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謠傳說,劉勁寬曾經在陽澄湖邊上了一隻小船,至於去做什麽,不知道。


    這樣的事,真偽先不論,有這種流言傳出來,本身就是極壞的征兆!然而若說要“嚴其法”,到底反狀未露,而且審時度勢,城裏的兩萬多兵,大多是他們的部下,因此也不敢“嚴其法”


    權衡之下,不能不把他們叫到拙政園的勇王府來,說一番話。


    “現在大都蒙塵,我們隋國的形勢艱難得很,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蘇州能不能守得住,全看大家的意思。”勇王把話說得極為坦率,“你們多是兩湖之人,若是心中生了別的念頭,人各有誌,我亦不能相強,兩不相害就是了。隻是我身為隋國的勇王,不能不為陛下效死,隻要身在蘇州一天,就要守一天,大不了你們拿我綁去給那個秦禝好了!”


    他的這一番話說出來,唐冼榷先就臉上變色,轉頭環顧他的八個“把弟”,怎麽也不相信他們會有造反之心。


    其餘八個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由劉勁寬開口。


    “請勇王寬心!我等自幼蒙帶至今,誰敢有他心?自是萬萬不能負義。如有他心,也不會與勇王共苦數年。”


    這幾句說得冠冕堂皇,唐冼榷放下了心,勇王聽了,亦感安慰。然而等到眾人紛紛辭出,劉勁寬卻故意拖拖拉拉的,留到了最後,因為還有一句話,要跟勇王說。


    “王爺,您對我們的恩義,勁寬永不敢忘。”劉勁寬的語氣,誠懇之極,因為這句話確乎是發自內心,“聽說陛下給您的期限,就快到了,現在蘇州四圍都是官軍,路上不好走得很,如果不提前預備,怕誤了您的歸期。說到底,隋國缺了誰都可以,獨獨不能缺了勇王。”


    勇王瞪視劉勁寬半晌,終於把他這句話聽懂了,一時之間,默然無語。


    到了第三天,勇王便帶著自己的百名親兵,由一支一千人的精兵護送,黯然離開了蘇州城。離城之前,他把唐冼榷叫來,勸他跟自己一起走。


    “王爺,我不能走。”唐冼榷搖著頭說,“您到大都主持大局,我一定替你把蘇州守住,等到您打破了曾繼堯,再帶兵打迴來,解蘇州之圍!”


    這番話,心意怕不是好的?但勇王是聰明絕頂的人,他昨日已經聽明白劉勁寬話裏的深意,知道劉勁寬這些人,現在不過是顧念自己的恩義,一旦自己走了,多半就要有異動。到那時,唐冼榷勢孤力單,大是兇險。然而再三苦勸,唐冼榷隻是不肯聽。


    “王爺請放心!劉勁寬幾個,都是我的兄弟,我的話,他們不敢不聽!”唐冼榷自信滿滿地說道,“就算起了什麽糊塗念頭,隻要我在城裏坐鎮,就起不了什麽浪頭!”


    但願如此吧。勇王長歎一聲,微微搖頭,再不說話了。便不再強求帶走唐冼榷了。


    勇王離城,主持城守的重擔,便又再壓到了唐冼榷的肩上。他把勇王的話又想了想,決定第二天在自己的府上召開會議,調整城防的部署之外,還要將自己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斷了他們胡思亂想的心思。


    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八個把弟,把會議開在了他的前頭——當天夜裏,蘇州城內的劉勁寬等八人,齊集於劉勁寬的府邸,要拿一個章程出來了。


    “我跟李紀德,都已經談妥了。”坐在當中的劉勁寬,攥緊拳頭,環顧了一圈,“現在就看咱們自己的了!”


    鄭四水陪同劉勁寬和汪子澄,在城北新軍的營盤內見到了房憲。一向兇蠻的房憲,這一迴卻極為親熱,一麵派人飛報李紀德,一麵跟劉勁寬敘起曾經的同袍之誼。


    “老劉,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劉勁寬的手,激動地說,“說實話,咱們這些不是嫡係的將領,在這個偽隋帝的手下,沒法幹!你看我,過來才幾年的工夫,已經擢了正四品的將軍,怎麽說也是統帥一州的大員了。你們也過來吧,憑這份功勞和你老劉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開始細談。封賞的事情,是要歸李紀德來決定,但有了秦禝那一封信,想來不成問題,於是把如何除掉唐冼榷,如何開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劉勁寬和汪子澄迴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遞到城內,請劉勁寬到陽澄湖李紀德的座船上相見。等到一隻小船將劉勁寬送到,李紀德出船艙親迎,後麵跟著的是房憲。


    此刻,劉勁寬原原本本地把這一段經曆,向座中的兄弟說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來,傳示一圈。


    “這是李紀德寫給我的保證書,”劉勁寬得意地說,“再有,我已經跟房憲拜了把子,我那個侄女,許給了房憲。大家放心,這一場富貴,跑不了了!”


    劉勁寬提出的條件,李紀德像秦禝一樣,全部慨然應允。隻是八個人的實缺這件事,因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經奏報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來。


    “這個也沒關係,我已經申明,以蘇州官衙為界,西城仍歸咱們駐守,蘇州八門之中,隻開四門,讓新軍和龍武軍進城,其餘四門,也仍歸咱們把守,直到朝廷的諭旨下來,指明實缺,咱們才肯出城整編——咱們有兩萬人馬,官軍一營五百人,咱們先編他二十營,別的,慢慢來,好歹再磨他二十營出來。把咱們這兩萬弟兄都帶上!也能有個依靠!”


    在座的諸人聽了這番話,都是喜動顏色,汪子澄第一個忍不住,跳起來說道:“那還等什麽?幹脆連夜就動手吧!”


    動手,就是要殺唐冼榷了。八個人裏麵,亦有兩三個,有不忍的感覺。


    “能不能不殺?”底下一位部將猶豫地說,“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結拜過的大哥。”


    “當初跟我們這幫人結拜,你以為他安了什麽好心麽?”劉勁寬冷冷地說,“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們不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是我們結拜的大哥?”


    這句話一說,旁的人不吱聲了,而且人人心裏都明白,所謂“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沒有唐冼榷的人頭來做“投名狀”,又何以取信於官軍?


    於是決定,就在明天的會議上動手。


    “唐冼榷的中軍,是在城東,不過千數,他王府裏的親兵,也隻有百十來個。”劉勁寬開始分派,“我們的兵,今天晚上要連夜布置在城東,等咱們殺了唐冼榷,就剿滅他的中軍。在調一支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隻要裏麵一有喧嘩,立刻要闖進來殺人。”


    說完,轉頭看著麵容陰鶩的汪子澄:“老汪,明天看你的。隻要我一拍桌子,就動刀!”


    第二天,自劉勁寬以下,八個人每人帶了三四名貼身衛士,進了唐冼榷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子澄雖然看上去瘦削,卻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間懸了一把長不盈三尺的長刀,袖了手坐在唐冼榷的近旁。


    唐冼榷還被蒙在鼓裏,做夢也想不到這些把兄弟是來謀取他的性命的。唐冼榷先把當前城內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認為最近這些天,局麵越打越壞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盡全力。


    “老七,營壘就是在你手裏丟掉的,可是你堡裏的兵,卻隻死了十來個,傷了幾十個個。這像話麽?”唐冼榷看著範鳩,皺著眉頭說道,“你要是不願意打,趁早就別打!明天開始,你在西門的兵,交給金旭來統領,你給我在屋裏閉門思過,拿涼水洗洗臉,好好醒一醒。”


    老七範鳩唯唯諾諾的,還沒敢替自己辯解,一旁的汪子澄開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七吧?”汪子澄的語氣,懶洋洋的,全無從前的那種恭敬之意,“糧也缺,餉也缺,軍械又比不上官軍,這仗怎麽打?再說,老劉怎麽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給金旭,金旭不過是大哥親衛頭子,這算什麽?”


    “老三,你說什麽?”唐冼榷楞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處事不公!”汪子澄幹脆霍地站起身,大聲咆哮起來,“我們心裏不服!”


    他這一站起來,身邊的五六個人也都隨著唿啦啦地站起來,一派氣勢洶洶,隻有劉勁寬,陰沉著臉,仍然端坐不動。金旭以軍人特有的敏感,已經覺得不對,也站起身,把隨身的軍刀抽出來了。


    唐冼榷驚得呆住了,再怎樣也想不到,這班昔日的兄弟翻臉得這樣快,扭轉了臉,去看左手邊的劉勁寬。


    “老二,你怎麽說?”


    劉勁寬麵色猙獰,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著汪子澄罵道:“老三,你他娘的要造反麽?”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子澄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練般的刀光唰的一閃,金旭那隻握刀的右手,齊碗而斷,連著手裏的刀,倉啷一聲掉在地上!


    唐冼榷知道中計了,苦於身上沒帶兵刃,剛喊了一聲“來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子澄一刀捅進了小腹,隨後汪子澄幾個人一齊衝上來,亂刀齊下,生生把唐冼榷和金旭殺在了當場,再由範鳩動手,把他的人頭割了下來。


    一聲“來人”,驚動了屋外的親兵,然而還沒等衝進來,劉勁寬等人帶來的衛士已經動手了,兵器相擊聲,肉搏聲,喝罵聲響成一片,接著府邸的大門轟然洞開,安排在外麵的數百兵一擁而入,唐冼榷的親兵,便再也無力抗拒。


    半個小時不到,唐冼榷府裏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闔府罹難。


    殺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麵動手了。唐冼榷在城東的親信中軍,忽然被汪子澄和範鳩的部下包圍突襲,整整兩千人被殺得幹幹淨淨。接著劉勁寬下令全城搜捕,凡是與唐冼榷親近的人,都沒有逃過一刀。


    這一場大殺劫,蘇州城內總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無辜之人,連累在裏麵,玉石俱焚。


    劉勁寬準備在城內動手,城外的官軍自然已經預先收到了消息。李紀德派了弟弟李峰勳,繞城來到龍武軍大營,跟秦禝接洽兩軍分南北進城的事宜。沒有想到,接待李峰勳的,卻是梁熄。


    “梁將軍,”李峰勳愕然道,“秦大帥呢?”


    “真是不巧得很,”梁熄抱歉地說道,“我們大帥因為一樁急務,今天早上趕往鹿城去了。”


    秦禝急衝衝的趕往鹿城,雖然也算是有事要辦,但並沒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離開,當然另有原因。


    “梁熄,這裏就交給你們了。”臨行前,他把梁熄和張曠叫到自己的大帳裏來,密密囑托,“蘇州城裏的好戲,一出接一出,我們龍武軍隻管看,千萬別跳上台去演。”


    “是。”梁熄心想,好戲自然說的是隋匪內鬥,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麽?不能不多問一句,“大帥,難道劉勁寬會詐降?”


    “詐降不詐降,誰知道,反正一切有李紀德主持。劉勁寬若是開了城,隻管進,若是有隋匪來投,隻管收容,總之一切謹守分際,萬萬不要搶了新軍的風頭就是。”


    搶新軍的風頭,本是張曠最樂為的一件事,現在大帥說不許,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願意,直到秦禝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實下來。秦禝把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張曠派出的一營騎軍護從,出發到鹿城去了。


    從蘇州到鹿城,六十裏路走了半天,一進縣城,就立馬差人送了一份驛報去申城。


    這一封驛報,是發給趙定國的,要他看一看,劉沫的傷勢,恢複得怎麽樣。


    劉沫是在第一次申城戰役中受的傷——是在進攻李隗軍時。率敢死隊搶城。身被四創。還丟掉了一隻左手。


    還好精心治療之下,慢慢恢複,大半年下來,雖然還不能說是痊愈如常,但已經沒有大礙。


    既然已經沒有大礙,那秦禝就不客氣了,隔了一天。第二封驛報發來,請劉沫,由已經迴守申城的第四團派兵護送,赴鹿城向他報到。


    這一下,弄得趙定國大惑不解——傷勢固然是沒有大礙,畢竟也還沒有好利索,這樣急著調劉沫去,為了什麽呢?然而亦不能再發驛報去問,隻好將這道命令照傳。


    劉沫自己,倒是高興得很。帶著第四團的一隊人,第二天便從申城出發。他是行伍中人。這半年在醫院裏悶得久了,現在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然振奮,雖然是在趕路,精神反而愈發健旺。


    就在秦禝以驛報調人的時候,蘇州城北的新軍大營中,李紀德卻在撫額沉思。自李峰勳迴報秦禝已經離開了蘇州,他到現在依然未發一語。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真的能聰明機警到這樣的地步麽?他心中驚疑不定地琢磨著。


    劉勁寬投降獻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過了秦禝寫給他的信,又親自在陽澄湖上見過劉勁寬之後,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劉勁寬這八個人,非殺不可!


    投降歸投降,提出來的條件太苛刻——兩萬降兵要劃半城以守,據有四門,編練二十營,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於索要八個實缺,更是天方夜譚!不要說自己和秦禝給不了,就算是朝廷上下誰都沒有這個本事,能夠一下子找八個空缺來安插他們。那可是數州衛軍的兵權!


    可是這樣的條件,秦禝偏偏就寫在信裏,送來給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動手的時候,他卻又跑到鹿城去了,這樣一來,“殺降”的名聲,豈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擔?


    “不能夠,不能夠,”李紀德終於開口了,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殺劉勁寬,特意避了開去,那也未免聰明得過頭了。”


    “你是說秦禝?”李峰勳不解地問,“我看他躲不了這件事——他給咱們的信,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這不是鐵案如山的證據?若說是要擔責,自然是他跟咱們一起分擔!”


    “鐵案如山?”李紀德微微苦笑,“人家的信裏,無非是轉述劉勁寬的話,申明了是‘不敢自專,請刺史大人做主’!嘿嘿,刺史大人做主,功勞倒又不得不分給他一半。”


    “怎麽要分給他一半?”李峰勳不服氣了,“既然是哥做主,那麽拿下蘇州的功勞,自然該歸咱們。”


    “到底是他先跟劉勁寬接洽的。”李紀德搖著頭說,“這倒要用上你剛才那句話了,人家有了這一封信,真正是白紙黑字,鐵案如山,誰能奪了他的功勞走?”


    李峰勳張了張嘴,再想不出話來爭辯。


    “算了,這些都是末節,不必計較了。”李紀德的雙目之中,射出陰冷的光來,“你去傳我的令。傳房憲、李勳祿,到大帳來聽令!”


    唐冼榷的人頭,已經由汪子澄,送到新軍大營。蘇州八門之中,有四門大開,龍武軍和新軍兩軍,分別從南北入城,在東城劃了一條分界線,將東城一分為二,分別駐守。


    西城則仍由兩萬隋匪軍盤踞,旗號不變,服色不變,一點看不出降兵的樣子。這樣的壁壘森嚴之下,蘇州城內被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氣氛緊張而怪異。


    到了第八天早上,房憲來了,進入西城,找到了劉勁寬,口稱大喜。


    “勁寬,已經有消息來了,你們八位的實缺,定下來啦!”兩人是焚香拜了把子的,敘起齒來,房憲年長六歲,是大哥。“你定的是寧州衛軍統領,汪子澄雲州衛軍統領,都是正四品的武職,是統帥一州的將軍了,其餘的人也沒落下,總之人人都沒落空!”


    劉勁寬苦盼多日,這一喜非同小可,隻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當即把喜訊傳了下去,西城自是歡聲雷動。


    “大哥,這都是靠了你的調護,兄弟才能有今日!”劉勁寬誌得意滿地說道,“該怎麽謝你才好?”


    “自己兄弟,說什麽謝不謝的?”房憲一臉都是替他高興的神情,笑著說道,“宣旨的欽差,大約今天晌午就能到,刺史大人說了,在我的營裏設香案,迎接欽差。你把他們幾個都叫上,這就走罷!”


    於是劉勁寬,汪子澄,範鳩,一共八人,帶了兩千人的衛隊,跟著房憲,來到了城北的先鋒營中。一進營門,見到滿麵春風的李紀德,正站在門口親迎。


    “給刺史大人請安!”劉勁寬自覺已是朝廷命官,連忙把練熟了的禮儀拿出來了。


    “不敢當,劉將軍請起來,”李紀德笑嗬嗬地說,“你是正四品武職,品階與我相同,我可不敢受你的禮。”


    李紀德這樣一說,劉勁寬心中更無懷疑,一行人隨著李紀德,來到設在大營後部的大帳,隻見香案已經擺好,大帳之中的另一邊,還設了一張大圓桌,杯盞齊全,想必是為了給欽差接風的緣故。


    令人動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條長案之上,整齊排放著的八套嶄新的官服。八個人本來都故作矜持,不想讓刺史大人小瞧了,此刻卻不免要偷眼去看那些簇新的官服,心癢難耐。


    “先坐了用茶。”李紀德雙手按一按,請八個人和房憲一起,隨了他在圓桌邊坐了。李紀德的口才極好,談笑風生,漸漸把八個人緊張靦腆的心情舒緩開來。正在說話間,從大帳外麵跑進來一名差官,跪地請安。


    “欽差已經到營門了,請大人前去迎接!”


    “哦,這麽快。”李紀德高興地站起身,“幾位請在這裏稍候,房憲,你也隨我去迎一迎。”


    房憲答應一聲,含笑起身,向劉勁寬幾個抱了抱拳,隨李紀德出去了。剩下大帳之中的這八個,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會欽差進來了,該拿什麽樣的禮儀來迎接。


    誰知李紀德這一去,久無消息。過了好大一會,才聽見帳外腳步雜遝。八個人連忙站起身,卻見大帳門口的簾子掀開一角,有個人探頭進來望了一眼,跟著又縮迴去了。


    八人大為奇怪——這是不是太不莊重了?繼而便見到帳簾再一動,一支雪亮的紅纓長矛,伸了進來。


    這一下,八個人都是大驚失色,念頭還沒轉過來,營帳已是霍然大開,上百名執刀握矛的新軍,一擁而入,將八個人圍在了中間,嘴裏念著“殺隋匪!殺隋匪!”,步步逼近。


    “慢來!慢來!不是隋匪!”劉勁寬急得額上全是汗,雙手亂搖,“請你們李大人來說話!”


    哪裏還能見到什麽李紀德?八個人的兵刃,全在進入大帳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無抵抗之力,轉瞬便被新軍兵士砍倒在地,刀矛齊下。一下就被了結了性命,這樣的光景,與他們當日殺大哥唐冼榷,全無二致,他們八人到底還是做一堆成了鬼。


    這邊動手殺了八個“隋匪”,那邊的房憲、李勳祿,便動手對付他們帶來的兩千人衛隊了。說起來,既然身入新軍的大營,這兩千人帶與不帶,實在也沒有什麽分別。隻花了半點鍾,新軍各部便將這些人全數繳械,以麻繩捆縛,四個一串,立時拖出大營西側,殺得一個不剩。


    等到八個人的腦袋遞出來,房憲和李勳祿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麵通報龍武軍的梁熄,一麵傳首西城,申明這八個人投降之後,依舊陰謀連結,對抗官軍,現在既然已經伏誅,則罪不及部屬,著令降兵各部,不準妄動,須在新軍的帶領下,出城北就撫,接受新軍的整編。


    西城頓時大亂。蛇無頭不行,八名首領都被殺了,那麽造反確實是談不上了。然而——接受新軍的整編?


    若是城外隻有新軍這一係人馬。那是沒辦法的事。也就罷了,可現在不一樣了!


    西城的隋匪軍,立刻開始整營整營地投向東城的梁熄部,繼而幹脆將餘下的四門打開,如潮水一樣地湧向城南的龍武軍大營。


    因為預先得了秦禝的叮囑,龍武軍已經在城南備好了十幾個空著的營寨,算是虛位以待,可是見了這樣的景況。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這個時候,便看出秦禝急召劉沫的用意了,他與鄭四水兩個,在蘇州都是熟人滿城,出城的隋匪軍將領見到他們,很快便被安撫下來,連同手下的部隊,井井有條地被安排在各營之中。


    興高采烈的是張曠,心說原來大帥說的,乃是這樣一迴事。既然劉勁寬已經殺頭。那麽城裏的這台大戲,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現在進城,總不算搶了新軍的風頭吧?


    這麽想著,居然就帶了百餘騎,疾馳入城,來到蘇州城正中的唯心閣。這裏原是三方軍隊交界之處,張曠駐馬此處,每見了一股股亂跑到這裏的隋匪軍,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說聲“有好吃的!有餉發!”,他這樣熱情有加。就這麽被他指到城南大營去的隋匪軍,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房憲聞訊,急忙派兵封鎖了盤齊兩門,西城的隋匪軍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終算下來,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萬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編的降兵,才將將萬數。


    蘇州既然已經入手,兩軍依然是按照一條分界,把整個蘇州城劃成兩半,龍武軍居南,新軍在北。接下來免不了的,便是要尋獲各自應得的戰利。


    說是尋獲,其實全看軍紀——軍紀好的部隊,隻封各處官庫,若是軍紀敗壞的部隊,則與搶掠無異。


    這方麵,龍武軍的製度強勝於新軍,不僅本身有明確的“分贓製度”,而且兵入西城,糾察隊立刻就開始在街麵上巡邏,極少有兵士敢於入百姓家裏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於去汙辱婦女,一經發現,是可以當場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麵這一塊,頗為平靜。


    而新軍所轄的地麵上,就不是那麽安穩了,不僅有嘈雜之聲,甚至還偶有火光冒出。


    而正如秦禝所料想的一樣,蘇州一降,太湖湖島上的隋匪軍水寨,立刻土崩瓦解。水師統領譚記沅在自己的大帳內自盡,餘下幾位部將帶著殘餘的三百多號船,八千餘人,舉眾向鍾禹廷和老軍水師歸降,曾經不可一世的隋匪軍太湖水師,灰飛煙滅。


    湖島是隋匪軍經營了數年的水軍基地,聚斂頗豐。而開戰之後,隨即便被封鎖,因此裏麵的錢財連一點點也運不走,盡數落入了官軍的手裏,由老軍水師和龍武軍水師來“分肥”。


    老軍的船多人多,但誰都知道,這一仗得勝的關鍵,乃是龍武軍水師的忽然出現,何況現在人家的水師,仍然把守在湖島內側水道的兩端,於是老軍那邊來人鍾禹廷商量,最後決定龍武軍和老軍。四六開,這已經是不錯的價碼了,畢竟老軍已經在太湖上鏖戰了許多時候了,耗費頗多,而龍武軍這一戰就拿走了四成東西。已然是賺大了!


    鍾禹廷先把分得的一應軍械財物,堆積在一支大船上,以篷布覆蓋,派了兩隻兵船護送,押迴申城。然後從降兵之中,挑選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蘇州城外的龍武軍大營,交給梁熄暫予收容。


    龍武軍在水陸兩麵都順豐滿帆,而新軍就沒有這麽順遂了。


    在李紀德來說,預定要收編兩萬隋匪軍,結果弄成現在這樣的局麵,反而被城南的龍武軍撿了一個大便宜,這是沒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煩意亂。更加難過的是,秦禝從鹿城趕了迴來,口口聲聲要把投在城南的三萬人,交還給新軍來整編。


    這怎麽能要?李紀德隻有搖頭苦笑。不過蘇州是偽隋在東麵的首府,拿下了蘇州,畢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勞。在這樣的日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過去,因此還是打算先寫折子報捷,同時還要趕緊給老師曾繼堯寫一封信去——畢竟“蘇州殺降“這件事,已經開始傳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師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會隨之而來的非議。


    他已經在房憲的先鋒大營中住了兩天,現在打算迴自己的中軍,跟自己的幕僚們好好商議一下。


    ===========分割線========


    蘇州光複,對朝廷來說是一大喜訊,隻是參雜了李紀德殺降這件事在裏頭,未免有點美中不足。


    不足歸不足,卻也不願意把這件事看得過重,更不能出言斥責——畢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迴來,才是頭等大事!於是下旨,對李紀德、秦禝等克複蘇州的一應有功人員,溫言嘉慰,言明等到整個戰事大功克成,一並予以獎賞


    蘇州既然落入官軍之手,那麽向西通往偽隋大都的路上,最大的重鎮就是常州了,由偽隋國的另一位大將徐武才在據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須先掃清盤踞在無錫的黃起雄和江陰的林吉。為了商議對常州的作戰,李紀德和秦禝連續兩天在蘇州城內會麵。協調龍武軍和新軍兩軍的行動。


    “自然是由來新軍攻無錫,”秦禝在地圖上比劃著說,“我的龍武軍繞道常熟,去打江陰好了。”


    以官軍現在的兵勢,不論誰來打無錫。黃起雄都一定是抵擋不住的。李紀德知道,這是秦禝在謙讓,畢竟無錫是大城,地位更重,財貨更豐,打下了功勞也更大。


    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彼此傾軋這類事情,李紀德見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個中的好手。但是對於麵前這位年輕的將領,他的心情卻頗為複雜,實在有看不透的感覺。


    若說這個秦禝是存心要與自己一爭短長,可是自己初到申城之時。卻又主動讓防區;而且信守承諾,鬆江府之外絕不染手,這些都是謙遜客氣的表示。


    可是若說這個秦禝是自甘雌伏。卻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結果申城知府最後還是落入了他的手裏,雖然不信他竟能夠未卜先知,想必是一個巧合,但他替楊秣謀劃這個位子,是一定有的。蘇州殺降,他卻正好到鹿城去了,結果自己擔了一個惡名,實惠卻是龍武軍撈得多。


    自己雖然是刺史,但現在早已不能把他當成屬官來看待了——且不說大家本來就是同品。單說他身上上柱國的爵銜和那件鬥牛服,就是連老師曾繼堯都不曾有的榮耀。而他在京中的身份,和在兩宮和齊王那裏的底子,自己就更沒辦法去比擬了。這樣下去,自己這個蘇州刺史,坐得穩,坐不穩,都會成問題。


    然而他現在卻又把無錫讓給自己來打。李紀德在心裏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吃不透,也對付不了,放眼沿海,或許隻有自己那位老師,才能壓住他一頭。


    因為存了這樣一個念頭,李紀德就不肯在城裏辦公事了——半城是龍武軍,無趣得很。


    李紀德既然不駐城,秦禝自然也不好駐,於是明明蘇州的刺史衙門就在眼前,一位現任的刺史,卻視若不見,至於城中那座奢華的勇王府,更是誰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麽事情要商量,就在原來唐冼榷的府內見麵。


    攻打常州的作戰計劃是定好了,可是還不能馬上行動,因為兩軍,連場惡戰下來,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類甄選,擴充進來,做一場大整編。


    對龍武軍來說,近三萬降卒,不是一個小數目,若是放在從前,隻怕在如何防止他們降而複叛上,就得絞盡腦汁,花費好大功夫。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人人都知道,蘇州一下,官軍廓清蘇州全境,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定都江寧的偽隋國,也已是搖搖欲墜,難逃“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命運。何況這些人裏麵,幾乎沒有自起事就開始就在隋匪軍中的老人,大多都是後麵隨波逐流的,因此隻要安撫得當,該遣散的遣散,該收編的收編,有糧吃,有餉發,便可免去別的擔心。


    秦禝不肯像李紀德一樣,把上萬降卒統統納入新軍,將新軍“撐”到近三萬人的規模。他還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則,希望手下的部隊,能做到“比較精,也比較多”。


    “甄選六千步卒劃撥龍武軍,另選九千人劃撥衛軍充實地方,就按照這個數來甄選。”在大營的會議上,秦禝最終拍了板,“各營原來的預備兵,優先補充到正營去。”


    那就是說,從三萬人裏隻拔出一萬五千,其餘的人,全部予以資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梁熄不無擔心地說,“不要弄了些暗懷異誌的人進來。”


    “唐冼榷的親信,被劉勁寬殺光了。劉勁寬的親信,又被李紀德殺光了。”秦禝歎了一口氣。“剩下的,都是可憐人,不見得還有什麽異誌可懷了。”


    即使已經精選,但龍武軍的人數,算上留駐申城的第四團。駐常熟的第六團,駐鹿城的各團,仍然有著近乎兩萬人,這還沒有算上鍾禹廷送來的那兩營水勇和工匠。


    除了補滿原來各個團的兵額之外,另有三個新的團被建立起來了,組建的方式,是從原來老團抽調部分軍官和兵士搭建骨架,再將整編後的降卒補充進去。


    劉沫以申城戰役中搶攻李隗軍,身負重傷的功勞,和這次收容安撫降兵的功勞。升任團官。鄭四水則以兩次勸降劉勁寬的功勞,也從副團官升為團官,與劉沫各領一團。


    另一名新任團官的,是那個在蘇州之戰中搶搭浮橋的營官韋絔。他是穆埕麾下第一營的營官,亦曾是秦禝原來騎軍之中的老人了,為人機智,作戰勇猛。是穆埕手下最得力的幹將,現在終於也能夠自領一團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整編之後,接著就是整訓。秦禝在跟李紀德見完麵,由沈繼軒陪著,不騎馬也不坐轎。安步當車,向城南行去,琢磨著今天該到哪個團去看訓練的情況。


    說起來,現在龍武軍已經有十個團的編製了,


    梁熄的一二團、張曠的三團和騎軍、方英勳的第四團,薑泉的第五團,吳銀建的第六團,穆埕的第七團和新建的三個團,橫向鋪開。管起來已經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了。


    城裏的街麵上,熱鬧非凡。偽隋勇王自奪占蘇州以後,一直在這裏細心經營,而這一迴,蘇州又幸運的躲過了戰火蹂躪,因此這座名城在經過了最初幾天的混亂之後,立刻顯出了繁華依舊的本來麵貌。即以申城來相比,也還頗有不及。


    然而走著走著,秦禝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斂去,換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著街邊的人群。


    “秦帥,可是有什麽不對?”沈繼軒主意到了他神情的變化。


    “兵太多了!”秦禝皺著眉頭說道,“怎麽一迴事?我不是說了不許叨擾百姓嗎!”


    街上固然是繁華熱鬧,但每走幾步,就能見到身穿號服的大頭兵,三三兩兩地在街麵上流連,其中也能見到服色鮮明的軍官。有的兵注意到秦禝這一行人,即使不認得這位“秦帥”,亦認得這行走在街上身後跟著不少親兵的人,不是什麽普通人,連忙躬身退開,就手行一個軍禮。但更多的兵,都在興高采烈地出沒於各家店鋪,或是圍著路邊的攤檔討價還價,全沒注意到這位龍武軍統帥的經過。


    “哦,這個,”沈繼軒明白了,向他解釋道,“是上一迴的營務會議,我們幾個議定的。大家剛打完一場大仗,讓他們鬆泛一下,每日有兩成的兵可以輪假。”


    從申城打到蘇州,一路連番惡戰,讓部隊有個鬆弛的機會,不是不可以。但蘇州開城已經大半個月了,還是這樣的情形,則整訓從何談起?


    “這件事,我怎麽不知道?”秦禝停住了腳步。


    沈繼軒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滿,正想解釋,卻見秦禝的手向前一指,隻見右前方的一家酒樓裏,走出來幾個兵士,腳步虛浮,滿臉通紅,大聲說笑著向城西走去。


    “那幾個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還不迴營,這是要去哪裏?吳椋,把他們叫過來問問!”


    領頭的居然是一名戴著綠色袖箍的哨長,被幾名親兵一路扯了過來,還不服氣,仗著酒勁嘴裏嚷嚷著:“搞麽事?老子又沒違反軍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獨斷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沉檀凝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沉檀凝香並收藏獨斷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