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略作休息,就接著上課,柳先生給大家講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曲荊風預感不妙,柳先生一定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柳先生坐在前堂,神情哀傷又一臉微醺地吟誦起來:“尋,尋,尋覓覓,冷,冷,冷清清,淒淒淒,慘慘慘,戚戚戚……”


    聽起來像卡住了的電視畫麵,唱歌唱到快沒電了的玩具狗,別提有多難受了,曲荊風恨不得把衝上去他的舌頭捋直了。


    為了耳朵不再受折磨,曲荊風上前對柳先生行了一禮,“柳先生,這首詞我熟,就讓我獻醜,給大家上一課吧。”


    柳先生識趣地迴禮,坐到曲荊風原本的位置上,等曲荊風含著淚,聲情並茂地把課講完,柳先生和大多數學生一樣,臉上掛著真誠、感動、哀傷的淚水。


    放學後,準備迴家的葉馬旦又跑來找曲荊風,問他買自己的事想得怎麽樣了,曲荊風表示還要再想想。


    葉馬旦於是熱情地邀請曲荊風到自己家做客,說學校住宿不方便,晚上可以住他家,他家的床又軟又暖,可好睡了。


    曲荊風看柳先生並沒有帶他迴家睡覺或幫他安排住宿的意思,這附近又沒有可以投宿的地方,跟葉馬旦迴家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葉馬旦讓曲荊風走前邊,他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撿些柴火。


    走著走著,曲荊風聽到葉馬旦壓低聲音喊了幾聲“曲先生”,他迴頭,看見葉馬旦正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地盯著他,一隻手拿著一塊石頭,另一隻手的食指舉到嘴邊,“噓——”,同時在保持腦袋不動的情況下,拚命地對他擠眉弄眼。


    要打人還不讓人出聲,不讓人動?豈有此理!


    在葉馬旦覺得時機成熟,瞅準了將石頭用力砸過來的那一刻,曲荊風條件反射地將頭一偏,原本照石頭投射的角度是不會砸到他的,這迴好了,飛來的速石剛好擦著他的腦袋過去了。


    倒下的瞬間,曲荊風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撿柴火的都是壞人,下次防著點。


    曲荊風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連暈都沒暈,隻是前額連著發際線的地方出了一點血,他捂著疼痛的地方,慢慢坐起來,隱約看見有什麽東西往遠處的草叢裏鑽。


    葉馬旦上前觀察他的傷勢,“曲先生,你怎麽不相信我呢?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害你的,我隻會盡全力保護你。”


    “剛剛有一條三角臉的蛇在你腳邊,看樣子要對你下狠嘴。這種蛇有巨毒,我們村裏的葉大郎年前被咬了,他阿娘聽人說用嘴吸能將毒吸出來,反複吸了好幾次,結果還是沒救活,我爹趕到時,他阿娘也跟著中毒了。”


    如果被咬,後果不堪設想。


    因為打退一條毒蛇,葉馬旦成了曲荊風的救命恩人。這迴曲荊風沒理由不買下葉馬旦了。


    但葉馬旦為什麽要叫自己買下他呢?等迴頭搞清楚狀況了,買下也不是不可以。


    曲荊風身邊確實缺個人,哪怕是結伴而行也好啊,葉馬旦看著挺聰明,一路走一路教,教出點成績,也能彰顯出他的名師風範。


    曲荊風心裏美滋滋地想著,又忍不住自嘲,曲荊風啊曲荊風,在暮城地界,你也就這點出息了。不然還能怎樣?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追求和進步嘛。


    葉馬旦在附近的草叢裏走來走去,這翻翻,那扒扒,嘴裏嘟囔著,“我記得明明在這裏啊,怎麽找不著了呢?”


    ……


    “找到了!”葉馬旦舉著幾片葉子興奮地跑過來,他把葉子捧在手裏給荊風看,葉子肥厚扁圓,綠得沁人心脾,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特別的香氣。


    “曲先生,這片給你,撇成兩半聞。”葉馬旦遞過最大的一片葉子。


    曲荊風按他的說法把葉子撇成兩半,放到鼻子下方用力地嗅。


    天啊,他從來沒聞到過這麽好聞的東西,有生以來!那是一種極其迷人的,聞過之後會覺得寧靜、快樂,並且終生難忘的氣味。


    曲荊風沉浸在葉香裏不能自拔,“你這治傷的方法倒是清奇。”


    “聞葉子對治傷可沒什麽用處。”葉馬旦說,“是我自己覺得香,才想請曲先生聞一聞的,我覺得好的東西,都希望先生也能享受。”


    這又是為何?曲荊風看著葉馬旦亮晶晶的眼睛,沒問出口,隨口問了句:“這叫什麽草?”


    “神草。”葉馬旦答得幹脆。


    “當我沒問。”曲荊風心想。


    “真的叫神草,可以治很多小病症。”


    還會讀心啊?曲荊風幹脆不吭聲了。


    剩下的幾片葉子,葉馬旦想放到嘴裏嚼,又覺得不對,便把葉子塞進旁邊的一個石窩窩裏,用粗木棍把它們搗碎,等綠汁漫出來,空氣中的香氣更濃了。


    葉馬旦把搗好的草藥揉成一小坨,輕輕敷在曲荊風受傷的地方。曲荊風覺得涼幽幽的,又香又舒服。


    “這樣就不會留疤了。曲先生這麽好看的人,臉上留疤多可惜啊。”


    又是一個看臉的時代。曲荊風捫心自問,如果非要在滿臉刀疤的大漢和長相標致的小白臉之間做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估計是聽懂了曲荊風“撿柴火的都是壞人”的心語,葉馬旦柴也不撿了,兩人繼續趕路。


    “這麽說你爹是醫官?”


    “那倒也算不上,隻是我爹懂草藥,村裏的人生病,受傷,都找我爹看,我爹救了很多人,但也有救不活的時候。”


    “你也會看病救人?”


    “平日裏跟我爹學了些,隻能治些小傷小痛。對我來說,這滿山的花花草草,可都是學問呢。”葉馬旦指著近處的山,又指了指遠處的山。


    曲荊風不太能理解小男孩語氣裏的憧憬,一眼望出去,隻覺得如黛的遠山,在漸漸落下來的夜幕中,好看又迷離,有著夢境一般的玄妙。


    因為幸運地從毒蛇口下逃生,還能看見,還能聽見,曲荊風覺得耳畔的風聲、泉音、蟲吟,都更加悅耳。


    他們爬到了山的最高處。葉馬旦的家在一個竹子環繞的山塢裏,是個挺大的村子,人家約莫百戶。從高處沿坡道入村,兩人走得飛快。


    天微微地黑了,村人點起了桐油燈,燈光微弱,看起來像散落不動的螢火,又像夜空疏星投射在人間的倒影。


    就連對鬼神之類的東西極為遲鈍的曲荊風都能感覺到,這是一個有潔氣的地方,在夜色裏,整個村莊一點鬼魅的氣息都沒有。


    “曲先生,可把你盼來了!”曲荊風一進院子,葉馬旦年輕的爹就迎了出來,看起來隻比曲荊風大個五六歲。


    曲荊風掐指一算,舊時男子十八九歲當爹倒也合情合理,便親熱地喊了一聲:“葉大哥!”


    “我們整整等了你十二年呐!”葉馬旦的爹急於訴衷腸,拉著曲荊風的手在桌邊坐下,轉身對葉馬旦說,“昀兒,去拿畫像。”


    畫像很快就拿來了,葉馬旦的爹兩隻手提拉著畫像,看曲荊風一眼,又看畫像一眼,嘴裏直道:“像,真像,就是同一個人。”說著把畫像遞給曲荊風。


    曲荊風一看傻眼了,這叫什麽,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他伸手摸了摸敷在額頭上那坨還帶著輕微濕氣的草藥,畫像上也有哎,這是葉馬旦剛剛提筆畫上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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