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牛角磨製而成的軍號,被吹出了兩長一短的低沉嗚鳴。東營的士卒,這兩天人人都知道營裏出了大事,都懸著一顆心,此刻聽見集合的號聲,便由武官唿喝著,在最短的時間內列隊完畢。


    被五花大綁的林校尉跪在場中,身後跪著東營的司務和書吏,秦禝的親兵散成一個半圓,腰刀出鞘,閃著雪亮滲人的寒光。眾人心裏都是一緊:林將軍要行軍法殺人了麽?


    “咱們當兵的人,不容易。”秦禝開口了,“風吹雪打,日曬雨淋,所為的,不過就是每月那區區幾兩銀子的軍餉,幾石糙米,好拿來養家糊口!現在若是說有人要搶你們的銀子,偷你們的米,你們答應不答應?”


    話音剛落,已有十幾名膽大的士卒,按捺不住喊了起來:“不答應!”


    “軍中的夥食,朝廷早有定規,一天三飽,五天一肉!現在若是有人克扣你們的夥食銀子,讓你們吃黑了心的餿飯臭肉,三餐半飽,你們又答應不答應?”


    如果說克扣軍餉還是軍中的常事,那麽夥食上的刻薄,則讓東營的兵士們銜恨尤深,立時便是轟然一聲“不答應!”,更有人破口大罵:“林校尉,我操你娘親!”


    “這兩個人,”秦禝指了指簌簌發抖的司務和書吏,“一個是他的表兄,一個是他的內侄,三個人一起,克扣軍餉,貪汙夥食,盜賣軍馬,把東營騎軍變作了他們林家的後院。這樣的事,咱們能不能答應?”


    “不答應!”


    “好,”秦禝將目光轉向麵無人色的林校尉,“你罪不至死,我不殺你。可你輒敢在我麵前出言不遜,咆哮軍帳,我若是輕縱了你,倒叫人以為我秦禝怕了你——吳椋!”


    “在!”


    “每人打三十軍棍!打完了,捆在馬背上送衙門。”


    禁軍


    掌棍的親兵,要替秦禝出氣,雖然沒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幾棍下去,三個人已開始殺豬般哭號起來。等到三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親兵撮弄著架上馬,牢牢捆住,由梁熄帶了七八個人夾著,一溜煙地趕向衙署去了。


    “東營的軍務,暫由東營的張曠統帶。”秦禝掃視著場中的士卒,麵無表情地說,“以後營裏的規矩,得改一改。好好幹的,我自然有賞,有敢乍刺兒的,我秦禝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校尉還橫?”


    讓張曠帶東營,是秦禝認真考慮之後的決定。整頓營務,作訓士卒,這些倒是次要,但是要說到收攏東營的人心,懾服林校尉留下的這批武官,讓這支部隊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則東營中這個兇悍中帶有幾分邪氣的張曠,更勝一籌。寬且這張曠也算是自己人


    果然,兩天之後,傳來複命,如他所請,任張曠為西營騎軍校尉。


    很好。秦禝走出軍帳,看著營外爛漫遍野的山花,而遠處的一處戲台,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這裏打打殺殺,倒辜負了這一片大好春色。


    不願辜負這大好春色的,不止秦禝一人。行宮深處,夏帝雲燊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比較京中大病隻能躺在床上時,現下想要動一動,散散心了。


    雲燊的身體本就有些老邁,既畏寒,又畏熱,虛到了極處。到了春暖花開的四月,氣候宜人,仿佛為他因病枯瘦的軀體注入了一絲活力,由兩名小太監攙輕輕扶著下了床,拖著步子,慢慢在暖閣中繞了一圈。


    “王彧!”雲燊臉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這可不是快好了麽?”


    “皇上萬安!”在一旁侍候的王彧,連忙跪下磕頭,“皇上的龍體健旺著呐,一點兒小小的不舒服,哪裏算得上什麽病。”


    雲燊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個多能幹的君主,但也不至於昏庸到以為自己根本沒病,隻是聽了王彧所說的吉利話,精神還是一振,指了指設在閣中的禦座,說:“拿燕窩粥來,我坐著吃。”


    立時便有太監去傳燕窩粥,兩名小太監還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雲燊,慢慢向禦座走去,


    連吃了兩碗燕窩粥,雲燊更加覺得精神大好,吩咐王彧道:“好是好了一點兒,可也耐不得繁钜——就見見朝臣吧,讓他們揀要緊的事說說。”


    “是,這就叫起嗎?”


    “叫吧。”


    “叫起”是雲燊命臣下進見的通俗說法,一撥人就是一“起”。等朝臣們趕到暖閣時,王彧在門口又叮囑了兩句:“皇上剛見好,請諸公要言不煩,那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就不要說了。”


    王彧的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聖旨,於是進殿磕過頭,給雲燊問過安之後,便隻揀了兩件事來說。


    “齊王報京師國事甚多,奏請迴鑾。”一位朝臣陳奏道,“齊王另外還有個片子,奏請到雲河這邊給皇上問安。”


    開口就是讓人心煩的事兒,雲燊和侍立一旁的王彧,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但皺眉的原因,卻不盡相同。


    雲燊北狩雲河,最初自然是為了養病,但是漸漸地,他卻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他自登基以來,幾乎沒過過一天休閑日子,雖然也能把國家治理下去,但是自覺國事繁雜,常常生出困惑來:他的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輕易便將一應軍國要務都處置得井井有條?


    等到到了雲河,病情初定,便發現了這裏的一樁妙處:遠離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員拿著各種待辦事件來煩他,不是急務的折子也可以扔著先不管,清淨多了。宮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樣嚴苛,尋芳獵豔,樂趣多多,於是樂不思蜀,找了各種借口不肯迴鑾,實在是“賴”在了雲河。


    這個六弟,雲燊心想,我好不容易過幾天安生日子,偏偏要來攪合。“京師平靜”,好像生怕別人忘了他辦理撫局之功似的。


    “迴鑾的事,先擺著吧。”雲燊吩咐道,“另外,京師乃根本之地,所秦尤重,尚需一位皇親坐鎮,齊王請來行在問安一事,著毋庸議。”


    好得很,王彧心想。雲燊在雲河,朝局就可以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雲燊的力量,將齊王的權柄慢慢削去,那時再議迴鑾,就穩妥得多了。


    “還有什麽事?”雲燊問王彧。


    “王劄奏請將大營移到汾州,要請皇上裁奪。”


    這是軍務,不能不重視,而平北蠻的重任,全由王劄一身所係,則更要加倍重視。雲燊坐直了身子,問道:“那是什麽緣故?”


    這話王彧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來,亦答不好,於是將眼眸動了動,暗示的杜袂來迴答。


    這一班人中,王彧是主心骨,而杜袂則是其中的謀膽,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領會到王彧的示意,先磕了一個頭,越次答道:“恭喜皇上。王劄的意思,是要全力擊退北蠻了。”


    “哦?!”雲燊將身子往前一傾,“何以見得?”


    “王劄的大營,先後兩次為北蠻所圍,都拚死不退,他當時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馬革裹屍”的話。現在自請向汾州方向移營,可見前線的局麵,已經盡歸掌握,所以才把大營後撤一點,安心調度大軍。”


    “好,好!”雲燊大為興奮,麵泛紅潮,不由又咳嗽起來。


    王彧擔心地看了雲燊一眼,自作主張地替雲燊答了一句:“皇上已經準奏,你們跪安吧。”


    等到大臣們退了出去,雲燊那一陣咳嗽也平複了下去,王彧便說:“請皇上還是多歇歇。”


    “總算有個好消息,我自覺精神還成。”雲燊擺了擺手,略帶亢奮地說:“你說我該到哪兒玩玩去?”


    “是,這就去傳備戲,等戲台布置好了,就來請皇上移駕。”


    王彧知道,雲燊說想到哪裏去“玩玩”,以這副身子骨,尋芳是絕無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戲。雲燊是個最大的戲迷,不僅愛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來,粉墨登場,一定也是個唱作俱佳的好角。


    說辦就辦,皇家豢養的戲班子,行頭砌末精美異常。班子裏頭雖沒有蓋世的名伶,但各個生旦淨末醜的頭牌,也都是當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學生”,花團錦簇,幾場戲下來,陪著皇上看戲的官員和太監,都有大飽眼福的感覺。


    王彧卻一直看著雲燊,見他雖也有搖頭晃腦擊節叫好的時候,但神情裏麵,總有點懨懨不足的樣子。於是等一出戲唱完,湊上去躬身問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對?”


    問下來的結果,戲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演戲的地方。


    “總是在這看戲,”雲燊環顧四周,微微歎了口氣,“不是說不好,就是這地方待得讓人有點氣悶。”


    “迴皇上,西延閣那邊的戲台。早就已經命工部修整了,”王彧知道他的心意,笑著說,“等過兩日皇上身子大好了,請皇上到那兒去看戲。”


    “好!”想到可以出宮,到那片山花爛漫遍野的西延閣去散散心,雲燊的眼中不禁放出光來,“把在雲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這些日子,他們苦哈哈的,也夠累的,聽一場戲,就算是我和皇後給他們的賞賜。”


    “有皇上這樣體恤的主子,真是大家的福氣。”王彧哈著腰稱頌一句,又請示道:“可那邊兒……?”


    這是在問要不要叫上淑貴妃。既然皇後要去,照道理說,宮內的嬪妃們自然該伺候皇後同去,但淑貴妃的失寵,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王彧對她,還另有一層忌憚之意。


    雲燊的臉色果然沉下來了,默然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少了她,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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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不知怎麽,秦禝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這一句詩來。百多年後的雲河,大約已經沒有這樣的景致了吧?一時之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自己一個曆史係出身的普通人,眼下卻是全副戎裝。


    雲燊出宮,這在雲河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在他病情安定下來之後,隔三岔五就有一迴,因此隨駕扈從的侍衛也早有定規。但象現在這樣,不僅皇上自己,還帶著三宮六院、諸位大臣一起來看大戲,單靠侍衛處派出的侍衛就顧不過來了,畢竟禁宮之內,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秦禝的東西兩營騎軍,以駐地就近的緣故,提前兩天得到了統領衙門的分派,要跟禦前侍衛一起,充任西延閣周圍的守衛。一名叫趙旬的侍衛領班,特意到他的駐地,跟他劃分防區。商量的結果是,戲台五丈以內,仍由侍衛設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騎軍的士卒站班,帶刀不帶馬——怕馬匹嘶鳴打擾了雲燊看戲的清興。隻有秦禝和兩名校尉,因為要巡查督促,可以騎馬。


    這西延閣的戲台,是建在一片緩坡之上的最低處,已經布置得美輪美奐。戲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設了前低後高的上百個座兒,當中一個,以黃綾包裹,不問可知是雲燊的禦座了。秦禝騎在馬上,緩緩地沿著戲台兩側行走,雖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離,仍能清晰的看見戲台上下的戲子和太監,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準備著。


    等到宮內的儀仗浩浩蕩蕩從西延閣的西側轉過來的時候,秦禝的心,便開始不受控製地砰砰跳了起來——這是皇上啊,開玩笑麽,誰能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皇上,在麵前落座?


    先入座的卻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後妃。她們下了轎子,由太監和宮女引導著,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著等候,小聲言笑著。對她們來說,出宮是一件難得的喜事,看慣了高牆雲影,此時來到暖風和熙、一覽無遺的野外,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隨後入座的是在雲河隨扈的王公親貴,和在雲燊身邊辦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們一個個都做出肅穆端莊的樣子,在最後幾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下——畢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裏怎麽想,也是不敢死死盯著看的。


    等到雲燊和皇後的轎子到了,靜鞭三響,舉座肅然,直到雲燊最後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終於完成了這個就座的儀式。


    “今天朕開心,不要鬧那麽多規矩。”雲燊笑道。到了這樣正式的場合,他就要口稱朕躬了,“看戲麽,太拘束了不好,讓大家隨意些。”


    雲燊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厲害,龍袍穿在身上,有晃裏晃蕩的感覺。臉色蒼白,看上去連一絲血色也無,雙目之中,神采黯然,顯是酒色過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結果。秦禝看著雲燊,心想這位年歲已經老邁的皇帝,看起來身子骨快不行了。


    他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到這種情緒當中去。這些東西還不是他現在能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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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扮戲的伶人,給雲燊磕過頭後,兩位帶戲的司官登上台子,往“出將”和“入相”兩個位子上一站,戲就開場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戲。秦禝是個樂盲,更是一個戲盲,他搞不懂台上那個正在唱的,究竟是個青衣還是個花旦,隻覺得滿耳咿咿呀呀的,不勝其煩。但台下的後妃們,卻個個看得聚精會神,生怕漏過了一句戲詞。


    幾十位嬪妃,裙裾宛然,環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們,人人手按刀柄,隻能背朝戲台向外警戒,秦禝則可以借控馬督查的機會,偷眼相望。他沒有辦法走到戲台的正麵去,因此隻能看見她們的側麵,雖然隻是側麵,也足以一飽眼福。


    他先尋找的是皇後,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認得出的人。後妃服裝的規矩是什麽,他不甚了了,但皇後是要帶朝冠的,好認。果然,他隻掃了幾眼,便看見了帶著青絨朝冠、飾有紅色帽緯的皇後。


    皇後很年輕,坐在雲燊左手約一丈遠的專座上。看上去是個圓臉,生得亦很端正,懷裏摟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邊看戲,一邊從旁邊幾子上擺的點心盒子中,拿東西給他吃——


    目光掃到後排的太監宮女身上,卻忽然跟李孝忠照了一個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淑貴妃既然在這裏,李孝忠當然也在這裏伺候的,李孝忠見了他,卻很沉穩,點了點頭,示意看到了,過得片刻,取了條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著一個盒子,躬著腰沿過道向前走去。


    果不其然,李孝忠走到第二排嬪妃的座位處,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聲說了句什麽,秦禝便看見座上的女子,齊刷刷地將頭一偏,向自己看過來。他頓時恍然大悟——這就是那位淑貴妃!


    秦禝是這邊唯一騎在馬上的人,當然是可以被一眼認出來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過你哥哥,我給你娘家送過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亂了。


    女子,穿著金黃色的對襟龍褂,烏發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卻透著一股冷豔,眼波一閃,晶光粲爛,有令人不能直視之感。


    秦禝反應過來,穿金黃龍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淑貴妃!


    自詡為“禦姐控”的秦禝,隻覺口幹舌燥,明知道偷窺雲燊的後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開目光,就這麽直愣愣地與淑貴妃對視了幾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絲詫異,把頭偏了迴去,看戲去了。


    看著瘦骨嶙峋的雲燊,和眼前這風華絕代的少婦,秦禝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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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淑貴妃坐在儲多宮內室的大鏡子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秦禝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頭上的扁方,一頭烏發便如瀑布般垂落下來,直至腰際。


    她是最愛惜自己儀容和樣貌的人,每天花在保養和妝扮上的時間,都有兩個時辰。然而——


    給誰看呢?她望著鏡中的麗影,無奈地笑了起來。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現在君王已經不見了,天生麗質,隻好給站在外麵的太監和宮女看嗎?真的是“弦斷有誰聽”了。


    事實上,她實在也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圓明園天地一家春之中,雲燊初見,便驚為天人,含羞一笑,六宮失色,那獨承恩寵的幾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記憶。


    可惜好景不長,慢慢的,雲燊的心意有了轉移。他更喜歡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柔媚承歡,讓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緩和排解。而度過初承雨露,如膠似漆的那幾年之後,淑貴妃的性格中,剛強好勝的一麵便漸漸顯露出來,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見。這是為雲燊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憚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雲燊新出的皇子,由淑嬪晉為淑妃,再由淑妃晉封為淑貴妃,那也隻是依例依禮而為,雲燊對她的觀感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獨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雲燊卻許久沒翻過她的牌子,更不用說臨幸她所在的宮殿了。她等於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隻能每每以三十二張牙牌來排遣漫漫長夜的空虛,壓製自己身體上的驛動。但每天早晨醒來,她都照樣會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永遠示人以沉靜從容,絕不肯讓別人窺破自己的軟弱無助。


    “主子,岐王妃到了。”李孝忠在外間,小心翼翼地稟報道。


    “嗯,讓她進來吧。”


    宮裏麵的人,最是勢利,眼見得淑貴妃失寵,雖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還不至於有人敢來得罪她,但昔日那種親熱的奉承和巴結,卻是再也見不到了。她在宮中,能夠聊天傾訴的對象,隻有皇後和她這個妹妹了。


    她這個妹妹嫁了岐王,岐王是先皇七子,故而自己妹妹同時又是雲燊的弟婦,出入宮禁方便得很,不像李侯爺隻能在宮門外磕頭。這迴她是從京城來雲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戲的時候也在,隻不過沒和淑貴妃坐在一起。


    妹妹揚著手帕,給姐姐請過了安,兩人便並肩坐在淑貴妃的床上,密密低語。


    “我們家那位,讓我來討個主意。”岐王妃說,“萬一出了‘大事’,該怎麽辦,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看來雲燊病重的消息,早已傳到京裏頭去了。淑貴妃沉靜地看著妹妹,說:“他們哥幾個,自己沒拿個章程出來,倒問我怎麽辦?”


    “我家那個七爺,也知道自己還年輕,到底缺了曆練,不敢亂拿主意。”


    卻不見她提齊王,可見還有話要說。淑貴妃沒做聲,靜靜地等著妹妹說下去。


    “六爺也不知道心裏有沒有數。他的城府嚴,我們家七爺去問了他兩迴,都被他訓了幾句。他一向怕他這個六哥,碰了兩迴釘子,也就不敢再問了。”


    淑貴妃心說,城府嚴是好事,但這究竟是代表根本沒辦法,還是有辦法卻不說,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對妹妹說:“你知不知道,六爺請求赴行在朝覲的折子,又給駁迴去了?”


    “我也聽說了。”岐王妃嘟囔著,“誰都能來,偏偏就是不讓六爺來,真不知道王彧安的是什麽心。”


    “什麽心?”淑貴妃冷笑一聲,“我跟你直說了吧,他是怕六爺!”


    “他怕六爺?”岐王妃大為興奮,看著姐姐說:“我看他那張大白臉,就跟曹操似的,還以為他除了皇上,誰都不怕呢。”


    拿大白臉曹操來罵王彧,深合淑貴妃的心意,覺得痛快極了,小聲笑道:“真的是個曹操。你想啊,他要不是心裏有鬼,幹嘛一直擋著,不敢讓六爺來見皇上?我看哪,就隻有六爺能對付王彧,不過也得他們幾個一條心,都幫著六爺才成。”


    “好啊,該怎麽幫呢?”岐王妃趕緊問,“我迴去跟七爺說。”


    該怎麽幫,淑貴妃就不知道了,甚至齊王該做些什麽,她也說不上來。這是囿於見識和閱曆有限,強求不來的事情,即使聰慧如淑貴妃,也不能無師自通。


    “總之是要抱團,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淑貴妃的想法,五個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說對付不了一個王彧,“上迴四爺那樣,人家造謠說齊王要造反,他也跟著瞎喊,那可不成。”


    四爺是指先帝的第四子,也就是吳王。


    “他呀,”岐王妃撇了撇嘴,不屑地說,“沒人拿他的話當迴事,都知道他是個糊塗殿下,跟雲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想一想,這兩人還真般配。姐妹倆都笑了,笑著笑著,妹妹想起一樁事來:“姐姐,那個姓秦的將軍,可不就是雲霖的手下麽?”


    “嗯,救了大哥那個。”淑貴妃不笑了,“是邊軍騎軍的。”


    “看來雲霖手下也有好人啊,”岐王妃說道,“大哥說,他還送過兩次東西,一次是從雲河迴京的路上,送了二百兩;迴到京城以後,又給咱們家裏送了二百兩,還有一份禮物。問過他是不是想謀什麽差事,又說不是。”


    說白了,這是典型的無事獻殷勤。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淑貴妃卻不這麽認為。她的性格非常獨特,把別人對她的好,不論是言語上的巴結還是財物上的饋贈,都理解為對她的尊重和一種臣服。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她都願意對這種“尊重和臣服”給予迴報,而不去管對方的動機是什麽。


    她是真正踐行“隻要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麽,隻看你做什麽。


    “昨天瞧了瞧,還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膽子也忒大了一點。”岐王妃吃吃地笑著說,“就那麽直勾勾地盯著你看,要是讓皇上瞅見了,他的腦袋是別打算要了。”


    淑貴妃迴憶起昨天那個騎在馬上的年輕武官,居然敢跟自己對視了好一會兒,可以說是無禮已極!但那道目光,卻頗有熟悉的感覺,總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不過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這上麵,而是在秦注更重要的東西。


    “這人很能打!”她對妹妹說。那道她親手批本的嘉獎奏折,給她留下的印象極深,“他救李侯爺那一迴,是拿五百個兵,打跑了北蠻兵,還殺傷了六七十個。自己這邊兒,死傷不過幾個。”


    打仗殺人這些事,岐王妃既不懂,也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秦禝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親沒有,”她自言自語地說,“看著倒還年輕。”


    “你想做什麽?”淑貴妃看著自己這個妹妹,又好氣,又好笑,“小李子倒是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倒是還沒有成親。”


    “那就成了!”岐王妃兩手一拍,笑道:“我來給他說一門好親事,可不就還了他的情麽?”


    淑貴妃心想,這個秦禝,少年新進,又對自己家裏曲意逢迎,所為的絕不會僅僅是一門親事。何況他還提帶勁旅,既然有這樣的表示,更應該好好琢磨琢磨,怎麽能把他收歸己用。隻是這些事情,跟妹妹說了,她也不明白,於是懶得再提,兩個人又說了些家常體己話,淑貴妃便命李孝忠送岐王妃出宮了。


    妹妹走了,深宮之中再次歸於沉寂。淑貴妃想到即將來臨的又一個寂寞長夜,心中有一份恐懼,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遙想禦榻上的雲燊,淑貴妃輕輕歎了一口氣。昨天見到的雲燊,已是病骨支離,與當初在宮中初見時的豐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那時,自己正在花下唱著小曲,身後一聲,驀然迴首,四目相對,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驚喜和熱烈,可不就跟昨天的秦禝是一樣的麽……


    什麽?!


    淑貴妃打了一個激靈,醒悟過來,臉忽然漲得通紅。


    她終於明白了秦禝看自己的目光是什麽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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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了林校尉,掌握到東營騎軍的兵權之後,秦禝除了整肅軍紀,把校尉和隊正的部分位置做了調動之外,還在忙著琢磨一件銀錢上的事情——把帶來雲河的大筆銀子,好好的鋪排一下用場。


    這筆銀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騎軍,但還有一個人,他覺得有必要打點一下。負責統帥行宮諸軍的將軍蘇世昶,秦禝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在放假迴京和拿掉林校尉這兩件事上,都賣了自己麵子,而且他算是禁軍衙門的軍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許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過來,至少讓他不要跟自己作對。


    找到蘇世昶在雲河的駐營地,秦禝用的名義,是來感謝蘇將軍對自己的提拔。對這個說法,蘇世昶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秦禝的升遷,他並沒有出什麽力。但下官巴結上官,總會尋個由頭,因此也不以為意,請秦禝到客廳說話。


    “卑職給大人請安!”秦禝行了禮,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大人賞識提拔之恩!”


    “好說,好說,請起來吧。”蘇世昶從鼻煙壺裏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屬武官,彼此照應也是應該的。”


    秦禝取出一個紅封包,雙手奉上:“這是卑職一點小小心意,請大人賞收。”


    “嘿,你還來這一套。”蘇世昶漫不經心地笑著接過封包,也不避諱,用手打開。他是世家子弟,府裏頗為殷實,雖然覺得秦禝知情識趣,但幾十上百兩銀子,倒也沒看在眼裏。“秦禝,你們在營裏頭帶兵,掙點兒錢也不容易,何必還……”


    說到這裏打住了,看著手裏三張五百兩的銀票,大吃一驚,楞了一會才道:“這……這也太重了……你可別犯渾啊。”心裏想,這個秦禝,剛把林校尉拿下,別是轉頭就把整營的軍餉搬到我這兒來了吧?


    秦禝所學的,正是恭王賞人的心法,既然蘇世昶這人將來可能用得上,那麽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幹脆下重注,一次給足給夠,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時見了蘇世昶吃驚的樣子,秦禝覺得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卑職不敢,”他欠身答道,“卑職家裏,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銀子和幾百畝地,所希圖的,也不過是卑職能夠出人頭地。卑職能夠有今天,全靠大人照應,這一點心意,是應份的。”


    “哦,那就卻之不恭了。”既然不是軍餉,蘇世昶就放下了心。拿了這麽重一份禮,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極多!這可多謝你了。”


    客氣話說過,兩人便隨意聊了幾句軍務上的事情。蘇世昶心想,他都說了,是為出人頭地,自然還是想繼續升官。收了他的錢,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說道:“要論上一迴擊退北蠻的事情,照說該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戰報是那樣寫,他葉開潤又是皇子的親信,我也不好說什麽。你且耐心等到迴鑾,那時候敘起護駕的功來,我看能不能想辦法替你把這官服上的淺色加深一下。”


    秦禝心想,等到迴鑾,老子的服色跟你就是一樣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官服,還未可知。想是這麽想,還是欠身稱謝:“謝謝大人栽培!”


    “五皇子那裏,平時有機會,我自然會替你說好話。”蘇世昶點撥他道,“可你自己,也該去點綴點綴。”


    “可那兒,我怕門檻太高,邁不進去。”想到五皇子雲霖,秦禝坦率相告,“再說,我那點東西,怕也入不了殿下的法眼。”


    “對別人或許是高,不過你不同。殿下上迴看過你的操,就對你讚不絕口,不是差點還拿個禦賞的物件兒給了你?這次跟北蠻這一仗,你又替他掙了大麵子,因此門檻高這一項,不用擔心,你準定能邁得進去。”


    “是,謝謝大人指點。”


    “至於說你那點東西……”蘇世昶拿眼睛斜乜著秦禝,笑道:“要是都象你這麽想,那做皇子的,可就慘了。”


    為什麽就慘了呢?秦禝不明所以,看著蘇世昶。


    “這皇子府裏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銀山,”蘇世昶耐心地開導他,“開銷龐大,單靠一份俸祿,夠幹什麽的?咱們做下屬的,自然要盡一盡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包你花錢不多,又能對了殿下的喜好。”


    有這樣的事?看來是蘇世昶的獨得之秘了。秦禝心裏轉著念頭,嘴上說:“是,卑職求大人指點。”


    “殿下跟我一樣,喜歡這個。”蘇世昶舉起手邊的鼻煙壺,遞了過來,“我不是說煙,我說的是壺,你瞧瞧。”


    秦禝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見似乎是個雜色瑪瑙的胎子,頸細肚大,壺的內壁上,畫的是一副山水,他不懂這些,但看蘇世昶鄭重其事,想來一定是好的,於是言不由衷地稱讚道:“真漂亮。”


    “在我這就是最好的了,在殿下那,這是最下品的。”蘇世昶羨慕地說,“殿下給我看過他的藏品,幾百個,個個非凡。最好的一個,用整塊的翡翠掏出來,那水色,嘖嘖,怎麽也得上萬銀子!”


    “這……”秦禝知道蘇世昶的意思,是讓他送鼻煙壺,心說,這能叫“花錢不多”?


    “當然不要你送這樣貴的。有的時候,東西好不好,也不全在價錢。”蘇世昶看出了他的疑慮,接過自己的鼻煙壺,又往唇上抹了一撮,“有家賣琉璃玩意兒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們掌櫃的,就說是我指點你來的,問問有什麽新奇有趣的煙壺,他自然知道。”


    半信半疑的秦禝,按照蘇世昶的指點,找到了這家叫“隆昌”的店鋪。門麵不大,店中卻甚是寬敞,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品,鼻煙壺倒占了一大半,琳琅滿目。秦禝心說,看來喜歡此道的達官貴人,還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櫃的,把來意小聲說了,特別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東西。掌櫃的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詭秘地一笑,從櫃台下麵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來。


    “這是東洋來的,四個一套,一共一千兩。既然是蘇將軍的麵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九百五十兩銀子。”


    秦禝打開盒子,見四個白色的鼻煙壺分裝在黑色的絨布格子裏。壺的材質也還罷了,大約是象牙一類的東西,壺上畫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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