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程先覺第二次接到丁院長要單獨接見他的通知之後,比過去坦然多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觀察、在反思。觀察和反思的結果是,他沒有必要在丁範生麵前卑躬屈膝。丁範生這個人是個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邏輯和行事風格,他和丁範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範生那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做派。從長遠的角度看,丁範生這樣的大老粗,在705醫院這樣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長不了,而真正能夠主宰705醫院的,不遠的將來就是於建國,更遠的將來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這個看法,程先覺就給自己的態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還想,你丁範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過是個工農幹部,你的那個所謂的長遠規劃草案,說到底不過是叫花子想當皇帝的女婿,癡人說夢而已。如果丁範生再次給他高談闊論,他即便不予駁斥,也決然不會像上次那樣唯唯諾諾滿口讚揚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個傻子,該把脊梁挺直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脊梁挺直。


    可是後來的情況同程先覺的設想大相徑庭。


    程先覺走到丁範生的辦公室門口,喊了一聲報告,裏麵傳出一聲威嚴的迴應——進來。程先覺一進門,看見丁範生披著黃呢子軍裝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報紙,頭也不抬,完全是目中無人的樣子。程先覺心裏一虛,情不自禁地將兩條腿一並,穿著皮鞋的腳後跟哢嚓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畢恭畢敬地、一絲不苟地、非常合乎標準地給丁範生敬了個禮。


    丁範生這才放下報紙,看著程先覺僵硬的、遲遲沒有放下的敬禮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覺的雙腳,突然咧嘴笑了。丁範生說,稍息吧,繃這麽緊幹什麽?我們同誌之間都是階級兄弟,公開場合下我們是上下級,規矩一點是應該的。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必要拘束。來來來,請坐。


    丁範生的語氣和語言都是親切的熱情的,反而讓程先覺感覺不真實。他委實搞不清楚丁範生又把他叫來是為什麽。在謎底沒有揭開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輕心。


    丁範生說,小程,你知道我這次叫你來是為了什麽嗎?


    程先覺心裏一緊,脫口而出,不知道。


    丁範生說,啊,不知道?這說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覺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丁範生說的敏感是什麽。


    丁範生說,程先覺同誌,你在705醫院,是不是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程先覺的頭皮刷地一下就緊了起來,腦子劈裏啪啦地連續轉了十幾圈,也沒有想出這是怎麽一迴事。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開什麽玩笑,他又不是神經病,他為什麽要和哪位領導鬧意見?別說領導,就是一般的醫護人員,他也不會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長此言究竟從何而來。他實在想不出他得罪過誰,不過話又說迴來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知道他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事情在不經意間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蒙在鼓裏也未可知啊!


    見程先覺滿臉愁苦,丁範生大度地笑笑說,啊,是這樣的,有人給我反映,說你呢,在背後說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像705醫院這樣的地方,應該讓那些懂得業務的同誌來擔任院長。啊,是不是啊?


    程先覺心裏慘叫一聲,他媽的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這話他說過嗎?打死他他也不敢說,但是他在心裏就是這麽想的。705醫院很多人心裏都是這麽想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我也聽過這樣的議論,但是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可以拿腦袋擔保,您可以調查,如果我說了這話,您可以槍斃我。


    丁範生說,槍斃?哈哈,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我哪有那麽大的權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親口說的。如果沒有說,那麽我可以把這個同誌找來對質,你有這個膽量嗎?


    程先覺又蒙了,連他自己也懷疑起來了,那句大家共同的心裏話,他真的難保沒有在誰麵前流露過。可是,到底是誰把他出賣了?出賣他的那個人從當中能得到什麽好處呢?一句話差點兒就從程先覺的嘴裏吐出來了,他差點兒就痛不欲生了,差點兒就坦白了——對不起啊丁院長,這話我沒有說過,但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這樣想是不對的,是對老革命缺乏感情,是小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在作怪——且慢,程先覺心裏的這番話還沒有說出口,它們已經湧到嗓子眼兒了,它們就在程先覺的嗓子眼兒上等待最後的指令。一個聲音告訴程先覺:說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出來爭取個主動,然後再向丁院長老老實實地交代,還有哪些人說過這樣的話,還有哪些人說過比這還要嚴重的話。這個聲音剛剛落下,另外一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鎮靜!你隻是在心裏這樣想過,並沒有當著別人的麵說出來。你怎麽知道丁院長不是試探你呢?也許丁院長用相同的手段試探過很多人,隻有那些真的把這話講出來的人才會經不起考驗,你既然沒有說出口,丁院長又不是孫悟空,他不可能鑽進你的肚皮偷聽你的心裏話。你有什麽好說的?想想不要緊,隻要沒出聲,過了這一關,就是可靠人。


    見程先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丁範生說,啊,看來這些議論並非別人造謠,你是不是還說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占。


    他開始有點明白了,丁範生並沒有抓住什麽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試探他。丁範生的馬腳暴露了,因為關於領導幹部多吃多占的話題,他程先覺不僅沒有說過,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肖卓然過去議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裏還在想,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白銀十兩,更何況丁範生這樣的老牌正團級軍官,行政十五級啊,比縣長還大,他多吃一點東西算什麽?


    想到這裏,程先覺的心裏有了一點底氣,開始琢磨以怎樣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腦門轉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連唿吸也急促起來了。


    丁範生有些意外,他大約沒想到他的話會在程先覺的身上發生這麽大的反應。丁範生說,程先覺你怎麽啦,就是說了,也無所謂哦。我們革命幹部,都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權利,你用不著這麽緊張。


    程先覺突然上前一步,大聲說,不,丁院長,我這是緊張嗎?我這是氣憤!我痛恨那些栽贓誹謗我的家夥,我更痛恨那些對老革命、對領導幹部不尊敬的家夥。像丁院長您這樣的老革命,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為了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這樣的老革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覺悟、有見識、有膽量、有魄力。您設計的那個705醫院遠景規劃,就是十個大學生他們也拿不出來。在咱們705醫院,八個副院長也頂不上您一個。您這水平,別說當705醫院的院長,您就是當皖西的專員書記,也是綽綽有餘啊!


    丁範生驚訝地看著程先覺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樣子,突然伸出手來,在程先覺的腦門上摸了一把說,程先覺,程股長,小程,你怎麽啦,你是不是發燒了?


    程先覺說,丁院長,我沒有發燒,我說的全是心裏話,我對您的敬仰是真誠的啊!不知道是哪個傷天害理的,會栽贓我誣陷我,我想他一定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壞我和丁院長的關係。丁院長,我向您表態,我怕的不是您打擊報複,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誠遭到了褻瀆。丁院長,我願意對質,請您把那個人叫來,我程先覺是個什麽人,一時三刻立見分曉!


    程先覺當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紅的,臉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聲音是嘶啞的。


    丁範生終於被感染了,大手一揮說,唉,小程,先覺同誌,這件事情就是說說而已,你用不著大驚小怪。對質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說,我就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說出這些奇談怪論,我才找你談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會跟你說,我就悄悄地觀察你、考驗你了,你說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別激動了,這件事情嘛,就算過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們誰也不再提了。


    程先覺說,我請求組織上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死不瞑目。


    丁範生說,啊,有這麽嚴重嗎?那我就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人來反映,是我考驗你的。這一個多月來,我作過調查,說那些奇談怪論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覺。你程先覺工作勤懇,處事謙虛,做人謹慎,群眾對你反映不錯,老同誌們對你評價也很高。實踐證明,你和那些小知識分子不一樣,你具備了當一個領導幹部的主要基礎。我丁範生沒有看錯,我們705醫院黨委沒有看錯,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5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你聽明白了沒有?


    風雲突變,程先覺恍然如夢。他知道這不是夢,這是活生生的事實。這就是丁範生的風格,這樣處理問題符合丁範生的邏輯。明白了這一切,程先覺感到一股暖流從他的腳心處冉冉升起,焐熱了他的雙腿,灼燙了他的心髒。隻不過,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丁範生的話意味著什麽,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動,這激動是因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沒有被丁範生劃到對立麵上,僅此而已。


    直到離開丁範生的辦公室,直到拖著麻木的雙腿迴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釋重負地躺在他的黃漆木板單人床上,他才迴過神來,一點一點地品味丁範生的話,突然他意識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個重要時刻到來了。他將再一次獲得新生,一如當年在風雨橋頭稀裏糊塗地掉轉方向,這個方向將通向一條陽關大道。


    06


    半個月後,程先覺背著丁範生的一雙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尋找著名的皮鞋匠黃皮鞋,黃皮鞋其實也是皖西城唯一的皮鞋匠。


    那天丁範生同他推心置腹之後,他就開始琢磨,如何報答丁院長的信任。想來想去,他決定從小事做起,而丁範生目前當務之急要做的小事就是怎樣把腳穿進皮鞋裏,一身馬褲呢上校軍服穿在身上,下麵卻蹬著一雙布鞋,委實不成體統。丁範生為此既苦惱又自卑。難道能讓這種小事長期困擾丁院長嗎?不能。難道他程先覺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幫丁院長解決?能啊,他完全能。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親。奶奶和母親的雙腳都是三寸金蓮,她們是怎樣做到的呢?不用問,程先覺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來的,是用板子夾出來的。當然,他不能讓丁院長裹腳,也不能用板子夾丁院長的腳,那種削足適履的蠢事丁院長不會幹,他也不能幹。但是他可以削履適足啊,為什麽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過去為什麽沒有想到?還是因為沒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長的話說,有了感情,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自行車行駛在通往皖西城的碎石馬路上,程先覺的心裏充滿了陽光。丁院長紅口白牙說的——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5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這話就像春風,就像春雷,擲地有聲,振聾發聵。第二梯隊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很快就要進入領導班子,要麽是副院長,要麽是醫政處長,哪怕是副處長也行啊,也是個正營級,總比這個業務股長要好得多。股長股長,屁股的股,長瘡的長,俗不可耐!


    這個時候,程先覺自然就有理由想想舒曉霽了。他已經給舒曉霽寫過三十多首情詩了,他花了半個月的薪金買了一個收音機,每天夜裏都要聽《皖西夜話》節目,每周都要把他聽《皖西夜話》的心得體會化做情意綿綿的詩歌,裝進信封,投進郵筒,飛向城裏,飛向夢中的情人。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收到舒曉霽的隻言片語,他除了聽舒雨霏轉告舒曉霽委托過來的那兩個字以外,再也沒有得到舒曉霽的任何消息。舒曉霽讓舒雨霏帶過來的那兩個字是:惡心。


    他不在意,因為舒曉霽還年輕,舒曉霽還不懂得男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美好的愛情需要耐心、需要耐力。舒家現在有個肖卓然做範本,眼光自然很高,堡壘自然堅固。這是好事啊!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但是程先覺不急,他堅信一條,最後到手的,往往是最好的。如果丁範生的承諾能夠兌現,如果他能當上了副院長,那他就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不,他一定會比肖卓然更風光。他絕不會像肖卓然那樣鋒芒畢露、橫衝直撞,他一定會做得八麵玲瓏、滴水不漏,更何況,他還有丁範生的直接支持呢!丁範生作為一個勞苦功高的老革命,深得上級首長器重,否則你就很難解釋他為什麽會來當705醫院的院長,否則你就很難解釋那麽多人告狀而上級仍然重用丁範生。有消息說丁範生遲早要當皖西警備區的副司令員,如果是真的,丁範生不可能讓肖卓然接他的班。隻要他努力,他當上705醫院的院長並不是夢想。到那個時候,即便舒曉霽執迷不悟,也由不得她了。舒先生會對他刮目相看,肖卓然和汪亦適都得聽命於他。這點工作還做不好嗎?


    程先覺的車子蹬得飛快,一邊馳騁一邊還哼著黃梅小調。二十多裏路程,坑坑窪窪的碎石路麵,不到四十分鍾就到了。


    丁範生的那雙皮鞋不僅花去了程先覺一個月的薪金,還拖累他在半個月內屁兒顛顛往城裏跑了三趟。黃皮鞋說了,這個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說,把前掌加寬,後跟墊高,連底子帶幫子都得換皮子,等於重新做了。


    程先覺苦苦哀求說,重做就重做吧,我騎車二十多裏路,你總不能讓我空手迴去吧?這可是政治任務哦,完不成政治任務我是要受處分的。


    黃皮鞋說,啥叫處分,是不是殺頭啊?


    程先覺說,比殺頭好不到哪裏去。


    黃皮鞋說,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讓你丟腦袋是不是?不過,你這雙皮鞋確實難弄,皮子是好皮子,線子是好線子,針腳都是機器紮的,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線子加功夫,你給十塊洋錢吧。記住,隻要龍洋,不要大頭。


    程先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說,我的爺,我從哪裏給你搞十塊龍洋?我隻有人民幣。


    黃皮鞋說,我不要人民幣,我隻要銀子。隻要宣統以上的,不要袁大頭。


    程先覺心裏把黃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狗日的一個皮鞋匠,比資本家還黑啊!但是程先覺嘴上卻說,好吧,十塊龍洋就十塊吧,你得趕緊弄,我們領導急著要穿呢。


    黃皮鞋說,我要是一天兩天能弄好,一天兩天能掙十塊龍洋,那我不是發大財了嗎?你別心疼,你沒有吃虧,沒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覺說,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個星期天來取,不然我們領導會生氣的。


    黃皮鞋說,那好,你再加一塊龍洋,我夜裏少睡覺。


    程先覺心疼得直哆嗦,然而此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隻好咬緊牙關答應下來,說好了,下個周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是到了下一個周日,他的十一塊龍洋還沒有湊齊,隻籌到九塊,東拚西湊又帶了三塊袁大頭,想抵充兩塊龍洋,豈料黃皮鞋眼皮一耷拉說,解放軍同誌得守信用啊,說要龍洋就要龍洋,憑啥拿大頭來?


    程先覺說,三塊大頭兌換人民幣,比兩塊龍洋要貴出好幾塊錢,你不吃虧啊!


    黃皮鞋說,說得就是。我不吃虧,但是我也不能占解放軍的便宜啊,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氣不打一處來,愣了半天才問,黃皮鞋,你家是什麽成分?


    黃皮鞋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說是貧農,公家說是平民。你問這個幹啥?


    程先覺說,我看你像個剝削階級,你哪裏是黃皮鞋,你簡直就是黃世仁!


    黃皮鞋說,黃世仁是誰,不認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說咱是剝削階級,那太抬舉咱了,有剝削階級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嗎?


    程先覺說,你別給我油嘴滑舌,要是放在戰爭年代,我就——說著,用手比畫了一個手槍射擊的動作。


    黃皮鞋笑了說,槍斃?嘿嘿,連修皮鞋的都槍斃,那多浪費子彈啊!


    程先覺說,好了,我算領教什麽叫流氓無產者了,你這樣的,就該送到三十裏鋪勞教農場去。


    黃皮鞋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三十裏鋪咱去過啊。去年偷女人,被關了二十天,不幹活也有飯吃。後來人家幹部看咱能吃,加上號子裏太擠,又把咱放出來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覺說,你等著吧,老子明天就給你送兩塊龍洋來,再不給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07


    鄭霍山和舒雲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堅定不移地把他們的愛情向前推進了一步,搞了個訂婚儀式。


    以後得知舒家專門為他召開家庭會的事情,鄭霍山對汪亦適說,看看,什麽叫重要,我就很重要。你們結婚,屁都不放一個。我們結婚,驚天動地,本人不以為恥,光榮得很。


    鄭霍山同汪亦適說這話,是在705醫院汪亦適的宿舍裏。鄭霍山第一次到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小家來,聽說舒雨霏身體不適,還帶來兩盒他自己研製的靜心丸,說這東西有養血調氣的功效。一般婦女用了,有病治病,沒病養顏。


    舒雨霏中午在科室加班。兩盒包裝低劣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汪亦適說,什麽亂七八糟的,這是醫生的家!


    鄭霍山說,這不是亂七八糟的,這是皖西醫藥界獻給社會主義的一份厚禮,最新成果。


    汪亦適說,你要是想來收買我,那你就錯了。


    鄭霍山說,我幹嗎要收買你啊,我們很快就會成為連襟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管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們是一定要打過長江去的。


    汪亦適說,舒家曆史上最大的悲劇就發生在現在,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從此落入魔掌,我對此深表痛心。


    鄭霍山說,這話你當著舒雲展的麵說試試。舒雲展認為她將是四姐妹當中最幸福的人。舒老大嫁了一個呆子;舒老三嫁給一個傻子;舒老四本人就是一個瘋子,天知道她最後會不會嫁給一個痞子。隻有舒老二,嫁給一個時代驕子。


    汪亦適推了推眼鏡,看著鄭霍山,很少露出笑容的臉終於綻開了笑容說,時代驕子,你是說你?天哪,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無恥的人!你鄭霍山幹嗎要在舒皖藥行賣藥啊?你可以去打仗。


    鄭霍山說,你什麽意思?


    汪亦適說,你這臉皮,厚得像城牆鎧甲,刀槍不入。你去打仗,迫擊炮都拿你沒辦法。


    鄭霍山說,不管你怎麽罵我,但是在舒家召開家庭會的時候,你愛憎分明,立場堅定,仗義執言,勇於棄權,這說明你這個人是有正義感的,我得說聲謝謝。


    汪亦適仰起腦袋,看著一臉認真、一臉真誠的鄭霍山,嘿嘿一笑說,鄭霍山先生,你說我愛憎分明、仗義執言?誰告訴你的?我沒有表示反對是不錯,但我隻是對這種家庭會議決定女婿的做法不讚成,這並不等於說我投了你的讚成票。


    鄭霍山說,你為什麽不能投我的讚成票?我鄭霍山心地善良,為人正派,勤奮好學。我在我的工作崗位上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是新政權服務行業的標兵,是皖西醫藥界屈指可數的科研能手。我研製的胃益湯、舒肝丸、養音丸、正骨丸,都是經過藥檢部門認可的。我為什麽就不能成為舒家的女婿?


    汪亦適說,什麽這個丸那個丸,還有大力丸狗皮膏藥呢!我警告你,別搞那些江湖騙子的一套糊弄老百姓。作為一個醫生,最重要的是要講醫德。


    鄭霍山說,我的醫德絕不比你們705醫院的醫德差。我敢對我的藥負責,這是科學,中醫藥科學。


    汪亦適說,我還不知道你那兩下子?無非就是食補藥補,錯了無害,對了有益。你就是鑽我們新政權醫藥學還不發達的空子,弄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嘩眾取寵!你這個反動派,不僅沽名釣譽,還賺老百姓的黑錢。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這麽說就是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按照你過去對我的誤解看我的今天,我鄭霍山現在不是過去的鄭霍山了,我不是國軍中尉軍醫了,我是新社會改造得最徹底、改造得最成功的範例。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皖西陳專員說的。我現在已經向黨組織呈交了第三十二份入黨申請書了。用不了多久,我鄭霍山就是中**員了。


    汪亦適說,那你去當你的中**員吧,我沒有時間跟你扯皮,我要去吃午飯了。拿走你的東西。


    鄭霍山說,我騎著自行車大老遠地趕過來,你也不請我吃頓飯?就讓我餓著肚子再蹬二十裏?


    汪亦適說,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我們是什麽關係?


    鄭霍山說,即便暫時不是連襟關係,我們過去總是同學吧。你不請我吃飯也行,我可以請你,我的薪金不比你的少。你們醫院旁邊有沒有飯館?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再問你一次,你說真話,皖西解放前夕,我是不是去動員你到風雨橋頭起義?


    鄭霍山愣了半天說,汪亦適你老是問這個問題幹啥?你是不是說,如果我不承認你動員我起義,你就永遠不幫我?


    汪亦適說,我不能幫一個不講真話的人。


    鄭霍山說,那好,我告訴你,你的記憶出問題了,你產生了幻覺。皖西解放前夕,你確實沒有動員我到風雨橋頭,你是動員我到江南去。


    汪亦適像遇到了活鬼,臉色發青,嘴唇哆嗦,盯著鄭霍山看了半天才說,好吧,你走吧,你滾蛋吧,別讓我再碰上你!


    鄭霍山嘻嘻哈哈地說,亦適,何必這樣耿耿於懷?我跟你說,起義如何,俘虜如何?現在我們不都是一樣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嘛!程先覺倒是起義了,我看他也不比你我進步到哪裏去,何必較那個真?


    汪亦適說,什麽你我?你是你,我是我,我能跟一個反動派同流合汙嗎?滾蛋,離開我的家!


    鄭霍山說,那好,你既然這麽無情,那我就跟你說實話了,你別以為我是來巴結你的,我隻不過是順便來看看你。我和舒雲展的婚是結定了,你們這些平庸之輩螳臂當車沒有用!你不請我吃飯不要緊,你還請不動我呢。我今天中午是你們丁範生院長的座上賓,你信不信?


    汪亦適怔了一下說,你就是蔣委員長的座上賓我也不稀罕,隻希望你趕快滾蛋。


    以後汪亦適搞清楚了,鄭霍山說了很多鬼話,但這一次他還真的沒有說鬼話。他確實是丁範生請來的客人,穿針引線的是程先覺。


    程先覺為丁範生修皮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經過改修的皮鞋穿在丁範生的腳上,當真比過去合適多了,但是腳指頭還是擠壓得厲害。丁範生發誓要完成從布鞋草鞋到皮鞋的革命,新社會新氣象,他不能老是穿著馬褲呢軍裝而蹬著一雙土裏吧唧的布鞋。穿了幾天,丁範生白天風度翩翩地出現在醫院的公共場合,晚上迴家,脫下皮鞋,襪子和腳指頭粘在一起,血肉模糊,很快就感染了。丁範生好麵子,絕不會在醫院暴露這個事實,穿著皮鞋疼得要命,臉上仍是若無其事。程先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聽說鄭霍山研製了一種速效白藥,消炎催生效果都好,就去找鄭霍山合計。鄭霍山說,我有這個藥是不假,但並不是所有的感染化膿都可以用的,你得把病人帶來我看看。


    程先覺說,這個不太好辦,病人行走不方便。


    鄭霍山說,那就沒有辦法了,我不是江湖郎中,我是有處方權的醫生。你不讓我看病人,我是絕不會開藥的。


    程先覺抓耳撓腮地說,這個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要保密的。


    鄭霍山說,對於醫生來說,病人都是病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不相信我,那就另請高明吧。


    後來程先覺把自己的計劃向丁範生匯報了,丁範生哈哈大笑說,啊,你說那個鄭霍山啊?我聽說了,是皖西醫藥界有名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聽說搞中西醫藥結合,弄出了不少新東西。到農村根治血吸蟲病他也起了不小的作用。這個人不簡單哦!


    程先覺說,那能不能把他請來給丁院長治療腳傷?


    丁範生眼睛一瞪說,為什麽不可以?我倒要見識見識這個積極分子。但是不要請他來,我去。


    兩天之後,經過程先覺的暗中運作,丁範生果然出現在舒皖藥行史河路藥店。程先覺並沒有告訴鄭霍山,這個爛腳的人就是丁院長,鄭霍山也沒有問。鄭霍山查看了傷情之後說,這個毛病不難治。要是放在六年前,給我一把手術刀,我就能把你的腳削平。


    丁範生說,那現在行不行?


    鄭霍山說,現在不行。現在**給我定的職稱是中醫藥劑師兼主治醫生,我隻能按照中醫的規矩辦。不過,你這麽大年紀了,再像過去女人裹小腳那樣恐怕不行了,你那骨頭硬得像生鐵,腳跟鞋對抗,腳爛了還可以再生,而你那皮鞋早晚會被你戳出窟窿。


    丁範生說,他媽的,難道我丁範生這一輩子就隻能穿布鞋?我是上校軍官啊,老是穿布鞋像什麽樣子?


    鄭霍山假裝吃了一驚說,啊,您就是丁範生啊,大名鼎鼎的丁院長啊?您當然不能一輩子老是穿布鞋,您要是同意705醫院使用舒皖藥行研製的十類新藥,您這個腳我負責治療,我負責您穿什麽鞋什麽鞋合適。


    丁範生大喜過望,說,真的?你真有這個本事?


    鄭霍山說,很簡單,我不光能把你的炎症治好,我還可以矯正你的腳型,不用動刀子,我開二十劑斂骨散,保證你穿上皮鞋如履平地。


    丁範生說,我是705醫院的院長是不錯,但是我們軍隊醫院的製度非常嚴格,醫藥采購有專門的技術小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鄭霍山說,這個您放心,我們的新藥是經過**藥檢部門化驗的,有合格證書。解放軍的醫院應該支持新生事物,隻要丁院長用了我的藥,向你們的技術小組說明效果,事實勝於雄辯,這件事情就成了。


    丁範生說,那好,你就下手吧。


    半年後的事實證明,經過鄭霍山的調理,丁範生的腳型果然得到了矯正。丁範生穿著合腳的皮鞋,親自到705醫院藥材采購技術小組,往辦公椅子上一坐,把腳蹺到辦公桌上,兩邊搖晃著說,同誌們請看,這就是舒皖藥行為我們705醫院研製的新產品。它的意義不僅在於使一批老革命能夠順利地穿上皮鞋,我認為它對於加強戰備都有好處。我們打台灣還是要跑路,還是要跑出一些蒲扇腳來。有了斂骨散,我們什麽樣的皮鞋都能穿。


    丁範生不僅讓705醫院大量采購了舒皖藥行由鄭霍山主持研製的十種藥材,還主動提出自己充當鄭霍山的證婚人,自告奮勇去做舒家的工作。假如不是不久精兵簡政開始了,鄭霍山很可能會穿上解放軍的軍裝。


    丁範生曾經問過鄭霍山,假如把你調到705醫院來工作,你接受嗎?


    鄭霍山說,那要看讓我幹什麽工作,我不能被肖卓然領導。


    丁範生瞪著眼珠子說,肖卓然是常務副院長,你不想被他領導,難道要領導他?在這個醫院,能夠領導他的,隻有我這個院長,難道你想當院長?


    鄭霍山說,我不想當院長,也不想被肖卓然領導。我可以給你們搞一個中醫藥研究所,或者辦一個藥廠也行。


    丁範生說,那不行,我們這是軍隊醫院,我們的編製是上級規定的,跟你那個舒皖藥行不一樣。


    鄭霍山說,那我們說這些不是廢話嗎?


    丁範生說,小鄭我跟你說,是金子,埋在泥裏都放光,以後有了機會,我們就爭取在一起工作。


    鄭霍山私下裏跟程先覺說,你們這個鳥院長,本事不大,牛皮倒很大,我看你巴結他沒有什麽用處,他什麽事情也做不成,除非去種田。


    程先覺說,你不要蔑視我們領導,我們領導一句話發出去,你那個醫藥公司隨時可以開你的鬥爭會。


    通過含辛茹苦的努力,程先覺終於獲得丁範生的信任,當年年底,程先覺被任命為705醫院的醫政處副處長。


    再過兩年,已經成為右派的程先覺揭發鄭霍山拉攏腐蝕老幹部,用麻醉藥加薄荷蒙蔽病人,致使丁院長的腳後來出現了嚴重的內風濕,丁院長後來在一次抗洪搶險中差點兒犧牲,鄭霍山罪責難逃!


    同樣成為右派的鄭霍山辯解說,斂骨散確實不能矯正腳型,藥效僅限於麻醉,施用此藥,一方麵是為了減輕丁院長的肉體痛苦,另一方麵是通過心理作用,穩住丁院長的情緒。矯正腳型,最終靠的還是鞋與腳的對抗,物理擠壓。斂骨散是**藥檢部門審查合格的,臨床試驗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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