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這五六個人,不是老年就是中年,穿的也是棉袍,卻又不怎麽像隋匪的樣子。當下就有一位第一團的營官,帶了一哨人迎了上去,問了一會話,又搜了身,才將他們帶迴了本陣,送到梁熄的麵前。


    “這是我家大將軍,”那營官一臉興奮之色,對著領頭那人說道,“你把方才的話,跟我們軍門再說一遍罷。”


    領頭的是個老者,看上去怎麽也不止六十,臉上溝壑縱橫,顫顫巍巍地在梁熄麵前跪了下去,嘴唇翕動了幾下,沒說出幾個字,卻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三年了,三年了啊……總算見到官軍了啊……”


    這算什麽?梁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那位老者的樣子,見到自己跟見了親人似的,又怎麽會是前來投降的隋匪?


    “梁大將軍”跪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磕了一個頭說道,“我們是鹿城裏的幾位士紳,這一位徐德興老先生,是舉人,做過縣學的教諭,這三年吃了隋匪不少苦頭。他這一迴同我們來,是特為迎接大軍進城的。”


    聽說是位老舉人,梁熄忙命人把正在泗淚滂沱的老先生扶起來,自己卻盯緊了這個中年人,問道“你說進城,那城裏的隋匪呢?”


    “迴大人的話,隋匪昨天夜裏就已經走空了。”


    秦禝到達鹿城的時候,鹿城已經是四門大開,從城內向申城方向運送物資的大車和民伕,絡繹不絕。梁熄等幾個將領等在城外,將他迎進了城,一直送到給他預備做行營的縣衙之中。


    鹿城內,倒是繁盛得很,絲毫沒有曾經戰火蹂躪,或是曾遭過擄掠的痕跡。秦禝心想,看來勇王對於他的地盤,果然用心得很,確實是當成自己的家在經營,與隋匪軍流竄之時,每過一城,必行名為捐獻,實為搶掠,又要裹挾大批百姓而去的做法大不相同。


    一路之上,見到家家戶戶的門口,幾乎都擺著一個香案。現在老百姓在家門口擺出來香案,有的是為了鹿城淪陷在隋匪手裏三年,至此才得光複,真心高興,替官軍祈福。有的則是為了免除兵災,隨大流做個樣子。


    這樣一想,更是心中警惕——自己這支軍隊的軍紀,一定要約束得嚴,最好能做到秋毫無犯。等到慢慢地把名聲傳播出去,那麽不管到了哪裏,自然都會有百姓簞壺食漿地迎接。到了那時……


    因此他一進縣衙坐定,不問隋匪,先問紀律:“禹廷,進城的兵,有沒有不安份的?”


    “大帥放心,滿城都有我和張曠的親兵在巡邏”梁熄說道,“若是有敢犯事的,勿論何等過錯,立刻捆拿,誰敢?”


    “唔……”聽梁熄這麽一說,秦禝放下了心,“黃起雄連個樣子都不做一下,就這麽退走了?”


    “是,現在已經查清楚了。”梁熄揮揮手,便有親兵取出了地圖,擺在案子上,“鹿城的隋匪,是在我們攻破五合鎮的第二天開始撤的——”


    龍武軍和新軍的這一次進擊,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自從申城的戰事結束,鄉裏的清剿都督促得極嚴,連最小的水陸道徑,都有鄉兵把守,因此原來隋匪軍派出的細作,紛紛存身不住,不是被抓被殺,就是逃迴去了,因此唐冼榷對兩軍的動向,便不能像過去那樣了如指掌。


    到了官軍初二宣誓開拔,初三接仗,突如其來的攻勢讓隋匪軍有些措手不及。特別是龍武軍這一路,沒幾天就已經攻到鹿城城下,而且把鄺山湖至鹿城一線的寨壘,掃蕩殆盡。及至唐冼榷收到消息,幾乎沒做什麽猶豫,立刻便下令黃起雄部從鹿城撤退迴蘇州。


    之所以要撤退,是因為打不過。


    對於現在這支龍武軍的戰法,隋匪軍幾乎是束手無策——何況龍武軍又有張曠的騎軍作為機動唿應,因此完全是無處下手。尤其是龍武軍的投車太過兇猛,單憑鹿城城外的石壘和鹿城的城牆,連死守都變成做不到的事情。


    唐冼榷跟秦禝兩次交手,都吃了絕大的虧,第一次是李隗軍被堵在高橋,近萬人全軍覆沒,第二次是被龍武軍犁庭掃穴,從南橋打到青浦,最後把劉勁寬的五千人活活困死在青浦城內。血的教訓,殷鑒不遠,這一迴,他可不想讓黃起雄再重演青浦故事,否則一旦被龍武軍黏上,怕是連走都走不脫——張曠的遊騎,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既然這樣,倒不如保存實力,留到蘇州來決戰!這蘇州州城,高牆厚壘,就不是龍武軍的投車所能轟開的了。憑借蘇州城,再加上經營多年的工事堡壘,特別是還能跟隋匪譚記沅的水師連成一線,互為依托,倒要看看他秦禝如何下手?


    隻要在蘇州擋住了官軍,無錫這些重鎮自然也都安全,至於鹿城那些來不及運走的輜重銀兩,留給他秦禝好了,等到勇王解了天京之圍,迴師東進,再報這個仇。


    他在想著秦禝,而此刻身在鹿城城內的秦禝,卻在想著李紀德。


    “我們先在鹿城等一等,”秦禝對沈繼軒說,“你派人聯絡一下李大人的新軍,看他們在太倉打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可以南下夾攻蘇州。”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打聽,打聽出來兩條消息,一是李紀德的新軍,在太倉府遇到了麻煩,遲遲沒有打開局麵,二是朝廷準許了李紀德的一道奏折,調吳煋替新軍幫辦軍務。


    隋匪軍在太倉的守將,叫蔡冠奎,曾經隨同勇王,在阪橋一役中圍殲官軍九千人。他不像唐冼榷和黃起雄那樣謹慎,而且認為麵對的又是新軍,大可以一戰。


    他的打法亦很靈活,不僅守太倉城,而且派出數支小部隊,利用熟悉地形的長處,不斷襲擾新軍的糧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師,繞過新軍的部署徑直去攻打寶山。寶山當然是打不下的,但因為聲勢造的足,這一條圍魏救趙的計策,也給新軍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一時間手忙腳亂。


    另一個麻煩,則是出在軍餉上。上次申城之戰,新軍在太倉和嘉定兩地,損失都很慘重,因此李紀德利用間歇的這段時間,又補充編練了不少新勇,吧秦禝撥調給他的三個營。擴大到了六個營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購各式軍械,花費不小,軍餉就不免吃緊,這次開拔的隊伍裏麵,就有部分軍卒,要欠著一到三個月的餉銀,而隨同新軍行動的衛軍,更是早就隻發半餉了。


    這樣一來,士氣不免打了折扣。進展得就很緩慢。直到龍武軍占據鹿城六天之後。新軍才算是打到了太倉城下。


    至於奏調吳煋兼任軍務管的就是軍餉這一塊,而且軍前赴任,就更是渾不可解。秦禝心想,難道是為了保證撥付餉銀的順暢麽?


    “秦帥,我看還不止於此。”沈繼軒皺著眉頭說道,“李紀德這一招,怎麽看都像是一條調虎離山的計策。”


    如果說吳煋是“虎”,那麽申城知府這個位置,就是那座“山”了。秦禝認為沈繼軒的這個見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會,說道:“姑且靜觀待變好了,看你這位老同年,還有什麽花巧使出來。不過新軍阻在太倉,我卻不能在鹿城空等他了——繼軒,傳團官以上的將領,到我的中軍來會議!”


    會議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對於新軍目前的困境,大多數將領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大帥,新軍本來就靠不住,我們打自己的,”新軍吃癟,是張曠最樂意見到的一件事,他把雙臂張開,向內一合,做了一個環抱的姿態,激動地說道,“拿蘇州一口吃掉它!唐冼榷什麽的,都是咱們龍武軍的手下敗將,驚弓之鳥罷了,不信他們還能翻起什麽浪花來!”


    “唷,你張曠的學問見長啊,話裏都帶出成語來了。”秦禝一笑。


    “這都是大帥栽培有方!”


    “嗯嗯,好說,我也沒栽培你什麽。”秦禝把張曠的提議思索了一下,環顧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個團官之中,穆埕、薑泉和吳銀建,都是熱切要立功的人,都讚成張曠的話,隻有梁熄,搖了搖頭說:“按照情報來看,隋匪在蘇州一帶,仍舊有七萬人的兵。不是說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這個,我認為,是做不到的,而且蘇州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啊!”


    “不錯,這就顯出我們龍武軍的一樁短處了。”秦禝點頭道,“蘇州這樣的城牆,要想攻破,大約隻有挖地道,可是要說挖地道,隋匪會,新軍也會,偏偏咱們龍武軍,就是不會。”


    挖地道絕對是一門手藝,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隋匪軍之中,盡有原來出自礦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計,憑著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新軍則是以曾繼堯的老軍為班底組建的,亦從老軍帶來了挖地道之法。而龍武軍長於野戰,攻城則要靠投車,遇到蘇州這樣堅固的城牆,就有些束手無策了。


    可見工兵的重要性,秦禝心想,不過眼下還談不到這一點。


    “梁熄,說得有道理,蘇州先不去打它,我們還是等一等李大人。”秦禝指著案上的地圖,下了結論,“先把蘇州南邊打掃幹淨,吳江這座城,給我拿下來,省得以後打蘇州的時候,礙手礙腳。”


    話剛說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衛的親兵,拿著一張紙進來,交給了吳椋,又小聲耳語兩句。


    “爺,這是從申城轉來的驛報。”吳椋把手上的紙,呈給秦禝:“趙定國趙大人,說要請您迴申城一趟。”


    “嗯?”秦禝心裏打了一個突,不知申城發生了什麽狀況,屋裏的將領們,亦將目光注視在他的臉上。等到他打開了那張對折的紙,便見到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臉色也變得明朗。


    秦禝抬起頭,壓抑住心中的得意,輕描淡寫地說,“咱們龍武軍,也要有水師了。”


    “啊?”麾下眾將紛紛不解到,雖然大夥都知道,大帥有意給龍武軍建設一個水師,但是這消息才傳出來沒幾天啊,怎麽現在就憑空多了個水師出來?


    這就是秦禝在那日和沈繼軒商議過能餘下來多少銀兩,就是為了這個謀略已久的大計劃。他派人親近和求助南越商會這麽久,如今終於有了結果,


    這一隻水師,大小戰船八艘。這是早在第一次申城之戰結束之後,秦禝就開始謀劃的了。如今第三次大戰已然開始,這批船,終於到達了申城。


    就這八艘船就花了秦禝三十萬兩銀子!


    船進港口,立時便轟動了申城縣,繼而是整個鬆江府。替秦禝坐鎮申城的趙定國,一麵命人知會前方的秦禝,一麵飛報朝廷。兩天之後秦禝帶人趕迴申城。直奔碼頭!


    “鍾禹廷。”


    “在!”鍾禹廷像標槍一樣,在秦禝麵前站得筆直。這幾天裏,他就如一個小孩子忽然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玩具,渾身充滿了勁頭。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十月裏。我們在船上,我問過你什麽話?”


    “末將記得!”鍾禹廷略作迴憶,清楚地迴答道:“大帥問我,我領水師對陣隋匪,勝負如何。”


    “嗯,那你是怎麽迴答的?”


    “末將說,必定橫掃。”


    “唔……”秦禝不說話了。把手在案上輕輕敲著。


    鍾禹廷心說大著膽子說道:“大帥,這些船,都是借南越商人的名義從南越的船廠中買來的,南越的最是適合在內河作戰,和我們水師裏多海船不一樣,如果說要掃平蘇州附近的隋匪水軍,一定做得到!”


    “哦?何以見得?”


    “這是南越商會的人,專門跟我說的,這些船體寬,吃水很淺。在疾風巨浪的海上,操控起來就不能得心應手。反而在內河湖泊,風平浪靜,可以一往無前。”


    “可是隋匪的船多,據說是鑼鼓一響,蜂擁如蟻聚,要是用接舷戰,來搶船,那怎麽辦?”


    “接不上舷的,高度差的太多。”鍾禹廷兩隻手一高一低地比劃著,替秦禝解釋道,“而且哪裏容他近身?真要行得近了,我們的船頭都裝有大衝角,輕易就可以拿隋匪的船撞碎了。”


    “可是……”秦禝盡力想著,要給他出難題,“要是幾十隻船圍著我們,亂拳打死老師傅,那又如何?”


    “大帥,隋匪的水師,末將再熟悉不過了。到時候末將隻需扭動船體,激起的浪波就能讓隋匪的小船站不住腳!”鍾禹廷一點也沒被難倒,


    “我們龍武軍辦水師,也不能隻有這這些船,你再挑幾艘兵船,還有補給船什麽的,編在一起,這才像個水師的樣子。”秦禝交待完,看看鍾禹廷,問了一句最重要的話:“我來問你,你的人上了船,上次讓你們去學習人家水師的經驗如何了!”


    “大帥,這件事我已經盤算了好久。”鍾禹廷不由得壓低了聲音迴道,“若是說自己人能夠把船操控自如,怎麽也要一年。若是說船出了毛病,能夠修理,那至少也要三年,這還不能是大的毛病。”


    秦禝默然,這個時間,比他自己預想的要長許多。


    雖然如今船不多,還隻是一個雛形,但龍武軍的水師畢竟成軍了!秦禝苦心孤詣,用“無中生有”的計策,曆時大半年了!而因為水師創立之初,需要花費大量心血,難以真正兼顧到兩麵的緣故,所以鍾禹廷第四團的團官一職,需要另選得力之人來署理。


    第四團也算是龍武軍的三力,有了這一層考慮,署理團官的人選,就要格外慎重,因為顯而易見,鍾禹廷未來一定會專門提督水師,這個署理的團官,則早晚會變成真除。


    對於這個職位,吳椋很有點躍躍欲試,不過他的請求,秦禝卻沒有同意。


    吳椋固然算是自己的家奴,忠心耿耿,人也很是機警能幹,但是自己身邊需要這麽一個人。


    於是選來選去,最終還是按照戰時遞補的軍規,提拔了第四團第一營的營官方英勳,一名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作為第四團的署理團官。作戰勇敢有謀略,在團裏也有威望,不論從哪方麵看,都合適。


    而龍武軍的水師衙門,這兩天正在趕製水師條例。秦禝特為批準了鍾禹廷的請求,以後水師的餉銀,就由鍾禹廷全權獨斷。


    水勇的月餉,最低的是六兩半,逐級增加。這個數目,比起老軍的水師,要高上一點。


    秦禝打算迴去就動本,保鍾禹廷一個從三品的武將——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鍾禹廷能夠“仰俯上意”的緣故。管帶水師,責任重大,他的水師要與龍武軍這邊的地位相稱才行。


    秦禝對於鍾禹廷,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別是他說過的那一句,“水師是可以獨立成軍的”,更令秦禝有深得吾心的感覺。不管怎麽說,現在的鍾禹廷,還是一位年輕沉穩,謙遜好學的將官。秦禝心想,這樣一個知進退,能戰敢戰的智將可不好找!


    艦隊的事情辦得十分順手,但在陸地上,北進太倉的新軍和自鹿城南下掃蕩的龍武軍,仿佛不約而同似的,都遇上了大麻煩。


    新軍費了很大力氣,與沿途襲擾的隋匪軍一路纏鬥,終於迫近了太倉城下,開始攻城。守城的蔡冠奎,抵抗得很堅決。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城內才開始有支撐不住的跡象,再打兩天,蔡冠奎終於派人送出信來,表示願意開城。


    李紀德自然大喜,私心作怪之下,率本部人馬進城受降,領這一功。不過倒也提防了一手,加帶秦禝給他的龍武軍新營的兩營人,那可李紀德手下的精銳一同進城。


    這個安排,救了他一命。進城的新軍,大隊才將將進完,城上和道路兩旁便忽然弩箭楊發,而城門更是隆隆合閉。新軍倉促之下,一時大亂,李紀德左臂中箭,一頭從馬上栽倒下來。幸虧走在後麵兩營人的沒有慌,一營人拚死向後阻住大門,一另一營向前打,到底把李紀德搶出了城。


    蔡冠奎的這一出詐降,讓李紀德白白填進去了上千人,痛徹心扉。而新軍也因為這一下,士氣大挫,雖然明知道龍武軍已經在鹿城等著他們,但攻克太倉的日子亦不得不往後延了。


    龍武軍遇到的,則是另外一個麻煩——他們搞不定隋匪的水師。


    秦禝從鹿城返迴申城之後,梁熄按照他的命令,要把鹿城以南的吳江拿下來,為下一步進攻蘇州掃清外圍,做好準備。於是以吳銀建防守鹿城,而以龍武軍騎軍為首及其他各團,向南掃蕩。


    戰事起初打得很順手,先在擊潰了隋匪一隊偏師四千人,繼而連破隋匪軍六座營寨。


    然而等打到太湖邊上,情形不對了。


    三百裏太湖,波光浩淼,一望無際,而吳江西臨太湖。隋匪軍在這裏,岸壘相望且不說,更要緊的是有太湖水師的幾十條大小戰船,往來遊弋,龍武軍進攻的勢頭,立刻受阻,打了兩天,竟是寸步不得前進。


    寸步難行的原因,第一是船上的隋匪,可以為岸上的隋匪軍營壘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是隋匪軍以船來溝通各營壘,隨時可以補充兵員糧草和箭矢等軍需和軍械,因此隋匪軍在龍武軍的猛攻之下,依然守得極為堅固,連一個壘也沒有丟失。


    另有一樁麻煩的地方,在於隋匪軍水師的船隻,隨時可以擇地靠岸,突襲龍武軍的補給和後方。因為這個緣故,一向穩重的梁熄便不肯一味強攻。這樣一來,束手束腳,仗就打得極難受,這種情形,是龍武軍出道以來從未遇見過的。


    “這打的什麽窩囊戰!我的騎軍一到,他們就上船跑了!”張曠不免破口大罵。


    太湖之濱,水網縱橫,小河小汊不計其數,偏偏又下了一場冬雨,騎軍自然沒有先前那樣來去自如,而起騎兵對水師,本就是明知是做不到的事,張曠便又轉而大罵老軍的水師:“曾大帥麾下的水師,都是廢物!拿不下隋匪的水師,讓我們怎麽打?”


    張曠罵得亦不算錯——官軍在太湖,也有一支水師,隸屬老軍,,目的就是為了剿滅隋匪軍的水師,但久戰無功之下,自己反被逼得局促一隅,所以不罵他罵誰?


    然而隋匪軍的那位水師統領,確實不是易與之輩,當年在曾大敗老軍水師主力,持平而論的話,官軍在太湖的水師實在也不是對手。


    梁熄進退兩難之下,隻得派人迴鹿城,轉折之下,給在申城的秦禝遞了一份驛報,請他指示,看大帥有沒有新的部署。


    等了兩天,大帥的迴電送到了,一共兩封。幾位將領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著梁熄拆開第一封,上麵卻隻寫了六個字。


    “老子也有水師。”


    對於梁熄們在太湖邊上遇到的困境,這兩天,秦禝在衙署內,跟幾位手下晝夜商議,終於拿定了主意。


    事情是明擺著的,不收拾了隋匪軍的太湖水師,則不僅掃蕩吳江做不到,就連將來打蘇州城,亦會變成很困難的事情。若說是聯絡官軍水師,但人家一向拿隋匪水師統領譚記沅沒辦法,這次同樣也未見得能奏功。既然自己的龍武軍水師已經成軍,又何必再捧了金飯碗去討飯?


    單論戰力,龍武軍的大船自然可以橫行,但難題在於,如何把船開進太湖裏麵去。


    “你看,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著麽?”秦禝自信滿滿,在地圖上比劃著,“你的八條船,就從這裏朔江而上,給我攻進太湖裏去!”


    “這個……”鍾禹廷語塞,把求援的眼色拋給沈繼軒,“大帥,好像不通。”


    沈繼軒暗笑,這個鍾禹廷,怎麽好說大帥“不通”?


    “大人說的不錯,太湖的水係,確實是與浦江連通的,太湖泄洪,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沈繼軒先把秦禝的麵子兜住,才說下麵的要點,“隻是所連通的,不是幹道,而是七八十條小河,中間還有鄺山湖,因此大船走不了。”


    原來如此。秦禝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卻也不以為意,沉吟道:“這倒麻煩了,未必沒有水路幹道能通進太湖的?”


    “自然有的。”沈繼軒指著地圖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條曲折細線,“京杭運河。”


    顧名思義,京杭運河南起杭州。北到京畿。沈繼軒所說的通往太湖的水路,是運河的南段。


    “近年來,揚州以北,通往京畿的運河北段,因為維護不得力。缺乏疏浚的緣故,淤塞得厲害,幾乎不能通行,因此連漕糧都改了海運。”他指著地圖,一段一段地說給秦禝聽,“運河的南段,現在叫官河,這一段水路,航行無礙。”


    雖然航行無礙,但龍武軍水師中能不能過得去,沈繼軒就說不上來了。路途遙遠,中間的大片地方,都還在隋匪軍的手裏。


    “或許能走得通,”鍾禹廷眼望地圖,搓著手說道,“上次我跟大帥報過,這些戰船,吃水淺,最大的,吃水也隻有七尺。運河裏畢竟沒有礁石,隻要水過八尺,我就敢走!”


    然而運河的水是否有八尺,沈繼軒也說不準,幾個人正在沒主意,一旁的趙定國,提出一個人來。


    “大人,河道上有一位將軍,現在正好在申城交涉公事。他是吳督撫的內弟,想必不會走漏風聲的,何不把他叫來問一問?”


    秦禝聽了,以為是關係戶,想了想還是把人叫來問問知叫了他來,一見之下,大出意外——這將軍舉止穩重得體,先給秦禝請過安,侍立備詢,凡有所問,無不對答如流,頓時讓秦禝刮目相看。


    “何將軍,照你的說法,過運河,是一定走得通了?”


    “是,最淺的一段,水深也過八尺。”何將軍恭恭敬敬地說,“不過隋匪為了防備黃翼升的長江水師進入運河,在兩岸多築有堅壘和炮台,可是先要從申城繞出長江,上朔七百裏到鎮江,再從常州、無錫、蘇州,這麽幾百裏水路殺進去,累也累死了。”


    他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眾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大帥,”何將軍猶猶豫豫地說,“卑職倒有個小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


    “怎麽不當說?”秦禝鼓勵他,“盡管說!隻要這一仗打勝了,我按軍功保你!”


    “謝謝大帥栽培!”聽說可以按軍功保舉,何將軍的眼睛亮了,“卑職的意思是,何不試試望虞河?從這裏走,水路隻有百裏。”


    藩司衙門大書房裏的落地自鳴鍾,打了十下,正在商議的幾個人,才發覺已經這麽晚了。後衙的白沐箐也不曾睡,帶著丫鬟,在小廚房裏熬了糖水,此刻送過來給大人們當做夜宵。喝了熱氣騰騰的糖水,又聽了何將軍的這句話,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何將軍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說得更帶勁了,用手在地圖上自太湖向東北方向劃了一條短線,經過常熟縣,直達長江。


    “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的耿徑口,這一條一百一十裏的水道,叫做望虞河,從前朝的時候就有了。因為槽船從不走這裏,所以名聲不怎麽響亮,其實雖然河麵窄一點,水深倒是夠的。”何將軍還是指著地圖說,“隻是中間過陽澄湖的一段水路,略微有些曲折迴旋,非得有熟識的人來帶航不可。”


    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好,從吳淞口順長江到常熟,不過兩百裏水路,從常熟到太湖,則不過百裏,比起走京杭運河的千裏奔波,那是強得太多了。


    然而亦有一個疑問,常熟也是在隋匪手裏,難道望虞河的兩岸,就沒有炮壘封鎖麽?


    “自然有的。”何將軍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以卑職的一點小想法,既然要反攻隋匪,那打哪裏不是打?鹿城離常熟縣,也不過六十裏……”


    他的意思是說,幹脆拿常熟打下來。這是軍務上的事,沈繼軒等幾個就不懂了,秦禝望著趙定國,看他有沒有什麽要說的。


    “哪裏的河水不洗船?秦帥,我看何將軍的這個主意,行得通!”趙定國反複思量下來,點頭說道,“現在隋匪的心思,都還放在蘇州和太倉,多半想不到我們會去打常熟。如果是從鹿城出一支兵,則一日可到,奇襲得手的把握,總有七成。”


    秦禝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一點頭,事情就算是定局了。他不忙分派別的事,先對何將軍說道:“老兄不愧是吳督撫帳下的人才!隻是不知道,你老兄對這一段水路熟不熟?畢竟可以帶航的人,一時不知該到哪裏去找。”


    “大帥,常熟被隋匪奪占之後,望虞河這條水路不但官船斷了,就連平常的船,誰又敢去走?隻有販私的船,為了求利,才甘冒這個風險,對一路上的曲折迴旋也最是清楚。若說找人帶路,非他們不可。”


    秦禝目光一閃,心裏已有了一個主意,卻不急著說,而是笑著問趙定國:“遠初兄,照何將軍的說法,我倒得了個主意,不知你猜得到,猜不到?”


    “秦帥自然是要找販私的船來帶航。”趙定國微微一笑,說道,“而若論私船勢力之大,誰又能比得過鬆江漕幫?”


    第二天,鬆江漕幫的新任幫主孫吉,依照吳椋的交待,到藩司衙門來見關大帥。等到由吳椋帶進了簽押房,見秦禝端坐在案子後麵,旁邊還立著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卻不認得。當下規規矩矩地給大帥磕過頭,大帥卻沒有說請起身的話,於是心裏惴惴,跪在地上聽吩咐。


    “孫吉,”秦禝看著這個精明強幹的青幫幫主,不疾不徐地說道,“咱們是第二迴見麵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們老太爺,在鬆江有福見過大人一麵。”


    “楊老太爺仙逝,我沒有能夠親臨致意,很是過意不去。”話是這麽說,但臉上卻沒有什麽哀戚的表示,“聽說現在鬆江一幫之中,以你為首?這倒要恭喜你了。”


    “迴大人的話,也不敢這麽說,全是漕幫裏的父老兄弟特別厚愛,有什麽事,都歸我出麵支應。”孫吉不動聲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裏卻在說:我這個幫主,明明是你關大人給的,你既然裝作不知道,我也隻好先當做沒有這一迴事。


    鬆江漕幫的楊老太爺,是在九月裏去世的。本來身子已經不好,又忽然中風,捱了兩天,什麽話都沒有留下,就這麽過去了。


    老太爺去得痛快,倒是沒遭什麽罪,可是這樣一來,留下了一個大麻煩——幫主的位子,該由誰來坐呢?隻好接著祭奠的機會,開香堂“講道理”了。


    楊老太爺在漕幫的輩分很高,因此開祭的時候。整個江蘇漕幫。“全到。做足七天。楊老太爺沒有兒子,這七天之中,老太爺的兩大弟子——開山門大弟子和關山門弟子孫吉,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禮。而等到頭七一過,雖然師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決雌雄了。


    這個“一決雌雄”,無關打打殺殺。而是要開香堂,由說得上話的人來公推。公推也不是提個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師爺的牌位之前,說出一番道理,師兄好在哪裏,師弟好在哪裏,一樣樣剖析明白。其間亦準相互詰駁,但必須和和氣氣,不準有臉紅脖子粗的情形發生。


    幫主人選。是事關漕幫數千兄弟的大事,誰知開始公推之後,局麵卻漸漸陷入僵持——支持師兄和師弟的人數,大約各有一半。這也難怪,師兄的長處,是敦厚穩重,在漕運上浸淫日久,最有經驗;而孫吉的長處,是心思敏捷,處事明快,對於陸上的營生更有心得。


    這個時候,鬆江以外的幾位漕幫老大,意見就顯得尤為重要。這就好比一戶人家鬧家務,自己人的立場難有對錯可言,而家族裏的其他叔伯前輩出來說話,因為立場持平,卻往往可以一言而決。然而四個堂口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兩個支持大師兄,另兩個看好孫吉,眼見又是個不了之局。


    就這麽講了兩天“道理”,仍是毫無結果,到了第三天,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有貴客上門了——胡浩洵陪著吳椋,登門拜訪。


    胡浩洵跟漕幫的淵源很深,特別是跟大師兄的交情很好。他雖然不在幫,但地位超然,幫裏的人,把他當成跟楊老太爺同一輩分的人。不過胡浩洵的為人,最拎得清,從不肯在幫務有關的事情上妄發一言。楊老太爺過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經來吊唁過了,現在又來,所為何事呢?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滿屋子的江湖老大見過禮之後,胡浩洵給出的一句話是:“我是陪武將軍送東西來的。”說過了這句,便麵無表情地靜靜站在一旁,再不開聲。


    吳椋跟這兩位都認識,話也說得很客氣,“老太爺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來得晚了。我的筆墨不好,因此從我們大帥府裏請了一副挽聯,請替我張在老太爺的靈位之前。”


    這句話一出,滿堂靜默——什麽道理都不必再講了。師兄弟兩個對望一眼,大師兄略帶苦澀地點了點頭,孫吉這才敢上前一步,雙手接過吳椋遞過來的挽聯,輕聲致謝。


    一位五品的將軍,那也隻是等閑,不過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吳椋身後那個人的分量。同時漕幫之中亦有不少有識之士亦看得出,漕運的沒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趨勢,漕幫弟兄免不了要往陸上討生活。這方麵本來就是孫吉的所長,如果再有秦禝的關照,那麽對漕幫來說,實在也不是一件壞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鬆江漕幫的香堂重開,孫吉就任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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