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兒……你……”,林仙嚐試去推門,這才發現門沒鎖,往裏稍微一看,手裏盛粥的案托“哐當”一聲摔落在地


    林書整個人癱倒在床邊,口吐白沫,緊緊抱著那個小匣,一個小瓶和酒杯滾落在地,而榻上,另一隻酒杯盛了滿滿的酒,穩穩當當地放著,像是在等著,等著還會有某個人,端起它,交杯換盞


    這短短不過半月,林仙經曆了村人慘死,全家顛沛流離,丈夫臥病在床,現在……現在最疼的大兒子竟又尋了死,她終究隻是個以夫為天,以子為依的普通農婦,這一連串的打擊讓人如何忍受,林仙顫顫巍巍地來到林書身前,手抖著替他理好耳邊的鬢絲,禁不住放聲大哭,“書兒啊!我苦命的書兒!我這是作了什麽孽呀?都是娘的錯,是娘的錯!是娘害了你呀!你怎麽忍心扔下娘一個人就自己走了啊……”


    那哭聲撼天動地,直叫屋前青柳落依依,堂後寒鴉哀戚戚,花鳥魚蟲應聲涕,黃泉塵世隔一籬?


    許是連日疲累,這一場大哭引來了下林觀中其餘各人時,林仙已然哭暈了過去


    林棣歎了口氣,搖頭晃腦地道了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林言和林語不敢進屋,兩人心裏都是十二萬分的愧疚,若他們能……能騙過大哥,起碼多拖個一年半載的,也許大哥也不會想到……想到去陪嫂子了……


    有時人真的預料不到明天會發生什麽,也許一覺醒來,家破人亡,也許一覺……就睡不醒了……


    “林書沒死,那是我的秘藥,讓他好好睡一覺,你們倆就趁這兩天出發吧……”,林棣扔下這句話,把林書拖到床上,扶起林仙,叫苦道,“弟妹你怎麽這樣重?你們兩個小崽子,愣著幹嘛?快來幫忙!”


    林言“哦”了幾聲,走到另一邊扶住林仙,林語迷迷瞪瞪了一會,才蹲下來收拾灑出的稀粥小菜和碎掉的碗盤,心裏暗暗罵著:什麽秘藥弄得那麽可怕,連白沫都淌了一地,這不是存心嚇唬人嘛……


    林棣經過時,看了眼一地的碎瓷片,惋惜道,“這年頭好的瓷碗是越來越少了,這一個得搭上我半個身家了……哎……”


    林言使足了吃奶的勁才把林仙扶穩,“棣叔,你……你是不是在村裏吹牛皮吹得耕地的牛都沒了,才被迫搬來這破道觀裏的?”


    “你活成精了?”,林棣故意把步伐加快,等到林言快扛不住了,林棣這才又放慢了點,小小懲戒後他繼續道,“你怎麽知道?”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的牛皮都吹破了!林言也不敢再頂嘴了,癟著嘴一臉泄氣,“你才是真的老成精了!”


    第二天,林言和林語匆匆收拾了行裝,城門剛開就出了舒城


    林棣說,林守大的毒頂多能拖三年,藥山路遠,求醫不易,據他說,每天橫死藥山腳下的求醫者不下百人——林語覺得他又在誇大了,因為他接下去就得意揚揚地吹噓,說有了那罐“發了三百年黴的臭豆腐”就不同於其他人了,他們一定可以請到醫師


    所以他們才安頓了這小半月,又匆匆上路


    林守大不能長途跋涉,林棣稍懂醫理要留下照看一二,林仙現在仿若大病初愈,舟車勞頓不得,林書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這一重任就落到這兩孩子身上


    誰知這一別竟三載……


    下林觀中


    林棣把藥碗給林仙,看她一臉的茫然若失,勸到,“弟妹,你安下心來,林書不會再尋死的……”


    “真的嗎?”,林仙眼裏燃起一點希望,卻又立即泯滅了,她好像是迴想著發生在前世的事一樣,悲哀中懷著戀想,“我隻知道這孩子像極了他爹,總是什麽也不說,其實執拗得十頭牛都拉不迴來……”


    “十頭牛?”,林棣看著她一口氣把藥喝完,遞了一顆話梅,覺得這個譬喻倒是有趣,“你還沒讓我試過拉他迴來吧?”


    林仙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話梅解苦,長歎道,“我家也隻有一頭牛,我二弟家也有一頭,可你和我和小言小語難道抵得過八頭牛?何況那兩頭老牛還被燒死了……”


    “弟妹,你聽過太祖策石的故事嗎?”,林棣自己吞了那顆話梅,一邊嚼一邊說,“天降頑石,塞京門外,百姓入不得入,出不得出,太祖舉劍佯裝要砍石,石頭恐懼,化作人形跑了……”


    “這些誌怪奇談你也信?”,林仙對這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是半分都不信的,“你是想說,我像那些愚民一樣,不懂去舉劍砍石,我沒有走對路子,所以即使真有十頭牛,還是無用功,對嗎?”


    “對,我向你保證,林書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尋死的念頭!”,林棣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說一句“就該天打五雷轟”了


    “你以何物向我保證?”,林仙不信他,在她看來,林棣不過是一個平常老道而已


    林棣又吞了一顆話梅,笑道,“林棣身無長物,但有丹心一顆,不知足夠押這個注嗎?”


    “堂兄說笑了,你願意幫書兒,林仙已不勝感激,再無所求,‘押注’之說……林仙不敢冒犯……”,林仙坐在榻邊,握著躺在床上還昏睡著的林守大的手


    “弟妹見笑了,林棣也是老了,之前弟妹剛入下林觀,林棣竟沒察覺……”,林棣頓了頓,看林仙臉色如常,隻是眸中笑意不再,多了一絲隻有他們這種人——江湖裏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的人才有的警惕,他仍舊笑著道,“我觀晨露,近來半月幾乎每日都能采得滿滿一節竹筒,陰氣滯塞,陽氣似有若無,我觀朝霞,疲倦消怠,血氣旺盛,紅光正照在舒城一帶,應是有死裏逃生之人入我這觀中來,且……此人終是難逃一死,還連帶來了我的死劫……”


    “暗門千裏長老二徒兒,擅使一手蜂尾針,尋常弟子能將針射入皮肉中不到半寸,她卻能在隔十餘丈時就將此針刺入骨中,中之幾乎可以說是必死無疑……”林棣一語道破她的身份,“守大並未習武,他能撐過這半月,定是有人暗將自身內力度與他,助他壓製‘梨花淚’,隻是此毒流於經脈骨骼間,度內力之人也難免染上此毒,此法隻是治標不治本,弟妹命不久矣……”


    “你說的都是如煙如雲的往事了,堂兄久居世外,已經許久不知江湖中的事了罷?”,林仙鎮定依舊,好像這並非關乎著自己的生死,“暗門的千裏長老,在江湖中,已經死了,大師姐和我也算是死了,也隻有您還念念不忘著……”


    “您也是,林仙一直也沒看出來您是何人,可剛才您一番話我就明了了,嗯……這茶涼了……”,林仙把茶杯放下,“推衍之術,普天之下非陣宗莫屬,神算子早年被自個教出的徒兒活活氣死,因此……前輩是陣宗神算子同輩的師弟……天機子,晚輩多有冒犯,不知者無畏,前輩莫怪……”


    “怎麽叫起‘前輩’來了?都把我叫老了……”,林棣把竹筒裏的水倒進茶壺裏,放到小爐上燒著,滾燙的露水咕嚕咕嚕地頂起壺蓋,他似是自語,“是呀……真的好久沒出過這破道觀了……”


    二


    林言林語晝夜不停,趕路五月,從喬洲中西部的洛城,北行到了陽城,藥山在東北部,接下去東行再翻三座山,轉水路越過七十七連湖中的第六十九湖——烏冥湖,當地俗稱無命湖,即使是最好的船夫,也隻敢在湖沿一帶撒網搖櫓,再往裏走,水麵平靜無波下,暗礁叢生,深逾萬丈,極易沉船,一旦翻覆,絕無生還


    為省銀兩,兩人被逼無奈,時常露宿街頭,今日也是


    林言為妹妹鋪好簡陋的鋪蓋,薄被單下墊上幾層幹草,林語唿著氣,臉被凜冽寒風凍得通紅


    街那邊的屋簷上忽而掠過一個人影,林語出聲喊林言去看,那黑影忽又沒了,她正想解釋時,街那邊又乒乒乓乓來了約十幾人,其中一個人看看周圍,道,“此處恰好,這家夥竟敢獨身一路追我們至此,鬼使,我們叫他……無命還家,如何?”,接著好像才發覺他們兄妹倆,為難地皺了皺眉頭,抬步像是要朝他們走來,這時屋簷上躍下一個人影,站到二人麵前,林語唿唿地喘著氣,“可嚇……”,嚇壞我了……


    那人是個二十上下的男子,是尋常江湖人的裝扮,短袍,束發,然而尤為不同的是,他一身衣裳盡是黑色,一點其他的花色也找不出來,手腕上纏著一條紅繩,腦袋跟前左邊,那撇長出來的青絲醒目至極


    “哇!是大俠!”,林言突然興奮起來


    “不,你應該說,好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舉世無雙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甩甩垂在前麵的那撇長發,自以為瀟灑的一個迴頭


    “那好一個……不對……”,林言反應過來了,打量了那人一會,“你誰呀?憑什麽小爺要聽……”


    “玩笑話而已……”,少年及時打斷了他的話,硬是將他即將出口的滿嘴髒話逼了迴去,忽然一個轉身把兩人推開,還是嬉皮笑臉的模樣,“小娃娃急了?”


    那邊一個暗啞的聲音道,“準……”


    林言空張著一張嘴被推到一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才說了一句,“這玩得也過頭了點……”


    還有……小娃娃是說誰呀!林言心裏給這少年下了定論——一個小號的棣叔……


    那群人一道擁過來把那“小棣叔”團團圍住,這些人都手握一個長粗木棍,裏層四人,外層八人,那邊兩個帶頭的隱在夜色中,看不清相貌


    “起陣!”,那個弟子大喊一聲,隨即十二個人東南西北,齊齊挪動,林言看得眼都花了,隻覺得那些人一味地打著圈兒,手裏的棍子也跟著打轉,偶爾有幾人拿棍戳兩下,“小棣叔”閃身一一躲過,大笑一句,像是對著在那邊看戲的領頭人,“烏冥陣也不過如此!”


    那邊不知是兩人中的誰開聲答話,隻知道是一個沙啞難聽的男聲,“你待看好了!”


    小棣叔正要迴話,忽然斜角衝出一個弟子,叫道,“機會!”,一道白光刺得林言閉上眼睛,林語卻看得一清二楚——原來在那十二條棍裏,還藏了一杆槍!


    被偷襲的人卻絲毫不顯慌亂,劈手奪過衝來的那弟子的槍,投擲出去,正好刺中街邊的一堵屋牆,槍刃都完全沒入了牆中,接著反手一揮,正中那人的後頸,林言看那一擊,把脖骨都打得歪七扭八,那弟子掙紮了一會,便魂歸西天了


    接下的十一人未料這一擊絕殺竟會失手,已先自亂陣腳,“小棣叔”趁此良機,以手刀劈頸與那十一根木棍纏鬥,短短不到一炷香時間,又有七人倒地不起,剩餘四人心神稍定,勉強支撐著戰了個平局


    這時對麵帶頭的兩個男女走出來了,也都是一身黑衣,男子一把巨斧如煞,女子張著十爪如魅,更奇特的是,這二人都歪鼻子,斜眼睛,血盆大嘴,大致是做著驚訝的樣子,其醜相言語無法形容,若將當今武林第一美人辛錦柔之美貌全以醜陋替代,倒有幾分神似


    江湖上以醜著稱的兩夫妻,幾乎如好出絕世美人的辛夷宮一樣昭著,即出身幽冥島的秦阿蠻與錢玟,並稱冥獄二鬼,兩人本為師兄妹,原本膝下育有三子,卻都被暗殺而死,而錢玟在此事中受傷,不能再有孩子,秦阿蠻為此自斷長發一縷發誓,此仇不共戴天,必手刃仇敵,使屍骨無存,永世不得超生!


    秦阿蠻惡狠狠地烏鴉叫喪般大喊,“你這小子是從哪偷來的我烏冥陣的秘訣?此陣一出,從無生還,說!你從哪個醃臢貨色那偷學的?”


    “這也配叫陣?”,“小棣叔”那副“就愛看你瞎著急”的樣就和林棣一樣欠揍……


    “哼!配不配豈是你管得了的?”,秦阿蠻繼續扯著那副破嗓子,“玟玟你身有舊傷莫過來,魑伏、魑魁、魑轅、魑悼,助陣!”


    那女子收起慘白的十指,站在原地,一張醜臉煞是駭人,臉上的肌肉興奮地抽搐著,扭曲到變形,林語根本不敢看她


    其餘四個弟子佯攻一陣,“小棣叔”赤手空拳卻憑著身法漸占上風,秦阿蠻蓄勢良久,抬頭一雙斜眼就像一頭發狂的公牛,掄起那柄巨斧,四個弟子默契地一退,“小棣叔”這下避無可避,這一斧不比木棍,若是徒手接下,不死也得重傷


    “小棣叔”卻一甩衣袖,纏在手上的那條圈了幾圈的紅繩鬆解而開,原那紅繩是一條極細的長鞭,淩厲的一鞭劈砍直下,力道之大,把先聲奪人的一把大斧擊得後退連連,一鞭一斧相交之際,隱隱有利刃相磨的獵獵聲傳出,定睛一看,那鞭上竟滿滿布著“逆龍鱗”,“逆龍鱗”是一種獨門器術,製鞭時以某種紋路係細刃編就,順則平平無奇,逆卻刃尖突起,這製法早早失傳,現世天下數得出名的“逆龍鱗”主,唯有許多年前已絕跡江湖一位綽號夜犬的刺客,鞭名分流,分流鞭,一鞭即出,斷江分流!


    “分流!是夜犬,是那條死狗……你……你別……”,在一旁助陣的魅轅見了這鞭,竟立刻嚇破了膽,連手裏的棍子都拿不起來了,轉身就要落荒而逃


    “看來你見過分流,那也不算是枉殺了你!”,“小棣叔”眼裏帶著瘋狂,一鞭打中魅轅的後背,魅轅已棄了防身的棍子,受上這狠厲的一鞭,頓時倒地,鮮血滲出,染紅了後背的衣裳,他再無掙紮,一鞭致死


    旁邊三人嚇得魂飛魄散,“小棣叔”趁機又出一鞭,掠過秦阿蠻,製住魅伏的右腳,猛得一拉,魅伏被甩到一麵牆上,頭破血流,直接被活活撞死,迴身又纏住了魅悼的右手,鞭上利刃一卷,切斷了他的右手,木棍連著十指一掌掉落在地上,化作一攤汙血淋淋,魅悼痛苦地大喊一聲,雙膝跪地,魅魁過來想幫他止血,但終是無用,不一會魅悼也失血過多死去


    秦阿蠻氣力雖大,頭腦卻及不上,“小棣叔”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他三人,鞭影又接近魅魁,秦阿蠻到這時才緩過神,一把巨斧拋出,擋住那奪命長鞭,險險救下魅魁


    看著魅魁哆哆嗦嗦的樣,秦阿蠻吼道,“你們慌個屁!這娃子怎可能是那條不要命的瘋狗!夜犬那家夥,我親眼見他死去的,這……你……”,秦阿蠻喘了口氣,看著少年肯定地道,“你是他女兒!我看著他抱你拖了一地的腸子逃走的!你脖頸上那個蝶形胎記還在!”


    三


    “是啊!你說得不錯,先人確已仙逝多年,隻恨當年你們好生卑鄙,乘人之危,以多欺少,更是偷襲,簡直狼心狗肺,天理難容!”,“小棣叔”說得倒是理直氣壯


    “女兒?”,林語初看那一身男裝的少年,滿臉英姿勃發,一絲女氣都沒,被對麵人指出後,她再看才又有了一點女子的眉頭


    “哼!你倒義正言辭,瘋狗出道幾載,藥山前任大長老藥銘、暗門斷腸四子之末的愁、方巾派大弟子烏軒、南芝殿少主沈亦非,還有我同玟玟的三個孩兒!哪個他不是暗殺,不是以多欺少,世人誰不知,他夜犬與那惡人蘇別,是生死相托,感天動地的至交好友,我呸!兩個狗雜種!”,秦阿蠻提到夜犬,一雙眼猩紅異常,愈顯醜惡


    那邊錢玟的惡嗓中稍顯有氣無力,“阿蠻,這賤貨武藝不高,你們隻別被她亂了心神,速戰速決,要她同那瘋狗一般血債血償!”,舉起那慘白的利爪,就要來助她那醜丈夫


    “玟玟你別過來!”,秦阿蠻叫住她,又喘了一大口氣,“我來足矣!”


    錢玟慢慢放下十爪,點點頭站到一邊,惡狠狠地瞪著“小棣叔”


    “別把我和那心狠手辣扯在一起,先人與他從無瓜葛,江湖傳言,何足取信!”,“小棣叔”看起來也是對蘇別很不滿


    “饒舌!那會你還是個稚兒,不過是空口說白話!”,魅魁躲在秦阿蠻身後,替師傅叫陣


    “小棣叔”迴道,“難道你不是饒舌?你若參與此事,這殺親之仇你也算一份,你若不參與,可不也是一張空口?”


    魅魁能如何說呢?他當年的確參與其中,烏冥陣雖說是個虛張聲勢的假陣,但他們十二個人的配合仍是極為重要的,默契已成,他們被死敵追殺,逃亡多時,身上大大小小積了不少明傷暗傷,才被這家夥趁虛而入,十二人生死之交,霎時隻剩了他一個!


    他想著,逐漸恨不得與她拚個你死我活,抬起棍子衝過去,秦阿蠻阻攔未及,眼看著紅鞭有如長劍穿魅魁左胸而過,穿心而死!


    秦阿蠻睜大斜眼看那鞭子末端,發瘋地大叫,“不,不對!這不是分流!當年沈老殿主與夜犬纏鬥,沈前輩的南越環套住了他的鞭子,分流末端三寸處刃尖受損,留下一道環狀的痕來,如今你的卻沒有!”


    “我幾時說這是分流了……這是我的,它叫……絕命鞭!”,“小棣叔”冷笑一聲,趁勢長鞭纏繞而上,勾住了秦阿蠻那畸形的脖頸,猛地往迴一拉,巨斧落到地上,錢玟痛苦地扭曲著那張醜臉,表露的苦痛比此時慘遭勒頸之刑的秦阿蠻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尖銳沙啞的嗓子喊得將近破音,“阿蠻!”,接著什麽叮囑和武功招數都顧不上了,徑直朝前撲


    秦阿蠻掙紮著伸出那隻骨狀奇異的怪手,最後的聲音漸漸弱下,“玟玟,快……快……”,快走……


    “是……這是……”,錢玟跌到秦阿蠻跟前接住他那醜陋的頭顱,手上漸漸有些瘙癢,猛然驚覺頭血已經被下了毒,這毒似乎讓她很訝異,“你……怎麽可能!”


    “最後告訴你一句,藥銘的死絕不關先人的事!”,少女說這話時,分明瞥的是林言林語兩人


    “啊……啊……”,錢玟的長爪在毒中脫落了左手的兩根,右手的五根,十指連心,痛入心髓,她啞著難聽的嗓音,執拗地叫著,慢慢終於斷了氣,“啊……阿……阿蠻……”


    “師門規矩,死一人而活十人,今日我殺了共十四人,那……”,少女摩挲著鞭子,看向他們這邊,“那邊那兩位路過的小弟弟小妹妹,不知可願受我這一百四十條命?”


    “什……什麽?”,林言哪裏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而今兩腿都在不住地打顫,林語就更不用說了,他想到林語還得靠他這個二哥來護著,不知哪裏突然來了一股勇氣,大聲又應了一遍,“你說的什麽鬼意思!”


    “就是……我欠你們兩兄妹一百四十條命,我以後救你們一百四十次……”,少女頗感無奈地解釋著


    林言和林語麵麵相覷,林語暗暗瞥了眼那執鞭少女,小聲道,“二哥,這買賣……”,聽起來倒是很劃算……


    “劃算個鬼!”,林言敲了林語一記腦瓜崩,“天下哪有不要錢的好事,你真以為有那麽大的餡餅就砸中了咱倆啊,你二哥我估摸著……”,林言壓低聲,比了個割脖子的手勢,“她是在想法子殺人滅口嘞!”


    “啊!”,林語被嚇得大叫,偷偷摸摸又看了那少女一眼,見她根本沒有理會他們倆在嘰嘰歪歪什麽的樣子,心裏卻越發犯嘀咕,“那怎麽……”,怎麽辦啊?


    他們還要去藥山呢!還要救大伯呢……


    “你放心,有二哥在,哪能讓你被傷到呢?你可別忘了我是誰呀?就算逃跑,我論上是第二,也無人敢稱第一……”,林言大言不慚地自誇著,“聽好了,待會我倆先假意應承下來,她一動手,我喊‘跑’,你就跟著二哥馬不停蹄地溜,懂嗎?”


    林語點點頭,她看了看林言身後,半天為難地問道,“那她要是……”,自己先溜了呢?


    “怎麽可能?我打包票她……”,林言轉身去,見一片血腥肉骨間,隻剩了他們兩個活人,那拿鞭子的臭丫頭真已經先他們溜了,他似乎忘了自己剛才還在為如何逃脫她的“殺人滅口”費盡心機,語氣略帶不滿,“可惡!我英明神武的妙計都被她打亂了!”


    四


    烏冥湖畔鍾聲長,魚山腳下鑼鼓喧


    藥山,其實就靠著魚山,山下村鎮雲集,山上據說生有百草、千蟲、萬花,此為三藥,故稱藥山


    魚山出名是因著三百年前的飛魚公子與南安王九幽存,藥山卻更早就遐邇聞名,是這一帶連綿不斷的山脈中最高岩峰,南麵近海,常年刮海風,氣候偏暖,正所謂“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這一座山幾乎包攬天南海北各處風光,南坡多雨,山腳有似江南水鄉河道縱橫,山腰有林樹繁盛花果累累,山頂有稀疏草原豺狼虎豹,北坡幹旱,山腳是灌木叢生蟲蛇集聚,山腰是鹽白堿沙荒無人煙,山頂是凍冰積雪終年不化,魚山人的傳說裏,神正是依著藥山的模樣幻化了人間百態活物、觀景,他們認為藥山是“阿姆”,隻要是山裏出來的,無論活的死的人或物都叫做“神子”


    藥山的傳奇從遠古就有,部落時代,由於“醫者仁心”的習語,藥山被天下醫者奉為“至仁之山”,不少大藥師隱世歸林多擇此山,收徒傳術,王朝興,千國立,江湖幫派如雨後春筍,藥山自然而然成為眾藥師雲集的聖地,傳說出生在藥山的孩童,不到三歲就能把脈看診,七歲能熟識各類草藥,十五就能出世懸壺濟蒼生,其中最有名的當數出身藥山,葬於異鄉,位列西蜀七絕中唯一一位女子,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醫絕”——韓茸茸


    林言林語白賺了一百四十個人情的第二日,或許是驚嚇過度,或者是常露宿在外吹風著了涼,林語搭上過烏冥湖的船,夜裏就生了重病,身上起一片片麻麻的紅疹子,瘙癢難耐,一抓就破血,林中村裏,林源得過這病,林守二說熬兩天就沒事了,方子都不開,林佳卻急壞了,一天早中晚拜三趟木神,聽人說白龍廟靈,平常她隻挑菜到鎮上去,那幾日刻意跟著林仙去了洛城,替白龍燒香,後來林言嚇唬她,說她去給別的神仙磕頭,木神就該不樂意了,慌得林佳在村口給那棵大梓樹叩首一千響負荊請罪,直把額頭都磕出了血


    現在……難道要林言去找棵樹三跪九叩嗎?


    他們村裏的習俗是說天下的樹——至少東洲的樹,根都連著他們村頭,村裏那些老掉牙的阿公阿婆為此還舉出了很多例證,比如什麽所有樹臨枯死時都會結出一顆梓果啦,什麽到了木神掉葉子時所有樹才開始落葉啦,等等之類的,反正他們村的人也不會去深究真真假假,代代口耳相傳,風土人情,莫不如此


    林中村……林言以前一直想出來看看江湖,現今卻突然覺著還是村子裏更好了……


    一路他們淨吃的是燒餅腸粉,天為被蓋,地為席,偶爾留在茶館酒樓裏幫人打雜端盤子,一來二去還剩了幾吊錢,林言狠下心在一間寒酸的小客棧裏為林語安下一處靜心養病之所,待她病愈,兄妹二人……加那臭罐子,再一道去攀藥山,他們有三年……如今尚早……


    三年的確很長,有的是工夫陪它耗下去……


    林言就在市井集市間晃悠


    一個青年人挑著一木架的香囊與他擦肩而過,他下意識揣緊了懷裏的物什


    一個拿著長勺熱火燒著小糖罐的老者在畫糖人,幾個小少爺在前頭指手畫腳,“我要我家院裏的牡丹!”,“我要一個風箏!”,“我……我要蘑菇湯的!”


    可誰知道他家院裏的牡丹是什麽品種?這風箏又是燕子、蜻蜓還是四棱的?一碗湯水無邊無形又該怎麽畫?


    林言嘲笑地望著那手忙腳亂的老頭,失了再看下去的興趣


    咦?這是在做什麽?


    前麵不遠處,一群人圍在一塊,吵吵嚷嚷似乎發生了什麽好玩的事


    林言仗著個頭小,從人縫裏擠進去,原來是一個算卦的在施展他的神通,這算卦的一身灰仆仆的大袍,領子快把鼻子都蓋住了,從肥胖的衣袖下伸出兩隻骨瘦如柴有著修長指節的手,倒說不出他是個胖子還是瘦子,他在一張黃紙上用朱筆添了幾個奇奇怪怪的符號,坐在他跟前的是一個婦人,牽著個小孩,哭哭啼啼地取出一道差不多的符,大概說的是感謝活神仙幫她找迴失散的兒子


    那婦人一走,旁邊看戲的人一哄而散,林言聽到一些人在議論著


    “這倒真是出好戲!”


    “誒,你好歹也得體諒一下人家,給了銀子出去,不賣點力,怎麽騙得了那些外來的傻子?”


    “說得是,說得是!”


    林言走到離去的婦人原本的位置上


    坐下近看,算卦的留著長長的白胡子,一雙眼寫著“不卑不亢”,光看眉目,真有一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我……我想請你算算這個……”,林言左顧右盼老半天,把那裝仙氣的算命先生都急到裝不下去了,才從懷裏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袋子,不是他不想好好保管,可是他真不是個認認真真的個性,他不敢讓別人知道——自謂是遠避閑言碎語,就隨身攜帶,可他自己三天兩頭就磕磕碰碰,這不……好好的一個繡花袋就成了這樣,隻能依稀看清一個“聽”字,“這個的……主人在哪?她……我怎樣可以找到她?”,林言左腳磨著右腳,眼神飄忽不定,左轉轉右轉轉,麵頰竟微微泛紅


    “不是不告,時候未到”,算卦的左手挑著那幅“神機妙算”,停下握筆的右手,用筆杆在硯台上敲著宮商角徵羽,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小少年,臉上漸漸泛光,好似林言是個“一顧傾城”的美女,如果現在不是大白天,他那雙眼睛一定比燈塔還亮


    “你二人緣分未到,老夫幹的是揣測天意,泄露天機的行當,這本是夭壽之舉,逆天而行,隻是為造福世人,不惜自傷,也罷……看在與你有緣,便幫你這一迴吧……”,那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摸摸白胡子,一臉高深莫測地掏出一粒藥丸,林言接過仔細看來,卻有七分似他搓澡時身上搓下的大號泥丸,黑黢黢的一團,那男子又道,“夜半雞鳴相交之際,和水服下,可保你二人情路順暢無阻……”


    林言連連擺手,雙頰紅暈更勝,隻是農家兒女,生來的皮膚都是黑土地的色,旁人不細看倒看不出來,“不是……不是什麽‘情’的,我……我隻是想還她東西……”


    雖是這麽說,他還是把那顆“藥丸”緊緊拽在手裏,那副神情任誰看來都是興奮難耐


    算卦的眼裏閃的,分明是一道精光,如果林言此時抬頭,怕會稱一句“真個是賊眉鼠眼”了


    你說這算卦的是騙子嗎?林言覺著不是,隻為……他竟從頭到尾一分錢也沒向自己要……


    可能他忘了……


    五


    “二哥!”


    林語身子骨不錯,相比於林源拖了足足十多天,她一天一夜就熬過去了,正是林言許諾二人一道上藥山的日子


    可林言沒了……她早間起身,本該在她床邊打地鋪的林言忽然就不見了,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昨夜他神經兮兮地拉著她講了好半天的話,但她這半天壓根兒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從始至終隻有他一個在自說自話,什麽“香囊”,“姑娘”,還有“爛菜葉”,比起她的說話隻說一半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總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可她卻不懂他在想什麽


    林語不舍得再花錢,從客棧裏搬了出來,鋪蓋往客棧門口一落,連住三天,到了第四天一早,主人家舉著掃帚把她攆走了,“沒錢住了就別賴我家門口!”


    她想去報官,可不知道衙門該往哪走,而且官差老爺們還不一定樂意管她這閑事,太平盛世又如何,盛的是貴族豪吏,不是黎民百姓,何況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之前林言在時她倒沒多擔心,現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弱女子,一人在這異鄉可怎麽辦好?


    她不是很願去想她的二哥出了什麽事,因為他是她心裏的……天下第二啊……


    可要是碰上了天下第一怎麽辦?


    想到這,她的腦海裏自然浮現出林言被狠狠修理了一頓賴在地上哭鼻子的淒慘樣來,正想笑時,轉念卻又看到那隻見著背影的天下第一抽出一把近三尺的長劍來,一劍刺中林言


    驚出一身冷汗……


    左右權衡不定,最終還是決定先登藥山去


    已經有很多人圍在藥山腳下,這些人大多拖家帶口攜病者而來,就地鋪著席子,極少有像她這樣獨身一人來的,幾個人照看傷病者,幾個人守著上山的過道,**聲哭訴聲不絕於耳,卻終究沒人會為此動情,至仁之山,哀鴻遍野,林語覺著棣叔這輩子說的最老實的一句話就是他們臨走前的“山腳下每日橫死的不下百人”,果真是半分不錯


    她緊緊抱著那個小罐,跨過一條條破爛不堪的草席,跨過一個個行將就木的孤魂,跨過這幕人間慘劇,聚在山道上的人並不多,這兒大多人已經被這無情的世道所麻木,留在這隻為藥山這一帶的再世華佗多如牛毛,能祈得親人苟延殘喘數息,偶爾會有一些藥山上修習的藥徒經過,出手救迴幾個人,然都是數年了才有那麽幾迴,希望渺茫


    她蹲在山路邊,抱著那個破罐子,林棣說他們見到一位青衣仙女時,就把罐子給她


    林言問他,“多美才算上仙女呀?”


    “就比你棣叔差一丟丟……”,林棣的話換來兩兄妹齊齊的白眼,他陪笑道,“開個玩笑嘛!最美的那個就是了!”


    牛頭不對馬嘴,棣叔說話從沒一句踩在點子上的


    忽見山腳下大踏步走過來一個紅衣裳的姑娘,腕上挎著一打藥包,正大口大口地啃著一張燒餅


    而藥山的藥徒們,姑娘著丁香色繡花衣裙,少年著墨綠色百草短衫


    一片人激動地嘩嘩站起,待看清那一抹豔紅,又嘩嘩地唉聲歎氣坐下,“誒,又是她,既不紫,也不綠……”


    林語也癱坐到路邊,同樣失望至極,“誒……”,更別提青的了……


    那穿著紅裙的女子挽著一個簡簡單單的發髻,步調瀟灑頗有男兒風範,左手轉著那串在一塊的藥包,不經意遠遠地和林語來了個四目相對,林語沒看清她的模樣,隻察覺她把歡快的腳步頓了頓,一副“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的心虛樣把臉別開,匆匆來到山門口,看門的弟子見到是她,二話不說就讓開了道


    坐在林語旁邊一個比她小了足三四歲的女孩盯著這一幕,說,“我們窮人命苦命賤,那個花花綠綠的,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隨進隨出,世道不公啊……”


    抱著藥包和吃剩的另一隻燒餅,走到半山的碧瑕隔得老遠打了個大噴嚏,“哈……哈啾!哪個小賤蹄子罵老娘!”


    林語等了有十多天,碧瑕幾乎每天早晚上下山一趟,而在林語眼前,死掉的人越來越多,那條山道對比這兩側的人間地獄,宛如一條通向天國的光明大道,她們這些人都是苦苦掙紮的惡鬼,渴望來自神的救贖,上山的藥徒嬉笑打鬧的聲音,悅耳的草木瀟瀟聲,此時聽起來隻覺刺耳,林語等不下去了,這樣下去到哪才是個頭?


    她摸摸簪在自己發尾的白色殯花,那是為她死去的爹娘戴的,對呀!他們都不在了,原先她有著一村的親人夥伴,如今大哥意誌消沉,二哥不見蹤影,大伯命在旦夕,棣叔光靠給人看風水攢的幾個小錢全給了他們,她怎麽能在這坐以待斃呢?她得拚一把……


    不顧後麵幾個已經混得挺熟的小孩的勸阻,她毅然決然地走上山道


    正經的山道是大家默許不走的,因為他們的病災會衝撞了藥山的“神子”們


    看門的大聲嗬斥威脅她下去,卻沒有真的動手,林語默不做聲,環抱著臭氣熏天的藥罐子,跪到了山門前


    見她一臉執拗,跪的地方也沒有擋住上山的道,守山人假意罵罵咧咧了幾句隨她去了


    林語抬頭堅定不移地對著看門的弟子說,“小女子在此長跪不起,隻為救我一至親……”,願跪到天崩地裂好使上蒼開眼,願跪到雲漢枯竭好使神知涸轍,願跪到她身化塵灰,屍骨無存,好使她的祈訴逆風直上九霄,換她大伯一線生機


    大伯,你沒白疼我這丫頭……


    她一直跪著,從早到晚,那幾個和她同齡的小孩又遠遠地勸過幾次,但她心意已決,那些提醒左耳進右耳出,盡被她當成了耳旁風,她已經一天沒吃飯了


    林仙說林書的強脾氣十頭牛都拉不迴來,可林語知道,她自己要是固執起來,整個東洲的老牛壯牛奶牛小牛合起夥來都倔不過她……


    昏昏欲睡間,她依稀看見一雙腳走到她眼前,那是一雙女子的繡花鞋,腳很大,上頭綴著小珠,粗看就像是鞋麵上別了一朵活生生的大紅花,花上還掛著露水


    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喂!死透了沒有?”


    林語想要應話,還沒開口,就不省人事了


    她是在一家藥鋪裏醒來的,掌櫃笑嗬嗬地給她吃了一點小粥,讓她安心歇息,但關於她怎麽來到這,誰送她來的,他卻絕口不提,擔憂著遠在千裏之外的大伯,林語謝了掌櫃,趁他迴房的片刻,隻留下七個銅板——算作昨夜的宿費和那碗小粥的錢,自此互不相欠


    她毫不留戀地離開,又走上了藥山的那條不歸路


    六


    這是林語和碧瑕孽緣真正開始的第一天


    碧瑕從山上走下,嚼著不知什麽向林語而來,這迴碧瑕想明白了,自己幹嘛要怕這個小妹妹


    林語覺著她眼熟,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出在哪見過,“你不是那個誰……哇!殺人!”,殺人滅口啦!


    “安了吧你……”,碧瑕把一張餅子扔到林語手裏,轉頭下山去,“老娘沒工夫再去欠十條命了,這個餅給你,我還你一命了……還有,我那晚的事,你不許往外說……”


    黃昏,碧瑕提了一打綁在一塊的藥包又上山來了


    “你怎麽還跪著,瞧瞧這膝蓋都出血了……”,碧瑕右手搭上她的左肩,前幾月連劈了八條人命的大手離她細嫩的小脖子近在咫尺


    林語被她按住,動彈不得,想想自己與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也不再逃,正氣凜然道,“大哥和先生都說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


    “我最討厭這些大道理了……”,碧瑕接著就是一個手刀下去,林語這迴可不是自己沒把話說完,而是被活活打斷了,她被碧瑕拖到山下之前藥鋪裏,碧瑕再次向掌櫃說明原因,照顧林語一晚


    第二天未明,林語又跪到了山腳下


    “喂,你還真是百折不撓啊?得虧我不放心下來看看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是吧?”,碧瑕嘴裏叼著兩個餅子,繞著她的絕命鞭那隻手又拿了一個,另一隻手上掛了一打藥包,她把手裏的餅子遞給林語,“你是不是知道我不會不管你,所以故意蹭我的早飯吃呀?”


    林語道謝後,一麵狼吞虎咽一麵道,“不,我大嬸大哥都在……”,在家裏等我的準信呢……


    “你大嬸大哥都病了?這就怪不得你了……”,碧瑕自言自語


    林語被她這斷章取義式的解說驚得險些嗆住,咳了幾下,連忙迴辯,“我不是……”,不是想說這個……


    “你不是為了你大哥大嬸?那你是為了誰?你的……小情郎?”,碧瑕的思緒匯成千千萬萬絲,這邊無憑無據,那邊不著邊際,她卻仍自得其樂,“唉呀!小妹妹,看不出來呀?再看我,我可是無緣……”


    “我才不是!”,林語這輩子注定是要被她白白氣死,死到棺材裏涼透了也得再被她氣活過來


    如果……二哥在的話……


    你到底去哪了?


    第三天


    “我買了三個,三個銅板,這個給你,我對你好吧?”,碧瑕給林語卷了一條毯子來,“跪著石板地多疼啊……給你墊墊……”


    一迴生二迴熟,林語心安理得地受了她的好意,“碧瑕,這兩個?”,你一個人吃?


    “你可別再想要了,這是我師兄的……”,她飛快地把兩張餅子各咬了一小口


    雖然碧瑕總猜不出林語想說什麽,但老是能陰差陽錯地迴答了林語的問題


    林語從這短短一句話裏聽出了一股酸臭味……


    你師兄比你大……“幾歲?”,如果大個二三十歲那就是她想多了……


    “喔,他比我小一歲……”,碧瑕開始朝餅子上抹唾沫,抹完一張又一張


    林語渾身起雞皮疙瘩,心裏直道不怪二哥……喊她“小棣叔”,“額?那你怎麽……”,怎麽叫師兄?


    她還有一句沒問出來:你師兄竟然有膽量吃得下你替他買的餅子!


    “這迴我一定對,每次我這麽說,對方鐵定問我這句,他比我入門早,我十一歲拜師傅門下,他卻自小就跟在師傅身邊了”,碧瑕沾沾自喜,那張嘴臉活脫脫“林棣”再世


    此時的下林觀,殘陽如血,一片紅光正落到滿目瘡痍的竹屋前,靜悄悄,空蕩蕩,冷清清,棣棠花從來不在那裏開過……


    第八天


    碧瑕這迴給自己也拿了張板凳蹲在林語旁邊,看門的那弟子怎麽瞧她們怎麽古怪,索性把她們忽略了個徹底


    一個大長老的關門子弟,一個窮苦的平常小妹妹,怎麽湊到一塊的


    而且……那小姑娘難道不知道,她眼前這個家夥就可以幫她救她的家人嗎?


    “你家人得的是什麽病?”,碧瑕終於才意識到,林語是來求醫的了,自己若可以幫她一把,把欠她的人命都一筆勾銷,豈不劃算,林語張嘴欲答,碧瑕連忙就著山門前的一株槐樹折下一根細樹枝,“你還是用寫的吧……”


    說得好像我是個聾啞人一樣,林語記得棣叔臨走前和她叮囑過這病症,接過樹枝在泥地上劃下了“梨花淚”三個字


    “梨……你弄錯了吧?是不是……虛痢之類的……”,碧瑕的神情處處顯著難以置信


    林語搖搖頭,她識字,不會弄錯,當時棣叔是寫給他們看的


    梨花淚,據傳是取自,朔州梨沛,漠河棗悲,江風柳眉,百越紅淚,此四物乃西蜀七絕中曲絕——舒嵐在曲集《四苦》中,自言生平喜愛描畫之最


    《四苦》有幾年曾被列入科考卷中,隻因後人漸覺其辭藻虛浮,華而不實,又棄之


    故其成就,遠不及同是七絕中,詩絕蕭宣的《狸狌集》來得高


    碧瑕靜默不語,林語看她難得凝重的臉色,奇怪地拉拉她的衣擺,“你怎……”,怎麽了?


    “喂!林語,我問你……”,碧瑕又恢複她那種吊兒郎當的口氣,“你家人說要你多久把大夫帶去?你寫就好了……”


    林語乖乖地在地上寫下來:三年……


    “三年哪……”,碧瑕想著什麽的模樣,尋常人不會知“梨花淚”,更何況這毒,別說她了,師傅都未必解得,“這病非掌門不能醫,但他在閉關,不過這幾年應該就出來了,你多等會吧!我也是無能為力了……”


    林語本也沒指望她能幫什麽忙,“沒事,我……”,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地上寫完剩下的話:我跪著也好


    說不準掌門悶得發慌出來散個心,就遇上了呢……


    林語心底已知:這三年……也許隻是須臾……


    第十九天


    黃昏,一見碧瑕出現,林語急忙說,“唉!你別打……我自己迴……”,迴藥鋪還不行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力氣這麽大?我這兒……”,林語露出右邊的脖子,一片紅腫,偏頭又扭到左邊,還是一片紅腫,“這兒……”,都被你打得不能見人了……


    碧瑕撓撓頭,把一個布袋遞給她,今天是元日,裏頭是她師兄包的餃子


    林語不由自主地摸摸頭上那朵布花,她還沒有哭,還不能哭……


    “對了,那會和你在一塊的你哥哥呢?”


    “他……”,林語的淚滴滴答答沁出來,“他不在……”


    碧瑕從懷裏別扭地抽出一條紅手帕來遞給她,“不想說就不說好了,我又不是非得知道這些不可……”


    “藥山有沒有……”,林語寫下去:一個青衫女子?


    “青的?”,碧瑕搜羅了一遍自己見過的山上的弟子,結果常穿青衣的隻有她那個師兄而已,於是她迴答,“沒有……”


    林語抹幹淚,“多謝了……”


    第三十八天……


    第七十四天……


    第一百六十天……


    第二百五十九天……


    ……


    第……忘了多少天了……


    隻有碧瑕還記著


    “第一千次……呐……”,碧瑕不無得意地說,“這迴可是你欠我八百六十命了……”


    “嗯……”,林語出神地盯著那張餅子,她也許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地行屍走肉了,“碧瑕,我要迴去了,我要去替我大伯守靈,還有,我要去找我二哥……”


    碧瑕也猜到她該這麽說了,“我剛好得空,師傅要閉關給師兄治病,就陪你一趟吧!”


    “謝……謝謝……”,林語站起身就是一個踉蹌,碧瑕趕忙伸手扶穩她,“舒城是麽?你累了,該好好休息一會了……”


    林語靠著碧瑕,虛弱得逐漸昏睡過去


    七


    “碧瑕,幾更天了?”,林語三年來第一迴得以安心睡下,卻禁不住早早又醒了


    碧瑕躺在藥鋪另一張床上,睡得正香被她吵醒,看看天色才平明,不耐煩地道,“戊夜而已,你好好歇著吧……”


    “五更了……”,林語艱難地把腳擱到床沿,覺著自個在藥山這幾年,彈指一揮間,除了結識碧瑕這個不靠譜的好友外,啥也沒撈著,反而落下了腿病,她自己問過自己,明知無果,固執地每日去那山門前,為的是什麽?


    “約莫是……不想辜負自己吧……”


    慈慕二七年,碧瑕喪母,遵母遺囑到藥山來尋親,拜當時的大長老藥浮為師,上頭唯有一個師兄,自幼體弱,喚作藥傾


    藥浮門下多年隻有一個弟子,確切地說該是養子才妥當,上山的一眾欲拜入藥山的少年人裏,隻有她當時糊裏糊塗看要拜大長老的人最少,覺著機會更多,理所當然就選了它,以至於到最後隻有她傻嗬嗬地一個人來到藥浮的拜師樓前,結果誤打誤撞師傅剛好想要一個幫忙的弟子——藥浮為醫治藥傾常年以身試藥,七年前那會不到三十的人,已是須發皆白,形同八十老嫗,每日上下山都十分費力,於是乎碧瑕就被收入門下


    藥浮是個怪胎,認定醫以藥為本,對四診中除問以外的三法嗤之以鼻,教了碧瑕七年,學會了配各種解毒湯劑,學會開各種治病養生的方子,可連天下最最沒用的庸醫都識幾分的切脈、觀舌苔,她卻半點不懂,也好在她不是個如韓茸茸般的醫癡,為了一棵草背井離鄉走遍西蜀,對醫術這種細致入微的活碧瑕可沒什麽閑心非得去刨根問底不可


    藥傾不是得病,也不是中毒,而是被下了蠱


    這是藥浮說的


    這種蠱叫“白菡萏”,即使蠱蟲死去,依然會滯留腹中,毒害不減,至今無解,菡萏即荷,這名卻不是白荷之意,而說的是“白白開了一季的荷”,凡草木皆是花而後果,中此蠱,即體虛,陽衰,無後,終身不得有兒女


    “我懂了!就是說你中意的人……”,是一個等同於太監的家夥唄……


    林語捶著自己小腿,骨頭還是難忍那一陣陣酸痛,她苦笑著一張臉恭維坐在船尾上替自己煎藥的碧瑕


    藥是碧瑕開給林語醫腿病的,也是碧瑕向藥鋪老板賒的賬


    碧瑕聽不出她話後半截的暗諷,“是呀!”


    之前在山門前她不敢和林語談起這事,害怕被守山的幾個輪值弟子聽了去,萬一傳到師傅的耳朵裏,這迴可不是她刻意誇大,藥浮鐵定會把她逐出師門的


    七年前,她一個人問了好幾次路,才彎彎繞繞來到她師傅的浮生閣附近,那一帶是曆任大長老的居所,向來占地極廣,這一輩卻隻住兩人,她四下轉了半天,這下可好,除了枝頭的飛鳥,草叢中的野鼠,一個能再替她指路的活物都找不出來了


    她走累了——碧瑕都會走累!林語想象得出來她該是走了多久,總之她是倚著一棵樹稍作歇息,碧瑕那時發誓在天黑前把整個浮生閣外圍全部走完——她就不信這個邪了!


    誰知“哢嚓”一聲在她頭頂響起


    隨著那樹枝斷開的聲音,樹上突然砸下一團裹在一起的樹葉,這裏是大長老住處,碧瑕首先就想著會不會是自己無意間觸動了什麽機關陷阱,葉子裏就混著各式各樣的漁網刀劍,她慌得就要躲開時,聽見了那葉青色的團狀物裏傳來一陣輕微的叫喊聲,這才依稀看出那是個穿著青衣的人,既是個待救的人,她沒來得及多想,止住往後退的腳步,一個箭步衝上去,伸長臂膀去接那人,那個人“啊!”地叫嚷著落到她懷裏,縱使她天生神力——碧瑕常這麽形容自己,那樹也不算高,她也被砸得險些坐到地上,抱著人兜轉一圈靠上樹卸力停下,樹上的葉子被晃得刷啦啦地直往下掉,那人驚嚇地摟著碧瑕的脖子,縮到她懷裏,寬大到不合身的青袍把兩個人都遮了個嚴嚴實實,碧瑕說著,滿眼寫著“花癡”,扇風的手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垂到爐火邊,“那會我就……啊!”


    “停!”,林語注意到一件不對勁的事了,“你……你抱的……”,你抱的是你師兄!


    話本裏都是男抱女的好不哇!你們還真不走尋常路啊!


    經林語這樣一喊,碧瑕非但沒覺不對,一邊揉著差點成了烤豬蹄的爪子,另一邊還笑嘻嘻地點頭,“對呀!要是別的姑娘肯定抱不起來,雖然師兄輕到要死……”,她總結了一點,“所以人寰宇內就我能搭得上我師兄了!”


    這什麽鬼邏輯……


    碧瑕濾掉藥渣,把藥伸給林語,“小心點,燙著呢!”


    林語接過藥碗一口飲盡,手背擦擦嘴角,“謝……”,謝了……


    “你跟我說什麽謝,見外了不是?”,碧瑕撅著嘴似是惱怒,把林語盯得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孽一樣,半會碧瑕又自己笑了,“逗你呢!”


    果然不愧是小棣叔……


    話說棣叔怎樣了呢?自己讓嬸嬸失望了,大伯他……誒,嬸嬸恐怕會悲痛欲絕,乃至破口大罵吧?也好……罵就罵吧,反正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沒能請到掌門——雖然林語一直知道那對自己而言本就是天方夜譚,恨就恨她身份不夠格,貧賤到死不足惜,碧瑕……她雖能自由出入藥山……


    等等……她想通了什麽一度被自己忽略的事……


    “公子,姑娘,已經到了……”,船夫的叫聲打斷了林語,碧瑕提上小小的藥爐,熄火,扛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活像是要舉家遷去異鄉,站到渡口迴頭張望,“擺渡的!你睜大眼看好了,我是姑娘!還有快點林語,你在磨蹭什麽!”


    船夫的致歉聲隨即從船蓬外傳到裏頭


    林語不再去想適才在腦海裏出現的事,“噢……”,來了來了……


    城裏喧鬧依舊,元宵佳節,華燈初上,如同三年前一樣……


    “魚城!哇哈!”,碧瑕打了雞血一般上躥下跳,“老娘活了快二十多年,就數今兒最棒了!”


    這句話林語聽過不下百次……


    魚城……


    風吟燭冷夜幾更,庚即欸乃過魚城,曾於浮世客三生,深傘淺眠舊影紛——《烏冥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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