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看見秦禝,認出來了,這營官才知道自己闖了禍,臉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嚇醒了大半。而他這一番嚷嚷,也讓街上的龍武軍官兵,發覺是大帥在處置人,幾百人嘩啦一聲,請下安去,隻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販和老百姓,站在街邊,茫然失措。


    整條大街,一時寂靜無聲。


    秦禝先不說話,盯著跪在麵前的隊正看了半晌,才開口問話。


    “叫什麽名字?”


    “王……王重三。”


    “吃飯喝酒,給錢了沒有?”


    “給了,給了,一兩銀子。”


    “嗯,”秦禝點點頭,“吃飽喝足了,不迴營,這是要去哪裏耍啊?”


    這句話一問,王重三張口結舌,遲疑著沒有迴話。


    “怎麽啦?大帥在問你話!”吳椋喝道,“你是沒長耳朵,還是沒長嘴巴?”


    “是去……去女館。”王重三垂頭喪氣地說。


    秦禝不明所以,但說起女館,沈繼軒卻是知道的。


    女館,這是久有的陋習了!這“女館”又叫做“女營”,說白了就是營,妓,都是一些因為戰事,家破人亡,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向兵士們出賣身體。換取食物銀錢,來維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裏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事兒。”秦禝的臉色,陰沉得嚇人——龍武軍固然不禁娼,但眼下這樣的事情,又與隋匪之流何異?“沈繼軒,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秦禝從未用這樣冷峻的語氣跟他說過話,沈繼軒被他銳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顫。躬身說道:“屬下失察。請大帥治罪!”


    秦禝沒有做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跪在地上的王重三起身,自己則扭頭就走。腳步不停,一路向城門疾行而去,慌得沈繼軒和一眾親兵連忙緊緊跟上。直到進入了龍武軍的城北大營,秦禝在帳中坐定,才又開了口。


    “沈繼軒,你即刻給李繼德寫一封信,就說我現在以蘇州長史的身份,處分蘇州行政。城中一應女館立予解散,館中女子,發給銀兩。任由她們自去,不論是在誰的轄區,同樣辦理,請他傳令新軍各部,勿予阻攔。”


    “是!”


    “龍武軍的軍規,也要改一改!戰時無休,作訓時輪休半成兵士,駐防時輪休一成,這是不替的定例!”秦禝的口氣極冷,“軍規更易,就算是你們會議定下來的,也該報我知道——你告訴梁熄,若下次再有這樣的情形,我拿軍法辦他!”


    “是!”沈繼軒的聲音,微微戰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秦禝的真顏色,心知是特為給自己留麵子,才沒有點了自己的名字出來。


    “我們不能在蘇州待下去了,”秦禝斷然道,“傳我的令,龍武軍全軍,兩天以後拔營,開往常熟整訓!”


    *


    早春的天氣,依然寒冷,不過常熟縣衙院子裏的梅花,已經開得很繁盛了。


    這裏被駐防常熟的第六團,用來做了團部。吳銀建親自捧了一張躺椅放在一邊,看著自己大帥裹了絨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縫著眼睛在賞花。


    有什麽好看?吳銀建撓了撓頭,心說大冷的天,在屋裏烤火多好呢。難怪人家是大帥,自己這樣的粗人,就沒這份閑情逸致了。


    龍武軍的大部,並沒有進城,從蘇州開到常熟以後,一直在城外紮營整訓。秦禝來到縣衙,倒不為賞花,確實在思考接下來的戰事,因此眼睛雖然看在梅花,心裏卻在琢磨著別的事情。


    應該說,從申城的反攻開始,到蘇州殺降為止,自己所設計的這個局,算是完全達到了目的。


    唐冼榷殺了,破蘇州的功勞到手了,龍武軍再一次壯大了,殺降的罪名躲掉了。這一輪算下來自己的定下的目標大抵都實現了!接下來就是準備攻打江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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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陰縣在常州府的北麵,由偽隋國的大將林吉在這裏據守,在蘇州之戰時,龍武軍的吳銀建的第六團隨即開拔,前出偵查了一番。現在除了劉沫的第八團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餘各團,把江陰縣城圍得水泄不通。


    縣城不算小,城裏也還有近萬隋匪軍固守,因此秦禝決定親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內的形勢。


    砂山在江陰城的東北,地勢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綽綽有餘。秦禝帶了中軍的沈繼軒和吳椋,由幾十名親兵扈從,自大營飛馳而出,不多時便到了砂山腳下。不用下馬,便可以循著一條並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頂。


    舉目一望,果然一切都盡收眼底。城牆圍成了一個長條狀,東西窄,遠遠望去,仿若一條長蛇,俯伏於地。


    “江陰城是蛇形,南首北尾,”秦禝邊指邊說,“如果攻首尾,則不容易破城。如果攔腰一擊,我猜林吉一定擋不住!”


    也就是說,隻要集中力量在蛇的七寸上下功夫,則一定可以攻破她。


    對於大帥的這個見解,沈繼軒自然表示讚同。抬頭看看天色,不僅已經黑了下來,而且不妙的是,烏雲翻滾,眼見就有一場大雨好下。


    寒雨刺骨,對於外出的人來說,是個麻煩,又濕又冷,一不小心就會淋出病來。於是在沈繼軒的提醒下,策馬下山迴營。然而還沒到山腳,豆大的雨點便已經開始砸落下來。


    “爺!那邊有個小廟!”吳椋在馬上將手一指,“咱們先過去避一避吧?”


    大家順著吳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黑沉沉的一座廟宇,有一點燈火的亮光透出。幾十匹馬撥轉方向。轉瞬便馳到了廟宇的大門前。


    到了門外,吳椋搶先跳下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濺,舉起馬鞭子打門:“開門!我們是過路的,進來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是一位看著瘦弱,但是眼神犀利的老人。見了這些,頂盔摜甲,帶刀持槍的軍卒,先是一愣,忽然地嚷嚷起來:“沒地方!不許進來!不許……不許進來!”


    “老人家,我們不是壞人”吳椋用一隻手臂將那老者輕輕擋開,笑著說道:“弄髒了你的地方,迴頭賠銀子給你……爺,您請進。這裏麵倒是幹淨。”


    秦禝邁進殿門,隻見那老者滿麵通紅,唿吸急促的樣子,顯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邊扶著他的,卻是一位穿紅襖子的小姑娘。十多歲的樣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見一下子進來這許多人,顯得又是吃驚,又是著急,一邊拚命把老人向後扯去,一邊極懂事地說道:“列位軍爺,我爺爺是守祠的人,他發燒說胡話,軍爺們不要計較他。”


    “沈繼軒,迴頭叫醫生來。替他看一看。”秦禝向沈繼軒說道,“又老又小的,滿可憐。”


    “用不著你發善心……”老人掙紮著說,卻被小姑娘攔住話頭,一路推到旁邊的過道裏去了。


    秦禝笑一笑。沒把這一幕放在心上,在親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環顧四周。祠堂看著雖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整潔,裏麵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著這殿裏供奉的是什麽人,目光一凝,案桌上的靈位,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輔國大將軍薛韌”


    再一抬頭,是一尊塑像,軀幹豐碩,雙眉卓豎,目細而長曲,麵赤有須,直有雲長之風。塑像之前設了一個小香案,牌前的一爐香煙,將將燃過一半。


    秦禝麵容一肅,方才邁開腳步,卻聽見旁邊的過道中又傳來了那位小姑娘著急的聲音。


    “爺爺……爺爺……你不要去……”


    跟著便聽塑像旁邊的側門咣的一聲被推開,那名老者,雙手持著一把長柄大刀,大喝一聲“呔!”,勢如瘋虎一般衝進殿來,攔在薛韌的塑像之前!


    秦禝被他驚得連退兩步,身邊的親兵嘩啦啦一片響,刀出鞘,槍離肩,不約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卻恍然不覺,一柄大刀在身前虛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風,真看不出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負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親兵手執火把湧進來,殿中稍顯明亮,大家才看出來,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戲台上所用的木製大刀,難怪他耍弄起來,並不顯得如何艱難,真不知他是從哪兒弄來的。一眾人麵麵相覷,然後都把眼光看在大帥身上,等他的示意。


    秦禝驚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氣氣地說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戲台上的武生,又是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在香案前走了一個三步迴頭的台步,將刀一橫,麵容猙獰地看著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戲詞一般,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


    “將軍驅逐胡蠻,卻慘遭爾等狗官的誣陷,落得滿門抄斬,天理何在!!”


    這句怒轟,這位狀若瘋癲的老者口中嘶吼出來,直可以撼天震地!一道閃電亮起,將祠廟之中照得雪亮,卻見那老者將刀又翻了一個刀花,身子緩緩倚靠在薛韌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雙手將刀身斜亙在枯瘦的身軀前,怒目圓睜,凜凜生威,拚盡最後的力量,縱聲大唿——


    “這是我輔國大將軍薛韌的靈位,爾等不得近前!”老者的這股氣勢,一時將眾人驚得呆住了。


    殿中的大家都偷眼看他,卻見大帥木然立在當中,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麽。那個紅襖子的小姑娘,跑了進來,跪在地上也不說話,隻是一邊哭,一邊向這幫“軍爺”磕頭求情。


    “老人家,病重說的胡話,你們怎麽迴事!退出去!”秦禝終於開口了,聲音之中,一絲喜怒哀樂也沒有,幹澀地說道,“沈先生,這位將軍是?”


    “迴大帥。此人那是太祖時期的名將薛韌!昔日克定北疆,此人立下不世之功!乃我大夏第一勇將,奈何克定北疆之後,被當時的權相褚旬誣陷,擁兵自重,密謀造反。落得滿門抄斬,誅盡三族!後來是等到高祖事情為其平反,才得以重新正名”沈繼軒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他問起,連忙答道。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攪了。”秦禝淡淡地說,“走!”


    然而大帥說走,誰又敢再說什麽?吳椋連忙將手中的油衣替秦禝披上,數十人收起刀槍,上了馬,頂著大雨向軍營馳去。


    等到進了中軍帳,秦禝一邊由著親兵替自己換上幹衣。一麵坐在椅子上思考著,這位薛韌將軍,克定北疆,那是何等功勞,卻落得如此境地,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會落得如此下場。想了一會秦禝派人把沈繼軒叫了過來。


    “沈先生,我看今日在廟中遇到的那位老人家,和薛韌將軍關係不淺啊。”


    “這個守祠的老者。說不定就是薛韌將軍親信的後人。”


    秦禝蹬上幹淨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腳,笑著說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們代代相傳,替薛韌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門義仆了。我看那個老頭子病得不輕,他那個孫女,也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打仗,周圍的人都跑幹淨了,這兩天你找人去照應照應,送點吃食銀錢什麽的。”這一會他已經想通了,薛韌將軍固然一時蒙羞,但最後也還是得以正名,自己所做的一切,自由後世評斷!


    “是!”沈繼軒畢竟是讀書人,在心裏麵對薛韌實在是尊崇有加,但這份感受,如何敢說出來?此刻聽秦禝這樣講,自是欣然應允。“我按大帥說的,再叫營裏的軍醫,替他去瞧瞧病。”


    沈繼軒卻不知道,秦禝這一趟古祠驚魂,心中已然是做過一番思索了,隻是他掩飾得極好,沒有分毫流露在臉上。


    “嗯。”秦禝仿佛已經拋開了這件事,開始談軍務,“明天一早,叫他們幾個到大帳來會議,把攻打江陰的部署,再議一議。”


    隋匪軍在江陰的守將,是林吉。龍武軍隻拿了四個團攻城,按照秦禝“攔腰一擊”的打法,在南門北門佯攻,主打東城,隻打了半天工夫,就破城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方英勳的第四團。方英勳如今代管著第四團,固然要立功表現一下,急於打一個勝仗來證明自己,於是衝得特別猛,不僅一舉擊潰了缺口兩邊的隋匪軍,而且以極快的速度,分數路直入城內,在逐巷的爭奪中穿插包圍,讓隋匪軍來不及再組織抵抗。林吉在奔迴縣衙的路上,即被堵截,連同十餘名親兵,在白刃搏鬥中被第四團的士兵以刀逐一殺死在小巷中。


    江陰入手,龍武軍又可以像原來一樣,好整以暇地屯兵訓練,等待新軍攻克無錫的消息了。然而秦禝卻發現,隨著手下部隊的逐漸擴大,他又麵臨一個新的問題——該怎樣把各團之間的關係平衡好。


    龍武軍建軍之初,不存在這個問題,那時候麵對唐冼榷的大軍,兵員根本就不敷使用,將有限的兵力調來調去,形成局部優勢,才最終取得勝利。一個兵當成兩個使,哪支部隊誰能立功,全憑本事。


    現在大不相同了,不僅人數直逼三萬,而且裝備上,實際上已經對隋匪軍形成了壓倒性的優勢,那麽誰立功誰不立功,誰立大功誰立小功,常常要取決於主帥的分派。換句話說,以江陰為例,方英勳固然打得下,其實換了劉沫、鄭四水他們,又何嚐不可以打下?


    這樣一來,主帥擺不擺得平,便成關鍵。


    他坐在軍案後麵,把那些用於在地圖上標示部隊位置,寫著各團番號的小紅旗,在案子上擺來擺去,用心琢磨起這個問題來。


    現在龍武軍的一等主力,是張曠的騎軍和三團、梁熄的一二團。


    二等主力,是方英勳的第四團、吳銀建的第六團、薑泉的第五團。


    三等主力,則是穆埕的第七團,和三個新編練的團——劉沫的第八團、鄭四水的第九團、韋絔的第十團。


    十個團之外,還有鍾禹廷的水師,沈繼軒的中軍營,吳椋的親兵營。至於隨龍武軍行動的數千衛軍,還沒有算在其內。


    他瞪著案子上擺列得整整齊齊的幾排小旗,忽然伸手掃去,把它們攪成了一堆。


    怎麽擺得平?這麽強大的兵力,集中在這麽小的一塊地方,不要說江陰,就算是接下來的常州之戰,亦隻要派出三四個團跟新軍一起夾擊,那個徐武才,就難逃覆亡的命運。


    一陣無名的煩躁過後,跟著便是恍然大悟:哪個規定說隻能圍著常州來做文章?兩軍在蘇州境內作戰,協同行動,名義上當然該聽李紀德這個蘇州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經養大了一個狼群,現在吃都吃不飽,還能跟+李紀德客氣麽?


    管他個屁!


    秦禝霍地站起來,將桌上那堆散亂的小紅旗攏在手裏,大步走到掛著的大地圖麵前,一邊琢磨,一邊將旗子一麵一麵地插在地圖上,漸漸越過了常州,一路向偽隋大都方向延伸過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後退幾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卻聽帳外來報,說沈繼軒求見。


    “請他進來。”秦禝迴到案邊坐好,便見到沈繼軒行了進來,麵上殊無歡喜之色。


    “秦帥,我有負所托。”沈繼軒麵色凝重地說道,“廟裏的那一位老人家,得的是絞腸痧,大夫是派去了,但已經是為時已晚了。”


    原來是這件事。秦禝默然無語,在心中不勝唏噓——這樣一個人,到底還是保他不住,卻不知他那位相依為命的小孫女,該怎麽活下去?


    “我已經命人辦了一副棺木,發送了他。他那位孫女,我也已經帶迴來了。”就好像猜到了秦禝心中的想法一樣,沈繼軒說道,“說起來,他們家早先是‘樂戶’,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見,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給江陰縣來照顧。”


    秦禝心想樂戶跟一般的戶籍不同,乃是賤籍,小姑娘交給江陰縣衙來“照顧”,未見得能受什麽善待,不要一個不小心,把照顧變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裏?”


    “就在帳外。”沈繼軒看著秦禝的臉色說,“她說要來磕頭,謝謝軍爺收斂了她爺爺。”


    其時的一副棺木,價格不菲,特別是亂世之中,窮苦人家若是遇到喪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發送得一個人了。若是能以門板釘一副簡陋的棺木,則已經算是考究,若是子孫賢孝,非要尋一副真正的棺木來發葬,那麽賣身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沈繼軒送了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來說,也實在是會感激到骨子裏去的。


    “唔......”秦禝略作沉吟,才點點頭,“帶她進來吧。”


    小姑娘還是穿著那件紅襖子,進了帳門,便向旁邊一跪,神情之中雖然有畏縮之意,但一個女孩子,在軍營這樣肅殺的景象之中,並沒有被嚇得驚慌失措,這就已經很不一般了。


    “這是秦大帥,”沈繼軒溫聲說道,“你磕頭罷。”


    “給秦大帥磕頭。”小姑娘磕了個頭,聲音顫顫的,半是緊張,半是傷情,“謝謝秦大帥收斂了我爺爺。”


    看著她的身形,秦禝倒楞了一下,心說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麽確切。


    那天在薛韌祠堂裏見到這個小姑娘,先是燈火昏暗,繼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驚,一直不曾留意打量過她,現在看過去,雖然身形嬌俏,但卻並不“單薄”,怎麽也不信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你叫什麽名字?”


    “楊心柔。”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四歲。”


    秦禝心說,難怪覺得她懂事。十四歲,那真也不算小了,在這個年代,盡有十三四歲就嫁人的。


    “你爹娘呢?”


    “鬧隋匪的時候,死了……”楊心柔的聲音,似乎又開始有點哽咽。


    “那你們家在江陰還有什麽親戚……或是朋友沒有?”


    “沒了。”楊心柔小聲說道,“我們家是樂戶,別人都不樂意跟我們來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在祠廟裏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來聽我爹爹說,從我太爺爺過世,有二十幾年了。”


    秦禝頓一頓,問道:“你跟爺爺,又是靠什麽過活?”


    “在廟裏薛將軍守廟,鎮裏,每個月給爺爺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錢。”


    “那爺爺現在不在了,你有什麽打算沒有?”


    “我有功夫,想找個草台班子,去跑解馬。”


    跑解馬,就是跑江湖賣藝。她有功夫在身,秦禝倒是意外得很。不過想一想,樂戶人家,多半是她爹媽傳給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心柔姑娘,現在是亂世,你一個人跑江湖,那可不是辦法。既然你在江陰沒有親人。我送你到申城去,你願不願意?”


    楊心柔一直垂著頭,聽了這話,不免抬頭向上一望,結果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楊心柔吃驚的,是本以為沈繼軒口中的這位“秦大帥”,無論如何也是個四五十歲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裏,她隻顧在地上磕頭求情,並沒有細看過領頭的那人,哪裏想到竟是這麽年輕的一位青年將軍?


    而她現在雖隻抬頭一瞥。秦禝卻已見到她一張秀麗的瓜子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晶瑩純淨,頰邊微現梨渦,人雖然略顯稚嫩,卻是個絕色的美人胚子無疑。


    這一下。秦禝倒是猶豫起來了,自己這麽熱心,在沈繼軒的眼中看來,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別有用心呢?


    不過這份猶豫,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隻要自己心中坦蕩,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楊心柔隻是抬頭一望,隨即便又垂下頭去,臉色卻愈見蒼白,小聲說道:“大帥對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給誰,心柔都沒有二話。”


    這就走到“賣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這可和秦禝的本意大相庭徑了。


    “心柔姑娘,我怎麽會拿你去送給人?我是找人來照顧你。”秦禝笑了,轉頭對沈繼軒說道:“沈繼軒,你找一條船,讓吳椋派幾個人,把她送到申城,交給……”


    交給誰呢?他一時躊躇起來。白沐箐還是個姑娘家,未見得願意;楊坊是現任的申城知府,不方便。


    “交給胡浩洵的那位太太好了。”他想到了這個最合適的人選,“說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辦。”沈繼軒笑著應了,問楊心柔:“你還有什麽要收拾的東西沒有?”


    “爺爺的後事都辦完了,我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了。”楊心柔搖頭道。


    “那你謝過大帥,咱們這就走吧。”


    “謝謝大帥!”楊心柔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跟著沈繼軒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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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進三月,京城街麵上樹木的枝頭,也開始有了綠意。宮內的禦花園中,一些開得早的奇花異卉,亦已經在爭妍鬥豔。


    養心殿裏的西太後,此刻卻無心欣賞這一些往常她最喜歡的春意,因為南邊的戰事,既有讓她高興的消息,亦有讓她著急,甚至是不滿的地方。


    正在替蘇州戰事做小結的彭睿孞,用一段話收了尾。


    “隋匪在常州一帶的三個大將,林吉死在龍武軍的方英勳手裏,黃起雄死在新軍的李勳祿手裏,常州則是跟蘇州一樣,由兩軍夾攻,最終是龍武軍先破城,不過徐武才是由新軍的所擊殺。這三個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殘餘的隋匪,也無力再興風作浪。所以說蘇常兩戰打完,蘇州便算是底定了。”


    “怎麽好算是底定?”西太後問道,“不是還有偽都?”


    她這一問,齊王和幾位中樞大臣麵麵相覷,一時誰都沒有接話。


    “打破常州已經快一個月了,要說讓軍隊休整,也該差不多了。”西太後平靜地問道,“李紀德和秦禝兩個,還在按兵不動,那是什麽道理?”


    什麽道理,是明擺著的,但這話很不好說。齊王掂量了一下,還是避實就虛,先宕開一筆。


    “月初的時候,就已經發了廷寄給李紀德,督促他們盡快西進。現在還沒有動,或許是糧草軍械尚未齊備,又或者是周圍的匪情尚未掃清。是否另下一道諭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見得是匪情尚未掃清,多半是他們心中那個疙瘩,尚未掃清!”西太後的眉頭皺起來了,說話的聲兒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納悶兒了,李紀德賣他老師的麵子,不願意去得罪曾繼堯,也就罷了。秦禝礙著什麽,也屯兵常州,遷延不肯進兵?”


    她先開了頭,底下人的話就好說了。


    “太後聖明,萬事都在聖鑒之中。”彭睿孞跪在地上迴話,要替秦禝辯護兩句,“李紀德到底是蘇州刺史,雖說是兩軍分兵合進,可秦禝也要看看李紀德的意思。”


    “看李紀德的意思!”西太後一時激動起來,口氣就有點不對了,“秦禝,賞著柱國的爵位,對他麾下將領的封賞,我——我們姐倆,可不曾有哪點虧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這幾句話有點不倫不類,不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個尋常的小婦人在賭氣的樣子,這讓底下的一幹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東太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要不,就像六爺說的,下一道諭旨,再催催好了。”


    有東太後這句話做鋪墊,齊王立刻便接上了話頭。


    “是,難怪太後要生氣。不過說起來,秦禝的龍武軍倒是在打的——方才彭睿孞也說了,他手下的薑泉和吳銀建,已經打下了丹陽,梁熄也打到了句容,離開偽都也不算遠了。秦禝是受恩深重的人,隻要實實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會辜負兩位太後和皇上的聖心。”


    西太後意識到自己的小小失態,抱歉似的向東太後一笑,沉靜下來,點了點頭。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說秦禝一個,李紀德也得說一說。這不是講私恩,是講國家的大義。朝廷靡費兵餉,他們在常州多待一日,偽隋國就多存在一日,讓他們自己想想,這對嗎?”


    “是!”齊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這就下去擬旨,嚴督李紀德秦禝,即刻統兵西進!”


    這一迴朝廷辦事,異常迅捷,四月初二的這一天,兵部的折差,將一封“六百裏加緊”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新軍行營。因為這一道上諭,是指明發給李紀德、秦禝二人的,所以李紀德派人請了秦禝來,一同拆看。


    這封上諭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語氣已經很明顯——“著飭李紀德、秦禝二員,即移得勝之師,馳赴偽都會剿,毋令隋匪得以奔突。至於將士久役於外,敵愾同仇,朝廷既憫其勞,加意撫循,以示體恤!”


    兩個人看完了,各懷鬼胎,彼此目視,到底還是由李紀德先開了口。


    “又來一道旨意,這倒有些為難了,”他沉吟著說,“克複偽都,這是不世的勳名,哪個不想?然而新軍的狀況,文儉你是知道的,從申城一路打到這裏,損傷頗大,所補充的新勇,訓練又不足夠,軍械糧秣也都匱乏。整個部隊若沒有一段日子來切實地整休,則很難恢複元氣。”


    大功麵前,這樣叫苦連篇,逶迤推脫,實在不像他李紀德的性格。秦禝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現在圍攻偽都的,乃是區區在下,恐怕你李繼德早就忙不迭地揮軍西進,前來搶功了吧?


    李紀德的這一番做作,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秦禝。他的心思,為秦禝猜得透透。


    會剿偽都,誠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誰想立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為這一去,搶的是曾大帥的功勞!


    跟曾繼堯做對頭?不惟李紀德不肯,連秦禝都是不肯的。不過兩個人心裏所想的,既有相同之處,亦有不一樣的地方。


    在李紀德來說,他畢竟是出在曾繼堯的門下,雖然這一年來,隨著李紀德功勞漸增,已經不是老師說什麽就聽什麽了,但師生之間,仍有一份香火之情,況且不論是日後的仕途。還是眼下跟秦禝的暗中較勁,都還要借助老師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紀德這樣的人,是寧肯違背朝旨,也不願去”搶功勞的。


    在秦禝而言,倒沒有李紀德那份牽掛和擔憂,但他所圖謀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絕不肯輕易樹敵。如果在這個時候跟曾繼堯鬧翻了臉,則等於將曾繼堯一係的官員,都置於自己的對立麵,一定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文儉,既然有這一道上諭,咱們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過我看朝廷的意思,隻要蘇州方麵,有一支兵過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紀德誠懇地說道,“說實話,現在新軍疲弱,我自問不能跟你的龍武軍相比。既然龍武軍的前鋒,已經到了句容一帶,離偽都不過咫尺之遙,何不就由龍武軍來跑這一趟?”


    “這……怎麽好意思?”秦禝麵上愕然,心中卻破口大罵:李繼德,你想拿老子當作冤大頭?


    “沒有什麽的。自新軍到申城以來,每次都承你的容讓,這一迴,怎麽好再跟你搶?”李紀德擺著手說,“我坐鎮常州,替你主持後勤,靜候好音。”


    “這樣的厚意,卓凡無以為報。”秦禝站起身來,肅容相謝,“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不做大頭,誰做大頭?


    李紀德的一番話,當然沒安好心,他勸秦禝西去偽都,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陸申城那一天起,新軍的風頭,就一直被龍武軍壓製,而秦禝在申城的把持,亦令到他這個蘇州刺史,有寢食難安的感覺。及至兩軍並發,由申城向西克複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態勢亦是越來越明顯。以李紀德的精明,自然猜得到,隻要偽都一破,平定隋匪的事業便大致算塵埃落定,蘇州的人事,也必會有一番更張,朝廷總要在他和秦禝之中,調開一個。


    李紀德深知,這件事,不管朝廷怎麽想,都還要征求曾繼堯的意見。而自己的這位老師,雖說“忍”字的功夫已經修煉得極為到家,但偽都是曾繼堯一係官員的根本利益所在,在這上頭是決不肯退讓的。


    秦禝到底還是年輕,立功心切,還看不透這一層!李紀德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隻要龍武軍兵至偽都,幾乎就等於是公然踩了老軍一腳,從此與曾繼堯之間,會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結。


    至於自己的新軍,修整當然隻是托詞,隻要龍武軍一走,新軍當然也不會在常州閑著,馬上就要向杭州進發!李紀德心想,說起來,這還是拜他關文儉一句話的提醒。


    “我聽趙遠初說,現在那一帶的隋匪,空虛得很,兵都調到南麵去跟肖棕樘作戰去了。”秦禝有意無意地說道,“我本來還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這句話,讓李紀德頗為心動——曾繼堯不好招惹,但踩一踩肖棕樘的地盤,有什麽關係?反正肖棕樘的勢力,連杭州也還沒有越過,說起來,新軍是去幫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杭州,向稱富庶,這是大好的機會,不要放過了。


    跟李紀德所想的一樣,龍武軍果然開始調動了,而且行動迅速,幾乎一點時間都不肯浪費,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樣子。駐丹陽的第五團和第六團,推進到了偽都東北的棲一帶,而梁熄率張曠的騎軍和一二團,在距偽都南麵四十裏紮了營。另外,秦禝又分調了新編練的兩個團,第八團和九團,在以上三個點之間布防,作為唿應。


    一時之間,龍武軍的八個團近多人,加上一支水師,陳兵於偽都外圍,窺伺大城,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


    龍武軍的到來,讓偽都城內外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跳了起來。


    偽都城內的,是勇王。他在申城和蘇州,前後三次吃過龍武軍的大虧,深深明白這支龍武軍完全不同於曾繼堯的湘軍。以龍武軍的器械之精,戰力之強,隋匪軍已經無力正麵對抗。原來還能在城外與官軍進行局部爭奪的隋匪軍,從此再不能做野戰的奢望,隻能據城固守了。


    偽都城外的,則是曾繼堯。他萬萬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來捋他的虎須,公然帶兵來到他視為禁臠的偽都!偏偏來的人,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禝,所統帶的龍武軍。


    正在偽都交戰的敵我雙方,居然都對這支新到來的軍隊深惡痛絕,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過對於這樣的反應,特別是曾繼堯的冷淡反應,已經在秦禝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營,跟梁熄設在一起,在自己的帳內翻翻閑書,平心靜氣,悠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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