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舒曉霽沒有參加舒雲展的婚禮,不是因為她不想參加,而是因為她太忙了,她走不開。


    就在舒雲展同鄭霍山戀愛不久,舒曉霽也猝不及防地陷入到熱戀之中。她走不開不是因為熱戀,因為她熱戀的人是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著名主持人鴻聲。鴻聲並不是每天都要和舒曉霽在一起,事實上鴻聲能夠躲開舒曉霽的時候,就會堅決躲開。鴻聲有自己的女朋友,名叫潘小雨,也在電台工作,也是一個主持人,而且是著名主持人。潘小雨的著名,除了因為她有一副聲情並茂的好嗓子,還因為她長相非常平庸,嘴唇發青,臉色發暗,麵部好像還有點歪斜。關於潘小雨,皖西有一個促狹的笑話。說有一個浪蕩子弟,每天堅持收聽潘小雨主持的新聞節目,後來這個二流子打聽到潘小雨的住處,就偷偷地跟蹤。有一天兩個人打了個照麵,這個人看了潘小雨一眼,扭頭就跑。不久廣播電台的黑板報上就出現了一首打油詩,致潘小雨——聽見你的音,想壞我的人;看見你的人,嚇壞我的魂。


    出奇的是,就是這麽個醜女,居然得到了皖西最有聲譽、最具才華的著名男性主持人鴻聲的青睞。而且更離奇的是,在兩個人的關係中,鴻聲是主動的,是追求者,潘小雨是被追求者。於是乎,舒曉霽的憤憤不平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舒曉霽和鴻聲同在文藝組,潘小雨則在政治組。表麵上看不出潘小雨和鴻聲之間有多少聯係,但是舒曉霽知道,如果三天之內鴻聲沒有約到潘小雨秘密約會,鴻聲就會魂不守舍,工作中常常走神。舒曉霽最初對這件事情隻是好奇,隻是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但越是留意,她對鴻聲的愛慕就越是多了一分。終於有一天,她發現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個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的主持人。而鴻聲對這位年輕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同事似乎很不在意,他的情商主要都在為潘小雨活躍著。他越是不在意舒曉霽,便越是激發了舒曉霽的戰鬥欲望。終於有一天,在下班之後,舒曉霽攔住了正要匆匆忙忙離去的鴻聲。以下是他們在那天傍晚的對話。


    哦,小舒同誌,有什麽事情嗎?


    有啊,我有一段莎士比亞的台詞,感覺朗誦的時候音色不準,你能不能幫我矯正一下?


    哦,那是可以的啊!明天上班的時候吧。


    上班時間,人來人往不方便啊!我認為那段台詞應該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誦,才能產生韻味。


    啊?(鴻聲顯然猶豫了一下,可能還推推眼鏡看了舒曉霽一眼)啊,那你說什麽時候呢?


    今天晚上,月明風輕,我們去史河公園怎麽樣?


    啊,不行不行,啊,你是知道的,我今天要和小雨共進晚餐。為了這頓晚餐,我已經往她的辦公室跑了兩天了。


    鴻聲,你能不能告訴我,潘小雨到底有什麽魔力?你為什麽這麽死氣白賴地愛上一個醜女?


    啊,你說什麽?(鴻聲顯然吃了一驚,顯然動怒了,聲音提高了)你沒有權利這麽說話,同誌之間要互相尊重。你這樣背後詆毀同事,很不道德哦!你問我為什麽愛上小雨,那是我的私事。打聽和幹擾同誌的隱私,是觸犯法律的哦。你讓開,我要走了。


    鴻聲,你是個傻瓜?你為什麽不看看你麵前站著的是誰?


    哦,知道啊知道啊,是我們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記者兼播音員,我的同事。


    我難道僅僅是你的同事?


    啊?你說什麽,你不要當我的同事,難道你要調走?


    你渾蛋!


    啊,你說什麽,你怎麽能罵人呢?一個女同誌,尤其是在廣播電台這樣高級文明的地方,罵人太沒有修養了。


    鴻聲,你就不怕被那個醜女嚇掉你的魂?


    啊,你說什麽,這樣說太不道德了。(鴻聲顯然被激怒了,並且不再裝瘋賣傻了,他似乎嚴肅起來,逼視著舒曉霽)難道那個……舒曉霽,缺德的打油詩是你炮製的?


    哈哈,哈哈,就是我的傑作,你把我怎麽樣?


    哦,我不能把你怎麽樣,但是我會向台裏的領導匯報。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魔鬼就在我們的身邊。


    這件事情的結果好戲連台,一出接著一出。舒曉霽原先以為鴻聲隻是威脅她,為了擺脫她。沒想到這個傻瓜第二天早上真的找了電台的領導,鄭重其事地報告了這件事情,而且鴻聲還宣稱,皖西人民廣播電台不應該有這樣道德敗壞的工作人員,如果不把此人調離,那他自己和潘小雨就卷鋪蓋滾蛋。


    電台領導覺得這件事情很讓人為難。舒曉霽雖然沒有鴻聲那樣著名,業務上有些稚嫩,但她是後起之秀,而且她主持的《皖西夜話》已經是家喻戶曉了,皖西的山山水水都有她那委婉動情的聲音,把她調離了,怎麽向皖西幾百萬聽眾交代?要知道,組織上培養一個播音員並不是容易的事情,而在那個年代,更換播音員簡直就是政治行為,弄得不好就會產生政治影響。


    當然,舒曉霽是不能替換的,但是鴻聲和潘小雨更是不能替代的。且不說鴻聲在電台裏以一當十,須臾不可缺少,就是一個潘小雨,那也不能隨便更換了。你不說出理由,隨便更換一個新聞播音員,那消息比更換專員傳得還快,那是能夠輕易動的嗎?


    電台領導反複找鴻聲和舒曉霽談話,找鴻聲談主要是勸他大人大量,消消氣,原諒年輕人的無禮。找舒曉霽談,主要是了解她為什麽要寫那首打油詩,動機是什麽?


    舒曉霽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吃醋唄。我愛上了鴻聲,可是他和那個醜八怪亂搞男女關係,我氣不過,編首詩臭臭他們!怎麽樣,那首打油詩才華橫溢吧?


    電台領導說,舒曉霽同誌,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是廣播電台,是皖西最有文化、最有影響力的新聞機構。你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深受皖西人民喜愛的播音員,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低級趣味的事情來?


    舒曉霽說,播音員怎麽啦?播音員就不是人啦,播音員就不能追求自己的愛情啊?播音員隻有在播音的時候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不播音的時候,播音員就是一堆肉。


    電台領導說,看在你對電台工作還有點貢獻的分上,這次從輕處理,你寫份檢查,再向鴻聲和潘小雨道歉,也不一定在正式場合了,他們原諒你就行。


    舒曉霽說,寫檢查可以,可是你讓我寫什麽?那個打油詩根本不是我寫的。道歉就更不必了,我沒有寫打油詩,我道歉什麽?


    電台領導說,那你為什麽說是你寫的?


    舒曉霽說,我說著玩的,氣氣鴻聲那個榆木疙瘩。


    電台領導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響,吼道,舒曉霽你怎麽這樣啊?想想幾年前,你是那樣好的一個同誌,對革命事業無限忠誠,工作朝氣蓬勃,可是轉眼之間,你就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我們大家都快認不出來了。難道你過去的表現都是偽裝?


    舒曉霽哈哈笑著說,台長,你都四十歲的人了,你怎麽連這個問題都不懂?我現在的想法和過去不一樣了,那時候我需要革命,而我現在需要愛情。


    台長說,你說這話簡直反動,難道愛情和革命是對立的嗎?


    舒曉霽說,你才反動!愛情和革命當然不是對立的,可是你這裏有什麽革命?除了讓我們這些播音員天天胡扯說我們的糧食鋼鐵多少多少,比美國多多少,比英國多多少,還有什麽正經事情?幾年前我對革命事業無限忠誠、朝氣蓬勃是不錯,因為那時候我們要建設美好的皖西城,建設無比優越的社會主義製度。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皖西被你們建設成什麽樣了?他媽的什麽高級文化機構?到現在還讓我們這些高級文化人上公共廁所,別說抽水馬桶,就連陶瓷蹲坑都沒有,整個廁所裏全是氨氣,到處都是糞便,蒼蠅攆著屁股叮,我好幾次差點兒暈在裏麵了,你們知道嗎?


    台長大驚失色說,廁所裏還能把人熏倒,那你也太資產階級了。


    舒曉霽說,我不管什麽階級,我要求上廁所不被熏暈總不算過分吧?不改善廁所,我寧肯辭職迴家。我家裏就有抽水馬桶,還是從德國進口的呢。


    後來,電台領導開了會,商量處理舒曉霽。商量來商量去,開除吧太重了,調離吧舍不得,最後隻好找鴻聲和潘小雨做工作。潘小雨說,舒曉霽同誌年輕,可能因為情緒所致,加上家庭條件優越,個性過強,說幾句過頭話,我們大家都不必在意。她的業務很好,聽眾反映不錯,何必因為一點小事讓廣大聽眾蒙受損失呢?


    鴻聲說,她寫那首打油詩,簡直道德敗壞,惡毒至極,你還包庇她!


    潘小雨說,那首打油詩根本就不是她寫的。我知道是誰寫的。區區小事,何必計較呢。


    06


    鄭霍山和舒雲展的婚禮如此這般進行的時候,舒曉霽正被勒令在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宿舍裏進行反思。二姐結婚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如果她據此請假,電台領導也不會不放她一馬。但是她不想請假,她不想看見那對狗男女,更不想出現在那種場合裏,無論那場合是冷清還是熱鬧。


    程先覺在鄭霍山的婚禮上坐立不安。他本來認為這次能見到舒曉霽,或者說舒雲展的婚禮會刺激舒曉霽也未可知。但是舒曉霽自始至終沒有出現,舒南城幾次讓肖卓然給舒曉霽的單位打電話,一會兒迴答舒曉霽在開會,一會兒迴答在錄音,後來幹脆迴答說下鄉采訪了。


    屈指一算,當年的“四條螞蚱”,現在隻剩下程先覺一個光棍漢了。程先覺這才產生了危機感,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問題。就連勞教犯鄭霍山都後來居上了,都有了熱乎乎的小家,而他這個起義的革命功臣、丁院長嘴裏的第三醫院最有前途的後備幹部,竟然還是煢煢孑立,不禁有些傷感。他很想溜出婚禮去看看舒曉霽到底在幹什麽,但是他不敢。


    鄭霍山和舒雲展結婚後,第三醫院給他們分配了一套住房,是原先705醫院的營職幹部宿舍,同汪亦適和舒雨霏前後兩棟,隔著院子喊就能聽見。剛開始住進去的時候,舒雨霏說,你們剛搬來,冷鍋冷灶的,就不要開火了,我多做一口飯就行了。


    鄭霍山說,那也行啊,我們交夥食費。


    舒雨霏說,哪裏來的規矩,一家人吃飯還要錢?


    汪亦適說,大姐,吃飯交錢是共產黨的規矩,為什麽不收呢?鄭經理是拿過高薪的人,他不能白吃我們的。


    鄭霍山說,哈哈,汪少爺真的被改造好了,懂得過日子了。


    有一件事情讓舒雲展挺感動的,婚前鄭霍山拚命狂追她的時候,雖然火力很猛,有時候還動手動腳的,但是從來不動真的。有時候鄭霍山想進一步,她稍稍正色,鄭霍山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一切都留到了婚後。新婚那天,客人散去,兩個人迴到洞房,舒雲展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她將在今天這個夜晚,把自己完整地交給這個人,但是等了很久,不見動靜。鄭霍山像一棵樹一樣佇立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滿天繁星出神。


    舒雲展說,霍山,天不早了,休息吧。


    鄭霍山還是沒動。


    舒雲展說,霍山,你怎麽啦?我們苦苦等待苦苦追求的幸福時光終於來到了。


    鄭霍山說,等等,雲展,你知道我的心嗎?我的心裏此刻波濤洶湧。


    舒雲展說,我知道。


    鄭霍山說,你聽見了嗎?


    舒雲展說,聽見什麽?我什麽也聽不見。


    鄭霍山說,你聽,你聽。


    舒雲展說,我還是什麽也聽不見。


    鄭霍山轉過身來,凝視著舒雲展,神情肅穆,雙拳緊握。鄭霍山說,我聽見了,我看見了——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舒雲展瞠目結舌地看著鄭霍山,鄭霍山張開雙臂,猛撲過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她的頭發上。


    鄭霍山忙裏偷閑,參觀過肖卓然和汪亦適的臥室,迴來後說,他媽的一個假革命,一個書呆子,居然把臥室搞得那麽土。人活著活個什麽勁?一個是吃,一個是睡。一個是進口問題,一個是出口問題,臥室哪能將就?


    舒雲展說,我不懂,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鄭霍山親自動手,指揮舒皖藥行他的老夥計,把裏間的臥室重新粉刷了一下,還貼了白紙,掛上了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幀油畫,還安了一個洋式台燈。每晚做功的時候,鄭霍山要把台燈開著。舒雲展堅持關燈,不關燈就不脫衣服。鄭霍山說,我們是夫妻了,夫妻之間行房事,連老天爺都管不著,關燈幹什麽?互相看著脫衣服,也是房事的一部分。關上燈,黑燈瞎火的,脫了衣服就做功,那不叫房事,叫交配。


    舒雲展擰不過他,隻好半遮掩地依了他。最初幾次有些拘謹,漸漸也就習慣了。但是有一點舒雲展很排斥,新婚的前個把月,鄭霍山差不多每天都要求做功。舒雲展說,哪有這麽頻繁的,好像結婚就是為了做這個,動物似的。


    鄭霍山說,我算了一筆賬,我和肖卓然是同庚人,他比我早結婚六年,就算一個禮拜一次,一年也是五十多次,六年他比我多快活了三百多次。不行,我得把這個虧損補迴來。


    鄭霍山說這話的時候正伏在舒雲展的身上做功,舒雲展過去沒有聽過這樣**裸的話,聽了這話耳熱心跳,一骨碌翻起來說,流氓!沒想到你還有這麽流氓的思想!


    鄭霍山說,你問問你大姐三妹,夫妻之間講這話算流氓嗎?


    舒雲展說,我聽說這種事情做多了,傷身體。


    鄭霍山說,這你就不懂了,說房事傷身體,那是民間的誤傳。其實從中醫學原理上說,合理的房事不僅對身體無害,反而有益。《黃帝內經》和《素女經》都有這方麵的記載。我研究了一下,人在做功的時候,全神貫注,即所謂的聚精會神,全身經絡張弛有致,血脈噴湧,氣流環繞,對於通經舒絡大有裨益。古人雲采陰補陽就是根據這個原理。


    舒雲展說,天哪,你怎麽懂得這麽多,好像你是專門研究流氓學問似的。


    鄭霍山說,這怎麽是流氓學問呢?就算流氓,也是紅色流氓。我過去學的是西醫,懂得人體結構;現在學的是中醫,懂得人體精氣。我研究房事的健身之道,這正是行醫者的本分,絲毫沒有流氓的意思。我跟你說,把房事的問題研究透了,才是醫生的基本功。沒有這個基本功,都是半瓶子醋。


    舒雲展想反駁,但是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於是不再吭氣,任他在身上實踐他的健身理論。


    如此頻繁地做功,舒雲展最擔心的是受孕,因為她在發電廠上班,同第三醫院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相距將近三十裏。過了二十天婚假,她就得去上班。


    舒雲展暫時不想要孩子。有天鄭霍山和汪亦適加班,舒雲展在大姐家吃飯,支支吾吾地把擔心告訴了舒雨霏,舒雨霏愣怔了半天,突然說,你等等,我給你一樣東西。


    舒雨霏跑進自己的臥室,稀裏嘩啦把幾個抽屜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摸出個紙包裹,捧出門外,裏三層外三層地打開,看得舒雲展雲山霧罩。紙包裹終於完全打開了,裏麵露出幾個橡膠製品。舒雲展問,這是什麽?


    舒雨霏說,這上麵有字。


    舒雲展說,是洋文,看不懂啊。


    舒雨霏不說話,拿出一個橡膠製品,找出入口嘴對嘴吹了幾下,橡膠製品立即膨脹起來了。舒雲展看明白了,笑笑說,啊,原來是氣球。這氣球蹊蹺,怎麽下麵還有個奶嘴呢?


    舒雨霏撲哧一笑說,傻丫頭,這哪裏是氣球,這是那個。


    舒雲展還是一頭霧水,傻嗬嗬地問,那個是哪個?


    舒雨霏見說不清楚,便用手比畫,伸出左手大拇指,把橡膠製品套上去,然後說,看見了吧,房事的時候就這樣,精蟲進不了人體,不就避孕了嗎?


    舒雲展起先沒有迴過神來,愣愣地看著舒雨霏一動一動的大拇指,突然明白了,臊得麵紅耳赤,捂著眼睛說,大姐你真是,從哪裏搞的這個鬼東西,趕快燒掉。


    舒雨霏說,你怕什麽怕,這又不是妖魔鬼怪!這是當年我在集中營從美國醫生那裏偷來的。那時候老三兩口子在朝鮮,也是不控製,一不小心就懷上了,吃了不少苦頭。後來我在維麗基地,有一次到醫療所進行例行檢查,那個金發娘們檢查老娘下體的時候,手指頭上就戴著這個東西,她是防止我們這些犯人有傳染病。我趁她不在意偷了一個,放風的時候拿給亦適看。他懂英文,一看就知道了,這東西叫避孕套。我後來偷了不少,本來是為老三準備的,但是等我們暴動成功迴到部隊,一三五師已經結束戰爭任務了,這個就沒有給老三。沒想到現在又派上用場了,真是老天爺幫助我們姐妹啊。


    舒雲展說,難怪你和大姐夫到現在還沒有孩子,原來用這個。


    舒雨霏說,胡扯。我們根本沒用這個東西,你大姐夫想孩子想瘋了,哪裏還搞什麽避孕啊!


    舒雲展愕然道,啊,原來是這樣啊,你這個婦科醫生都沒有辦法嗎?莫非在朝鮮戰場身體受到了損傷?


    舒雨霏笑笑說,我告訴你老三,我在集中營的時候,是個人見人煩的瘋婆子,所以得以守身如玉啊,這一點亦適最清楚。我懷疑是他出了問題,他的自尊心強,這層紙我一直不敢捅破。


    後來就有好戲看了。當天晚上散步之後,鄭霍山火急火燎地洗了,就催促舒雲展動作。舒雲展說,以後要有製度了,再做功,你得先把這個戴上。


    鄭霍山看見舒雲展的手裏拿著一個怪裏怪氣的橡膠玩意兒,眼睛瞪得老大問,這是什麽東西?


    舒雲展像舒雨霏那樣,大拇指蹺著,一動一動的,含笑說,你先別問是什麽,戴上就知道了。


    鄭霍山還是一臉茫然,戴上,戴在哪裏,難道做功還要包紮大拇指?


    舒雲展赧然一笑說,當然不是包紮大拇指,虧你還是個醫生,還是個研究房事健身的中醫,連這個都不知道。這叫避孕套,是阻隔那個的。


    鄭霍山看了半天,一把扯過那個叫避孕套的物件,左瞅右瞅,揉成一團,二話沒說就扔到垃圾簸裏,嘟嘟囔嚷地說,居然讓我戴這個,難道你想讓我和橡皮做功?


    舒雲展心疼得直跺腳,慌裏慌張地從垃圾簸裏找出避孕套說,豈有此理,你怎麽不分青紅皂白就扔了?這是大姐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從美國鬼子那裏偷來的,中國還沒有呢。


    鄭霍山稀裏糊塗地問,大姐她偷這個幹什麽,難道她和汪亦適做功還用這個?


    舒雲展說,瞎說!大姐他們兩口子一直想要孩子,哪裏還用這個?霍山,我覺得我們現在要孩子還早了一點,我要上班,將近三十裏路啊,風裏雨裏,要是懷上孩子,你讓我怎麽辦呢?


    鄭霍山說,我都二十七歲了,放在舊社會,差不多都可以三世同堂了。父母年事已高,盼孫子望穿秋水。我們要吧,懷上了,我們就搬到發電廠住,我來迴跑。


    舒雲展聽鄭霍山這麽一說,就動搖了,想了想才說,那就依了你,我也不想讓你戴上這東西。


    兩個人達成一致,繼續做著功課,大約是明確了下一步的目標,舒雲展放鬆了,配合鄭霍山,把這一次的功課做得酣暢淋漓。做完了,並肩躺在床上,品味著肌膚相親的滋味,鄭霍山問道,你剛才說什麽,你說大姐和汪亦適想要孩子想瘋了,那他們為什麽沒有動靜?


    舒雲展起先不肯透露,轉念一想,鄭霍山鑽研中醫,說不定有些經驗,便把白天大姐對她說的話說了一遍。鄭霍山靜靜聽完,嘿嘿一笑說,哦,原來如此。


    舒雲展說,你是中醫,又有這方麵的理論,你能不能幫他們想想辦法?


    鄭霍山說,我當然能想辦法,但是我不幫他們想。


    舒雲展說,為什麽?


    鄭霍山說,你看汪亦適對我是個什麽態度?我調到中醫科工作,這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和關懷,別人都向我祝賀,可是他呢,不陰不陽,不冷不熱,好像我搶了他的飯碗。本周例會上,丁院長表揚中醫科開端很好,進入程序化很快,他汪亦適卻跟別人說我鄭霍山好大喜功,就會做表麵工作。醫院選工會委員,他當著我的麵也沒有在我的名字下麵畫圈。我憑什麽幫他?


    舒雲展說,你們之間的恩怨,已經是曆史了。你難道就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再說,你幫的也不僅是他,還有我大姐啊!你別忘了,在我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是大姐最先挺身而出站在我們身邊,如果沒有大姐的奔走唿號,哪有全家出動的圓滿結局啊!


    鄭霍山雙手枕著腦袋說,你這樣一說,還真是這麽迴事。可是你不知道汪亦適是個什麽人,他萬事不求人。尤其是這種事情,他自己不說,你主動貼上去,他不承情還不說,弄得不好就是熱臉貼冷屁股。我連給他檢查的機會都沒有。


    舒雲展說,你要是誠心,我來想辦法。他聽大姐的。


    鄭霍山說,好吧,看在你和大姐的麵子上,我就幫他一把。不過這事得保密。


    07


    星期天三姐妹相約迴娘家,這下熱鬧了,老太太眉眼裏都是笑,指揮保姆張媽殺雞鹵肉。皖西解放之後,舒家的仆人逐年減少。到了最後,隻剩下一個張媽,還是早年舒太太嫁給舒南城的時候從娘家陪嫁過來的。跟舒太太跟了快三十年了,嫁給舒皖藥行的老夥計董邦才,老兩口現在都還在舒家做活。舒家這幾個千金,都是張媽帶大的。過去仆人多的時候,別人忙粗活,孩子總是由張媽親自帶。張媽和舒家這四個小姐感情很深。


    舒雨霏姐妹三人到了娘家,先向父母請安,寒暄幾句之後,也到廚房看望張媽,張媽高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姐們都遠走高飛了,平時一年半載都不迴來,一下子迴來三個,你們都到堂屋去說話吧,這裏有我。


    舒雨霏說,今天中午吃飯人多,我們都來幫忙。


    張媽說,幫什麽忙,細皮嫩肉的,你們不是幹這些粗活的料,別把手弄皺了。


    舒雲舒說,張媽,都解放這麽多年了,您別叫我們小姐了。大家都是勞動人民,身份平等。


    張媽說,平等?那是你們說的。別看張媽大字識不得一筐,道理還是懂的。不管世道怎麽變,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沒有這個規矩就不成方圓了。


    舒雨霏說,你要說主人和仆人的話,那現在倒過來了,雲舒是共產黨員,共產黨的幹部是人民公仆,勞動人民是社會的主人,所以按道理說,張媽你現在是社會的主人,老三這樣的仆人應該幹活,您老人家就歇著吧。


    張媽說,老大你別給我彎彎繞,你讓我歇著讓三小姐幹活,那不是折我的壽嗎?去去去,都別在這礙手礙腳,各迴各房。你們那些閨房啊,我隔三差五就要整理一遍,就是等你們迴來。


    舒雲展說,我們的房間有什麽好待的,冷颼颼的。張媽,我們現在都成家了,都是家庭婦女了,連燒鍋做飯都不會那怎麽行?你讓我們一起幹吧,大姐現在都是做菜能手了,抵得上咱家原來的李大廚。


    舒雨霏說,少誇我,你們在醫院剝削我的勞動,迴家還把我推到前麵啊。你們跟張媽學吧,我得去看看我的東西少了沒有。說完,屁股一扭走了。舒雲舒看著舒雲展說,我看大姐還是有點不對勁,有時候說話說得好好的,說變臉就變臉。


    舒雲展看著舒雨霏的背影說,大姐性格是有點變化,不過還算正常。她小時候就很要強啊。


    舒雲舒的孩子,兩歲的肖創造現在寄養在姥姥家裏。平時沒有人跟她玩,這迴家裏來了這麽多人,把小家夥樂壞了,懷裏抱著一堆玩具,蹣跚著搖晃著,一會兒跑到堂屋,紮進姥爺的懷裏,一會兒跑到後院,跟媽媽和姨媽撒嬌。


    爺幾個則在堂屋裏喝茶聊天。舒南城吸著水煙筒,雖然表麵談笑風生,但眉宇間總是遮掩不住淡淡的憂慮。他在擔心老四。


    一大早老兩口得知幾個女兒女婿迴家,很是興奮,老太太一遍一遍地往廣播電台打電話,舒曉霽說,他們迴去了關我什麽事?我不迴,我還要加班呢。


    舒太太說,你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迴家了,難得幾個姐姐姐夫都迴來了,你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加班啊。


    舒曉霽說,什麽姐夫,那裏麵還有勞教犯呢。


    舒太太無奈,把老四的話學給老頭子聽了。舒南城半天才說,這個老四啊,都是被慣壞了,任性到了沒有人味的地步。什麽勞教犯?老二都能跟他過日子,你當小妹的,井水不犯河水,你憑什麽跟人家作對?太不懂事了。你再去給她打電話,就說我說的,再不迴來,就不要迴來了。


    老太太沒有辦法,隻好再去打電話,電話倒是打通了,電台傳達室的老耿師傅說,舒曉霽有交代,她在背節目,任何人的電話都不接。


    老頭子聽了這話,一聲歎息,再也不說話了。


    汪亦適結婚幾年了,舒雨霏的肚子老是平平,心裏暗暗著急。這次迴到舒家,看見肖創造玩得開心,情不自禁地說,有個孩子真好,就像小動物似的,可愛。


    肖卓然說,亦適,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了孩子有樂趣,但也是累贅,半夜裏把屎把尿,還要喂奶,弄得覺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老想打瞌睡。


    汪亦適說,那是自然,有得有失嘛。看著孩子,再累也是輕鬆的。


    鄭霍山說,肖卓然你要搞明白,你不光是一個幹部,你還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為自己的孩子吃點苦頭你都滿腹牢騷,那怎麽行啊,不負責任啊。


    肖卓然說,我倒不是發牢騷,我認為我們還年輕,現在正是為國家報效出力的時候,有個孩子會影響很多精力。能遲要孩子更好。


    鄭霍山說,你這話說得沒道理,我們為國家出力報效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下一代嗎?為了讓他們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如果我們大家連孩子都不要,即便我們把社會主義建設成功了,誰來享受呢?


    肖卓然說,老鄭,我說過我們大家都不要孩子了嗎?我隻是說我本人,可以遲一點要孩子。


    鄭霍山說,你說這話還是自私。你想遲要一點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為二老想過嗎?二老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膝下無子,閨女們眼看一個個嫁出去了,剩下老人冷冷清清。我們要給二老分憂,以後搞個規定,每家生了孩子,第一個姓舒,滿歲後送到二老跟前,由二老撫養,成為二老的孫子孫女,喊二老爺爺奶奶。


    鄭霍山這個話題來得唐突,不僅肖卓然和汪亦適沒有思想準備,就連舒南城也愣住了。舒南城放下水煙筒說,霍山,你怎麽能這麽說,這不妥啊。就算你們有這個心意,你們都有自己的父母,哪能這麽輕率地搞這個規定呢?


    鄭霍山笑笑,很認真很虔誠的樣子,看了看肖卓然和汪亦適,不緊不慢地說,世叔您不用擔心,我們這幾家都是開明家庭。我這個提議也不是隨便說的,我想了很久。我們這“四條螞蚱”,如果當初沒有世叔在宋雨曾校長麵前竭力薦舉,也不會進入江淮學堂;如果沒有世叔憂國憂民的思想,也不會有我們的改變和進步。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世叔和師母把你們的掌上明珠都交給我們了,我們能為二老做點什麽呢?我看也就是給你們一點天倫之樂了。


    汪亦適和肖卓然聽鄭霍山振振有詞聲情並茂的一番話,全傻眼了。舒南城說,霍山,這個話題以後不要再說了,你讓老夫無言以對啊。


    鄭霍山說,世叔您不用客氣,亦適和卓然都是孝順之人,也是明白之人。我相信我的提議會得到他們支持的。你們二位說是不是?


    汪亦適瞪著鄭霍山,一言不發。


    肖卓然愁眉苦臉地看著鄭霍山說,老鄭,照你這麽說,肖創造現在就得改名啦,改成舒創造了。


    鄭霍山說,當然要改,但不能改成舒創造。一個女孩子,叫什麽創造啊?難聽得很。一個孩子,能不能創造,不是起了名字就能解決問題的。我們舒家是紅色資本家,更是醫藥世家,深得大別山奇花異草的靈氣,我看我們的孩子以後都要以大別山的花卉為參照。


    肖卓然說,那你說我的孩子該叫個什麽名字?肖玫瑰,不,舒玫瑰?


    鄭霍山說,你們的孩子,媽媽是舒雲舒,舒雲舒性格賢淑,起個相對平和的名字比較妥當。舒玫瑰不是給你的孩子取的,那是給舒老四留的,老四性格火暴,就像帶刺的玫瑰……鄭霍山正說得起勁,猛抬頭看見舒南城臉色不好看,馬上停住話頭,改口說,肖副院長,我建議你的孩子取名舒薔薇比較合適。


    肖卓然臉色一暗,嘿嘿冷笑一聲說,鄭霍山,我的家讓你當了一大半了。給孩子改名的事情,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還有雲舒那一關呢。


    說完,起身說,世叔,我到院子裏走一走,好長時間沒有看後花園了,我去轉轉。


    舒南城一看氣氛有點僵,順水推舟說,好啊,陳書記上個月還派人來栽了幾棵觀賞橘呢,果子正大,你們兄弟都去賞一賞。


    鄭霍山說,世叔,我還是陪您說話吧!中醫科的有些問題,我還想向您請教。


    汪亦適看也不看鄭霍山,站起來說,老鄭,沒有世叔,就沒有你老鄭的今天,你是得跟世叔說說心裏話了。我也出去走走。


    肖卓然在前,汪亦適在後。進了後花園,肖卓然東張西望,汪亦適卻一臉的悵惘,心事重重的樣子。肖卓然說,亦適,你怎麽啦?


    汪亦適看著花園牆頭上的一隻鳥,恨恨地說,陰謀,他媽的簡直就是蓄謀已久突然襲擊!


    肖卓然吃了一驚說,誰,亦適你說誰啊?


    汪亦適說,還能有誰,那個攪屎棍子唄。他媽的現在倒學會察言觀色拍馬溜須了,而且是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


    肖卓然說,媽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世叔未必當真。再說,就算是真的,也沒有什麽不好。討厭的是,他拿這個問題討好,確實別扭。


    汪亦適說,居心不良啊居心不良,這個人現在越來越世俗,越來越會投機了,越來越會迎合了。我看老頭子現在確實對他高看一眼,就像丁範生那樣。這很可怕。


    肖卓然笑笑說,沒那麽嚴重吧?他鄭霍山一條小螞蚱,還能興風作浪?他說他的,我們不理他就是了。好鞋不踩臭狗屎,你幹嗎要生那麽大的氣?


    汪亦適仰起下巴,沒有吭氣。


    中午夥食自然很好,蚌蝦銀魚紅燒肉全上來了,還有舒雲展親手做的板栗燒公雞,舒雨霏做的茭白炒肉絲,幾碟涼菜,色彩繽紛,白的是菱角,綠的是涼瓜,紅的是洋柿子,黑的是山木耳,可謂色香味俱全。舒家的酒自然是好酒,以往的歲月,定點從蓼城臨水糟坊供應的頭曲,用山泉和稻麥玉米等雜糧釀製,經舒南城親自配方,輔以部分藥用香料,號稱臨水玉泉。壇子打開,滿屋飄香。


    老爺子很高興,招唿大家入座。舒家沒有清規戒律,開飯的時候沒有男女尊卑,一律就座。但是這一迴在座次上出了問題。過去的習慣,因為肖卓然是第一個結婚的女婿,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被推到老頭子的右手邊上,也就是所謂的首席。以後漸成慣例。舒家幾個閨女結婚後,場麵上同桌過幾次,多數都有外人在場,譬如汪亦適結婚的時候,鄭霍山結婚的時候,都有黨政軍官員,那時候,要麽是新姑爺首席,要麽是黨政要員首席。但這次不同了,家宴裏同時出現了三個女婿。丈母娘一開始就沒有搞對,照例把肖卓然往首席上讓。肖卓然大大咧咧,一屁股就坐下了。沒想到鄭霍山斜刺裏一杠子橫過來說,肖副院長,你坐錯位置了。在皖西第三醫院你是副院長,可在家裏,你排行老三,你的那個位置是汪亦適的,他是大姐夫。


    肖卓然頓時尷尬起來,趕緊起身說,是的是的,老鄭說得對。一邊說著,一邊往老頭子的左邊移動。


    汪亦適說,什麽老大老二的,那個位置你鄭霍山坐吧,我是不會動地方的。


    鄭霍山說,那不行,不能壞了規矩,雖然我對你有意見,但在家裏你是大姐夫,位置還是不能坐錯的。


    汪亦適不再理他,端坐不動。


    肖卓然說,老鄭說得對,我是該讓這個座。說著,已經移到老丈人的左手,一頭冷汗,剛坐下來,鄭霍山又發言了,嬉皮笑臉地說,那還不是你的位置,我是二姐夫。你這個副院長,迴到家裏,應該按照家庭的排序,委屈你坐在我的下手。


    肖卓然站起身,手足無措,麵紅耳赤。其他的人也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但是所有人的眼睛裏,包括舒雲展的眼睛,都噴射著憤怒的光芒。


    汪亦適說,肖卓然,你坐在那兒不要動。鄭霍山,你現在不是老三,你是老大,你坐頭座該行了吧?


    鄭霍山說,斷斷不可。你要不坐頭座,那麻煩就大了,我們大家隻好站著吃飯了。


    汪亦適說,我不能隨你擺布,我就坐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眼看形成僵局,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盡管心裏把鄭霍山罵得狗血噴頭,但是鄭霍山說的話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最後,大家把目光都落在老爺子的臉上。鬧成這樣,沒有老頭子出麵是收不掉場了。舒南城的臉上像雕刻一樣沒有表情,隻有腮幫子在突突地抖動,老太太生怕老頭子拍案而起,緊張地說,她爸!


    舒南城咳嗽了一聲,果然站起來了,但是他沒有發火,而是看著汪亦適說,亦適,霍山說得有道理,你過來!


    老頭子的聲音不高,但是話語裏透著威嚴,同時眼神裏還有懇求。汪亦適沒有辦法,氣唿唿地站起身,惡狠狠地迴頭看了鄭霍山一眼,壓低聲音說,媽的,真不愧是攪屎棍子。你等著,我再也不會跟你同桌吃飯了。


    08


    過了春節,皖西專區的五年計劃指標下達了,其中有一項內容,原則上同意了丁範生的《第三醫院今後五年建設綱要》。這正是大發展時期,一位副專員在這個綱要上批了如下文字:大發展需要大行動,第三醫院的這個綱要,體現了我們皖西人民建設新型醫院的革命精神和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的鬥爭勇氣,我們希望第三醫院的廣大革命群眾積極行動起來,為早日把第三醫院建設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會主義人民醫院而奮鬥!


    第三醫院的這個報告呈送專區的時候,陳向真書記正在省裏參加一個學習班。有小道消息說,陳書記可能是犯了錯誤,正在省裏寫檢查呢。但沒過多久,等第三醫院的報告副本迴到醫院的時候,那上麵也有陳書記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遠大,量力而行,循序漸進。


    有了這個批示,丁範生就得到了上方寶劍,先後幾次召開會議,討論實施。首先上馬的就是康民大廈,成立基建辦公室,籌集資金,調配人員。由原供給處處長擔任基建辦公室主任,程先覺擔任副主任,另抽調張宗輝、盛錫福一幹人等作為辦公室成員,拉開架勢要在短時期內建設一所新型的、現代化的醫院。


    情勢所迫,肖卓然隻能保留意見。肖卓然在會上提出,搞建設我不反對,但是醫院的業務工作不能受到影響,醫務人員不能去搞義務勞動。把廢舊的器材汽車,包括一些報廢的醫療器械拿去煉鋼也可以,但是不能發動工作人員摔鍋賣鐵。


    丁範生說,這要看情況。通常情況下,我們當然要保持醫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們現在麵臨的不是通常情況,而是社會主義的大發展。非常時期應該有非常的秩序。哦,我們大家都在為醫院的大發展建設添磚加瓦汗流浹背,你們那些知識分子醫生專家們,就忍心袖手旁觀?


    肖卓然無言以對。想了想又說,蓋大樓不像農民蓋房子,結構、外觀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學,要請省裏的建築設計院進行論證。


    丁範生說,論證什麽?戰爭年代,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夠打敗國民黨的美式機械化裝備,那時候找誰論證設計了?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土法上馬,白手起家,這就是我們的優良傳統。


    然後會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術負責醫院的正常業務工作,丁範生和李紹宏負責康民大廈的基建工作。丁範生親自擔任實現五年計劃領導小組組長,李紹宏為副組長。


    康民大廈的位置,選擇在杏花塢周邊的荒山。這塊地皮土改後即被劃歸國有,丁範生的五年計劃既然被專區批準,也就等於被國家批準了。征用這塊土地果然一路暢通無阻。同時,專區也撥了一批款子,雖然離實際需要差了十倍還多,但是卻給丁範生等人極大的鼓舞。基建辦公室裏經常徹夜燈火通明,群情激昂。


    為了解決技術問題,程先覺出謀劃策,從皖西廉價招募了三十多個泥瓦匠,號稱新魯班土專家,研究地勢,設計樣式。周邊的群眾聽說第三醫院要蓋大樓,能夠造福一方,也空前踴躍起來了。聽說鋼筋不夠,有不少人還主動捐贈廢鐵廢鋼,送到基建辦公室的煉鋼爐裏。


    丁範生看在眼裏喜在心裏。這一切說明什麽?說明人民群眾擁護我們的建設,說明在人民群眾中,蘊藏著極大的熱情和創造力。有這樣強大的後盾,什麽樣的人間奇跡我們不能創造?在那如火如荼紅旗招展的歲月裏,丁範生甚至一度產生懷疑,懷疑自己的膽子還不夠大,自己的魄力還不算大。看這架勢,別說是一棟十八層的大樓,就是兩棟,也不是沒有可能。人心齊,泰山移啊!


    肖卓然接受了經驗教訓,雖然讓他主抓業務,但是稍微大一點的工作,都必然要去向丁範生匯報,即便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臨機處理了,事後也要向丁範生報告。譬如采購器械藥材,若是按照慣例的,他可以直接批準,但是每周一次的例會上,都要一一匯報。匯報的好處很多,不僅可以得到丁範生的支持,也可以得到他的信任。集體領導下的分工負責製度,最終還要由丁範生說了算。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廈——皖西第三醫院新樓奠基開工。此後的幾個月,丁範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時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請示,目睹幾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紅旗招展的場麵,大幹快上的氣氛,連肖卓然都產生了幻覺,都對自己的疑惑產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種你追我趕誌在必得的場麵,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革命者的創業精神是無限的,可是自己為什麽老是憂心忡忡呢?不相信工農幹部,不相信人民群眾,這太可怕了。


    產生疑惑的不僅是肖卓然,就連鄭霍山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居然也對基本建設產生了興趣。有好幾個星期天,都帶著中醫科的輪休人員到工地上參加義務勞動。有一次鄭霍山還跑到外科,動員汪亦適也去搞義務勞動。汪亦適不冷不熱地說,我是醫生,開腸剖肚可以,你讓我到工地上幹什麽,還不夠添亂呢。


    汪亦適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苟,身上一塵不染,確實不像個搞體力勞動的人。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汪大少爺,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搞了快到十年了,你還是改不掉你的資產階級少爺的作風。別以為隻有你是醫生,也別以為當醫生就不能做體力勞動。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我看你這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為什麽就不能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難道你還妄想迴到舊社會,去過你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資產階級生活?


    汪亦適說,去你媽的,你少給我唱高調!你這個勞教犯,想當年在三十裏鋪脫磚坯脫了幾年,你天生就是個脫磚坯的天才,你去脫磚坯,也算人盡其才,我去幹什麽?


    鄭霍山說,你難道沒有脫過磚坯?我聽說當年成立榮軍醫院,我們的組織火眼金睛,把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人清除出去。你還當過醫院的合同工,搞過收發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難道你就隻能養尊處優?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後,是走過一段彎路,但是迫使我走這段彎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不知道做過多少壞事。別以為你現在搖身一變蒙了一張人臉,你就是人了。不,你還是鬼。當初有人說,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你認為這是真的嗎?在我看來,這個說法很不科學。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過去更加窮兇極惡。譬如說你,偽裝進步,假裝積極,欺騙領導,騙取愛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該得到的東西。但是你要記住,假的就是假的,紙裏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組織上會剝去你的畫皮。


    鄭霍山瞪著眼睛看著汪亦適,他從來沒有聽見汪亦適一次性地講這麽多話。汪亦適講完了,鄭霍山突然笑了起來。鄭霍山說,啊,新社會真是把鬼變成人了,沒想到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洋人書的我行我素的汪大少爺,現在也是滿口政治名詞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你說得都對,其實現在我們都是鬼,不過鬼也分三六九等。我現在是革命的鬼,是進步的鬼,是為人民服務的鬼。而你呢,還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殘渣餘孽。你們這些海鴨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你們嚇壞了。蠢笨的企鵝,膽怯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懸崖底下……隻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飛翔!


    汪亦適說,你在嘰咕什麽,你患了神經病啊!


    鄭霍山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肉食者鄙——這話你可不要瞎反對哦。這是毛主席說的。


    汪亦適說,你這種人也配談高貴聰明?你整個就是一個攪屎棍子。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參加義務勞動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去了,我要去做同風雨搏擊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頭吧,你就躲在家裏乘涼喝茶吧!等我們把新型的住院大樓建成之後,讓你這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企鵝瑟瑟發抖吧!


    汪亦適說,哈哈,小醜唱起了主角,小鬼當起了閻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鄭霍山你會唱《國際歌》嗎?


    鄭霍山說,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幹什麽?


    汪亦適說,那你把最後兩句唱一遍。


    鄭霍山說,哈哈,我為什麽要唱?我為什麽要唱給你這個資本家的少爺聽?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給廣大勞動人民聽。


    汪亦適說,你不唱我唱。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一旦把他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鄭霍山說,你要把誰消滅幹淨?


    汪亦適說,一切像你這樣的跳梁小醜!


    09


    以後肖卓然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明白,他當初寫的那份材料,到底是怎麽流落出去的,又是怎樣到了專區的楊副專員手裏的。對於建設所謂新型的醫院,他有不同意見是不錯,但那是在一年前。那時候他沒有感受到這種大幹快上的氛圍,沒有看到全院全醫療衛生係統乃至全皖西地區轟轟烈烈的建設**。那時候他擔心技術問題、擔心資金問題、擔心業務和正常工作會受到影響。他何嚐不想建設一所新型的現代化的醫院呢?作為一個長期負責業務工作,具體說來也就是負責醫療健康的主管領導,他比丁範生更懂得建設一座寬敞的現代化的住院部的重要意義。但是,他必須麵對現實。


    肖卓然曾經在會上針鋒相對地對丁範生說,我為什麽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嗎?我何嚐不想讓我們皖西的父老鄉親擁有一所像蘇聯那樣先進的醫院?我甚至希望我們擁有比蘇聯還要先進、還要科學的醫院。可是我們眼下做不到,我們皖西地區還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我們的物力財力都跟不上,這時候我們建設這樣的醫院,簡直就是窮兵黷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樣的住院大樓,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醫院的住院大樓比你們規劃的還要宏偉,還要先進,還要現代化。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而現在,我們隻能做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那次會上,丁範生一如既往地駁斥了他。丁範生說,悲觀主義永遠是革命的絆腳石。你認為不可能的事情還有很多。第三次反圍剿的時候,紅軍隊伍裏就有人提出井岡山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觀論調。紅軍當年長征到陝北,隻剩下三萬人,那時候誰能想到我們最終打敗了國民黨,最終取得了政權?當年學骨科的汪亦適同誌第一次做外科手術,也有人提出疑問,結果怎麽樣,這個同誌當時就成了聲震皖西的“排雷大王”,現在已經是我們皖西,不,已經成了江淮地區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成了赫赫有名的汪一刀,這不也是你肖副院長當初沒有想到的嗎?


    肖卓然說,那是個特殊的例子,我們不能把特殊現象作為普遍現象,情況不一樣。


    丁範生說,有什麽不一樣?我看都一樣。當初我就提出不分內科外科,不分中醫西醫,你肖副院長也是極力反對,還散布不利於團結的話,什麽外行領導內行,指揮打仗可以,搞醫院建設不行,等等,我計較你了嗎?沒有。我認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你還是不了解我們革命者。我們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還在乎你的閑言碎語?事實怎麽樣?事實證明,我丁範生的工作方法是對的。汪亦適原來不是學外科的,而他現在成了著名的外科醫生;鄭霍山原來是學西醫的,而他現在成了皖西地區的中醫專家。我們用人,從來就不因循守舊。同樣,我們做事,也從來就不因循守舊!


    經過多年的鍛煉,丁範生現在遠遠不是十年前那個卷著褲腿,動不動就捋起胳膊的丁範生了。肖卓然曾經聽程先覺說,丁範生現在不僅讀毛主席著作,而且還在攻讀《資本論》。肖卓然想想都起雞皮疙瘩,因為《資本論》連他都看不明白,丁範生居然還邊讀邊寫心得體會。


    丁範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來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來了。後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隻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範生的思路產生分歧,他就會竭力地控製自己、反思自己。在他發現他不了解丁範生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甚至並不了解自己。他經常提醒自己,不要過高地估計自己,更不能過低地估計丁範生那樣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蘊藏著一種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異功能。他們確實可以創造奇跡,而且他們已經創造了奇跡。


    自那次會後,對於第三醫院建造十八層大樓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發表公開意見了,盡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時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這種不科學不理性不切實際的事情,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不僅對皖西建設無益,而且很有可能帶來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變主意,因為他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是丁範生缺乏理性還是他自己缺乏想象力。也正因為有了這種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修改了無數遍的《關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始終沒有出籠,始終都鎖在他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裏。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醫院新樓奠基不久,楊副專員剪彩剪下來的紅綢子還掛在基建辦公室的門頭上,建築工地還是一片你追我趕夯聲震天的景象,突然有一天,他正在外科同汪亦適會診一名病人,程先覺臉色慘白地闖進汪亦適的辦公室,幾乎是結結巴巴地向他報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丁院長雷霆震怒,拍著桌子要他馬上到院長辦公室。


    肖卓然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長的辦公室門前,門是大開著的,但肖卓然還是敲了敲門。丁院長在裏麵咆哮說,這個人還沒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臉,就進來麵對麵!


    肖卓然進去了,丁範生瞪著他足足有十秒鍾,然後突然把一個文件夾打開,扯出裏麵的幾張紙,啪的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麵前。


    肖卓然默不作聲地把那幾張紙撿起來,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無數遍的《關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裏麵的內容主要是對建造十八層住院大樓提出質疑,同時也對丁範生的官僚主義工作作風和貪圖享受的生活作風進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丁範生,半晌沒有說話。


    丁範生說,知人知麵不知心,沒想到你肖卓然還會來這一套,背後捅刀子。


    肖卓然說,這個材料的確是我寫的,我一直想在會上公開交給你,但一直猶豫,不知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丁範生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出鬼了。


    丁範生說,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


    肖卓然說,你是說我背後告黑狀?我沒有。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態度,我有向上級領導反映個人想法、看法和意見的權利。


    丁範生說,你有權力搞我的黑材料嗎?誰給你的權力?


    肖卓然說,這不是什麽黑材料,這裏麵哪一件不是事實?我有反映事實的權利。


    丁範生拍著桌子吼道,你再也沒有這個權力了。我宣布,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第三醫院的常務副院長了,你到中醫科報到吧。從今天開始,程先覺同誌接替你的職務,他將作為第三醫院的副院長,主持醫院的業務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著丁範生,禁不住怒火中燒,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常務副院長是專區任命的,你沒有這個權力!


    丁範生冷笑一聲說,專區?誰是專區?你等著吧,專區組織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個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覺同誌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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