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桃花樹一顆顆老去、作古,又長出了新樹,開出了新花。


    真可謂是僧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然而,那顆祖師爺親手栽種的桃花樹,卻是仿佛受到了我佛的特別眷顧,如今已有千年樹齡,卻絲毫不見枯敗的跡象,稱一句老妖都不為過了。


    桃樹老妖年複一年的成長下來,已經變得極為高大、挺拔和茂盛,鬱鬱蔥蔥,猶若一把撐天巨傘,小小的桃花寺就在它的籠罩和守護之下,流年輾轉,風雨無憂。


    但有一點,奇怪的是,那就是老妖在這千年時光裏竟是沒能結出半顆桃子,好像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長個子和開花之上。


    蘇途詢問過老和尚原因。


    老和尚說這世間不存在什麽十全十美,人生之事,十常八九不如人意,其中之一能讓人稱心如意,就已經不容易了。


    在賢寧這一畝三分地上,桃花山上桃花樹,桃花樹下桃花庵,也算是一處小有薄名的旅遊勝地了。


    就這樣過去了千年,好像隻是昨天重複今天,今天重複明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隻是每到桃花盛開的時節,那老妖便是滿樹桃紅,委實的當得起人間至美四字,所以遠近慕名而來的遊客,倒也不少。


    至於不開花的時節,桃花山和桃花庵就不太歡迎來客了,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來,免不了顯得冷清蕭索。


    桃花庵香火雖不算旺盛,倒也不算太凋零,需要養活的其實隻有老桃花一人。


    老桃花作為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向來也是清心寡欲的,所以他們的生活過得很輕鬆。


    就在五年前,沉眠了不知多久的蘇途,在桃花庵中醒來。


    那時的他,與初生嬰兒無異,明明有著一雙極為純粹和剔透的眼睛,卻什麽都看不見,眼睛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好看點的裝飾品而已。


    他第一個認識的人是個老和尚。


    老和尚有個很奇葩的名字,就叫桃花。


    就算是個瞎子,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老和尚於是開始教他說話、讀書,教他生活所必要的一切。


    所幸,他天資聰慧,悟性極高,什麽東西都一學即會。


    亦或是,他從前本來就會,隻是什麽都忘掉了,如今不過是記憶的迴溯而已。


    他不喜歡叫老和尚,也不喜歡叫他師父,他喜歡叫他老桃花。


    老和尚也不介意,還笑著說老桃花挺好。


    不過,很快,他便發現了自己和老和尚不同的地方有太多。


    老和尚需要吃飯喝水來維持自己生命和健康,他卻不需要,他可以不吃不喝,就能好好的活著。


    老和尚有唿吸,他沒有。


    老和尚的腦袋裏裝載著一生的記憶和沉浮,他的腦袋裏卻隻有醒來之後的記憶。


    至於醒來之前的人生,則一片空白,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老和尚有心跳,他也沒有。


    他的胸膛裏裝著的根本就不是心髒,好像是一坨堅冰。


    無時無刻都在散發著詭異而可怖的寒氣,充斥於他全身的每一粒血肉和細胞之中。


    然而奇詭的是,他的血液雖早已冷到了冰點,卻始終不曾凝結成冰,若無異動,隻會靜靜地沉澱在他的血管之中。


    他的皮膚雖然冰冷,卻擁有正常人所擁有的彈性,用刀也能輕易化開,也會受傷和流血,隻是他感覺不到多少痛感,傷口愈合的速度也會很快。


    總之,他身上異於常人的地方太多。


    所有的加起來,都表明了他不是個正常人,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人。


    他的心跳、唿吸、記憶,他身上所有異於常人的一切,似乎都被那股子詭異而可怕的寒氣給冰封了起來。


    那股子寒氣他無法控製,封印了他的同時,也隔絕了他與這世間的一切。


    有很多次,他都因為不小心而凍傷了老桃花,這讓他極為懊惱和難過。


    而唯一的好處,好像就是在炎熱的夏天裏,隻要是他身處之地,都清涼如春。


    有一次,他忍不住問老和尚:“老桃花,我為何與你不一樣?”


    老和尚笑著告訴他:“這世間萬物,每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你與他人之所以不同,因為你便是你。”


    他能夠接觸到的人,隻有老和尚,所以即便有所懷疑,也沒有多想,他以為自己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日子如流水,一日老和尚在給他解釋何為殊途同歸的時候,他當即便喜歡上了這個帶著宿命感的詞,便給自己取名蘇途。


    老和尚略作沉吟,知道他那點小心思,也不揭破,反而笑著說道:“蘇醒的旅途,如此甚好,甚好!”


    從此以後,他便叫蘇途。


    老和尚曾告訴過他,在他百年之後,這桃花山和桃花庵都要由他來繼承。


    而桃花寺曆代的寺主,自然都會繼承桃花這個很奇葩的名號。


    桃花老和尚也就罷了,他可不想被叫做桃花小和尚。


    他連和尚都不願意做。


    老和尚視他如己出,對他極好,但也極嚴厲,禁止他與任何人接觸,甚至不允許他踏出寺門一步。


    他知道原因,但很聽話,反正自己也看不見,出不出去,見不見人,其實都沒有什麽關係。


    小小的寺廟,好像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也是囚禁他的牢籠。


    幸好他還有一雙耳朵,可以傾聽這個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聽力便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特別的敏銳。


    他可以聽到很遠的聲音,也可以聽到很小的聲音。


    他可以用耳朵來分辨出各種鳥叫蟲鳴,用耳朵來了解一切,了解這個世界。


    隻是桃花寺終究太小,桃花山也還是太小,他能夠聽到的聲音極少。


    對於外麵的世界,其實他也充滿了向往和幻想。


    後來,老和尚經不住他的再三請求,便答應他可以在深夜裏帶著他離開寺廟,在這滿山桃林裏逛蕩一下。


    不過他絕不可以踏出桃花山一步,也絕不可以和任何人見麵說話。


    若是碰到外人,他們必須立即隱藏起來。


    他答應了。


    桃花山上漫山遍野種著千瓣桃紅,每到桃花盛開的時節,整個桃花山,似落滿了粉紅色的雪,整個天地都變成了粉紅色。


    雖然他看不見,但他卻比看得見的人更加能感覺到它們的美。


    用眼看世界和用耳聽世界,一個是直觀,一個是感官,效果終究是不太一樣的。


    他喜歡挑著一盞燈,在老和尚的陪伴下,在桃花林裏隨意遊蕩。


    他們遊遍了桃花山裏的每一個地方。


    每到一處,老和尚就會將那處地方的詳情細細告訴他,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所有的一切。


    他的記憶力極好,老和尚說過的話他全部都記住了。


    時日漸久,整個桃花山的模樣都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山中所有的一切他都了然於胸。


    對於桃花山的了解,呆了一輩子的老和尚都遠遠不及他。


    他不再需要老和尚,就可以自由而無礙的行走其間,與常人無異。


    隻要身處於桃花山中,有沒有眼睛,對於他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剛開始的時候,老和尚還不放心,怕他出現什麽意外,總是在他身後默默跟隨,跟了幾次之後也就不再管他了。


    無數個夜裏,他在桃花山中,從深夜隨意逛蕩到天明,不知疲倦,不知厭煩,這裏就是他的整個王國和樂土。


    一夜,他往常一樣在桃花林中逛蕩,因為心血來潮,想要爬到一棵桃樹上去坐坐。


    在攀爬的過程中,終究是因為視力不便,右手手心不小心被尖銳的樹枝拉出了一條口子。


    一般的痛感對於他來說並不明顯,便是流出的鮮血亦是冰冷的,所以他也沒有太過在意。


    就在這時,桃花樹上的一隻蟲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光禿禿的腦殼上,尚未來得及逃命,就被凍死了。


    他也沒在意,習慣性的抬起右手隨手抹掉了蟲屍,光禿禿的腦殼就這樣沾染了殘留在他右手心上的血跡,而後開始變熱。


    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種情緒,特別的明確,催促他繼續往腦袋上麵滴血。


    他當時並不害怕,也未驚慌,隻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桃花樹上,用力擠壓左手手心上的傷口,讓鮮血一滴滴落在腦殼之上。


    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腦袋上麵有一副栩栩如真的桃花紋身,詭異的是那桃花紋身之中竟還有一隻沒有眼睛的雪白色小鳥兒。


    老和尚從未告訴過他這些。


    小鳥兒空洞的雙眼,在吞噬了他的血液之後竟然複蘇了,然後詭異的從他的腦殼上剝離了出來。


    不知被封禁而沉眠的多少年的小白,在得到了久違的自由之後,激動得有些癲狂。


    “呱呱呱,呱呱呱……”


    粗糲而恣意的叫聲,在蘇途的腦海之中迴蕩開來,說實話,真的很難聽,很吵。


    蘇途無奈,但隻是微微皺眉,因為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


    當小白被釋放出來的那一刻,雖然沒有人告訴過他,但是他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很多東西。


    他沉寂的心弦終於被撥動了。


    小白在夜空中撲騰著翅膀飛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心滿意足的飛到了蘇途的麵前,一雙血鑽舨的眼眸,滿是好奇而又疑惑的盯著蘇途。


    蘇途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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