單幾步,先綁上頭巾,再把袖口褲腳全挽起來。“距離遠了,無人會注意重瞳。”他這麽說著,抹了親事些才取的灶灰還要上手,卻被戚晉一把打掉胳膊。


    “胡來!”這人甚至端了榮王的派頭來叱他,“我看你早對本王心存不滿,有意挾私報複!便就是路邊尋常人家,也不曾這般髒汙不像話!”


    “舍不得好皮囊,便換不得自由。”荊風安然以對,又將那盛了灶灰的小碗往前一遞,“京中不乏眼尖如鷹者,譬如秦家。若被看出端倪,讓太後知曉、查得木棠身份……”


    他忍住笑再一拱手抱拳:


    “我為妹妹著想,還請殿下、成全。”


    戚晉怎麽思來想去,反複看了七八九十迴銅鏡,是抹了洗、洗了又蹭,到最後還是認了命、就這麽灰頭土臉進協春苑去——如不是荊風畢恭畢敬跟著,連守門親事都要將他拒之門外。小之打眼就笑,木棠跟著轉迴頭來,不知不覺就愣了些時候。


    “怪你二哥。他出的餿主意,誠心要給人難堪。”


    戚晉別過臉去,木棠跟著就轉過去:


    “……我倒覺得,這樣,很好。”


    收掩了畢身鋒芒,他的確像是市井小民、平平無奇,可在她眼裏,那重瞳的眸子、鋒銳的眉梢、一樣樣照舊光華逼人、貴不可言。所以她照樣不敢與他並排而行,出王府後甚至先趕了好幾步路。算來隻有入宮之前,勉強算是與良寶林一起遊玩過一番,其後不是全心陪著小之、便是趕著做事來去匆匆,她實在也想有閑庭信步、安步當車曬著太陽、路過一間間鋪麵的清閑時候。深吸口氣,她連腳步都變得輕盈,戚晉背著手跟在身後,直到拐到正街上,才猛然追上去一步,再自然不過地挽起她的手。


    陽光漏過樹縫,她有些發怔地仰頭望去。縱然視線被蟄得模糊,她卻依舊看清了他的眼睛——苦悶陰鬱不知何時已盡數散去,那雙重瞳的眸子此刻竟如春水般清可見底、甚至隱約可見稚子頑童的澄澈心性。“前麵有逗蛐蛐兒的,去看看?”戚晉見她不應,幹脆轉過全臉來,讓她看個仔細。


    “你二哥心術不正,到底得將這髒汙擦去……你可有繡帕?”


    “我沒有、我不要,我就喜歡這樣。”木棠咧著嘴笑,“我不是嫌棄、我是想說,鬥蛐蛐那種敗家東西,你喜歡?”


    “老三慣愛此道,我旁觀過幾次……你若不喜歡,不去便是!”


    “跟我沒有關係。今日是我、陪你散心,沒有規矩,不顧體統,不管是非。”這是他們出門前定下的“約法三章”,木棠可記得仔細,“你想去就去。那邊人多,我不想去擠,我在這裏等你。”


    “你還記得迴去的路?”


    他這話問的,木棠都覺得好笑,她出府買糖不知多少迴,豈能這點小道都記不明白?戚晉聞言立時喜上眉梢,一刮她鼻子扭頭就紮進人群中沒了影兒。木棠本以為他隻是看看,哪想到沒多時仇嘯就跑來求救,說他方才一時興起、竟還想要問自己拿銀子去賭一把。“那勞煩仇典軍,就說、我肚子餓了,他不出來我就先走了,你看他就不就範!”


    嗬,這人是被拉出來了,但還記著仇呢。沒幾步就有一家羊湯麵小鋪,木棠正想著要大快朵頤一番解個嘴饞,可戚晉偏說起什麽“性屬溫熱”的道理,怎麽都不依。他還拉著木棠轉個身,按她在街對麵那同樣寒磣的小攤前坐下,單要了兩碗米皮。


    “等你身子好了,下次我再陪你出來吃,如何?”


    這還不算,他甚至要店家別放辣椒,何等公報私仇!木棠懨懨將麻醬拌勻,扒了幾口,抱怨說沒有味道。戚晉把自己的碗伸過來,可是與她一樣,同甘共苦挑不出錯處。鬧得木棠唯有向小之討學,不講道理故作可憐:“那這次算了。接下我要吃什麽,你不許再管東管西的,像那老郎中一樣。”


    “隻要你喜歡,吃什麽都行,”戚晉滿口答應,“頂多迴去再多喝兩大碗藥麽,管它多苦,又不幹我事。”


    木棠甩手想去搗他,卻不妨著揚起筷子帶起醬汁濺在兩人身上。戚晉眼睛一眯,立刻故作嚴肅:


    “隻此一身衣服,還被你毀了,你、合該賠我。”


    “你也學我、學小之,找機會就獅子大開口,亂耍無賴。”木棠迴過身去、不搭理他,“那……吃什麽你選,去哪兒我挑。”


    可其實她哪裏有什麽好點子,無非是看見哪裏有趣就往哪跑罷了:去鋪子上挑了塊鎮紙,又圍觀了半場潑婦罵街,鑽去最前頭看了會兒猴戲,後來又跑去觀摩了一番街邊棋局,東逛西跑、漫無目的。這樣漫無目的日子,卻最令她開心。薛家茶館搞了新花樣,請人來說書唱曲,木棠說一定要進去聽聽,最後聽得入迷的卻反而是戚晉。那說書的一會兒吟詩一會兒作對,她連蒙帶猜還是隻能聽個大概,戚晉開初還為她小聲講解,說著說著自己就沒了聲。木棠摳摳桌沿又轉轉茶杯、擰擰袖口又揉揉眼睛,瞧瞧樓頂彩繪又瞧瞧四處看客,視線無所事事遊走一圈,最後不由自主還是落迴在身邊人身上。


    她枕了腦袋,不知不覺也看得入迷。從前和他離得如此之近的時候,從來都沒心思去評判他的樣貌,今日得虧他沒注意,自己這才算是有機會看仔細了。那雙眉毛生得濃密,起落鋒銳幹脆,偏偏走勢平緩,配上略低平的眉骨,竟少了幾分劍眉的淩厲,反增了一絲欲說還休的柔情。左眼重瞳、卻眸正神清;鼻梁直挺,更顯出股桀驁的少年氣;再想下雙唇不厚不薄,平日裏緊緊抿起稍顯刻薄;沉默時一動不動略帶些苦相;這會兒笑起來,卻竟是十足的清爽——上半張臉溫潤如玉,下半張臉棱角分明;旁人卻從來隻畏於他嘴上的威嚴疏離,全對他眼中的赤誠溫柔視而不見;他們隻斥他無情無義,從來不肯憐惜,他也是如此好看俊俏的小郎君哩。


    想想,不過五個月前,她還在宮道上顫顫巍巍給他磕頭呢,哪敢多看榮王殿下一眼?此時此刻,多謝他那身粗布衣衫,遠在天邊的看來竟那樣觸手可及,是要誆她飛出無數的心思,動起不該有的貪欲。一點點,窗縫裏的陽光融化了滴在眼睫,木棠嗅著茶木香癡癡望著他,不知何處覺得酥酥癢癢的,就像是心底打了個顫巍巍的嗝。它不小,卻很輕,足夠把心悠悠晃著顛翻個個兒。不急不徐的風吹著,夢裏人就在眼前坐著,日子正好,陽光正好。她好像,已經別無所求。


    隻要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戚晉卻隻盼著那說書的講快些,將此章結了,自己好趁擊節叫好的空隙鬆動鬆動,順便偷眼去瞧瞧身邊。他本是在悄聲解釋故事的,可木棠心不在焉,他一看那雙滴溜溜亂轉的杏仁眼、立刻連唿吸都緊張,唯有正襟危坐、卻實在如芒在背——尤其她還盯著他,那樣認真的盯著他。此時小之約莫在拜佛,她卻都不會這樣認真端詳佛像;荊風還說不信神佛,如今不也得乖乖跟去?荊風……他想到這先前嘴賤後來手段下作的貼身暗衛,一時又叫苦連天。別是麵上的灰真的抹多了,真變成戲台上的醜角——否則木棠何至於打量他許久,還好似偷偷在笑?說書先生一句又一句,一旁紅衣姑娘撫琴一曲又一曲,他捱得心焦口燥,到底忍不住要借斟茶倒水的功夫向旁偷窺——


    木棠馬上坐正了身,又是撓頭又是清嗓子。可即便如此動作不雅、禮數全無,她依舊還是那樣耀眼奪目的小姑娘。短眉毛似不經意地一提筆,自有種從容而淡雅的可愛;鼻尖微翹,好像平地一座小峰,方才刮過是軟乎乎的,是他這會兒又犯起手癢;她還咬起兩瓣唇,半開牡丹初含露,可要讓人欲罷不能——更別提她那雙眼睛!她的眸子裏有一株熱火,那曾是舍生忘死的炙烈、是誓不罷休的倔強,現下卻是無以傾吐的羞赧,在這黃昏光影中撲騰跳躍著,愈使戚晉燥熱難耐。


    所以先一步,他自己先躲出了門去。木棠隨後跟來,看著不知何時已經暗沉的天色,難免就有幾分落寞。晚間有宵禁,臨街鋪子一個接一個開始收攤,該是迴府、夢醒的時候,可她怎麽能甘願?夕陽紅彤彤映著,他倆拉出若即若離的兩個長影,忽左忽右、一前一後,不似來時相伴執手、竟然一路無話。街邊的樹老了,人稀了,連馬兒噴的響鼻都沉重了。木棠隨眼一瞥,接著卻忽地頓住步子。


    就在前麵巷子口,有個少年牽著匹清瘦黃馬,四下張望著匆匆歸家的行人,欲言又止、又急不可耐。一與木棠探尋的目光撞見,那少年立刻就殷勤起來,手上韁繩纏兩道,硬要將那馬牽到她身邊來:


    “姑娘好眼力!這可是好馬、名馬!摸摸看!還是家父原來走鏢時買的,花了老大價錢!現在雖然是上了年紀,但聽話、經用、聰明!吃得少、跑得快,馱人開犁都不在話下。我家裏養了這數年,實在也是不舍得,可是母親生病,實在沒法子……您要不是試試騎騎,絕對值當!生意要是趕快能做了,我這不正好抓了藥,還能趕宵禁前迴家、伺候母親去!”


    一聽對方是賣馬救母,木棠立刻就心軟了。而且說巧不巧,這馬右腹上有塊銅錢大小的黑斑,可正好與兄長轉投軍役時爹爹托人賤買來送去的那匹。見她神色猶疑,少年趕緊趁熱打鐵:


    “就圖個一時救急,我也不多要,就隻十兩銀子,一分不多,你們牽走便是。”


    木棠咬唇思量半天,小心去探一眼戚晉——平白無故,她怎麽也不好向他討要如此重禮,可這孝子又委實可憐。少年大約也看出這位爺才是主事的,跟上前去天南地北又是好一通吹噓。戚晉不為所動,隻繞著馬瞧了一圈,心中便有定數:


    “耳如秋葉服帖不張,眼似烏木渾濁無光;胸缺肉、尾少毛;氣短鬃長,足白齒黃。近二十歲的老馬,喂不肥騎不住更不能拿來耕田,唯有浪費草料錢,你倒貼都算我在做賠本買賣。十兩銀子,漫天要價?”


    “您目光如炬,內行、內行!”少年眉心一跳,接著卻馬上鼓起雙頰、憨笑愈甚,“是、年紀是大了些,咱家沒條件也沒給喂不好,害的它這樣清瘦,但絕對是良種!怎麽講這西域的寶馬,那當時都是拿金子換的啊!而且您別當買匹馬迴去沒用,那要是出門做生意,走人戶,可不都用得著嘛。老馬識途,這是好貨!”


    “就算這樣,十兩銀子也太貴了些。”木棠後知後覺,也覺出情況有異,“你母親生什麽病,需要十兩銀子看病?看病急著付的診金藥錢都是算銅板,你既然著急就不會去請名醫,怎麽會開口就要銀子?到時候零碎不好算賬,不是麻煩?”


    少年還未答話,突然見戚晉身後已竄出道影子直衝自己而來。韁繩一拋,他登時撒丫子就要跑,可不過才跑出一步,便被脖間利劍嗆住步子:


    “這、這位爺……”才信口開河的青蔥少年人這會兒就嚇得兩股戰戰、麵如土色,他一咽口水,居然到這份上還敢強詞奪理,連戚晉身後諸親事都互看一眼,以為詫異,“您這是大街上,熱鬧著呢,這是、是要明搶不成?宵禁了、金吾衛、還有京兆府的軍爺們巡街呢。您這、您這不放,我可就要嚷了啊!”


    “此非西域馬,而應產自川西。”戚晉順順馬鬃,看都不看他一眼,“盜馬敲詐,送去京兆府法辦。”


    他將京兆府三字說得何其雲淡風輕,那特意收斂的銳氣繼而展露無遺。少年梢一打量,頓覺大事不妙,“噗通”跪下身是磕頭求饒了個不住:


    “是是是!爺您明鑒!馬是順手牽的,但小的確實有老母要奉養!幾位軍、是軍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冒犯了!您、您就將這馬牽去……要不小的再找匹馬送給這姑娘?絕對是西域好馬,不高不壯,吃草不多,女兒家最好騎的那種!白馬!”


    “油嘴滑舌。扔去京兆府讓他們好好查查!”戚晉皺眉罵過,又叫住仇嘯,“但若他家中確實困難,也容緩刑輕判。還有,找失主把這馬買下來。”


    “可你不是說這馬不好?”木棠看著那還有話爭辯卻被不由分說提走的少年,忍不住迴頭追問,“而且既然他是騙人的……”


    “確實是良種,若初學騎馬,老馬也當穩當些。再者,你不是很喜歡?”戚晉說著,突然“撲哧”一笑,“原本七夕女子節慶,我卻沒想好該當送你什麽禮物。也是彼時小之鬱鬱不安,你陪同在側、也無心思慶祝。今日十七,可補了七夕的祝賀,隻是、分明小女兒投針乞巧的日子,我卻送你匹馬,豈非很好笑?”


    “你今天、一直記得,要補這個七夕?”


    “我知道你未曾求姻緣……也不必!”他自己將話頭咬住,“你既然曾立誌要出人頭地,何必求織女,不若拜魁星。”


    兩人邊走邊聊,沒多時已近了王府正門。戚晉再無顧忌,伸手牽住她,一路走迴朝聞院裏。他方才所言遠非一時興起,院中香案早已擺好,藍麵紙人紅角羊頭樣樣俱全,就算木棠不信神佛,這會子為著不辜負他的心思,也點點頭,鬆開他的手,要上前去拜。


    她在軟墊上跪下,膝蓋甚至都沒有落穩——


    一道寒芒突從屋頂躍起,直衝戚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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