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的曲水穀外……的某一天


    就和這個山穀所曆經的過往千百年一樣——平靜無波


    從遠處的半山上看過來,穀外晴空萬裏,森林綠意盎然泛起粼粼金光,像鋪曬著麥子的農地——隻不過是由最差勁的農戶割下的半青半黃的麥苗,林言跟在齊岸身後,進入麥地下,卻像入了地府,真切地體會了一把“極夜”——傳聞隻在奈何橋畔的光景,到處黑幽幽的,這時能有一隻兇惡的鴟鵂半睜眼睛,淒厲地應著不吉祥的卜兆,對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起碼讓他曉得除了他們兩人還有個活物,可連這也難得到成全,等看見林木將盡的陽光,宛如闖過十八地獄,總算又投胎迴了人間


    穀外曲曲折折繞了一條流水,河邊空出一塊草地,但從錯落有致的幾個木墩子看來,這裏原來也是森林的一部分,隻是被人為賦予了塵間的光明,才得以於終古長夜中重見天日


    一座平板石橋跨水而過,齊岸領著林言過橋時,突然就在橋頭停了下來,林言隻顧貪新鮮欣賞著旖旎風光,差點一頭撞上去,齊岸扶著橋上的欄杆,對他說,“這是奈何橋……”


    “奈何橋?”,大白天的林言一陣哆嗦,“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你看前麵的峽穀,那是曲水穀”,齊岸決心在林言進穀前讓他大致了解一番穀裏的情形,“峰筆直入雲,山地四圍絕壁,出入隻能由這條橋和那個山隘,如有外敵來犯,你再看那山壁上……”,林言依他所說去看,驚訝地發現在那片陡峭的懸崖上,不知由何等巧匠鬼斧神工修成了三座望台,“台上備了弓弩木石,如此,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林言驚得合不攏嘴,齊岸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捋捋胡須,“怎樣,拜我為師吧?”


    “嗯嗯嗯!”,林言連連點頭,“師傅,我跟您學什麽呢?”


    “學的是以少勝多,以弱製強,以柔克剛的殺人術……”,齊岸就是那算命先生,這孩子一坐到他跟前,他就看出他是個承他香火的好苗子,身壯而不厚膘,精瘦而不小弱,最讓他看重的要數林言的指節,長短恰到好處,對他這門武藝,手指過長則遲鈍,過短則不穩,尤為重要,其實練武最好是練的童子功,雖然林言已經十六有餘,但一個稱心的好徒弟,可是窮畢生難得一遇,就此,他決心收林言為徒——用上一切手段……


    齊岸給林言的那枚泥丸,是西蜀南芝殿的秘藥,之前第七次擇劍會上,他與師叔暗地裏打賭這任盟主能活的年歲——上一任劍主才二十有五就逝世,上上任劍主勉強活到三十二,上上上任二十七……


    一言蔽之,這些劍主的陽世壽命都怎一個……慘不忍睹啊……


    他師叔說頂多三十,他說怎麽也得三十五,賭注就是他師叔的這藥,和別人送他的一塊寒水玉


    結果前年已經過了聞人龍四十壽,於是依賭約他從師叔那拿到了這顆寶貴的秘藥——忘憂,他大喜之餘,還是把那塊玉送了師叔,畢竟不算什麽重要的東西,忘憂,又叫忘前塵,忘盡前塵事,解藥嘛,自然有的,藥山前掌門人許芩垠的妻兒曾誤食了這味藥,並由此牽出一段傳奇,總之是他的妻兒鬱鬱而終,許芩垠盡數十載光陰嘔心瀝血研製出了解法,傳於藥山藏卷中,心願已了,自盡,臨死隻留下一句話,卻至今為人傳唱


    “忘憂,真乃天下第一毒也!”


    許芩垠即韓茸茸曾外孫,本西蜀人,思歸舊籍,才舉家遷迴藥山,人稱西蜀“癡絕”


    林言亦步亦趨老老實實跟著齊岸往前走,齊岸那一番話也是這幾天來摸透了林言的脾性,知道他對江湖、俠客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經過穀口時,齊岸抬起頭和望台上守門的弟子打了個招唿,林言也把脖子拗起,看著高高的絕壁,像極了進到大村不會啼的小村雞,滿心的讚歎出口隻剩下,“哇!”


    昨日聞人府出了大事,家主聞人龍和小妾冬梅死在了聞人祠堂,仵作驗屍後說據傷口大小判斷,二人大概是被同一把匕首殺害,聞人龍傷口淺,冬梅傷口極深,除了刀把的其他部位幾乎都捅了進去,幹淨利落,看起來兇手似乎對冬梅深惡痛絕,兩人均是外傷失血過多致死,聞人龍死在祠堂外堂,九幽劍就在身邊,卻拔都沒有拔出來,身上除卻背後一道致命傷,還有大大小小零零雜雜不少傷口,最嚴重的是手掌心上被一不明棒狀物殘忍洞穿,冬梅則是靠著院門死去,刀就插在冬梅身上,中刀部位是前腹,冬梅死前麵容安詳,甚至還掛著解脫的淺笑,找不到一絲掙紮反抗的痕跡,仵作喃喃自語,“冬姨娘像是自願被殺似的……”


    與此同時,刀主杜若鬆失蹤,府內上下都懷疑他就是兇犯


    聞人龍這時是四十二歲,堪稱活得最久的九幽劍主


    查案的捕快詢問當時在內室的董婆婆,她卻說自己那時已解衣安寢,沒察覺任何異樣,繼續誦經


    “我若向修羅,惡心自調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


    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


    捕頭被她一堆玄之又玄的佛語弄得頭暈腦脹,隻好留她在那裏守著聞人龍的棺木


    破風和聽雨是每年可以迴去一趟府裏的,慘案發生時,正好二人迴府,如今倒像喪家犬一樣又被趕了出來,曲水穀——水曲折,路坎坷……


    林言站在穀中迴望那小小的穀口——其實這穀口並不算小,並排策馬十六匹還綽綽有餘,隻是與穀中天地比對後,再不覺其寬闊,隻顯其狹小,他正慨歎這穀之奇之大時,突然聽見兩個聲音


    “聽兒!你這是怎麽了?”,破風的身影出現在穀口,扶著麵無血色虛弱至極的聽雨


    聽雨捂著帕子不住地咳嗽,扶著山壁,勉強站起身,“無妨……”


    林言站在山穀這一邊,背後的山穀中,是層層疊疊的木樓,縱橫交錯的屋橋,星羅棋布的高閣,連成一座宏偉壯觀又沉默寡言的巨人城,這些都是他在林中村時暢想了千萬遍的神跡


    他卻忘了那些,聽見那句不經意的應聲時,心底莫名一顫,愣愣地看著破風和聽雨走進來,兩人一塊對著齊岸行禮問好,“師兄早!”


    齊岸也迴禮,“師妹師弟迴來了,師妹該當心身子了,倒不知前盟主……”,他迴來時已聽聞了消息——畢竟是江湖中的大事


    破風雖說對冬梅少給好臉,但對旁人都彬彬有禮,拜了拜,眸裏失落有之,哀痛有之,憤恨也有之,卻終是什麽也沒說,聽雨把帕子收進袖裏,不住地搖頭,代破風迴答齊岸,“師兄,我們……一言難盡啊……”


    齊岸沒答話——談到這種難以啟齒的話題時,就應該來一段合乎時宜的沉默醞釀一下氛圍


    林言可不知道這些眾人心照不宣的規矩,他隻曉得他迫不及待地說話,一石擊起千層浪,打破了這壓抑的氣氛,向聽雨靠過去,既是支支吾吾又是直言不諱,“這個姐姐,我……我想拜你為師!”


    二


    “咳咳咳!”,這一著猝不及防,聽雨無奈又抽出帕子,一陣猛咳


    “聽兒!”,破風隔開他,讓聽雨靠上自己,“你哪來的迴哪去,我們家聽兒不收徒!”


    “你們家?”,林言拉起聽雨的長袖,語氣莫名不善,“你從哪冒出來的?”


    破風看他和聞人息那臭小子的口氣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是我妹子,你管那麽多作啥!”


    被忽略了個徹底的齊岸扯住林言的後衣襟,“你不是說好要拜我的嗎?”


    “你都沒答我你教的究竟是什麽呢!”,林言沉吟半晌,“我可是想學劍,學最最最厲害的劍!”


    他覺得自己有一把劍——也許他記憶裏還殘留著一點不清不楚的……東西,比如那把玩笑的木劍,比如……


    “那你就別跟著聽兒了,我們學的是刀,沒法教你……”,破風半點麵子不給,幹脆利落地拒絕


    林言被反將一軍,頓時換了主意,“啊?那……那我也學刀!”


    齊岸急了,這樣下去他的忘前塵不就白白浪費了,“你的手天生就是要學我這門技藝的!”


    “你這卦變得忒快了吧?”,破風的眼瞥視林言的手——師兄說的是手……那雙指甲縫裏全是泥巴的手?“不能持身,何以成人,將來必然自討苦吃”


    “你是在咒我嗎?”,林言不滿


    “兄弟,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找罪受,你學我們的刀?放棄吧……”,破風苦心規勸,《昔水刀法》可不是好東西……他和聽雨必得有一個去跳那火坑,這一輩隻有他們兩把昔水刀,誒……不對,要是能有第三把……


    “咳咳!咳咳!”,聽雨咳得更厲害了


    “對呀!學我的嘛!”,齊岸終於見縫插針說了一句


    當時是,齊岸抓著林言,林言牽著聽雨,聽雨傍著破風


    此即為柳侍然進到穀中看見的第一幅場景


    “你們這是……在串銅鈴嗎?”


    柳侍然,某個乍一看滿是書生氣像個赴京才子,實則與筆墨紙硯半點邊沾不著的家夥——這點倒與蘇別如出一轍,他在東西兩洲都算得上一位響當當的人物,江湖中有三刀,殺豬刀、彎月刀、篆刻刀,他為第三,江湖中有柳家畫中三仙,筆、水、刀,他還是第三,所以暗地裏人多喊他“柳老三”——老是第三,但隻要有人敢當他麵叫這外號,除非你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否則純屬找死,他打不死你也能纏死你


    柳侍然是穀中的常客,望台上的弟子已經見怪不怪,不會攔他


    “前輩好!”,破風聽雨齊岸一道行禮,隻林言在一邊不知所措


    “免了免了……”,柳侍然哪看得了這些彎彎繞繞的禮節,直道來意,“那個……齊涯,我來找……”


    “是齊岸!”,沒誰能受得了每迴見麵自個的名都被叫錯——還是迴迴如此,無一例外


    罪魁禍首卻不以為然,“好好好……一樣嘛!岸涯邊際不都這意思!我來找你小師叔,他逃哪去了?”


    齊岸的小師叔,即與柳侍然齊名的彎月刀,一把大刀如天邊弦月,彎而不折,至陽至剛又至陰至險,說三刀第二你們可能不懂,但聞人府的杜堂主想必諸位就再熟悉不過了


    彎月刀——杜若鬆


    杜堂主與柳老三的故事幾天幾夜也講不完,這麽跟你說吧,這柳老三一直對那“三”耿耿於懷,可憐杜堂主無辜遭殃,就這樣被纏上了,柳老三三天兩頭來找對決,即使次次落敗,他也堅持不懈,死纏爛打,把“不要臉”生動詮釋到了極致,曾有一迴,杜堂主耐他不得,幹脆認輸,甘心把三刀第二的名號讓與他,結果他又不願了,“鐵骨錚錚的漢子,寧死不受平白無故的恩情!”


    他還有臉自稱“鐵骨錚錚”……不,他什麽時候有過臉皮……


    “咦?”,柳侍然靠過來,瞧見了一旁沒給自己行禮的林言——一眼就知道他還不算江湖人,扶起他的手嘖嘖稱讚,“這手不錯,你還沒拜師吧?”,林言還沒答話,他又自言自語下去,“剛剛好,我也沒收徒呢!你當我的大徒弟怎樣?在下篆刻刀——柳侍然……”


    是可忍孰不可忍,齊岸的眉頭皺起,“前輩,這是我要收的徒弟!”


    “他現在要拜我了!”,柳侍然強詞奪理——他可不懂什麽叫“臉皮”,“武林,義者為尊,仁者次之,能者第三……不,呸!”,他又給自己找了個“第三”……


    這是故意找茬要用武力解決了……


    齊岸剛才被林言弄得火大,如今柳侍然此舉更是火上澆油,顧不上尊卑有序,他垂下長長的衣袖遮住雙手,退開幾步,壓著火氣,“齊岸得罪了……”


    “不得罪不得罪,你要能在三招內不敗,我就算輸給你這小輩了,這徒弟歸你……”,柳侍然隨意得很,林言一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突兀把玩起一把較尋常大刀相比顯得細小的短刀,刀把尖有個環狀鐵圈,上係一根長長的麻繩,麻繩末端綁在柳侍然右手食指之上,據說這刀鋒之利吹毛斷發,削肉如泥,武林“快”字榜上……第三……


    “前輩此話當真?”,齊岸心想:三招未免太小看他了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柳侍然話音剛落,齊岸已搶先發招,於袖底下快手射出幾個小物什來,他起先用衣袖掩著,現在又飛太快,林言簡直看不清那些是什麽,齊岸明顯已占據先機,柳侍然卻以不變應萬變,自信滿滿,一把刀像個能蹦會跳的活物,在刀繩揮舞間一一打落那些暗器,刀在石地上劃下深深的痕路,卻半點停滯之感也無,篆刻刀把主人防在中間,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厚牆,牆外一地的……樹葉……


    齊岸師從花木瓜,花木瓜是外號,真名……隻知道大概是姓花,據說不好聽,眾人不管是旁敲側擊還是單刀直入他始終守口如瓶,善用花葉為武器,出道時世人諷他徒有其表起了這外號,後來卻漸漸發現,人家紅花能奪命於一瞬,綠葉能傷人於須臾,隨手可為器,處處皆劍戟,但花木瓜已經流傳開來了,他貌似不甚介意,大家也不再改口


    花木瓜的師傅與杜若鬆的師傅是師兄妹


    三


    “一招!”,柳侍然報數


    齊岸此時已趁攻占之機快速繞入他後方,柳侍然把這都看在眼裏,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待對方如預料一般從身後飛出萬千花葉,他頭都不迴,繩從食指上滑出,換左手拉住,刀在後背一掃,地上又多了一道刀痕,花落葉折,紛紛揚揚,轉身刀順勢迎頭向齊岸而去,齊岸閃身一躲,“兩招!”


    刀被拉迴,齊岸忽地伸手,製住麻繩,不顧麻繩拉過時在手上勒下的紅痕——他想來想去,柳侍然的刀再利再快又如何,他得靠著這根繩操縱才快,他的利是刀而非繩,這繩就是他的破綻!


    拉到刀把,篆刻刀被齊岸定在那裏,他有點飄飄然了,“前輩看我如何?”


    “不錯!”,柳侍然打心眼裏誇讚,“但還有所欠缺……”,他瞅準時機,一拉一鬆,利刀似鬆鼠彈跳而上,刃於空中劃過拱橋樣的半弧,轉而朝地,不!是正正朝向齊岸抓著刀柄的那隻右手,在齊岸還沒反應過來之際,柳侍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迴攻,占據主動,那把三刀之末的細長匠人刀眼看就要砍下齊岸一隻手來,柳侍然見自己本領已現,過招而已,何須傷人,他也不想和彎月刀結下個大梁子,而況齊岸小他一輩,這明擺著欺負人落人話柄的事傻子才去做,迴手一拉,篆刻刀掉頭偏轉,剛好劃過齊岸的手背,淺淺一道傷痕連血也沒出,刀尖繼而在地上拖劃下最後一筆,“三招!你敗了!”


    齊岸已見識到兩人間差距,心有餘悸地拱手,“晚輩見教……”


    “這是什麽?”,林言仔細看地上那刀的劃痕——是篆文,念了出來,“人……人去寺寂然?”


    “讀單字……”,破風不冷不熱地提醒他


    “人寺然,人寺……侍,侍然?”,林言抬頭看看揮刀那人:竟然在那麽生死攸關的打鬥間還得空刻了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是……篆刻刀……


    “小兄弟可是要拜我為師的,直唿其名未免太過無禮了……”,柳侍然平日裏勝過齊岸這小輩是理所當然,今日卻因這個收到了徒弟,心情大好


    “喂喂,等會哈……”,破風打量著林言,又拉起他的手看來看去——怪他修行不夠,實在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名堂來,但是……“你們做長輩的可不能倚老賣老欺負我們,凡事先來後到懂吧?這家夥……我替聽兒做主,我們要了!”


    林言先呆了一陣,隨即忙不迭地點頭,晃得跟飲水鳥一樣


    “不過你不能拜聽兒,你得拜我跟聽兒的師傅,做我們的小師弟……”,破風看著林言依舊興奮,做出師兄的架子來,咳嗽兩聲,“就這樣定下了……”


    如此……林言就會是那第三把昔水刀……


    “小子你半道截胡是吧?”,柳侍然明顯不悅,手腕發力,刻刀拋擲上空,刀尖指向對麵這不識好歹的小娃娃——齊岸這個師兄尚且不是他三招之敵,這江湖上無名無姓的破風竟敢當麵壞他好事、下他麵子,他本不想見血,這下卻氣急出了狠手,刀不偏不倚直奔要害,齊岸一時驚呆了,破風也稍顯慌亂,但不多時就迅速抽出腰間的飛刀,飛刀是暗器,此刻柳侍然突然發難,再來不及使原本的招式,破風以飛刀做匕首,反手握刀,麵對紛繁複雜、變化多端的刻刀,他隻能見招拆招——也好在昔水刀原不隻是專為飛刀這門暗器所創,長刀砍刀小刀皆包攬其中,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破風於這匆忙應對間,竟也悟出些新的道理來,心緒平定小許,把應付之事漸漸交托於右手,一個轉身左手中已排出五把飛刀,嗖嗖破空而出,柳侍然被這一招偷襲,倒也不至於毫無防備被一擊敗北,破風隻覺對方從容不迫收迴刻刀,自己總算喘得一口氣的工夫,柳侍然刀繩翻轉不定,他再抬頭一瞧時,那不知什麽做的堅韌刀繩上,按序纏住了五把飛刀,一把也沒落下


    柳侍然手一揮,那五把飛刀從繩上脫落,鏘鏘撞地有聲,破風見他沒有再出手的意思,累得不行,持刀單膝跪地,聽雨適才情急沒反應過來,現在趕緊去扶好破風,林言也屁顛屁顛地跟上


    “前輩身手不凡,無愧三刀之名,晚輩甘拜下風……”,破風低頭認輸


    “不……小子,你很不錯!”,柳侍然轉而稱讚起這先前自己還嫌棄著的小屁孩來,“你天賦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敗,隻能說是我閱曆略長幾分,假以時日爾必成大器,你是彎月刀的弟子吧?”


    “慚愧……前輩高看我了……”,破風知道有些事不該多說,“我師傅籍籍無名,江湖中……尚無什麽大作為……”


    “是嗎?”,柳侍然食指繞繩轉著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兒如何?”,他今天來還非得搶一個徒弟迴去不可了……


    “前輩,容晚輩說一句……”,聽雨先拱手揖了幾下,換林言扶著破風,“前輩當知叛離門戶乃小人之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古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無非忠孝二字,為人子當終養父母,謹遵教誨,此為人倫天理,違逆不得,師長亦然,豈有忠孝者欺師忘祖……”


    “小女娃,你這說話的口氣文縐縐的半點不像個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但看你舉止……和配的那些飛刀……你又是這穀中弟子無疑,怪哉!”


    “晚輩的確是……”


    “算啦!”,沒等聽雨說完一句,柳侍然又開口打斷,這要換了個急脾氣的人,非得跟他拚上幾個來迴不可,“要不你來當我徒弟怎樣?拘於這小小山穀都把你憋成什麽樣了,走,師傅領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師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張……”,聽雨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無趣得緊!”,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繩已繞食指收緊,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個徒弟,竟被三個孩子連拒了三迴……真是出門沒看黃曆……”,他扭頭看見一邊的齊岸,正要張口說點什麽,齊岸搶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黃曆上說,近來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師!”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洪水猛獸,看把你嚇得,都語無倫次了……”


    齊岸心裏應他:你還真就是……


    四


    聞人府


    李荊讓下人們把府上各處殘留著豔色的夾竹桃、木樨、櫻,乃至銀杏和楓香的枝條盡皆砍掉,轉而擺上白菊、水仙,配著剛落的冬雪,憑吊的來客入門便一眼了無生氣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獨子抱著九幽劍——這把劍可不同尋常,在靈前連跪七天,哀毀骨立,這孩子還隻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訓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暫時移送他處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門派都遣了掌事人物過來,李荊和春蘭幾人接待來客,忙裏忙外,安排食宿,聞人息像癡呆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語,有人靠近了去聽,才聽清是在說,“爹,爹,娘,娘,林語,林語……”


    前章雖已講至三年之後,然而這時——即聞人龍和冬梅的死期,離林中村從這世上消亡不過七月


    七月前,在聞人息的認識中,林語也死在了那場天災裏


    秋菊被夏竹逼著,接下了給小少爺送飯的燙手山芋,她把飯食——一碗小米飯,一碟青菜放到靈堂外,躡手躡腳走進大堂,來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別,她隻能又停了幾次躬身萬福,終於來到聞人息後麵時,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頭點點他的後背,“小少爺,該用膳了……”


    聞人息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頭也不抬,早幾天已經哭啞了的嗓音,“聽兒,讓我靜一靜好嗎?”


    秋菊也管不了這麽多,將錯就錯說下去,“小少爺,守靈齋戒,忌蔥、薑、蒜,所以烙餅不能吃了……”


    有時聞人息被禁足,聽雨也會托秋菊去買幾個給他解饞


    “嗯,聽兒你吃了吧……”,聞人息大概是記得聽雨也喜歡吃這個的


    他難得能記住聽雨喜歡的東西,可能在他印象裏,聽雨好像什麽都喜歡——他送的所有東西都是


    聞人龍的牌位前,不顯眼處擺了一朵枯萎的紅花,這花是給聞人龍更衣入殮春蘭從他原來的衣袖裏找出來的,不知藏了多久,這就算是白雪皚皚中獨一點嫣紅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時候……”,秋菊在靈堂前暗自嘀咕著這句大不敬的話,倒也不怪她這麽說,小少爺本是要跟著家主學三年劍的,誰想隻學了個起手式的工夫,師傅沒了,隻能一人對著本劍譜慢慢悟,不得不說……事倍功半啊!


    吊唁的人來來往往,身上衣著裝束大多奇形怪狀,例如秋菊剛進來時和她問好的那個婦人,兩耳上掛了個小小的假骷髏頭,臉色蒼白如死屍,脖子上掛了一串大骷髏頭——這人外號叫骨朵兒,每殺一人必斬其頭顱,剔去血肉,串在一塊,每夠十個就摘下,據說她藏的骷髏項鏈能堆滿一個聞人府,瘮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隻能硬著頭皮迴笑


    第二個和她問好的是一個和尚,你說和尚尼姑清規戒律她數都數不過來,但也曉得要戒酒戒肉,這光頭卻滿身酒氣,開口時還打了個嗝,“呃——姑娘早!”


    都午後了還早……秋菊心裏知道也不戳破,學著他迴道,“玄厝大師早!”


    她認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師,玄佑方丈的師弟,外號“酒肉僧”


    第三個更奇怪了,披著件蓑衣,戴著個鬥笠——今兒天高氣爽,滴雨未下,這客人卻像個粽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可能捂得太緊,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蘭那樣正正經經的,顧著看這怪人,兩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家夥開口,竟是女聲,“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個的名節不過,“客人誤會了,秋菊隻是侍女,兩位姨娘在後院……”


    “兩位……嗬……”,那女聲喃喃自語著就走了,“三位……”


    第四個是個風韻猶存的……鴇母,至少秋菊一眼看過去就是這樣,穿得一身花花綠綠,扭著小腰,甩著紅汗巾進來的,真不懂春蘭姐為何放她進門,她一來,一場喪禮活活弄成了青樓選花魁,風情萬種地朝秋菊——一個姑娘……拋了個媚眼,“奴家瞧著公子好生麵熟啊……”


    秋菊有那麽一刹那懷疑自己穿錯了男裝,後來才明白八成她見誰都喊“公子”慣了,秋菊嗬嗬賠笑福了福,頭也不迴地跑了,後麵還傳來那老鴇子尖著嗓子的笑聲,“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過不是“害羞”的“羞”,是“羞恥”的“羞”


    秋菊在這裏守著聞人息和一眾離奇古怪的客人,後廚,春蘭和李荊一邊盯著其餘下人忙碌地準備,一邊說著話


    “論刀上的修習功夫,破風無疑在聽雨之上”,春蘭是最細致不過的人,“聽雨於飛刀上修行年歲、天賦本就不如,近年因為……又折損了大半,息兒悟劍這三年,必有心懷不軌之徒想令聞人絕後,謀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從這點來看,破風是最好的刀主人選”


    李荊又何嚐不知這些,“的確,按修為,理應選破風,但蘭姐你也知,破風常有犯上之舉,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難免心生憤懣,聽雨……也許不是最鋒利的刀,但絕對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話得到了春蘭示意認同的點頭,“你不是也說到聞人絕後嗎?現在外麵那些鶯鶯燕燕你我都無法保證她們不是誰插進來的暗子,還是在府上為小少爺擇妻最為穩妥……”


    “倒也有理……”,春蘭想了想,自幼賣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適齡的,“隻有聽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單純又有幾分愛耍小聰明,她擔不起家主夫人這擔子……”,李荊早看出聽雨對聞人息的心思,“聽雨就穩重得多,而且……她又對息兒有那個意思,我們賞她這位子,她高興還來不及,定會愈加盡心竭力輔佐少爺”


    春蘭不住地點頭,這樣說確實該選聽雨,“息兒的意思呢?”


    “息兒想必也不會有異議,畢竟和聽雨朝夕相處多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李荊想當然地覺得就是這樣,“息兒又幾乎沒怎麽接觸過外麵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對聽雨也有同樣的心思,不過……我們先別告訴息兒這事,免得擾了他的劍心,這事咱就定下了……來,夏竹,端盤子到客房去……”


    夏竹應著,端了魚鹵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幹清湯寡水,領著一群同樣端著飯食的丫環跨出門去


    在喧鬧雜亂,人來人往中,三言兩語,定下了……兩個人的終身大事……


    兔絲附女蘿,纏綿亂清世


    第二日,聞人府上又出了命案,兩位姨娘相繼去世,從手法上看兩樁案子是一人所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後再一刀令屍首分離,死狀慘不忍睹


    聞人息一直抱著的九幽……佩的玉離奇消失了……


    那塊刻著難看小花的玉……


    聞人龍的牌位前,那朵紅花也不見了……


    五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開晃悠悠的破木門,眼睛眯成條縫,右手放在嘴邊打著哈欠——他還沒睡醒呢,低頭一看,突然被趴在門邊的一團包裹嚇住了,那東西捂在一塊黃幾幾的碎花破布裏,他搖搖頭,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輕手輕腳還帶了幾分虔敬掀開布來,起先估計是隔壁的那些黃狗總算死了——原來那條大黃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養出數條流浪狗來,卻沒料到布下倏忽露出個烏黑的人頭,動了幾下又歸於沉靜,他慌得連連後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牽扯進什麽命案裏了


    三天前聞人府裏出了慘絕人寰的命案,這在洛城是頭一遭,恐怖的陰雲在老百姓的頭頂還揮之不去


    這想法剛閃過小二的腦海,那布下忽地響起一陣嬰兒的哭聲,參差起伏,錯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還不止一個……


    小二拿不定主意,兩三步跑迴草棚屋裏,門被風吹了個半合,“老板!老板!外頭有人扔了個嬰兒……不,幾個嬰兒!”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板端著碗粥——他的早飯,人從簾後出來,聽到小二說有個棄嬰……幾個棄嬰,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長脖子往籬牆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個娃娃養兒防老,隻是爹媽沒讓他長得高點,一個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著


    布裏的是林書和林沫林莫兩個小孩,聽見孩子們哭泣,林書立即醒了大半,掙紮著伸出手來,推開那扇半合的木門,小二和老板正議論紛紛,這時門毫無征兆突然自己開了,在寒風凜冽,空無一人的清晨,忒的嚇人


    好在林書隨後就發出了人聲——讓小二他們明白布下的不是什麽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隻是個落難的少年人,“水……水?”


    老板不耐地扒開小二緊緊拉住他袖子的手,“別扯我,快去救人!”


    兩人合力把林書和竹籃裏的兩個孩子、林書抱著的一個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裏,老板裝模作樣地把手放到林書的額頭上,“嗯,有點燙,可能上火了……”


    “誒,老板,這小子不會是殺了聞人府裏的人逃到此處的吧?”,小二摸摸林書身上,發覺他手裏拽著一塊玉佩,看著還挺好一塊玉,聞人府主也丟了一塊玉吧?他覺得,無論從這時辰還是間距來說都太過巧合了,這其中沒點牽絆真不合常理,“我看我們哪……還是當心點為好……”


    他緊接著端詳那個大罐,“像個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開塞子:什麽也沒有……


    老板把吃剩的湯粥胡亂灌給林書,從他嘴裏流出一堆,壓根沒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書的衣襟上髒了大半,“你心眼兒太多了,哪有人帶著孩子去殺人的?”


    “不盡然,那也沒人逃命時扔下自家娃娃的,況且,你怎知這孩子不是他偷來的?”,小二一邊說一邊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學著常嬸抱娃娃的模樣,“誒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點羊奶來,孩子那是餓了!”,老板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頗有幾分威嚴的架勢,小二到底是個在他手底下討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後院——母羊被係在那,隨口奉承,“看這腦子,還是老板的頂用……”


    林書暫時在茶肆裏住下了,他懂些岐黃之術,藥食同源,就一邊給沒錢到城裏看的茶客看診,一邊幫著調理食譜,隻是老板似乎對兩個孩子特別感興趣,大有收為己物之勢


    臘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裏采年貨,結末除了一卷紅紙,一點筆墨,隻拉了一車濕漉漉的竹筒迴來,其餘年貨都自己製,省銀子,小二招唿林書一起把竹筒攤開鋪曬在籬笆外,期間林書看不見,一腳踩在上頭,摔得不輕,前額上致他傷殘那道長疤隱隱有重新開裂的趨勢,老板罵咧咧幾句讓他迴屋看著家裏兩個嬰孩去了,擼起袖子親自上陣,兩人快手快腳不一會就把竹筒在街邊一字排開,估計午覺醒前就能把水瀝幹,附近的小孩也會把這些都撿走,小二揀上兩根他看來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裏曬——留給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響”,或是直接做“節節開花”好呢?這的確是個問題


    老板說做“震天響”,他還小時,爹娘年年帶他做,雖說他們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卻還記得一點


    小二說“節節開花”好,聲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況現在又不是“驅年獸”那種老日子了——單圖聲大……


    兩人爭論不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時沒看過煙花,抱著娃娃的林書開口了,“‘節節開花’吧……聲太大容易嚇著孩子,我以前被家裏的幺妹嚇過幾迴……第二年時,聽見外頭炮仗聲起,關門閉戶躲在屋裏瑟瑟發抖不敢出來,小妹在門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後來呢?”,小二對林書過去的事還不甚了解


    “後來……後來有個姑娘拉著我去聽‘節節開花’,很好聽,我就不怕了……”


    老板人情老練,知道林書既把事情說到這地步,後頭鐵定還有點什麽,“再然後呢?”


    茶肆裏掌櫃夥計二人都等著林書往下說,林書卻像突然啞了一般,一時間院裏隻剩下林沫舔著羊奶的吮吸聲,林書再張口,嗓子有些發咽,“她嫁了我,我們……”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書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老板鼓搗著竹筒,往裏頭笨拙地塞著**,接著問,“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許久才能好……”,林書摸摸林沫的小腦瓜子,“我們村裏都害了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嬸……”


    這年頭窮人家說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說許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經死了


    照這樣子看來,是滅村了……不會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亂想,老板默不作聲


    誰知愁苦,是萬語千言道不出……


    他曾經怕沒有聲音,現在卻覺得這孤獨來得恰恰好……


    老板把竹筒倒過來,狀似隨意地,“我鋪子外這口井倒有幾個說法,你想不想聽聽?”


    小二是知道這些故事的——老板天天都把他耳朵嘮得起繭子了,林書慢慢把頭埋進手心,輕輕頷首


    “這井……傳說,是苦淚化成的……一個不吉利的玩意,但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哪裏有什麽要緊……”


    世上的苦人兒總也少不了,而苦的事來來迴迴也就一種——命苦


    那天林書給老板的茶肆寫了有史以來第一幅對聯——就是他從《柳城小記》上讀到的那副,巧兒說寫得很好的那副……


    對聯……多麽紅火喜慶的東西,他已經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了


    “水是會動的,上麵有波紋,波紋是彎的卷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圓的,樹木大概有三個林書這麽高,煙是和……林書看書那塊布一樣的色……”


    他聽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開花落,孩童嬉戲追逐,炊煙嫋嫋


    那個罐子空無一物,那塊玉冰涼得沒有希望……


    巧兒靠在他耳邊說,“林書……林書……林書……”,原本,她若……還在,他會讓她改口,他想聽她叫,“郎君……”


    他喊“娘……”時,林仙再不會說,“我的乖書兒,怎麽了?”


    爹也不會說,“書兒,你自己可以嗎?”


    向叔叔叮囑他,“不能再讓巧兒這樣任性了……”


    所有的所有……轉眼之間全都沒了……


    他要等小言和小妹迴來,然後……


    六


    冬雪從草棚頂上搖落,窸窸窣窣,掉入砌著石磚的井中,迅即凝成板結的冰塊,而後慢慢消融,這口終年不凍的老井不是熱泉,恰恰相反,它比這個冬天還冷得多


    “第一個嘛!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估計是兩三百年,六月初六九幽存攻進洛城那天,下令屠城祭劍,大家都棄城逃亡,民不聊生,刀主九幽旬——就是聞人第一位家主,勸阻說,呃……什麽來著……”


    從悲痛中緩過來的林書好心替他補上,這是《史略》裏的,“兵不可傷民,猶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豺狼相逐不食幼崽,狡兔餓極不觸窟草,豈因族長一時之興,毀日後功業,斷我族基脈,此違心之舉,有辱先人遺訓,必遭天譴,弟請紮營城外,勒令將士不得驚擾百姓,以撫民心……”


    “對對,就是這個,年紀大了忘性也大,其實我再想多會就能記起的,然後……那南安王罵他……呃……”


    “存聞此大怒,斥曰,‘汝敢違吾者,所憑之何?’,我添一句,老板你繼續……”,林書很想說,他能把這故事倒背如流的……


    “反正……反正……”,老板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小二,操著一口大白話道,“九幽存抽了旬家主很多很多下……”


    林書在心底默默道:鞭笞五十記……


    “就在這口井邊……”


    就在這裏嗎?林書倒是不知道這個……


    “旬家主正直進言,反受此屈辱,男子漢大丈夫,該流血不流淚,然臨此處自井上望水中,忽掩麵淚流,淚入井中,我曾爺爺那會伺候在旬家主身邊,問他緣何哭泣,他說從井中倒影隱約望見母親,感有愧於娘親生前執其手之囑,‘你兄弟齊心,生死不負’,故悲泣……”,老板得意地向小二甩甩手上的舊黃紙——這是他曾爺爺的筆記,當然後人又重新謄抄過……


    “還有三十五年前,慈慕三年,我還是個屁丁點大的……”


    小二忍不住笑出聲來,險些笑岔了氣,“矮冬瓜!”


    老板竹筒不輕不重砸了小二的大腳板一下,“再囉囉嗦嗦你就不用吃飯了!”,他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是冬天,雪比現在大的多,你看這十幾年幾乎都不下雪或隻下那麽薄薄一層,今年還算多的了,但早些年那會一到冬天,雪唿唿地刮,有幾次積起來的雪把門都堵住了出不去,而且大夥都不出門,農活反正得擱下了,在家抱老婆孩子,柴米提前攢夠,省著吃用,熬到春天,春節就好了,熱鬧一番,雪也開始化了,又有活幹了……”


    小二捂著腳嘟囔,“廢話連篇……”


    老板斜了他一眼,他縮起脖子又不做聲了,老板就勢繼續他的演說,“我們小孩可不理這麽多,天暖了點就約著出去玩雪,也是今兒,臘八,我去找老羅,出門見著一個女子趴在井邊,天還涼得很,她卻隻穿一件單衣,要是我必得抖成篩子,她卻一點也不,麻木地愣愣盯著那口井,像個女鬼一樣,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問她,‘姐姐,這井可是能看見……一些東西的,隻是我太矮了夠不著,你看見了什麽?’……”


    “女子沒看我,就一個勁地盯著那井,說,‘我看到嫁衣,紅燭,喜宴,在陰間……我把他們都送到了地府,他們陽間有我阻著,這下反能結作鬼夫妻,如此不是我成全了他們……’,她聲音越來越小,淚越來越多,然後突然大叫,‘聞人庸,苗千裏,你們到哪也別想逃開我!’,說完她縱身躍入井中,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我眼前投井自盡,才五歲,太驚悚了!”


    老板故作神秘,“瞎子,你猜那女子是誰?”


    “誰?”,林書怎麽可能知道……


    “是當時的聞人府主母!”,老板看著林書一臉“聞人府是什麽?”,泄氣地往下說,“撈上屍體,紅血從地底流掉後,我爹去井邊看,迴頭和我娘說:‘好家夥!這井裏的水升了約一尺……’,你說這井水不是淚做的是什麽?”


    “淚是鹹的……”,林書嚐過……在幾月前……淚流著流著流到嘴裏,苦鹹的,像這命一樣苦……


    “這井水也是鹹的……”,老板說著,他娘死的那會——爹已死了,他趴在井邊哭了,因為在井裏他可以看到娘親爹爹,抱著兒時還在繈褓中的自己,來迴就一句話“乖兒喲!乖兒喲!”,爹娘剛死時他在那哭了足一夜,那時也真是……竟能把那三個字反反複複地想……


    老板吸吸鼻子,“還有是十七年前,有個……也是女子,長得可好看了……”


    小二碰碰林書,“喂!你聽聽得了,我們老板瞧著哪個女的都好看……”


    話音剛落便換來自個老板的又一記竹筒,小二嗬嗬賠著笑,林書搖搖頭,“娘……最好看,然後是……巧兒……”


    世上再沒有更好看的女子了……


    “你一個瞎子看得什麽……”,老板嘀嘀咕咕,“她就趴在井邊,瘋了一樣要找什麽東西,好像是之前被她丟進去的,我就和她說,‘這井是活水,通著外頭的……’,我問她扔掉的是什麽?她說是一堆線,我下井去幫她撈,可是你想想……大件的東西,井裏那口子算小,興許流不走,一紮絲線?我沒抱啥希望,就想穩住她,別再跳一次了,她一跳自己倒是解脫了,我這鋪子得十多天開不了,我在井裏抬頭想告訴她裏麵找不到時,一滴淚砸我臉上,然後劈啪劈啪像下雨一樣,我在那,下半身浸在井水裏,上半身淋在淚雨裏,實在太……”,老板打了個哆嗦


    “得虧我把老板拉出來,活活一隻落湯雞……嘻嘻……”,小二頗為自豪


    林書也輕輕笑著,“那那個女子呢?”


    “不見了……”,老板說著,“不知道去哪了……”


    “沒了吧,就這三個?”,林書聽完,已經覺得沒那麽壓抑了


    “瞎子你心急了不是?你是嫌我講得不好聽嗎?”,看著林書急忙擺手的樣子,老板點點頭,“這才對嘛,我還有一個,說一個男的殺了一頭怪物為民除害,他婆娘反遭了這死去的冤魂困擾,死在這兒,那男子悲痛欲絕,一滴淚落,山河為之動蕩,砸開這地,土崩泉湧,深有九丈,就是這井了……”


    小二適時拆台,“實際頂多九尺……”


    “其實……這個我好像聽過,我們村……”,林書眼裏蒙著一層薄霧,“那在那口井裏老板你看到什麽?”,這麽久了老板長高後肯定去看過


    “是看到了老板娘吧?”,小二調侃他,“我就看老板有時一邊打水一邊愣在那兒……”


    “滾蛋!”,老板一根竹筒劈頭砍過去


    林沫捧著空碗,乖乖地拉著林書的衣擺,林書再次摸摸她的腦袋,林沫咿咿呀呀,突然開口喊了一句,“爹爹……”


    “……小沫乖”,林書應到


    七


    林書想,不吉利的厄運可能不是井,而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茶街,下雪時大多沒人出門


    偶爾附近的老常和媳婦鬧脾氣,還會來茶肆坐坐,和小老板念念叨叨幾句,蹭幾碟零嘴,逗逗兩個孩子,“這娃娃對我笑咧!瞧這小臉粉嘟嘟的,誒喲喲……可比我們家娃乖巧多了!”


    除夕一早,小二從屋裏起身,沒去打攪老板和林書——主要還是兩孩子的好夢,在床鋪下拖出兩個土黃大瓦罐,裏麵盛的是醃菜,已封了小半月,他去洛城挑了最新鮮的蘿卜青菜,最夠味的蒜頭生薑,從井裏提了一桶鹹水,混上清水——井裏現成的鹽!做成鹽水,煮沸幾趟,填到罐裏,就留著過年,蘿卜就紅紅火火——來年多賺銀子,青菜嘛……青雲直上——雖然這跟他們茶鋪半毛錢關係都扯不上


    你要問為何不用井水做其他吃食,前麵已經說過,這水鹹到發苦,吊井裏的木桶都整個浮在水上的,你提一碗水——得混上足一大桶才勉強灌得下肚,多出來的水存哪好?費時又費力,所以隻用它做點酸豆角酸這類耗鹽多的東西


    生火起灶,小二冷得蹲在柴火邊一個勁地搓手,把十指都搓得通紅,算算時辰——頂蓋冒白煙了,打開鍋,極為滿意地欣賞著鍋裏潔白如玉的米粥,這是新年的第一頓、第一碗、第一口,“嗯……香!”


    “發什麽瘋你!白粥嚐著連味都沒,你用的香木啊?哪來的香?”,老板沒好氣地走進屋裏,“昨夜小莫鬧騰了一宿,難為瞎子了,還是大沫乖——都沒怎麽哭過……”,說完打了個哈欠——他也被鬧到了半夜


    “小子淘氣的好,姑娘文靜的好……”,小二又滿意地吸了一口氣,用筷子從瓦罐裏夾了一碟菜,“我說的香自不是粥,是這酸蘿卜……”


    早飯是酸蘿卜配粥,臘肉留到午時,下午捶年糕,再去老常那坑一點糊膠來貼春聯——被他白吃了那麽多得迴點本,晚上……對了,快點喝完粥好去城裏看看熱鬧,帶幾件新鮮玩意兒,像小泥人這些——兩個娃娃要守歲,沒東西逗著晚上熬不過子時肯定就合眼了


    這就是老板那時想到的所有事了


    “你在鋪子裏看家,我去城裏逛逛……”


    小二自然不開心,“瞎子在呢!大過年的我也想去……”


    “你還曉得他是瞎子!”,老板扔下這句話,頭也不迴地出門了,“鋪子裏得有個能真正管事的人……”


    撇撇嘴,小二開始收拾碗盤,然後洗碗,接著得喂孩子,燒飯煮菜,洗舊衣,打掃屋子……一大摞雜七雜八的事等著他呢……


    算啦……小二看向林書的屋子,“苦了瞎子了,讓他歇多會吧……”,他留了一點粥


    林書一覺睡到了巳時三刻,小莫鬧累了沒有再哭還睡得沉著,大沫很乖——也是沒心沒肺——弟弟哭了一夜她照樣睡得香甜,她醒得早,自己爬出木籃子,守在林書枕邊,咬著左手指頭,右邊的小手試探地碰碰林書的臉又收迴來,傻笑著,“咦……咦……”


    大沫幹這種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小二哥和老板都說要把她看好,要不摔一跤就壞了


    拿根繩把她縛在籃子上?——她會哭鬧的,睜著一雙濕嗒嗒的大眼朝你看,他們倆到最後總是又妥協鬆口,那就給她喂點安神的藥?——不行!老板義正言辭,小孩子吃這種東西會變傻的……


    林書無奈的抱起林沫,林沫摟住“爹爹”的脖子,“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是老板教了好久的,她還是傻笑,“爹……”


    風搖著紙窗,木柵的另一邊傳來狗吠聲,還有那是……雪聲嗎?靜靜地……安謐極了,林書不住地又想起一些事,他輕輕喚,“娘……”


    屋外應他的,不是林仙的“書兒”——這是他心裏知道的……


    然而卻有一陣碗碎聲——他沒想到的,伴隨一陣淒厲的**,“我……瞎子!救救我啊!”


    “救命!救命啊!”


    怎麽迴事?林書放下林沫,聽這聲音:是在那口淚井邊……


    小二就在那裏,一隻手扶著井沿,另一隻抓住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其實隻是他完全透不過氣來了,整個人痛苦地扭曲成一團,音色漸趨微弱,“瞎子!瞎子……”


    “小二哥,你是怎麽了?”,林書聽聲跑過去,慌亂按上小二的脈搏,隻覺他生息奄奄,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


    小二勉力抓住林書的手,氣若遊絲,眼睛看向屋裏——正大堂是幾張圓木桌,“瞎子……那菜,不能給孩子……”,聲音漸行漸遠


    菜?什麽菜?林書握住小二的手逐漸空虛,怎麽迴事?手呢?沙子……化沙?


    “小二哥!這是怎麽了?又怎麽了?怎麽還是這樣?”,林書四處張望——即使他看不見,在空中亂撲,“去哪了,去哪了!”


    對了……菜,是上個月那罐泡蘿卜……預定今天要開壇的……


    秋菊出城了


    小少爺和她說又想嚐烙餅了——這是好事


    南芝殿易主,派人來府請人去新主的宴——明知府裏幾乎隻剩女侍,沒人做主……還不知道怎麽辦呢……把蘭姐和荊媽媽急得團團轉


    今年真是個多事之秋……


    “南芝殿去死!去死!滅門!滅門!”,秋菊自己嘀咕著,捂著僵冷的手,抓著繡花錢袋——袋上是夏竹姐教她繡的:比不上聽兒的手藝,但也栩栩如生,是隻雪燕,“挺應景的……”,她環顧一圈:她錯了……連隻鳥都沒,哪來的雪燕……


    “啊……有個活人!”,秋菊喜出望外


    是老常,站在門口,拎著一個木桶,裏頭幹巴巴的漆了一壁白雪似的油料物


    “老板!我家的黏膠剩了不少,鹿子讓我給你送點來!”,鹿子就是常嬸的小名,因為她出世那天她爹在城裏頭一迴看見了鹿角——一個外鄉人帶來的,像砍下半截的大樹叉,卻開了個老貴的價,生女圖聘禮,這意思委婉點是——女兒嫁個好人家,直白點就是——把女兒賣個好價錢,可惜老常哪個都不沾


    “咦,沒人嗎?”,老常扭頭看見秋菊,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唿,茶肆門戶大開,他叫了半天卻沒人迴應,風卷出一堆亂紙,從那個瞎子住的舊柴房裏吹出來的,他撿起一張,橫看豎看


    君騎絕塵山海去


    妾獨殷殷盼亭路


    晚來一盞紅豆涼


    無似陽湯似孟湯


    ——林書《續題詩四·思巧(六)》


    “估計他們帶著兩孩子進城玩去了……”,老常攤平那紙,“簡直是鬼畫符,那些個啥子……文人騷客……”


    “我好喜歡這字……”,秋菊靠上來,她根本看不太懂這詩的意思,“寫這詩的人一定是個……嗯,很……不知道怎麽說”,秋菊眼睛像沾在那張紙上一樣,“如果是個公子寫的,我以後非要嫁他不可……”


    老常瞄了眼秋菊,“這話可不能隨便說,你還小,將來遇的人,遇的事還多呢……”,那家夥的確是個男的,可惜還是個殘廢,說起來鹿子年輕那會也是個十成十的美人胚子,現如今……不提也罷


    老常望著空無一人的茶肆,想起那婆娘還在家裏等自己呢……也許已經做好年夜飯了……


    兩人走出茶肆,雪很大,秋菊出生那年下了鵝毛大雪,此後十多年的冬季都和春季相差無幾,臘梅不開,結了幾個花苞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今年卻恰恰相反——過了冬季都不消停,春雪是越下越大,這一帶的河流都早早結冰——往年什麽時候結過,聽說城外甚至有條河六月多時就凍住了,她看著雪地上淩亂的痕路,不知道是人的足跡還是雞雛垂死掙紮地在泥土裏胡亂啄蟲的印跡,順著那些亂痕,她仿佛看到一個人趴在井邊,伸手去夠那個爛木桶,連續幾次才拉住井繩,木桶“噗通”一聲摔進冰冷的水裏,那人打水上來,用食指——右手的食指沾了些許放到口中吮了一會,突然哭了,捧起一把平平常常的雪沙,“我的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那水是鹹的沒錯,淚的鹹,但還有一股甜味——梨子的甘味——巧兒喜歡的味道……


    梨和淚,所以……是梨花淚……


    “那就‘節節開花’吧……”,牆角堆滿塞好封紙條的竹筒,一炮也沒發……


    秋菊把那張紙認認真真折好,“我才不是隨便說說呢……”


    風雪掩門,荒肆還似有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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