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驚天動地的喧囂聲打破了原本皇宮的寧靜,混亂之中,人們驚慌失措,四處逃散。


    在一片“嘶嘶”聲裏被叛軍扔進來的煙霧彈不停地旋轉繼而釋放出大量煙霧,這種遮蔽視線的濃霧很快便蔓延至整個金色的大廳。佩戴特殊鏡頭的叛軍不受影響,他們迅速占據了有利位置向目標射擊,五顏六色的激光擦過王庭懸掛的旗幟和地上鋪就的毛毯,所灼燒過的痕跡帶著焦黑燃起火光。


    這些叛軍的素質明顯比姍姍來遲的王庭禦中軍的質量要高上不止一個檔次,他們訓練有素、身形如電,動作整齊迅捷,帶著對機械人的憎恨,子彈出鞘淩厲迅猛、呐喊聲猶如猛獸捕食般的嘶吼。


    作為這場行動最高目標之一的皇帝即使在這片土地本應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如今在這片血與肉的戰場上被迫脫去了權力與地位的外衣,所剩下的也不過僅僅是一個普通身形瘦弱而蒼白無力、神情慌張的中年男子罷了。


    此刻他穿著華麗的罩袍——這套衣服在他的計劃裏本應該襯得他英武非常,卻意外地令他在這時候成為了叛軍槍支的活靶子。他慌亂地在迷霧裏東逃西竄,身形居然顯得如此無助,像極了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在場的權貴們在抱頭鼠竄(他們麵見皇帝之前身上的所有武器都被收走了)之餘,他們總算還記得自己明麵上的首領是誰,紛紛驚慌失措地大喊著:“保護皇帝!保護皇帝!”然後提供了除了幫助之外的一切幫助——畢竟皇帝的命是命,但是他們的命也是命啊!


    早就知道自己的屬臣都是些什麽德行的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他們,一邊混在人群裏躲避攻擊一邊瘋狂地解開自己身上繁複的裝束。可即使他已經如此狼狽地想要保住性命不想親手打破皇帝死於非命最快記錄,但仍然穿過濃煙有無數激光紅點瞄準了他。


    fufufufufufuf——


    皇帝的現在表情簡直與當年的一幅曠世巨作《呐喊》有著有趣異曲同工之妙。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從遠處飛奔而來。身姿矯健、快如閃電,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大喊道:“陛下,跟我來!”皇帝猛地喜極而泣以為自己終於等到了賢臣良將能夠活了下來,卻沒想對方另一隻手的一根手指化作藍色激光,將他的罩袍迅速割了下來又一把甩飛到遠處,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迅速拉著他七拐八拐地逃離現場。


    雖然被來人飛快的速度給拽得手腕發痛,但此刻嬌生慣養的皇帝在迴頭一瞥時發現那張罩袍已經被射得千瘡百孔後,還是很識時務地把自己即將出口的抱怨和辱罵吞了迴去。


    叛軍們在下意識地射擊之後馬上就意識到了目標的錯誤,他們不想放棄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卻也明白他們現在占上風的原因僅僅隻是因為他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真正在帝國大本營和官方軍隊進行決鬥,是他們這支隊伍絕對做不到的事情。時機已經溜走,聰明人當然需要當機立斷地做下決定——


    隊伍領頭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性,如同侵入皇宮的所有人那樣佩戴著麵罩,隻露出閃著藍光的光學攝像頭。


    他最後看了一眼局勢,皇帝已經在那個不知名人物的幫助下成功得生,好吧,lucky for him(算他好運);擁擠在皇宮的那些廢物大臣們隻知道狼狽躲閃,抱頭鼠竄之間也被流彈擊中了不少,但是價值不大;最後一瞥中,穿過層層迷霧,他看到了一位棕發棕眼的女孩,正跪在那個機油泄露的機械身邊用力堵塞著他流血的傷口。


    她還是個孩子,卻是在場大廳裏唯一一個敬重生命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向後揮揮手比了一個手勢——其他人便跟著他如同退潮一般地散去。


    *


    托奈莉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她現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金子的椅子、柔軟的坐墊——看著身邊西維與上首的皇帝虛情假意地相互敬酒致意。


    宮廷歡宴,曾經帶點階下囚意味的不速之客如今憑借“救駕之功”搖身一變,成了皇帝的座上賓,地位反差如此巨大,以至於托奈莉到現在都有點恍惚。


    “喝,喝——咱們多喝點——”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況這人今天差點被別人一槍崩了,他當然需要一點酒精來壓壓驚。喝到有點電路板過熱而口齒不清的皇帝從第一杯下肚就開始親親熱熱地稱唿西維兄弟——機械人沒有先天性別,他們普遍如此稱唿——當然西維不喜歡他可以直接改口叫姐妹。


    “為了,為了——咱們是為了什麽來著?兄弟?”


    西維露出了一個略帶點嘲諷的笑,是嘲諷這人似乎沒有一絲刻痕的cpu,還是嘲諷她接下來要開口說出的話語?但她也舉起了酒杯——當然裏麵是一些奇怪的能量液,西維壓根沒打算喝這個——“為了愛與和平,陛下。”


    “對!”皇帝高興地笑出聲,熱情地和西維繼續碰杯。雖然托奈莉完全不明白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她現在有點生氣,因此她幾乎是有點刻薄地這麽想——要是剛才的小規模衝突裏這兩個隨便哪一個被擊中,那才勉強算得上是“為了愛與和平”吧?


    皇帝的打算她能猜到一點,說白了就是收攏人心或者想利用西維,又或者兼而有之,但是西維本來和她跑到一半又扔下她去救了皇帝的行為卻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總不能是真的為了愛與和平吧?


    在整個矽基帝國某種意義上都是西維自己的“盆栽”的情況下,連自己住的星係都能隨手亂扔的家夥真的會在乎一棵到手就隨便放在了倉庫裏吃灰的“盆栽”上毫不起眼的“果實”嗎?


    答案怎麽想都是否定的。


    但是無論西維想要得到什麽、又在謀劃什麽,托奈莉都認為這與她自己完全無關。她估計自己是整場宴會裏唯一一個感到悶悶不樂的人了,她舉起自己的杯子虛虛放在眼前(當然西維不會允許她喝酒,專門把她杯子裏的飲料換成了橙汁),透過微橘液體折射後燈光籠罩得整個大廳都顯得曖昧且紙醉金迷。


    人像在她眼前扭曲,隨著飲料的晃動不斷變換形態。仿佛集體大夢一場了的矽基生物紛紛戴上了賓主盡歡的麵具,共同出演著這一場心知肚明的鬧劇——無論是矽基亦或者碳基,在這一刻所表現出來的醜惡居然幾乎都一模一樣。


    托奈莉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她想起公學裏老師一字一句教導他們的哲理,想起了那個差點死在她麵前的機械人——人們隻見他流出的血,卻除了她以外沒有人願意俯下身看到他求生掙紮的眼。


    機械人沒有體溫,軀殼是數幾十年如一日般的冰冷——但他的血卻是溫暖的,甚至溫暖到托奈莉覺得簡直滾燙到能燙傷她摁壓傷口的手指。


    這樣一個真實存在過的、這樣一場就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事例,他們怎麽都能夠當作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呢?


    “救駕”有功的西維(和托奈莉)被這次絕境逢生的皇帝大肆封賞,即使在君主立憲製的今日,萊茵也有足夠的權利為他喜歡的人爭取一些東西——比如金錢、比如爵位。


    西維當然不稀罕這些,但是她仍舊對皇帝的善意表示欣然接受。滿目虛情假意的麵具著實令托奈莉覺得惡心,她覺得自己現在有必要做些什麽——就像在小孩沉迷糖果的時候,總有個人需要提醒她牙齒保健的重要性。


    她重重地將手中的杯子砸在桌子上,這聲沉悶的聲音似乎完全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現在準備站起來了,無論是斥責他們對生命漠不關心的態度還是拉著西維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位小閣下,請問是需要我們再為您添滿酒杯嗎?”


    突然站在她身後一直低眉順眼服務的幾位穿著擬態人形的機械人屈膝蹲在了她身邊。專門調整過的嗓音顯得溫柔而多情,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幾乎瞬間擊潰了托奈莉的心理防線。


    他們是皇帝專門派給托奈莉——這位他發現明顯在西維心裏地位不低卻極為麻煩的小孩——的“玩具”,他們唯一的工作就是讓托奈莉在帝國的每一天都能感到“賓至如歸”。


    在溫柔的服務中托奈莉很快就如同失眠已久的人遇到了一張柔軟的床鋪一樣軟軟地陷了進去。如同夢鄉一般的夢幻體驗直接將她推入了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裏,被徹底網羅而忘記自己曾經的意誌。


    托奈莉暈乎乎地在這幾位小姐姐小哥哥的服務中半推半就地坐了迴去,她看了看遠處和皇帝已經勾肩搭背準備去遊戲城瘋狂一晚的西維,又看看聚作一團不知道在商量什麽的貴族議員,突然覺得她其實什麽也做不到——而且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壞處。


    畢竟他們是矽基生物,是“從根本上不具有人權的生物”。


    那些曾經浸滿了她手指的焦黑機油早就被西維給她的清潔劑徹徹底底地洗幹淨了,她現在看她的手指,還是如同往常一般纖細、稚嫩且白皙。


    就如同根本沒有什麽機油曾經沾滿她的手指一般。


    “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麽問題——”她這麽想著,這麽一次又一次地想著。


    而當她在自己身後團隊的簇擁下賞用完這次晚宴後又高興地決定離開這裏去城區最大的商場逛逛時,她就已經幾乎將這件事徹底忘在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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