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丁範生的腳總算能穿上皮鞋了。可是風光了不到兩年,突然來了一道命令,野戰部隊一三五師換防調離皖西城,705醫院從軍隊序列中劃出,交給地方,作為皖西第三醫院。原705醫院的軍職人員集體轉業。


    丁範生想不通啊,自從當年他在皖南老家參加了新四軍,他就是組織上的人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離開組織,會脫掉軍裝。醫院其他人都換裝了,有的穿了中山裝,有的把領章帽徽和肩章摘掉,穿著光屁股軍裝。隻有丁範生還穿著上校軍服,蹬著那雙曆盡千辛萬苦的皮鞋。他甚至覺得集體轉業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個夢,或者是上級把事情搞錯了。他就這麽穿著一身武裝整齊的上校軍服去找地委書記陳向真發牢騷,沒想到,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陳向真說,你想不通?我還想不通呢!我原來還兼任警備區的政委,我的薪金都是從警備區領,我的住房用車都是警備區的。這下不再兼職了,我的軍裝也脫了,薪金一下子降了三十元,原來住小紅樓,現在住招待所。可是你說怎麽辦?不服從命令?鬧個人主義?那好,你就鬧吧,你要帶頭,我跟你一起鬧。


    丁範生愁眉苦臉地看著陳向真說,老政委你別挖苦我,我也知道一切行動聽指揮,可是我人服從了,我這心裏疙瘩解不開啊!你想我一個日龍日虎的解放軍團長,指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身上打一百個窟窿我都不會裝孬,可是我怎麽就成了第三醫院的院長了呢?組織上還真的認為我丁範生沒有用了嗎,真的要拋棄我嗎?


    陳向真把桌子一拍說,混賬話!讓你當第三醫院的院長怎麽就是拋棄你了?讓你當這個院長,已經是非常重用了!你老丁掰著手指頭算算,皖西解放以後,有多少幹部轉業到地方工作!你不要以為你打過幾個漂亮仗,你就是天下第一號功臣了。我們有好幾個團長政委,有的還是老紅軍,照樣轉業了,有的去當了農場場長,有的在園林當保衛科科長,還有的在殯儀館工作,火化屍體。你憑什麽,就是因為你讀過兩年書,你還以為你是大知識分子?


    丁範生說,我寧肯去當農場場長,我也不想當第三醫院的院長。


    陳向真說,你不想當院長?我跟你說,你還真的不適合當這個院長。你以為組織上都是傻子?這幾年你丁範生作了一些貢獻是不錯。皖西剛剛解放的時候,你勒著褲腰帶帶領大家艱苦創業,白手起家拉起了榮軍醫院,籌建了我軍在皖西的唯一的野戰醫院,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後來呢,醫院建成了,條件改善了,你就渾渾噩噩了,居功自傲,目中無人,在醫院裏搞“一言堂”,耍軍閥作風,貪圖安逸享受,多吃多占。你們醫院的群眾對你早就有反映了,你還執迷不悟!


    丁範生目瞪口呆,瞬間冷汗就出來了。


    陳向真說,你的問題我也有責任。以前705醫院是警備區和專區雙重領導,我這個專員兼警備區的政委,工作重心是在地方。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我們往往因小失大,抓了物資建設,放鬆了人的改造。我們掉以輕心啊,我們太相信我們的同誌了。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剛剛進入初級階段,我們的各級幹部都是經受戰爭考驗的,都是黨的忠誠戰士,在困難的時候都能夠自覺地為黨分憂。哪裏知道羊群裏就出了個駱駝?我們個別人就在我們放鬆教育、放鬆管理的時候,開始腐化墮落了。


    丁範生大張著嘴巴,可憐兮兮地看著陳向真,張口結舌地說,老政委,沒有這麽嚴重吧,我還是艱苦樸素的啊!我的生活都是按照標準來的,我享受的都是該我享受的。革命成功了,進入社會主義了,你總不能還要求我像過去那樣小米加步槍吧?


    陳向真冷笑一聲說,艱苦樸素?你那也叫艱苦樸素?看看你的皮鞋,比鏡子還要亮堂。你丁範生這幾年別的本事沒有什麽長進,倒是學了一手擦皮鞋的過硬功夫啊!


    丁範生說,這皮鞋是組織上發給我的,我得愛惜啊。我要是老是穿著一雙髒皮鞋,那不是丟社會主義的臉嗎?


    陳向真說,老丁你把腦袋伸過來,離我近一點。


    丁範生莫名其妙,骨碌著眼珠子看著陳向真。陳向真鼻子抽動兩下說,老丁你說老實話,你的臉上是不是還搽了雪花膏啊?


    丁範生的臉撲哧一下紅了半邊,躲躲閃閃地說,我這張臉,飽經風霜,粗枝大葉。可我是醫院的院長,我也不能老是一副大老粗的形象,我總得斯文一點吧?


    陳向真笑了,笑得很怪,似笑非笑,手指頭點著丁範生的鼻子說,老丁啊老丁,真有你的,你可真能出洋相!皮鞋是組織上配發的是不錯,可那也不是讓你天天穿在腳上耀武揚威的,更不是讓你冒充斯文的,你以為武大郎戴上眼鏡他就是知識分子了?皮鞋是發給你整肅軍容、威嚴禮儀的,不是讓你天天磨蹭舞廳的。你逮住組織上發給你的皮鞋往死裏穿,這也是一種浪費!


    丁範生紅頭紫臉地說,老政委,我,我沒覺悟,我沒有想那麽多。您要是認為我穿皮鞋是對國家的浪費,那我以後不穿了就是了。


    陳向真說,栽贓!我說過不許你穿皮鞋了嗎?你給我聽著:一、院長先當著,必須當好。再有人反映你貪圖享受多吃多占,我立馬撤了你。二、皮鞋可以繼續穿,但是再不允許進舞廳了。你們那個軍官俱樂部立即封了,改造成業務學習室。三、雪花膏堅決不許再抹了。如果讓我再發現你臉上有雪花膏,我就讓你手下的醫生往你臉上搽酒精給你消毒!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兩腳一靠,哢嚓一聲,給陳向真敬了一個禮說,聽明白了。


    陳向真說,從今往後,705醫院不再是解放軍的序列了,完全交給地方**管轄。要教育全體同誌,從思想上和行動上,都要完成這個轉變,要尊重地方領導。


    丁範生說,我們盡力做好,請老政委放心!


    陳向真說,首先你自己就要做好。不僅要尊重地方領導,還要研究工作方法。以後不再是軍隊醫院了,就不能再搞強製命令那一套了。醫院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的職責,不僅是管理,更重要的是服務。我們是公仆,不是官僚大老爺,不能居高臨下吆五喝六。


    丁範生的冷汗又出來了,說,是,我記住了。


    陳向真說,要講科學,以後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這樣的話了。這不科學,不要讓人家說我們的丁院長是個二百五!


    丁範生眼珠子又骨碌一圈子說,報告老政委,這話我還要說,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人定勝天,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陳向真說,扯淡!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我們要尊重知識、尊重科學、尊重人才。以後,再也不要搞“一言堂”了。黨務工作,多聽聽於建國的;業務工作,多聽聽肖卓然的;家裏的工作,多聽聽老婆的。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這次沒有馬上迴答,立正站著,看著陳向真辦公室裏的那張中國地圖,看了半天才說,聽明白了。


    02


    陳向真的話,丁範生並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有一點他搞明白了,那就是他被人告了一狀。而這個反映他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有兩個:一個是於建國,一個是肖卓然。


    最近一段時間,有種種跡象表明,肖卓然越來越不聽招唿了。集體轉業的命令下達後,705醫院多數人怨聲載道,陷入一片混亂,肖卓然卻平靜自若。在黨委會上,肖卓然還說過這樣的話,醫院本身就是個事業單位、服務機構,轉業到地方,進入到一個新的管理係統,對克服官僚主義和主觀主義也許會有好處。


    對於肖卓然的話,丁範生是理解的。肖卓然的弦外之音是,705醫院由於過去是軍隊醫院,他老丁的那一套行政命令強製手段仍然有效力。而以後交給地方,不執行作戰任務了,業務幹部的地位和作用就要上升了,他老丁的那一套就不靈了。


    幾年以後,丁範生坦誠地說,上級決定705醫院集體轉業的時候,他之所以如喪考妣惶惶不安,之所以在內心深處抱著很大的抵觸情緒,確實有擔憂自己的權威會受到挑戰的成分。


    丁範生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應該說他是有政治敏感性的。就在705醫院集體轉業之後沒過多久,丁範生再次感受到了威脅。秋天皖西衛生係統召開“五年計劃”協調會,要各個醫院上報項目。丁範生把程先覺叫到辦公室,程先覺看完通知說,丁院長,您太英明了、太有遠見了。您當年親自擬定的那個《關於705醫院五年規劃的初步意見》,現在該大白於天下、大放異彩了。


    丁範生矜持地笑笑說,先覺同誌,你也不要一味表揚,你再推敲推敲,要尊重科學哦。


    程先覺說,好,我不過從文字上推敲,大政方針還是丁院長把關。


    程先覺熬了幾個通宵,充分發揮他的強項,把當年給舒雲舒、後來給舒曉霽寫情書情詩的本事拿出來,其主題以當年丁範生夢想的那個宏偉藍圖為基礎,就第三醫院的基礎設施、業務範圍、人才引進等方麵進行了大膽的設想。洋洋灑灑寫了一萬多字,既有理性的規劃,又有抒情的展望,在他筆下的未來五年的第三醫院,將是一座花園式的、別墅式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的新型醫院,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患者住進這個醫院,可以充分體驗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草案拿到常委會上,多數人保持緘默,因為當時有個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全國各條戰線上都在捷報頻傳,社會主義建設蒸蒸日上、日新月異。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丁範生的宏偉藍圖歪打正著地迎合了當時的氣候。即便是覺得有些離譜,但大家還是不好輕易否定。


    隻有肖卓然提出異議。肖卓然說,我同意蓋十八層大樓,也同意按照蘇聯醫院的方式改造住院部。但不是現在,至少應該是在十年以後。現在蓋十八層大樓幹什麽?過去我們還有一個野戰師需要保障,現在成了地方醫院,是皖西地區六個醫院的其中的一個,擔負的任務有限,皖西的患者,需要住院的、能夠住得起院的,全部加起來送到我們的十八層大樓裏,也裝不滿。我覺得我們的規劃還是應該從實際出發,從我們醫院的職能和患者的需要出發。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榮軍醫院剛剛成立,一天早晨出完操,我們兩個在杏花塢東北角的高崗上聊天,你那時候就跟我說,要徹底改變皖西地區老百姓有病不醫、有藥吃不起的狀況,要像蘇聯那樣,建設高聳入雲的醫療大樓。那時候我認為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你還不高興,認為我是土包子。沒想到將近十年過去了,你怎麽也變成土包子了?


    肖卓然苦笑道,那時候我還年輕,過於理想化,確實不符合實際。


    丁範生說,那時候你都有那樣的朝氣,你跟我說,可以暫時做不到,但是一定要想到。我們國家發展了十年,我也想了十年,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們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病人有病不醫、看病找不到門了,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父老鄉親到了醫院就像進了收租院,像狗一樣嗅來嗅去、轉來轉去、問東問西了,我們就是要提供一個掛號、診斷、治療、住院一體化的醫療大樓,我提議把它命名為康民大廈。


    肖卓然說,如果說建設好的醫院,我認為這個草案仍然是保守的。我本人不僅希望把醫院建設成花園式、別墅式,不僅希望有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我甚至還希望辦起自己的新藥研製機構和製藥廠,能夠生產出價廉物美的特效藥,能夠保證患者、保證我們的人民長生不老。可是現在做不到啊!


    丁範生瞪著眼珠子說,那你說什麽時候能做到?


    肖卓然說,依我們目前的經濟情況,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之內準行!


    丁範生說,保守,你太低估人民群眾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隻要我們有正確的路線方針,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肖卓然說,丁院長,話是這麽講,搞動員,鼓舞士氣可以,但是真的實施起來,並不是所有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的。我們又不是孫悟空,就算我們大家再忠誠黨的事業,我們的路線方針再正確,我們也不會七十二變啊!別的不說,經費怎麽辦?


    丁範生說,要什麽經費?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地方現在在大煉鋼鐵,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我看了一下,我們的倉庫裏有那麽多報廢的汽車、器材、工具,我們每個家庭都可以捐獻一些多餘的鋼鐵製品,我們如果在設計上更合理一些、更節省一些,鋼筋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一部分。先蓋一幢七層大樓,綽綽有餘。


    丁範生講完,大家麵麵相覷。丁範生得意地說,同誌們,難道這不是事實嗎?人心齊,泰山移啊!


    肖卓然說,要完成這個規劃,還不光是鋼筋的問題,就基礎設施而言,還要磚瓦水泥。


    丁範生說,這個問題更好解決。還是那句話,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我們第三醫院有幹部職工二百多人,搞義務勞動,自己脫磚坯,自己燒水泥。


    肖卓然不吭氣了,表情奇怪地看著丁範生。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有些糊塗了,我想保留意見。


    丁範生說,那好,我們表決。同意我們這個大發展計劃的請舉手。


    到場的包括於建國在內的七名黨委委員,除了肖卓然以外,全都舉手同意。不過於建國提出來,原則上同意,細節上還要推敲。


    會議結束後,肖卓然迴到家裏,舒雲舒把飯端上來,肖卓然望著飯菜發呆。舒雲舒問,你是怎麽啦?工作上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嗎?


    肖卓然說,何止不順心,簡直是窩心。


    舒雲舒再問,肖卓然卻把話題岔開了,說,吃飯吧,吃飽喝足不想家。


    當天晚上,程先覺登門拜訪,披露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說鄭霍山要和舒雲展結婚了,並且將由丁範生做證婚人,鄭霍山下一步要調到第三醫院工作了,丁院長提名他擔任中醫科主任。


    舒雲舒手裏挽著毛線,她在為兩歲的女兒織毛衣。聽了程先覺的消息,停下手說,怎麽會這樣啊?他們那個訂婚儀式,媽媽根本沒承認,爸爸也迴避了,怎麽說結婚就結婚了?


    肖卓然坐在飯桌前抽煙,沒有說話。


    程先覺說,我也沒想到,丁院長這個人會對鄭霍山這麽看重。


    肖卓然說,哦,你是不是有點酸溜溜的感覺啊?鄭霍山不是你引進來的嗎?


    程先覺說,我介紹他們認識是不錯,但是我沒想到他會把鄭霍山調進來。鄭霍山當了中醫科主任,他還會把我們放在眼裏嗎?


    舒雲舒把毛線套在肖卓然的手腕上說,你是不是搞錯了,鄭霍山一個勞教犯,怎麽能到第三醫院來當中醫科主任,況且他的專業是西醫外科。


    肖卓然說,雲舒你別這麽說,鄭霍山是前勞教犯。而且他改學中醫,成功地實現了中西結合,現在已經是嶽父大人最看好的中醫了。


    舒雲舒說,那也不能丁院長一個人說了算,總得征求你這個分管業務的常務副院長的意見吧?這太不正常了。


    肖卓然說,這年頭,是不按常規行事的。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隻要有決心,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別說鄭霍山到第三醫院當中醫科主任,在丁院長那裏,就是公雞下蛋,都不算新聞。


    舒雲舒說,你是怎麽啦?為什麽這樣說?


    肖卓然不理舒雲舒,轉向程先覺說,丁院長是個好人,是個想做好事的老革命。但是我們都知道,丁院長是一個激情大於理性的人,是一個充滿了革命的浪漫主義的人。丁院長有什麽奇思妙想都不足為奇,我奇怪的是,那麽一個荒誕的想法,居然就由你程先覺變成了白紙黑字。我更奇怪的是,黨委會上,大家都裝聾作啞。程先覺,你認為丁院長的想法真的能夠實現嗎?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指規劃建大樓的事情?


    肖卓然說,還能有什麽事情?


    程先覺眨巴眨巴眼睛說,肖副院長,卓然同誌,你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肖卓然說,說真話、說假話隨你的大小便,但是我不想聽鬼話。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一個領導幹部,你參加革命比我早,按說你比我有眼光、有經驗。可是,有時候啊,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傻子也有聰明的時候。要我說真話,那我就說,丁院長的想法是一相情願,目前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話又說迴來了,現在是大發展年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丁院長的想法雖然脫離實際,但至少出發點是好的。


    肖卓然把手腕上的毛線扯出去,猛地摔到舒雲舒的懷裏,霍然起身說,你程先覺到底還是說鬼話!出發點是好的有什麽用,空想、幻想誰不會?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能光憑一相情願。你們這樣做,第三醫院以後的工作怎麽做?難道你真的希望我們大家都不上班了,搞義務勞動,煉鋼鐵、脫磚坯就能把第三醫院建設成蘇聯老大哥那樣的新型醫院?簡直是癡人說夢!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不是討論能不能的時候,而是討論說不說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說。說了不做,說明有想法,說明不保守。有了想法,即便現在不做,將來也會做成。但是連想都不想,那就永遠沒有做成的時候。捫心自問,我本人並不認為丁院長的想法都是異想天開,我認為早晚會有這一天。第三醫院建設成新型的社會主義醫院,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和你的分歧就是在什麽時候建設的問題,而在必須建設的問題上,我們並沒有分歧。


    程先覺不卑不亢的一席話,振振有詞,擲地有聲,竟然把肖卓然說愣了。肖卓然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說,程先覺,老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離醫學越來越遠了,離政治卻越來越近了。我——祝賀你的進步。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可以諷刺我,但是我還得提醒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睜開眼睛看看吧,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啊!


    03


    鄭霍山後來果然被調到第三醫院當了中醫科的主任。人還沒有到任,先把婚結了。婚禮定在第三醫院的小禮堂舉行,形式是個茶話會。婚禮請柬發到汪亦適的手裏,汪亦適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舒雨霏說,這還有什麽說的,眼看他們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了,這個妹夫,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是他了。


    汪亦適說,不知道嶽父嶽母是個什麽態度,你最好迴家問問,或者跟舒雲舒商量一下。


    已經是深秋了,傍晚刮起了風,空氣中有些潮濕的氣息。兩個人坐在小院裏正發著愁,舒雲舒和肖卓然一前一後地過來了,舒雲舒進門就說,大姐,亦適,這件事情怎麽辦好啊?


    舒雨霏明知故問,什麽事啊,慌裏慌張的,像天塌下來一樣。


    舒雲舒說,看來二姐真的要嫁給鄭霍山了,婚禮還在第三醫院舉行,就在我們家門口給我們難看。


    舒雨霏說,是啊,還搞茶話會,不擺酒席了,像老革命一樣新事新辦呢!你們參加不參加啊?


    舒雲舒說,不參加吧,那就難堪了。全院誰不知道新娘子是咱們的姐妹,咱們不參加,那不等於把家醜往外揚嗎?


    舒雨霏說,那就參加唄,哪有自己的姐妹出嫁不捧場的?我們不僅要去,還要積極地去。這一年多,老二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啊!父母壓,社會壓,咱們姐妹袖手旁觀,還冷言冷語,可憐老二孤軍作戰,真的不容易啊!


    舒雨霏說得動情,說著說著激動了,眼淚刷刷往下掉。


    舒雲舒說,大姐你也別激動,我們做的是有點過分,可是二姐她自己也有責任,她給我們舒家出了多大的難題啊!


    舒雨霏說,什麽難題,她不就是自由戀愛嗎?她不就是愛上了鄭霍山嗎?迴過頭來說,鄭霍山也沒有什麽不好,又不是什麽毒蛇猛獸,還是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先進工作者呢!我們幹什麽要那麽道貌岸然地阻撓人家?想想心裏都不是滋味,我們太對不起老二了。你們要是還講親情,就跟我一起進城去看老二。


    舒雲舒驚問,啥時候?


    舒雨霏說,現在。明天人家就舉行婚禮了,還有別的時間嗎?


    舒雲舒問汪亦適,亦適,你的態度呢?


    汪亦適說,在我們家,我聽大姐的。你們家誰說了算?


    肖卓然說,我覺得大姐說得有道理。鄭霍山即便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但是二姐還是我們的二姐,在她困難的時候我們確實應該拉她一把。問題是在過去這麽長的時間裏,我們一直在保持沉默。現在去是不是遲了一點,有沒有急功近利的感覺?


    肖卓然說這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關於鄭霍山調到第三醫院來當中醫科主任的情況,他事前知道,但並不是通過組織程序,而是先從程先覺的嘴裏聽到的小道消息。這個小道消息讓他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並不完全因為他認為鄭霍山來當中醫科主任不合適,而是因為這件本來連影子都沒有的事情,等他聽到小道消息的時候,就基本上既成事實了,也就是說,丁範生一個人就把這件事情大包大攬了。在會上,他的思想很複雜。一方麵,他也為鄭霍山高興,鄭霍山洗心革麵這麽多年,終於修成正果,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但是問題的另一方麵是,這隻是丁範生一個人的意見,事前根本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就連他這個常務副院長也蒙在鼓裏,就直接由辦公室拿出商調意見和調配方案,而且在會上的所謂研究,實際上就是個走過場,這讓肖卓然感到非常不能接受。


    醫院劃歸地方之後,沒有政委編製了,於建國擔任黨委書記,前不久又參加社教工作隊下鄉去了,醫院的事情雖然是集體決策,但是基於丁範生的資曆和地位,其實除了他肖卓然,沒有誰會唱對台戲。但凡需要表決的事情,有的采取無記名投票,有的鼓掌通過,有的舉手通過。至於采取哪種方式,全看事情的難易程度,同時取決於丁範生的興趣。對於這樣的決策方式,肖卓然是深感憂慮的。


    在對待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的態度表現得比較曖昧,因為這次根本就沒有搞什麽投票表決之類的過場,丁範生讓院辦主任李紹宏介紹了鄭霍山的基本情況,然後就說,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連陳向真書記都說,鄭霍山同誌是思想改造成功的範例,加上我們第三醫院中醫科一直缺乏骨幹力量,現在歸地方了,這方麵要加強。把鄭霍山同誌調來,順應形勢,符合政策。大家議一議,如果沒有什麽大的意見,就這麽往上報吧。


    然後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自然多數都是讚成的。副院長秦莞術說,我也聽說了,這個鄭霍山在皖西中醫藥界挺有名氣,來我們第三醫院工作是件好事。醫政處長周夢蝶和供給處長張邁新都表示同意。據說李紹宏本來是對這件事情持不同意見的,但是自從於建國脫產下鄉之後,李紹宏想當副書記的願望落空,這個人的原則性就不像過去那樣強了,不知道丁範生事前跟他許諾了什麽,他在會上對於鄭霍山的問題也是一反常態地積極支持。如此一來,就是大勢所趨。


    肖卓然最後說,我同意鄭霍山調到第三醫院來工作,但是不是馬上就當中醫科的主任,我看還可以斟酌一下。是不是先當一段時間副主任,考驗一段時間再說?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是怎麽啦?我記得皖西剛剛解放的時候,你多次跟我談過,這個鄭霍山人才難得,用得好就是一塊寶,用得不好就是一堆草。現在萬事俱備了,還考驗什麽?什麽叫培養,提拔重用就是最好的培養。人家表現好了,我們就要重用,我們不去重用,難道留給資產階級重用?


    肖卓然說,我沒有意見了。


    事實上,在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這不是鄭霍山的問題,而是醫院的用人程序出了問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心理障礙,所以肖卓然這幾天一直拿不準該以怎樣的態度麵對鄭霍山,甚至還產生了此時看望舒雲展有急功近利的擔憂。


    舒雨霏說,什麽叫急功近利?我們去看自己的姐妹,想白天去就白天去,想半夜去就半夜去。肖副院長你要是認為不妥,你可以不去,老三也可以不去,我和亦適去就行了。


    舒雲舒說,那怎麽行啊,讓大姐你一說,我也覺得挺對不住二姐的。卓然,我們一道進城吧,我現在就想見到我的二姐。


    肖卓然說,好,我去找兩輛腳踏車。


    舒雨霏說,天都快黑了,路麵本來就不好走,看樣子還要下雨。坐上你那腳踏車,能把屁股磨出趼子,你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我們老三?


    肖卓然說,大姐那你說怎麽辦,難道徒步進城?


    舒雨霏說,徒步哪行啊?你是排頭的副院長,你就不能擺擺官譜,把醫院的小汽車調給我們用一下?


    肖卓然說,那怎麽行,我從來不用公家的車子辦私事。


    舒雨霏說,哦,那你真是天下一字號的清官了。可是我們這件事情,說是私事它是私事,說是公事它也沾邊。我們不是到鄭霍山家裏去嗎,第三醫院的中醫科主任啊!


    肖卓然想了想,還是說,不妥,說到底還是私事。我去找腳踏車吧,你們等著。


    肖卓然說完就走。舒雨霏對舒雲舒說,你們家的肖副院長,真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


    舒雲舒說,他就是那個性格,不過也好,收斂一點不會犯錯誤。


    正說著話,程先覺來了。程先覺也是因為接到了鄭霍山的請柬,來探探舒雨霏和汪亦適口氣的。見舒雲舒也在,很高興地說,啊,這麽說肖副院長也接到請柬了,這下就好辦了。


    舒雨霏說,什麽好辦不好辦的?


    程先覺說,見風使舵啊!肖副院長和你們兩口子是什麽態度,我也是什麽態度。我跟你們一樣。


    汪亦適說,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怎麽能跟我們一樣?


    程先覺訕訕地笑著,走近汪亦適,壓低聲音說,你們的家事,用不了多久也是我們的家事。


    汪亦適嘿嘿一笑說,恐怕是癡心妄想吧,你以為你可以成為第二個鄭霍山啊?門都沒有。


    程先覺東張西望說,哎,你們都杵在這兒幹什麽,肖副院長呢?


    舒雲舒說,去借腳踏車去了。


    程先覺問,借腳踏車幹什麽?


    舒雲舒說,進城去看二姐,明天她就是新娘子了。


    程先覺說,真是死腦筋,這麽晚了,借什麽腳踏車!那段鬼路,一半人騎車,一半車騎人,你讓肖副院長把醫院的吉普車調來不就行了嗎?


    舒雲舒說,卓然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開會都騎腳踏車,他什麽時候讓我們坐過公家的吉普車?


    程先覺說,啊,是了是了。可是怎麽辦呢?程先覺的嘴裏說著,腦袋轉著,突然一拍腦門說,有了,你們先聊著,我去辦點事。說完,慌裏慌張擺擺手,一溜煙走了。


    過了十幾分鍾,肖卓然迴來了,推著一輛腳踏車,老遠就對汪亦適說,亦適,你也幫幫忙,到秦副院長家把他那輛車子推過來。咱們四個人,至少需要兩輛。


    汪亦適說,秦副院長那輛腳踏車太破,根本就帶不了人。你這輛也不行,你是想讓大姐坐大梁還是讓舒雲舒坐大梁?太硌人了。


    肖卓然說,那你說怎麽辦?我一個副院長,跑東跑西覥著臉跟人家借東西,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挑三揀四。


    汪亦適說,我又沒有讓你去借車子,是你自作主張,與我什麽關係?再說你當副院長的臉大,你去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好好好,你有理,我再去找找行不行?


    汪亦適說,算了,那段路難走得要命,弄個腳踏車還是個累贅,不如從杏花塢街上租個馬車。


    肖卓然說,亦適,你可真是少爺做派,租馬車要多少錢,用得著嗎?


    汪亦適說,你不願意出,我們可以兩家分擔,一家出一半,或者去的租金你們出,迴來的租金我們出。


    肖卓然說,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是影響不好,解放軍租馬車進城像什麽樣子?


    汪亦適說,肖副院長別忘了,我們已經不是解放軍了。


    肖卓然說,那也不能掉價,打死不坐馬車。依我看,什麽車也不要了,十公裏急行軍,野營拉練得了。


    舒雨霏說,我是沒問題,但不知道老三能不能吃得消?


    舒雲舒說,這算什麽?在朝鮮戰場上,卓然帶領我們,一夜走了六十公裏,不照樣跟上了嗎?


    舒雨霏說,那是在戰場啊,那時候你才二十郎當歲,現在大家都是三十開外的人了。再說,這天恐怕要下雨。


    舒雲舒說,那也不要緊,我沒有那麽嬌氣。


    意見一致,大家就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就聽後麵傳來喇叭聲。停下步子一看,是醫院的救護車。程先覺從副駕駛的位置上探出頭來問,肖副院長,你們這是幹嗎,散步啊?


    肖卓然說,這鬼路散什麽步?我們進城辦事。


    程先覺說,啊,那怎麽不騎車子?正好啊,丁院長讓我到鄭霍山家裏把他的鋪蓋先搬過來,搭你們一程如何?


    肖卓然喜出望外說,啊,還有這麽巧的事情?我們就是到鄭霍山那裏去的。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上車吧!


    04


    終於下雨了,秋風秋雨。


    這段日子,舒雲展如坐針氈。自從她和鄭霍山戀愛的事情公開之後,她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母親揚言要跟她斷絕母女關係,小妹舒曉霽甚至罵她賤貨不要臉,老大老三一致反對。她在舒家,已經成了人民公敵了。好像隻有父親有惻隱之心,但是父親也沒有公開支持,隻不過沒有參與“圍剿”她罷了。


    轉眼之間,她和舒家生分了。最初一段日子,禮拜天她還迴去看看父母。母親旗幟鮮明地跟她說,你不跟姓鄭的一刀兩斷,你媽就跟你一刀兩斷。你以後沒有這個媽,我也沒有你這個閨女好了。


    母親講這話的時候,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父親。父親吸著水煙筒,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後來她迴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都有大半年沒有見到幾個姐妹了。她的性格不像老大那樣潑辣,不像老四那樣勇敢,似乎也不像老三那樣有主張。她性子慢,重感情,說話慢聲細語,做事有條不紊,可是家裏對她的婚姻大事竟然普遍反對,一不留神就成了眾矢之的,她就沉不住氣了。平心而論,她對於鄭霍山並沒有愛到地老天荒的地步,最初是對這個人有些同情,然後有些好感。鄭霍山不厭其煩地給她寫信打電話,不屈不撓地向她發起愛情的攻勢,她有些招架不住了。終於有一天鄭霍山強行擁抱了她、吻了她,她也沒有太多的反感,稀裏糊塗地就被這個人俘虜了。這畢竟是她的初戀,她沒有經驗可循。漸漸地,她和這個人已經分不開了,漸漸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鄭霍山雖然為人處事有些怪癖,但是鄭霍山對她還是一往情深的。鄭霍山聰明好學,悟性很高。聽鄭霍山給她講他學習辯證法的體會,給她講自然辯證法和社會辯證法的結合,給她講辯證法原理和中醫藥原理的結合,她往往茅塞頓開。終於,她對他的感情由好感上升到敬佩甚至愛慕的程度。鄭霍山在舒皖藥行的工作是一流的,不僅善於經營,也善於管理,尤其是他自己研製的那些新藥成果,在皖西醫療衛生係統很有影響,連續兩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鄭霍山說,他的成績,大的方麵應該歸功於偉大領袖毛主席,是毛主席的辯證法為他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小的方麵,應該歸功於她,是她的溫情點燃了創造的激情,鼓舞了他攻關的鬥誌。可是這樣一個人,他到底有什麽過失,到底有什麽卑賤之處讓舒家不能接受呢?說到底,就是他的那個“前勞教犯”的曆史包袱。可是鄭霍山他現在已經不是勞教犯了,他已經是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先進工作者了,既然政治上都沒有被一棍子打死,那麽難道他就沒有戀愛結婚的權利?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他應該有這個權利。


    事實上,在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在母親口口聲聲要和她一刀兩斷的日子裏,在小妹口口聲聲罵她賤貨、罵她不要臉的日子裏,她也曾動搖過,也曾想過,為了一個鄭霍山搞得眾叛親離合算不合算。有幾次她都想和鄭霍山攤牌,她想對他說,要不,我們分手吧,天涯何處無芳草,離開我,你的生活也許會更幸福。可是,每當她欲言又止的時候,她就會看見鄭霍山那雙熱切的眼睛。一個聲音馬上就會在心中響起,不能!這個人夠不幸的了,這個人的過去已經聲名狼藉了,自己剛剛幫助他從失望和絕望的陷阱中掙脫出來。他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我不能再往那上麵撒鹽。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變得堅強而決絕,義無反顧,越是想到家庭的壓力,就越是覺得鄭霍山的無辜。到了最後,她基本上不迴家了,長期住在發電廠的集體宿舍裏。


    現在,最後的決戰到來了,明天她就要和鄭霍山結婚了。第三醫院的丁院長看重鄭霍山的才華,披荊斬棘地把鄭霍山的工作關係調進了第三醫院,並且讓他當了中醫科的主任,這對她是個鼓舞,至少說明她愛的不是一個白癡。丁院長拍著胸脯說,他要親自到舒家遊說,他要做二老的工作,說服他們接受鄭霍山。她想象不出來,會不會有什麽效果。父親對鄭霍山也是很器重的。矛盾的是,讓鄭霍山這樣一個“前勞教犯”給他當女婿,哪怕感情上不排斥,麵子上也過不去啊!


    同宿舍的同事去圖書室了,剩下她獨倚窗前,望著在風中搖曳的楊柳,一絲濃鬱的憂傷襲上心頭。她想到了鄭霍山,不知道這個人此刻的心情是怎樣的。通過幾年的接觸,她了解他,他看起來桀驁不馴,實際上內心敏感而脆弱,多愁善感,隻不過他是以玩世不恭的態度掩蓋了真實的靈魂。他一再提出結婚,她一再推遲。他表麵上嘻嘻哈哈,內心卻焦躁不安。他怕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他一旦真的失去她,那對他的打擊將是致命的,那她就是世俗的幫兇,她再一次把他推向心灰意冷的境地。


    這時候,她是多麽希望見到大姐啊!在四姐妹當中,大姐吃苦最多,受的委屈最多。雖然大姐也先後幾次軟硬兼施地勸她和鄭霍山分手,但是她知道,大姐有一副柔腸俠骨,隻要她堅持到底,大姐就有可能最終支持她,給她溫暖。這時候她就有點埋怨鄭霍山過於自尊、過於自強,她幾次提出到第三醫院去找大姐,都被鄭霍山阻止了。鄭霍山說,沒有用的,他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們不會理解我們的愛情的。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一切都靠我們自己。


    就是鄭霍山的這個態度,堵住了她去向大姐、向老三和老四求情的道路。這時候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前景,假如明天在她和鄭霍山的婚禮上,她的家人都避而不見,那該是怎樣的情景?那她成了什麽?成了孤家寡人,成了被拋棄的孩子,成了舒家的叛逆。她真的想成為被舒家掃地出門的不屑之女嗎?不,她做不到,她承受不了這樣的絕情。她必須行動,她要去第三醫院,哪怕老三不給麵見,隻要見到大姐,哪怕給大姐下跪,她也要爭取大姐出席她的婚禮,全世界都可以唾棄她,但是隻要大姐一個人出現,那她就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背後站著大姐,就等於站著舒家。


    現在還來得及,盡管外麵的雨越下越大。鄭霍山給她買的鳳凰牌自行車就在樓下。她剛剛學會,還不熟練,上下車還經常摔跤,但是現在顧不上那麽多了。那輛小巧的女式自行車,就是她今晚的救命稻草。


    舒雲展決心定下,想給鄭霍山打電話,可是走到傳達室門口,她又決然地否定了這個念頭。以鄭霍山的秉性,他是不會同意的,他的座右銘是我行我素,寧肯天下人罵我,我絕不求天下人。


    舒雲展不再猶豫了,從二樓的樓梯口拖出自行車,憑借院牆跨上去,搖搖晃晃地衝進雨中。還沒有走出發電廠的大門,就看見一輛白色的救護車迎麵駛來,似乎在老遠的地方刹了一下車,走近了又刹了一下車,終於停了下來。舒雲展想下車,由於不熟練,趔趄了一下便摔倒了。待她從雨中爬起來,老遠便看見鄭霍山像獵狗一樣向她撲來,一把抱住了她,連聲問,雲展,你怎麽啦,你沒事吧?


    舒雲展掙脫鄭霍山說,我沒事,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還要加班嗎?


    鄭霍山說,加什麽班,我明天就要當新郎了。雲展,你看,誰來了?


    舒雲展順著鄭霍山手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洶湧澎湃,和滂沱大雨匯在一起。


    從救護車上下來的,是她的父親和母親,後麵跟著大姐、三妹,還有肖卓然、汪亦適和程先覺。


    舒雲展一邊哭喊叫著爸爸媽媽,一邊向那邊跑去,撲進父親的懷裏。舒南城撫著舒雲展的肩膀,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說,孩子,孩子,爸爸不好,媽媽不好,什麽都不要說了,什麽都不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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