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齊集在泗涇大營的龍武軍將領,都真切的感覺到,這一迴自家大人是動了真怒了。他們既緊張,又興奮,暗暗摩拳擦掌,隻等軍令一下,就要大打出手。


    秦禝的中軍大帳中,梁熄在掛著的地圖麵前,手裏拿一支細長的杆子,指指點點,把當前兩軍對壘的狀況仔細說了一遍,哪裏是隋匪的哪一支部隊,主將是誰,人數多少,裝備如何,都如數家珍,講得異常清晰。


    梁熄的身份,是龍武軍的統領,亦擔當著一個總參謀長的角色。現在看來,完成的很出色。


    “大人,大概的情形,就是這樣。”梁熄放下短杆,搓了搓手,看著秦禝,“大人想怎麽打?”


    “你跟禹廷,是怎麽一個意思?”秦禝先反問一句,望向鍾禹廷。


    “我們商量過,‘重北輕南’。先打下中間的塘口鎮,把杭州來的隋匪跟唐冼榷分開。”總兵鍾禹廷指著地圖說,“塘口以南是黃三才的部隊,可以用一團人看定他,置而不打。等拿下塘口以後,由梁熄帶一支偏師向北穿插,以騎軍策應,沿著鄺山湖一線,把唐冼榷往北趕,最後把青浦圍住,再開始攻城——隻是不知道,隋匪拿那些俘虜運走了沒有。”


    “你們有幾成把握?”


    “請大人放心,有十成十的把握。”一向沉穩的鍾禹廷,這次卻把話說得很滿。“這一個月。隋匪的虛實我們早就摸清了。我們卻還沒有發力。底下的將官和兵士,已經憋得嗷嗷叫。”


    “唔,既然是這樣……”秦禝凝視著地圖。鍾禹廷們有這樣的信心,說明戰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我要變一變打法。”


    “是,請大人指示。”


    “朝廷新撥調的投車,到了沒有?”秦禝問道。這十架投車,是他箱底的貨。已經下令調往鬆江。


    “已經到位了。”


    “好!”秦禝在案上輕輕一拍,“塘口這邊就交給薑泉,其他各團,連夜往南橋集中,決於明天淩晨開戰,給你們一天時間,把杭州來的黃三才這一路隋匪,給我徹底打垮!”


    秦禝的計劃,是把原來的“重北輕南”,改成“先南後北”。黃三才的部下,是從杭州抽調的。戰力不如蘇州大本營來的隋匪軍強悍,人數也隻有一萬出頭。因此先隔斷兩路隋匪軍之間的聯係。然後徹底擊潰黃三才這一路,就可以放手對付唐冼榷和勇王了。至於青浦,秦禝另有打算。


    “隋匪得了俘虜,一定是如獲至寶,當然不會把他們放在青浦城裏。”秦禝走到地圖前,拿起那支細杆,邊指邊分析道,“你們打垮了黃三才之後,全軍立刻北進,繞過青浦,按你們說的把唐冼榷往北趕開,讓青浦變成一座孤城。”


    “大人,照你說的,那些兄弟應該已經不在青浦城內了,我們再圍青浦,還有意義嗎?”梁熄提醒秦禝。


    “劉勁寬的五千人敢進青浦城,他是作死。”秦禝淡淡地說,“我就拿這五千人的性命,把那些兄弟,換迴來。”


    原來如此!梁熄明白了。


    “請大人的明示,”薑泉問道,“我打下塘口之後,一直原地固守麽?”


    “不!隻要完成了阻隔的任務,我就給你一個新的目標!”秦禝手中的杆子,緩緩向西移動,停在地圖上的一個小圓圈上。


    鹿城?帳中的龍武軍將領,彼此相視,臉上都露出興奮異常的表情來。


    鹿城縣可不再申城治下,是隋匪軍的地盤。秦禝指示薑泉去打鹿城,那就是說,龍武軍終於不再局限於申城的防禦,要向失地動手了。


    “勇王總以為申城好欺負,一打二打三打,沒完沒了。”秦禝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這一迴,讓他知道疼。”


    駐軍在南橋正麵,擔任隋匪軍南路主帥的黃三才,是勇王的女婿,他對於妻弟李隗軍死在龍武軍手裏,一直是極不服氣,把秦禝和吳銀建兩個恨之入骨。若不是勇王有嚴令,命他隻許守不許攻,他早就要大舉進攻南橋了。


    “隗軍還是太年輕!”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對左右說,“中了官軍的毒計,加上吳銀建這狗東西臨陣反水,這才打了敗仗。這一迴,如果不是勇王的軍令,我一定打破南橋,割了吳銀建的首級,來祭奠隗軍的在天之靈。”


    “大帥,還是小心為上。”左右不免要提醒他,“上一迴龍武軍隻有三四千,現在可是已經過萬了,大意不得。”


    “龍武軍有什麽了不起?這麽多天打下來,也就那麽迴事。”黃三才不屑一顧,“清妖之中,最能打的趙定國,還不是一樣折在我手裏!”


    他說的趙定國,確實是官軍之中一個極能打的人,而這樣一個人都被他拿下了,別的人,更不在他黃三才的眼裏。


    趙定國是湖州衛軍統領。他是湖州人,文舉人出身,卻豪邁有大略,一直帶兵在湖州與隋匪軍奮戰,打出了赫赫威名,是除曾繼堯之外,難得的能夠讓隋匪軍感到懼怕的人物。


    杭州被隋匪軍圍困的時候,各路援軍都駐足不前,唯獨趙定國奮勇,率兵滾營前進,連破唐冼榷部十餘處寨卡,終以對方兵勢浩大,無法再進一步,功敗垂成。


    杭州告破以後,趙定國退保湖州,以四千兵獨抗黃三才的三萬大軍,不僅固守城池,而且每每敢於開城出戰,殺傷極多,黃三才拿他毫無辦法。想要圍城困死他,卻又被趙定國以水師跑船牢牢守住太湖,隋匪軍怎麽也無法合圍。


    卻不料才進十一月,氣候急轉,居然連下了兩天鵝毛大雪,把五百裏太湖的湖麵,紮紮實實地凍成了一塊巨大的水晶。這一下,便宜了隋匪軍,自洞庭東山踏冰而過,終於封死了外麵通往湖州的糧道。接濟一斷,人人都知道湖州成了危城,隻要月餘的工夫,就會斷糧,再也不可能守住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照規矩,守城大吏是要與城池共存亡的。但這一迴,朝廷居然下了一道的諭旨,指趙定國“督帶衛軍,殺賊守城,於衛軍中,最是著力”,命他為建州刺史“交代經手事件,即刻輕裝赴建州履任”,竟是給他一個借口,讓他趕緊出城。


    這就是說,朝廷已經知道湖州必不可保,然而名城可棄,國士不可棄,希望能保住趙定國,以備將來大用。


    以當時的情況來說,趙定國如果率兵殺出,隋匪軍是擋不住他的。但他放不下湖州城裏的十餘萬家鄉父老,於是拒絕出城,隻寫了一封血書,派人帶了出去,送給在申城的胞叔趙浩浜,表明與湖州共存亡的決心。


    死誌一下,全軍感奮,每次開城作戰,更加銳不可當。隋匪軍的將領吃足了苦頭,於是彼此相戒,不與趙定國交手,打持久戰。準備等城中糧盡,官軍無力再戰時,再行攻城。


    這樣耗到了臘月,湖州城內眼看存糧將盡,本已守無可守,隋匪軍亦已經開始做破城的打算。誰知卻被趙定國於深夜之中,以三千人突出死戰,竟然反過來將隋匪軍的營壘打破了!打破了還不算,又將壘中所儲存的糧食,一鼓蕩盡,統統搬迴城裏去了——於被圍的艱難困苦之中,居然搶了敵人的軍糧來度日,也算是一樁空前絕後的奇聞了。


    靠著這批糧食,湖州又奇跡般地撐了三個月才告破。破城之時,趙定國已是形銷骨立,麵對衝過來的隋匪軍,幾乎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於被俘。


    湖州一役,黃三才損兵折將,三萬人剩了不到兩萬,因此把趙定國恨得牙癢癢的,但終於不敢違背嶽父勇王的命令,還是把趙定國送往蘇州關押——這樣的人才,勇王打定主意要勸降他,收歸己用。


    這段時間,正是唐冼榷與秦禝在申城大戰的時候,黃三才的部隊卻一直被死死拖在了湖州城下,否則隋匪軍多了這支兵力,當初申城之戰的最終結果,就難說得很了。


    可是不管怎樣,黃三才畢竟是打敗了這一位朝廷的名將,這是他極為自傲的一件事,因此現在他並不如何將秦禝的龍武軍放在眼裏。就連這個晚上,手下來報告,說前方的龍武軍似有異動,也沒引起他的什麽警惕。


    “這個月,天天不都是這樣麽!”黃三才漫不在乎地說,“龍武軍隻會小打小鬧,不必管他們。傳令各營壘,嚴加提防就是了。”


    命令傳下去,自己照例喝小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酣然入睡。及至睡到淩晨。


    “大帥!”一名親兵從帳外氣急敗壞地跑進來,“龍武軍進攻了!


    “不用慌……”他剛說了這三個字,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大響打斷了,隨後一陣大風卷過,營中一處瞬間便有十米高的焰火燃起來,這時龍武軍投車投出的火罐,這些火罐將黃三才的大營,燒成了噩夢般的人間地獄。


    隋匪軍的營盤,是紮成了品字形模樣。正麵,是黃三才的大營和部將陳垟的營寨,相距一裏,後麵則是後軍的三千人,紮營在夕浦村,以為犄角,糧秣和軍需也都存放於此。


    龍武軍這一下是以獅子搏兔的力量來對付南路隋匪軍了。然而目的終歸是達到了。這樣遮天避地的焰火,吧於熟睡之中隋匪軍士卒被驚醒。狂唿亂喊,四圍奔走,卻又隻能被圍困在營寨之內。待到包圍大營的龍武軍步卒從各處缺口突入,營寨內的隋匪軍幾乎已經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來。而大營南側的陳垟,緊急召集了三千人來救,才出營就遭到了張曠騎軍的襲擊,慌亂之中又縮迴了營盤。


    這樣一來,黃三才的大營終於潰散了!攻入大營的龍武軍。是吳銀建的第六團,因為曾經是“自己人”的緣故,對營寨內的情形最為熟悉,打得也最兇狠,吳銀建親自衝鋒,帶了一營人繞到西側,不理會四周隋匪軍的零星抵抗,直趨黃三才的大帳。


    他猜到黃三才此時一定會逃,這一下。果然迎上了正要避營西走的黃三才,身邊是他的兩百多親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彼此都先以弓弩對射,繼而以白刃相搏。


    在二三十步的距離上驟然交戰,沒有絲毫緩衝和遮蔽可言,這個時候,就顯出龍武軍訓練的成果了。吳銀建的兵毫不慌亂,前排持盾結陣,後排的弩手,隻一輪齊射,立時便將黃三才的親兵打倒了一大片。而隋匪軍的還擊就顯得雜亂無序,箭矢亂飛,隻殺傷了龍武軍十幾個人,於是結果也就注定了。龍武軍以五百人對黃三才剩餘的一百來號親兵,自是占據了上風,但這些親兵也確實不含糊,在這樣絕望的境地之下,也不肯束手就縛,足足抵抗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不是被殺,便是受傷被擒。


    黃三才隻穿著一條褲頭,上身胡亂披了一件衫子,麵色灰敗,呆呆地立在當中。他再也想不到,一夕之間,自己便成了龍武軍的階下囚,而且是落在了他最為痛恨的叛徒吳銀建的手中。


    黃三才被俘,南路的隋匪軍就整個垮了。陳垟不等龍武軍來攻便棄營出走,跟黃三才部的潰兵一起,退向後麵的後軍營寨。而後軍的營寨,先是被這股敗兵一衝,跟著便遭到尾隨而來的龍武軍不顧一切的猛烈攻擊,立不住陣腳,也是大潰,退入杭州境內,玩命地向嘉興方向逃去,堆積於大營內的軍需糧秣,皆盡落入了龍武軍的手裏。


    南路隋匪軍的三大營,於半日之內,灰飛煙滅,這是龍武軍在實戰中展示出來的驚人戰力。秦禝在中軍,得到張曠派人飛騎送來的捷報,大喜過望,一麵命鍾禹廷將黃三才解來中軍,一麵傳令嘉獎,命全軍不許休息,立即往鬆江方向轉進。


    薑泉已經於淩晨攻下了塘口鎮,現在秦禝要做的,是全力對付中路的唐冼榷。


    黃三才都抓住了,說不定也能把唐冼榷逮住?要真是這樣,自己眼見就做得成白沐箐的入幕之賓了……


    前方的三軍正在浴血奮戰,主帥的心裏居然還存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猥瑣念頭,他自己想想,亦不免有些慚愧起來。


    龍武軍隻用半天時間久打垮了黃三才,不但黃三才想不到,中路的主將唐冼榷亦想不到。他曾經派了四千人向南運動,試圖增援,卻在塘口鎮正麵為薑泉牢牢阻截,一兵一卒都過不去。現在黃三才已敗,唐冼榷料定龍武軍的兵鋒就要北進,大懼之下,收縮防線在青浦東五裏的清水鎮,與青浦城內的劉勁寬彼此唿應,決意阻住龍武軍的去路,否則讓龍武軍長驅直進,打到嘉定,跟李紀德的新軍夾擊“勇王”的話,圍攻嘉定的隋匪軍就非敗不可。


    說是阻截,然而到底能阻得住多久,他卻完全沒有把握。上一次在申城,他是跟秦禝交過手的,那時的龍武軍,似乎還不像現在這樣犀利。而現在,龍武軍的戰鬥力,就足以令人心驚,他一時竟不知道能用什麽樣的辦法來跟這支龍武軍作戰——畢竟隋匪軍的戰鬥力也就那樣,拿什麽去抵擋?


    事實上,唐冼榷所想的大致不差。現在這一萬多人的龍武軍,在裝備和訓練上,已經與隋匪軍拉開了差距。


    不過唐冼榷的中路軍,戰力還是強於黃三才的南路軍,而且兵力也要多出了將近一倍。在青浦城內,是劉勁寬的五千人,在清水鎮布防的,有兩萬。唐冼榷督促部下,加緊修築營壘,無論如何,要盡力一戰。


    然而就在龍武軍主力逼近清水鎮的時候,唐冼榷卻收到後方的急報,說龍武軍的前鋒,越過鄺山湖,忽然出現在鹿城縣境內,已經打破了千燈鎮,指向鹿城縣治!


    薑泉的這一下,讓正在全力備戰的唐冼榷徹底亂了方寸。


    勇王在蘇州以蘇州城為大本營,常州,無錫,鹿城,常熟等都是重鎮,其中又以西麵的常州和東麵的鹿城最為重要,是隋匪軍向西和向東兩個方向的中轉基地,糧草輜重堆積如山。更要命的是,鹿城還是此次東征申城的隋匪軍返迴蘇州的咽喉要道,如果鹿城一失,則隻能繞道太倉府返蘇州,大費周章。


    無可奈何之下,唐冼榷隻得一麵派人飛報在嘉定的勇王,一麵硬著頭皮從有限的兵力中,又劃出五千人,急速迴援鹿城。


    這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西牆既然補上了,東牆難免就露出了好大一個窟窿。派往鹿城的援軍前腳剛走,後腳這裏龍武軍就向清水鎮發動了猛攻,同時以騎軍遮斷了唐冼榷與青浦城之間的聯係。從中午打到傍晚,剩下的一萬五千隋匪軍死傷累累,終於頂不住了,隻得向嘉定方向退卻。


    這一退,就把青浦城孤零零地扔在了龍武軍的手中。及至城中的劉勁寬發覺不妙,想要讓城別走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不脫了,四處都是張曠的遊騎,一旦出城,被這些騎兵黏上,那便如跗骨之蛆,再也甩不掉的。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又縮迴城內,緊閉四門,做守城的打算。


    可是又怎麽守得住?明知以龍武軍主力皆在,隻要隨便在哪個城門攻上半個時辰,城門便不被破,因此所謂“守城”,也不過是聊勝於無的打算罷了。


    誰知龍武軍當夜卻不曾攻城,不知在做什麽布置。劉勁寬惴惴不安地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有親兵來報,說城外有人喊門,要麵見劉勁寬人。


    來喊城的,是吳銀建手下一名叫做鄭四水的營官,長得樸樸實實,然而敢於孤身一人立於青浦城下,見得膽氣極其豪壯!守城的隋匪軍得了劉勁寬的吩咐,放他入城,但又不敢大開城門,隻垂下了兩根粗索,讓他係在腰間,左右交替將他扯上了城牆。


    劉勁寬知道,這個時候入城的人,不用說,是來勸降的。可是想一想,投降就能活命麽?上次打申城,自己是先鋒,跟龍武軍交過手,互有殺傷,這也還罷了,關鍵是杭州屠城,除了唐冼榷之外,論罪自己就是頭一號。都說當初秦禝設法場,殺得人頭滾滾,是在替杭州人報仇,現在秦禝能饒得過自己麽?


    跟他一起困在青浦城內的,還有他的結拜兄弟。幾個人一商量,都覺得此事太過兇險,希望渺茫得很,不如死守,等待勇王勇王和唐冼榷的救兵。就算最終守不住,那也無非是一死,聲名不墜,總好過被秦禝綁到法場上去殺頭。


    既然如此,就不打算跟來人客氣了,先來個亂刀分屍,再拿他的腦袋去激勵士氣!這樣想定,劉勁寬獰笑一聲:“將人帶上來!”


    鄭四水也真撐得住,被幾個兵一路押進來,眼見滿院的親兵都是長刀在手,神色不善,顯是將要不利於自己,卻依然麵不改色,拾級而上,進了正廳。跟屋裏的幾個人打了個照麵。也不行禮。站在那裏平靜地問:“寬哥,你要殺我麽?”


    劉勁寬愕然——寬哥是他的小名。再仔細一看,認出來了,脫口而出道:“四狗子,怎麽是你?”


    鄭四水跟劉勁寬,小時候就是好友。兩個人年紀相若,劉勁寬喊他四狗子。


    兩個人先後投了隋匪軍,劉勁寬漸漸風生水起,已經封了大將,而鄭四水一直在吳銀建手下。及至吳銀建在二月裏投降了秦禝,這半年音訊斷絕,生死不知,到現在劉勁寬才知道,原來鄭四水也隨吳銀建一起降了。


    “隻說喊城的是個龍武軍的武官,沒想到是四狗子你。”劉勁寬打量著鄭四水。皺著眉頭問道:“你怎麽也投降了官軍,穿了這一身衣服?”


    認是認出來了。但卻沒有請坐,開口的語氣也不善,可見戒備之意仍在。鄭四水臉上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說道:“李隗軍隻照顧他那些‘老兄弟’,不把我們當人看,這口氣忍不下去了,不反又能怎麽辦?”


    劉勁寬默然,他知道鄭四水所說的多少也是實情,勇王的這個兒子,確實有這個毛病,發起脾氣來,對非嫡係的部下,有時真的刻薄得很。


    “過去的事,不去說他了。”劉勁寬搖了搖頭,“四狗子,現在是各為其主,你今天來,是要做哪樣?”


    “我見你身陷絕地,因此跟大帥求了這個差使,特意來救你一救!”


    “你不必說了!”劉勁寬把手一擺,攔住了鄭四水的話頭,“想要我投降,這是做不到的事。現在我雖然被圍在這裏,可是勇王殿下隻要打破嘉定,援兵隨時就到!四狗子,我跟你說實話,今天也就是你來,若是換了別人,此刻早已經砍成了肉泥!我這就讓人送你出城,從此往後,再也不要來了——萬一兵士們鼓噪起來要殺人,我也攔不住!”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慷慨激昂。鄭四水聽了,環顧廳內的幾人,忽然一笑,說道:“哪個說要你們投降了?”


    “嗯?嗯?”劉勁寬摸不著頭腦了。如果不是勸降,那他進城做什麽?


    鄭四水拖了一張椅子過來,自己先坐了,笑道:“寬哥,我喊城喊得嗓子裏冒煙,跟你討一碗水酒喝,慢慢說。”


    劉勁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命親兵倒酒,自己和廳中的幾個人,也都坐了。這一坐下來,屋中的氣氛就變得緩和多了,鄭四水接過酒,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道:“寬哥,我也跟你說實話,仗已經打完了——勇王已帶人趕往蘇州,準備西援天京。現在北線的軍事,是唐冼榷在主持,後撤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這句話彷如晴天霹靂,把幾個隋匪軍的將領驚得呆住了,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鄭四水沒有說假話,勇王是昨天晚上啟程迴蘇州的。


    嘉定的戰事,打得很膠著,李紀德得了李勳祿的援軍,這是將近四千人的生力軍,於是將局麵扳了迴來。隋匪軍幾度強攻,都被新軍咬牙頂住,雙方都撐得很苦,死傷亦很慘重,但隋匪軍想再進一步,卻也有所不能。


    等到南路軍潰敗、黃三才被俘的消息傳來,仗就愈發難打了。及至唐冼榷頂不住龍武軍的壓力,向北撤過來,同時龍武軍的偏師開始進攻鹿城,勇王判明大局,知道這一次戰役,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得勝了。雪上加霜的是,偽隋大都的戰事,急如星火,要召他迴天京保駕。


    於是,勇王不得不撤了。他先行趕迴蘇州,籌備西援的事務,留下唐冼榷在申城戰場,安排全軍撤退,做一個收尾。因此鄭四水說“仗打完了”,指的就是這個。


    劉勁寬與鄭四水相識二十年,知道他的本性,從不說假話的一個人,因此他說的這條消息,大約是確實的。而且對自己來說,確與不確,實在也沒多大差別——危城孤懸,一旦龍武軍動手,又能撐得住多久?


    雖然如此,但還不願意倒了架子,硬著頭皮說道:“我們跟唐大哥有兄弟之義,結拜之情,他必定發兵來救青浦。”


    鄭四水聽他這樣死撐,故意先不答話,冷場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寬哥,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你不要怪我——若說是能來相救,當初他又何必棄城而去?”


    這句反問,無可辯駁,將劉勁寬殘存的最後一點幻想都打得粉碎,氣勢一餒,頹然長歎,說道:“那大不了跟青浦城玉石俱焚,反正就算我們投降秦禝,也沒有活路。”


    “寬哥,我剛才的話,你沒聽清楚。”鄭四水一字一句地說道,“哪個要你投降了?”


    “對了!”劉勁寬仿佛又看到了一絲希望,“四狗子,他到底要做什麽?”


    “你的幾位兄弟都在這裏,我直說了吧,秦大帥是要拿你們,去換幾個人!”


    “換誰?”


    “你們手上的那營官,還有被俘的官軍兵士。”鄭四水到底把來意說出來了,“隻要交人,秦大帥答應放你全軍出城,不做留難。”


    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優厚,然而劉勁寬聽了,卻默然無語。


    “怎麽,寬哥,是不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


    “那營官,當天就押送迴蘇州了。”劉勁寬低聲說道,“得要寫信給勇王,他肯放人才行。”


    “勇王一定肯。”鄭四水拿手比劃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單是這間屋子裏,又如此多大將,城中還有五千兵士,當然換得過!”


    “還有那龍武軍的俘虜……”劉勁寬遲疑了片刻,才艱難地說道:“已經殺掉了。”


    被俘的龍武軍士兵遭到隋匪軍的處決,這樣的可能性,在秦禝的考慮之內。但雖然如此,在大帳中親耳聽到鄭四水的稟報,他的心中仍是一陣一陣的怒氣上湧。


    這個劉勁寬,一點後路也不替自己留麽!秦禝臉上青筋畢露,攥緊了拳頭,強自抑製著不要發作出來。大帳中一片死寂,帳中的諸人見大帥這副樣子,誰都不敢說話,剛才在青浦城中麵對刀槍毫無懼色的鄭四水,此刻也仿佛是辦砸了差事一樣,垂首躬身,大氣亦不敢出一口。


    “秦帥,”過了半晌,沈繼軒才試探著說道,“要不,就傳令下去,把青浦硬攻下來好了。就算不能活捉劉勁寬幾個,畢竟黃三才還在咱們手裏,。”


    秦禝舒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他不肯輕言攻城,倒不是全為了交換俘虜,還有別的原因。


    彼時的軍隊,有一個風氣——對於攻占城池,特感興趣。能夠立功是一方麵,更關鍵是在於可以趁亂擄掠,不分敵我,終歸是老百姓遭殃,每過一次兵災,都是元氣大傷。雖說龍武軍的軍紀嚴明,屢經訓誡,在這一點上要好很多,但一旦開戰,隋匪軍於絕境之中做困獸之鬥,不免象劉勁寬所說的,“玉石俱焚”。青浦是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城池,這些壇壇罐罐,能夠保全,還是保全為上。


    “青浦是自己地方,能不打爛是最好的。”秦禝點明了這個宗旨,看著鄭四水問道:“劉勁寬怎麽說?”


    “劉勁寬說。做下的事情沒辦法再挽迴。”鄭四水看著秦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他願意寫信到蘇州。請勇王換人,全看大帥肯不肯給他一條生路。”


    “他說的不錯。做下的事情,沒辦法再挽迴。”秦禝若有所思地說,“鄭四水,你再辛苦一趟,去跟劉勁寬說,我還是給他一條生路。不過這一迴,他想要全軍出城。那是不能夠了,一句話,放將不放兵。如果他肯,則請他明日正午之前開城,如果不肯,也不必等他的迴話,過了正午,龍武軍就要強攻了。”


    “是,卑下一定好好勸他,隻不過……他在隋匪裏的日子很久。卑下不敢打包票能勸得動。”鄭四水想來想去,還是小心地申明了這一層擔憂。


    “鄭四水。你不要有顧慮。你孤身一人,兩進青浦,這一份膽氣,本身就是大功一件。”秦禝溫言道,“不論成與不成,我都照樣重重賞你。”


    “謝大帥!”鄭四水放下了心。


    “還有一件事——劉勁寬給勇王的信,要他再加上一句話。”


    “是,請大帥示下。”


    “勇王的女婿黃三才,現在我的手裏,劉勁寬是知道的。”秦禝慢悠悠地說,“我要拿他向勇王再換一個人。”


    “是,請問大帥,要換哪一個?”鄭四水不免疑惑。


    “建州刺史,趙定國!”


    鄭四水由一隊騎兵護著,再赴青浦去了。秦禝辦完了這件事,開始交待軍務。


    “張曠,跟薑泉聯絡的人,派出去了麽?”


    “大人放心,昨天就派出去了。”張曠把秦禝交待的指令,複述了一遍:“著撤迴鄺山湖待命,避開隋匪主力的鋒銳。”


    勇王的中軍,昨天開始向蘇州方向撤退。既然如此,秦禝特意叮囑,讓威脅鹿城的薑泉率兵急退——雖然是精兵,到底隻有那些人,不要一不小心,重演了新軍被圍的悲劇。


    “嘉定那邊,有什麽消息?”


    “已經停了火。隋匪要退,新軍亦要做一個喘息。”沈繼軒笑著說,“不過聽說新軍發了一筆小財——”


    隋匪撤退的時候,新軍揮軍急追,隋匪軍一時擺脫不掉,於是在撤退的路上,拋下大量的金銀珠寶、絲綢布匹。新軍沿途拾取,便再也追不上了,因此沈繼軒說他們“發了一筆小財”。


    新軍如此,那龍武軍又怎麽樣呢?秦禝不能不關心一下。


    “嗯,兵士們窮得久了,黑眼珠看見白銀子,約束起來也不容易。”秦禝笑一笑,點頭道,“沈先生,咱們龍武軍的賬麵上,有沒有支應不到的地方?”


    “秦帥放心。現在圍青浦的各團,都在這麽近的地方,若是再供應有缺,請秦帥行軍法砍了我的腦袋去。”沈繼軒自信的說。


    “張曠,讓梁熄再往北打一打!”秦禝漫不經心地說,“聲勢不妨造得熱鬧些,卻也不必當真花好大力氣。”


    張曠和沈繼軒都聽懂了,秦禝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另有深意在內。南路的黃三才,是龍武軍一手打垮的,中路的唐冼榷是龍武軍獨力打敗的,而北路雖然歸新軍,現在梁熄在北路開火,那麽最終打退這一路隋匪軍的功勞,也有龍武軍的一份,再也抹煞不掉。


    也就是說,這次申城之役的勝利,至少有七成的功勞,要歸於龍武軍。


    “至於你沈先生的腦袋,我可舍不得砍。”秦禝的心情不錯,開了一句玩笑,“不然再到哪裏去找先生這樣的大才?”


    “定國之才,強我百倍。”沈繼軒收起笑容,極認真地說,“秦帥,你拿黃三才去贖他,真是高棋!換做是我,便萬萬想不到。”


    這是在說趙定國了。秦禝見他如此認真,於是也斂起嬉笑之色,先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時瑜亮,各擅勝場,也不能說他就強過了先生。”秦禝沉吟著說,“不過我拿黃三才去換他,倒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是方才胡浩洵和趙浩浜來過一趟——”


    龍武軍以破竹之勢,先後擊破兩路隋匪軍,俘虜黃三才的消息,早已在申城的大街小巷之間轟傳,而且申城的士紳百姓都認定,秦禝注定是勇王命中的克星——先殺了他的次子,又捕獲了他的女婿,這不就是明證?


    趙浩浜所想的還不止於此。他一收到這個消息,立刻便來找胡浩洵。他是湖州人,久居申城,生意做得很大,跟胡浩洵早就熟識。


    “雪岩,聽說你跟秦大帥,是好朋友?”趙浩浜一臉懇求的神色,“現在有一件事,一定要請你幫我的忙!”


    “好朋友不敢說,不過一兩句話也許還說得上。”胡浩洵少見趙浩浜急成這樣,於是答應得也很幹脆,“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請盡管吩咐。”


    “聽說勇王的女婿落在官軍手裏了,我想請你替我去求一求秦大帥,看能不能拿他把竹生換迴來。”


    趙浩浜是趙定國的親叔父,趙定國守湖州,拒絕出城的時候,最後一封信便是送給趙浩浜的。趙定國被俘之後,關押在蘇州,趙浩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多方設法營救,許以重價贖買,終因趙定國是勇王的要犯,因此都不能成功。


    胡浩洵聽說是這個事情,大起躊躇——事體太大,不是自己能夠插得上手的。


    趙浩浜見他猶豫著不說話,急道:“定國他可是為了杭州人在打拚,才遭此難!”


    這句話極有分量,同為杭州人的胡浩洵不能推脫了,於是下了決心,說道:“好!我陪你到龍武軍大營去走一趟。”


    就這樣,兩人各自騎了一匹健騾,以數人相隨,從申城趕到了龍武軍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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