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看這裏,笑一個……”,林巧兒手裏握著撥浪鼓,林語手裏抓著竹蜻蜓,兩人圍著搖床裏的兩個娃娃


    這裏是林封家


    那兩個孩子是林封和林佳去年誕下的龍鳳胎,姐姐取名林沫,弟弟則是林莫


    “巧兒,語兒,我得抱孩子去吃奶了……”,林佳怕掃了她們倆的興致,但孩子該餓了,她為人娘親的,總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封剛好迴來,手裏提著一條生龍活虎的大魚,魚一個勁地甩著尾巴不斷掙紮,“小佳,今晚有魚……”


    卻不料見到這副景象


    他早上剛出門時她們就在了……


    見這兩個家夥在這裏逗了一天的孩子,自個的妻子連喂個奶她們都礙手礙腳的,脾氣本就不好的他放下魚衝上去就推開那兩人,抱起林沫給林佳,“你們夠了喂!趕緊走走走……想要孩子自己生一個去!”


    林佳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別那樣無禮,畢竟來者是客


    林封不睬,揮手甩開她,抱起林莫來,朝林佳吼道,“你還不快點,餓壞孩子了怎麽辦?”


    林佳沒迴嘴,抱著林沫就進了裏間


    “不就是一下生了倆嗎?這有什麽……”,林語不服氣,明年她大哥就能生上一打給他看


    “你有本事,就也生個看看!”,林封拿起魚,掄起案板上架著的長刀,坐在門檻上給魚去鱗,一手按住魚身,一手握刀迅速刮著,“對了,林佳同我說,過幾天你要嫁給林書那個瞎子了?”


    “什麽瞎子!你看得見也不見得比他好!”,林巧兒最是忌諱有人當著她的麵提起林書的眼睛


    林語迴去接著逗林莫


    “我哪裏不比他好?”,林封一刀割開魚腹,清出一堆血汙內髒來,“我能打野兔山雞,我能栽瓜種地,我還會煮魚湯,他會嗎?書呆子……他還真就是,整天念書,也不見得能考個狀元……”


    “他會寫詩,他不偷腥,他聽我的話,他……他反正很好,比你好多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巧兒細細數來,卻實在編不下去了,最後隻能說,“他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好的!”


    “懼內有什麽值得拿來賣弄的?”,林封拿著魚入了灶房,然後又伸出頭來,“唉,你們吃過再走不?我先說,這魚是給小佳補身子的,可沒你們的份!”


    林守二跟林封說,一胎雙子極耗血氣,林佳坐月子期間,要多吃點好的


    “你都說了,我們當然不能辜負你一片好意了!”,林巧兒心裏暗想:吃多點,吃窮他去,讓他那張臭嘴淨亂說!


    林封擺菜上桌,結果林巧兒伸長脖子盼了老久,除了那條大魚,就一碟醬菜,一小鍋白米粥,她四處看看,他就隻擺了一副碗筷上桌,林巧兒趁著他迴灶房時,端起那個空碗,勺了一碗粥,端起碗,正一邊腹誹時,林封出來了,手裏捧著一屜包子共五個,眼看她就要喝下去了,他突然大聲叫道,“快放下!”


    林巧兒被他嚇了一跳,也不知這碗粥有什麽乾坤,趕緊把碗放下


    林封像是鬆了口氣,把碗端起放在另一個空椅子旁,“粥是小佳的……”


    敢情你留我們吃晚飯就隻啃這五個包子呀……林巧兒恨恨地瞧了他一眼,一手抓起三個包子,拚命往嘴裏塞,林封眼疾手快搶住了剩下的兩個包子,這時林佳已經喂好了林沫,又出來換了林莫進去,小丫頭吃飽了,甜甜地睡著,林語看在一旁,有點傻乎乎地笑著,“林封,我昨天在鎮上看到給小孩打鐵鎖子的……”,你們要不要給大沫小莫打上一對,隻要三十文一個……


    “嗯……長命鎖,三十文一個的,聽說很靈,能逢兇化吉,避鬼驅邪……”,林巧兒含糊不清地說著——她的嘴被包子撐得鼓鼓的


    “不去,小佳這會不能受風,我還有正經事要幹呢,哪有那個時間……”,林封可不信這個,“有那閑心不如讓鐵叔幫忙打一個……”


    林語頭趴在搖床上,用手指戳戳林沫的小臉蛋,“我去吧……明天……”,不過錢你們得出……


    林守大在家門口掛滿了紅幔,木門上貼上大大的“雙喜”字,角落裏堆這兩大袋剛從鎮上換迴來的花生紅棗,在祖宗牌位前燒香拜了又拜,“木煙大人保佑,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書兒早生貴子,保佑林家平平安安……”


    林書房裏


    “書兒……”


    “娘,我在,怎麽了?”


    “沒怎麽,隻是我的書兒呀……轉眼就二十了,就要成家立業了,娘親舍不得……”,林仙看著就要落淚了


    “娘你不要多想,書兒又不是外嫁入贅,書兒一直陪著娘親……”,林書覺得娘親太容易傷感了


    林仙閉眼止住淚水,手裏仍仔細地替大兒子梳發,“書兒……”


    “娘,書兒在……”,林書應道


    “其實當年娘親想給你起的名,是喚作初卿”,林仙一邊輕輕拿著木梳,一條發帶掛在她左手手肘上,“隻是後來覺著,還是‘書’更好,我的書兒以後能中個狀元,就圓了娘的心願了……”


    “初日見,卿雲幔,當真是書畫裏才有的勝景,娘可是據此換了書兒的名?”,林書頭一迴聽娘親說這事


    “嗯……不對,是“初子,卿卿”才對……”,林仙很認真地說到,“守大說‘初卿’這名不好,我想了想,王宮貴族,列卿分三六九等,這‘初’即上卿,可生小言後總不能再取為‘末卿’吧?厚此薄彼,小言心裏會有結……”


    “初子?”,林書聽到這個解釋,愣了一會,不大確定地說,“小言應該……不會的……”,他還從來不曾揣度過別人的想法


    “他會的,娘知道……”,林仙笑著,“來,梳好了,以後,就是巧兒替你梳了,娘啊……是真的有點……”


    林書不願看到娘親傷感,立刻說,“以後娘不用幫書兒了,書兒長大了,幫娘親梳……”


    “好,我的書兒最孝順了……”


    二


    林書把手裏的《論詩》攤到桌上,“孩子們,今天講……”,他憑著記憶翻開書來,“翻到第六十九頁……”


    下麵一陣刷啦啦的翻書聲


    林向把書塾裏的孩子扔給他,專心致誌地準備女兒的嫁妝去了


    “月者,夜懸天際,日落則起,陰晴圓缺也,哪個孩子聽過與月有關的故事嗎……或者背過這類的詩賦?”,林書摸索著坐到椅子上,溫柔地笑著,桌上放著一根長長的戒尺,但那是林向的,他從沒用過


    “我我……”,一個小個子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舉起手來,沒等林書叫他,他已經站起了半個身子


    “林玥,你來……”,林書能清晰地聽出每個人的聲音來,“你的名裏就帶著‘月’,你是背文章還是講故事?”


    “背文章,我背文章!”,林玥磕磕巴巴地,顯得很著急,好像生怕慢上一拍就不能迴答了,他站定了,“我娘說她從這篇文裏翻出我這個‘玥’字來的,嗯……我想想,是‘季秋金風,黍子滿倉,井撈嬋娟,琢為玥玦,示餘以塗,明我以光……”


    “是仿蕭宣的《猿慕》,那你可知自己名中的‘玥’在這文裏作何解?”,林書很滿意的樣子


    “當然!”,林玥很興奮,“這是一種神珠,先生說過,以‘王’為旁的字多指玉石,也有指其他珍寶的,詩裏的‘嬋娟’才指的是真正的月……”


    “林玥說得不錯……”,林書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月因晶瑩如珠,溫潤如玉,常常和玉連在一起,剛才林玥說‘嬋娟’乃月之別名,那月還有什麽其他的別稱嗎?”


    他刻意停上一會,聽聽沒人要起來說話了,“每月中旬,月即圓滿,此時狀似何物?”


    林書感到教書的難做了,這些孩子平時在家,根本不會靜下心來好好看書,一問三不知,之前幾堂課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先生說上幾個,孩子們自己想上一會,瞎編的也行……”


    他很怕下麵靜悄悄的,就像整個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來


    “玉鏡,天鏡、玉盤,玉輪……”,林書每說上一個就停一停,盼著有人應上一聲,可孩子們都不願說話,他隻能繼續一個人往下講,“月初時似牙,故又有玉弓,玉鉤之稱……”


    講到這,他已經認命了,也不再等著有人答話,自己講下去,“嬋娟代月,那月中映畫有桂樹,嫦娥,為古美人,傳言奔月飛升,久居於清冷孤絕之境,得兔仙垂憐,送幼子至月宮,才得此搗藥兔相伴,也有說是因犯上貶至此處,搗長生不老藥,傳說不勝枚舉,故月又可以嬋娟、玉桂、桂宮、玉兔、寒宮、蟾蜍、蟾宮、廣寒、嫦娥代之……”


    “那玉井可以嗎?”,下麵一個孩子小小聲說著


    井口也是圓的……


    林書沒從書裏看過這種說法,但還是鼓勵著,“自然可以,古書未有,今人添之也無不可”,他略一思索,當場以“玉井”作出首詩來,“水月漣漣,珷玞假琀,如伴玉井,何乎無棺……”


    “這詩尚不成律,孩子們可自行想想如何去改?”


    那個孩子是林源,林佳的弟弟,他紅著臉,吃吃地笑著,害羞地摸著腦袋


    孩子們被鼓動起來了,一個個爭著紛紛說出自己的想法,真是五花八門,有些簡直讓人哭笑不得,林書卻是隻能不斷點著頭違心叫著好


    “玉碗!”


    “玉樹!”


    “玉餅!”


    這真的是“瞎編亂造”起來了……


    “等等,孩子們……”,林書覺得自己不能把他們帶偏了,並非是圓的物事就都能比作圓月呀,否則何談意境之深遠,他說起別的來,“月者,天下九州同望之,所謂‘千裏共嬋娟’,望月思鄉、懷人;月時滿時缺,譬如生涯,不得圓滿始終,又得喻指缺憾;世易時移,月恆處之,此乃物是人非,孩子們記得《論詩》起篇第一句嗎?”


    書上有的自然比隻能靠猜的易答,下麵又是一陣嘩啦啦的翻書聲,參差不齊的聲音說著同一句話


    “詩以意為魂,詞以象為魄……”


    “是詩以意為魂,詞以象為魄!”


    “我找到了,詩以意為魂,詞以象為魄!”


    “孩子們說得對極了,那先生講了三個‘月’常用在的意境裏,餅、樹、碗,如何與這些意境相係,作出詩來呢?”,林書估摸著時辰,還有不多時便散學了,“今日的課業,以‘月’為題,五言七言四言均可,散學吧……”


    底下一陣哄鬧聲,林書怕撞到四處奔湧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想等孩子們都走光了,他再離開


    課室裏慢慢歸於寂靜


    “先生,你是在等巧兒姐嗎?”,林源還沒走,他有些膽怯地看著林書,“書哥哥,巧兒姐姐和小語姐在我姐姐家裏陪我的小侄子小侄女,你跟我迴家就能找到她……”


    林書剛站起,聽到林巧兒的名,就想到後天來,不自覺地露出笑容,知道林源還在,他把書拿起,正了正神色,“林源乖,先生今天不能見你巧兒姐的……”


    “為什麽?”,林源很奇怪,去年他姐夫娶他姐姐前的那幾個月,天天都來他們家給他姐姐燒飯煮菜,難道先生不是嗎?


    “呃……林源再大點就自己懂了……”,林書搪塞著,家裏都在布置新房,阿爹娘親忙得不可開交,這幾天農田裏的活都托給二叔和小言了,他得迴去幫忙


    林源若有所思,“先生傳道授業解惑,為何不能說?”


    “因為世上有許多事,都是書裏說不清的,先生教的隻是書本而已,你要自己學的,比書裏的更多……”,林書在腦子裏翻了一會,“你翻開《論詩》第五頁《誌篇》,裏頭說的是什麽?”


    說到書,林源悶悶不樂,他的課業就沒及格過,“先生我還是走了吧……”


    林源把書夾在手上,慢吞吞地走出課室


    林書也走了,他伸出手,摸摸那扇老舊的木門,鎖上


    木門鬆鬆垮垮地響了幾聲,就再也不響了……


    三


    林語一手一個娃,扛著——沒錯,就是扛著,林家兩沫(莫)就這樣被她帶出了村口


    林佳挎著個大籃子從後麵追上來,一邊跑一邊喘氣,大聲喊著,林語卻隔得太遠,又隻顧著逗兩個娃娃了,毫無反應


    “林佳,是你嗎?”,林書從書塾中出來,為著他和巧兒的婚事,今天停課,他卻忘了,照常來了這裏,現在正準備迴去,他怕不對,又重新問著,“是小沫(莫)娘,對嗎?”


    “林書,是我……”,林佳累得坐在石板上,捂著自己的肚子,把籃子推進林書手裏,“林書,我不行了,能不能替我把籃子給林語,沫(莫)兒他們的,我怕她不懂,倒騰來倒騰去,苦了他們……”


    “好……”,林書接過她手裏的籃子,“那你當心著點,小妹學得巧兒那個樣,大大咧咧的,但沒有惡意,萬望體諒……”


    林佳隻覺得腹中一陣抽痛,臉色煞白,踉踉蹌蹌地往家走,“謝……謝謝……”


    林書覺得,他這個做大哥的,簡直和爹爹沒兩樣,整天為他們操心,他把書本夾在腋下,走過村頭那棵大樹,仔細辨著腳步聲,跟上林語的步伐


    樹依舊,年輪依舊,鳥鳴依舊,白雲變換如蒼狗


    夜至


    “你是和我有仇嗎?”,林言快被氣糊塗了


    他和這座雄偉的城門,許是命裏犯衝,時隔多年,他又一次被堵在了洛城東門,隻是上次是不讓他進,這迴卻是不讓他出


    “賣菜的,這可不是我們的錯,如今黃昏已臨,按規矩辦事,城門早該關了,你早點幹嘛去了?”,上麵值夜崗的士兵和常年在城門口賣菜的林言算是隻混了個臉熟的點頭之交,現今空蕩蕩的隻剩他們,說句話解解悶也好


    “你不曉得我們這些守城的,看著風光,實際比你們還苦哩……”,那個士兵走下城樓,感慨著,“就說老羅吧,四年前那晚,一個匪徒也是像你這迴,夜半時分偏要出城,還編了個不知什麽鬼故事來著……我忘了,誒,年紀一大,這腦筋就不好使,老羅他就上去問話,也是那龜孫子手賤,不過也不怪他,三十老幾了連個肯和他過日子的都沒遇上,摸了那大盜妻兒的臉一把,這不……啊……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個場麵,好家夥!爺爺我都沒看清呢,老羅跟著就往下倒,過後我扶起他一看,一顆石子就卡在他喉嚨裏,直接給斷了氣!”


    林言還在置氣,但也不好對這官兵惡語相向,略帶敷衍的語氣說道,“然後就你活下來了?”


    “去去去!我們可不是好欺負的,一群人湧上去,刺死了那匹馬……那可真是匹好馬,負著傷還駝了那對狗男女跑了出去,我們搜了足足三裏路才找到那死馬……”,士兵繼續高談闊論著


    “他們還是逃了唄!”,林言也不是沒有聽別人講過這事


    “逃是逃了,但他們的緝捕令和畫像一直掛到現在,總有一天……”,士兵對能把他們抓捕歸案深信不疑


    林言興致缺缺,“就是說那天還沒到嘍!”


    “話雖如此,可你這也太直白了點吧……”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做事為何得像個婦人一樣扭扭捏捏的……”,林言扔出一個銅板,士兵伸手接住,“大哥,有沒有宵夜給我填填肚子,它都開始唱空城計了……”


    “我帶了餅子,不過……這大餅我得賣五個銅板……”,士兵乘機抬價,這種大餅也就是兩個銅板的價


    林言又數出四個拋將過去,接住士兵的餅子,一個人吃了起來


    林中村裏


    靜謐如常


    如果人生有重來,大概蘇離要說:我悔了……


    可惜上天沒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所以她隻能說……


    “對不住了……”


    蘇離手裏拿著一把匕首,從那朵連線條都是粗糙的小花看來,這顯然是與聞人龍的那把成對的,隻不過聞人龍將它廢棄在庫房裏,她卻隨身帶著,陪了她將近十年


    她捅入樹幹,沿著“林中村”三字劃出深痕來,撬開,那三個字下,隱隱約約出現一個樹洞——這棵能開花會結果的活生生的樹竟是空心……


    借著火把她看見了裏頭的石碑


    上書:焦婉之墓


    她把手裏的火把扔入樹洞中


    樹卻沒有燒起來


    地上突然裂開一條縫隙,曲折蜿蜒前行,泥土之下,隱隱有火光湧動


    從衣袖中掏出一塊玉佩來,這是一塊青白色的好玉,上刻三片呈扇形排列的羽毛,純淨無瑕,美中不足的是裏頭像封了一滴鮮紅的血漬般,突兀地在正中那片羽毛的尖端,出現一個紅點,在黑夜裏,閃著血淋淋的紅光


    火焰沿著樹根一寸寸往前挪,蘇離提劍跟著它慢慢向村外走去


    臨行前,卻又住了腳,從懷裏揣出一個紙包,在火光映射下,她張開那黃幾幾的薄紙,裏頭露出的,赫然是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這是暗門獨有的“梨花淚”,她走到村口的井前,把粉末都倒了進去,“別怪我,誰讓你們是林梓的後人……”


    她微微笑著,這對她是極少有的笑容,但此時一張姣好的臉卻顯得陰森恐怖,足以止小兒夜啼,“誰讓我蘇離,心狠手辣呢?”


    “梓器梓器,梓木為棺也,生於此葬於此,不過是落葉歸根,哥,小離這是在幫他們,你說對不對?”,蘇離把那張紙隨意丟在一邊,熱風吹拂下,幸運地竟沒被燒毀,“小離知道你不願做,所以小離替你做……”


    荒玉,第三塊,無論如何她都得……找全……


    她真是糊塗了,整整五年,她才想到:這裏是梓木堂,是林中村,是木神……


    四


    人說物分五行,水克火而木生火,這樣想來,那夜也確是星光璀璨,那地也確是草木繁盛,雖不清這場大火的具體來由,但這場火起得也算是合情合理


    當夜,宛如旭日夜半升起,朝霞抹紅半邊天,又有小風,恐火勢借風而起,殃及池魚,臨近村鎮的百姓都自發去救,睡意朦朧也被那衝天火光驚醒,鍋碗瓢盆齊上陣,有經驗的到外圍伐木掘壕,及天大亮,洛城外鬱鬱蔥蔥的山林,如同被刻下一道漆黑的傷疤,灰燼餘煙,久不能愈合


    有人說幸虧那片山林裏沒有人,有人卻說,那裏有一座小村莊


    “大叔,你說那有個村莊,那村莊叫什麽名呀?”,一個裹得厚厚的少年湊到人群裏


    時值孟秋,天漸轉涼,卻沒有到像他似的需要棉衣棉褲禦寒的地步,眾人覺著他奇怪,但畢竟是個孩子,許是身患怪病也說不準


    一個拿劍的高個中年男人也跟著過來,右手握著劍柄,一張臉板得緊緊的,開口不怒自威,“走了!”


    說那裏有個村莊的人好心答他,“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是林什麽的,是林……中村吧!”


    “林……中村!”,聞人息本是笑嗬嗬地來湊個熱鬧,現在臉上卻浮現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來,那是一種專屬於大人們的表情,是聽見自家的田地要繳納貢賦,生養的娃娃被拐子帶走,死犯上刑場前瑟瑟發抖的表情,他從袖中扯出一片疊得整整齊齊的破布,手忙腳亂地攤開給那位大叔看,“大叔,你……記錯了吧……是哪個林哪個中?不會……是這……”


    “對對!就是這個!隻不過後麵這兩個‘林……語’是什麽意思呀?”


    聞人息激動得揪住大叔的衣服,“那有人逃出來了嗎?有沒有一個比我小大概兩三歲的小姑娘逃出來了?”


    大叔見他著急,歎了口氣,卻還是說了實話,“都燒成灰了,連石頭都燒盡了,估計連骨頭都挖不出一根了,節哀順變吧……”


    之前說那裏沒人的那個家夥道,“你別嚇壞了人孩子,要是真有人,何至於安安靜靜地一點聲都沒出就被活活燒死了?有誰睡熟能熟到那種地步的……”


    旁邊的人連連附和


    聞人息已經聽不清他之後說的是什麽了,雙手無力下垂,兩耳嗡嗡作響,那塊布條隨風飄蕩,默默地流下一滴淚來,“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你們怎麽可以騙息兒呢……”


    他轉身跑掉,聞人龍見他神色落魄,卻不知這“落魄”是從何而來,想拉住他,“嘩”的一聲,布條裂開,聞人息渾然未覺,披著破爛的外衣,衝進人群裏,高喊著,“那個起火的地方在哪!”


    “有人能告訴息兒那個地方在哪嗎!”


    “有沒有人知道!”


    路過的人給他指了路,他順著大致的方向,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裏


    至少……至少要等他找到那個兔子洞,還有那片山崖,那條河,還有……他要親眼見到她……的屍身才能……


    才能相信這一切……


    “怎麽會?怎麽可能?為什麽?”,聞人息跑得太急,一跤摔在地上,膝蓋上劃出一道血口子來,他抬眼,是一個大洞,幾棵殘樹稀稀疏疏遮掩著洞口,他記得那個洞口,那是他最後一次聽見她聲音的地方,他睜大著眼睛,想要看清這不是那個洞口,卻越看越明白:就是這裏,就是這裏,原來他們離得這麽近……


    可是如今已遠了,遠到是陰陽兩隔……


    他的衣裳都濕透了,活像剛從水裏被撈上的濕漉漉的綠藻,有的地方說下雨是老天爺哭了,可是今天晴空萬裏,一碧如洗,這次不是老天爺哭,而是……人在哭……


    洛城的那天,出了兩件怪事,直到現在仍被人們津津樂道


    那條河流結了冰,那片荒原上長滿野草


    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沒有人記得他們,古板的老先生是林向,揣著那個爛葫蘆的是林守二,總是大聲嚷嚷的是林封,看到外人就束手束腳的一定是林源林佳兩姐弟,說“這是一種神珠”的是林玥,不愛燒菜愛燉菜的是林芊……


    總是纏在林書身邊的是林巧兒……


    林書還在鎖匠的家裏,哄著兩個娃娃


    林語和她的嫂嫂——林仙,正扶著她的大伯


    半路上撞見從洛城迴來的林言


    那夜


    林仙說是巧兒開了屋門,把他們喚醒,帶他們逃了出來


    她出來時,看到幾具屍體被依次排在地上


    巧兒看起來很累,衣服灰仆仆的,問她林書在哪


    林仙說早上林書去書塾裏了,現在還沒迴,她以為是林向留下書兒和他秉燭夜談去了,這樣的事自林書開始替林向上課起就常有,她也沒有多擔心


    林仙又想起林言也沒迴家,林語也不知道去哪了


    人在生死麵前總是無能為力,林仙看到燒得看不清麵目的屍體,胸口憋著一口血,眼睛發酸,卻怎麽也流不出淚來,嗓子吸入的煙塵太多,她用自己孱弱的身子扶起林守大,哭聲竟似哀嚎


    她見那片炎炎火海,衝天而起,知道這座村莊已經完了


    她記不清是哪一迴了,自己坐在家門口,磨著菜刀,弟妹也坐在二弟家門口,就著月光織襪子,屋裏不點燈,這樣可以省下一點燈油錢


    守大扛著鋤頭,牽著那頭老黃牛,一搖一擺地推開籬牆的門,打了一個嗝,對她說,“今天老鐵喊我去吃酒,我……我就吃了一點,小言娘你……呃……幫我拿碗茶醒醒酒……”


    她自顧自磨著刀,頭也不抬,“灶上有壺粗茶,本想明兒讓你帶去田裏的,你自己去拿,要不你去床上歇著,我待會拿給你……你也是,林鐵叫你去你就去啊?還自己走夜路迴來,摔壞了我和兩個孩子怎麽辦?下迴你記得讓人迴來報個信,我去接你……”


    “你別瞎操心了,我……呃!哪次出過事……”,林守大踉踉蹌蹌走進屋裏


    她歎了一口氣


    林仙想到這,卻見林巧兒又衝進了火海裏


    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對著那穿著灰布衣裳的小女孩,大叫到,“巧兒你去哪?”


    林巧兒迴頭,“伯母,我聽茶樓裏的人講評書,你知道他們說,一對夫妻該怎麽樣嗎?”


    林仙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問到,“該怎樣?”


    火光很高很亮,林仙看到林巧兒站在一片煉獄前,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入萬丈深淵,林仙看見她笑了,笑得很幸福,就像她是去赴一場久違的約定,她披上紅妝,披上蓋頭,喜床上鋪滿林守大從鎮上帶迴的紅棗花生,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個不少的聚在他們家的院落裏,男人喝醉了,豪氣地行著酒令,女人哄著嬰孩,大點的孩子圍著林書,說著,“先生要結親啦!”,“我要看新娘子,她好看嗎?”


    林仙還看到,林書笑著應聲,說,“當然!”


    林巧兒墜入那一片火紅的光裏,她迴答了那句話,“結發為夫妻,生當同裘,死當同穴!”


    林仙迴神時,發覺自己已是淚眼婆娑


    五


    到了隔天的早晨,兩個娃娃大哭大鬧著要吃奶時,林語才算真正意識到,他們……以及她自己,都是孤兒了……


    一切突然得就像一場噩夢,總想著還會有醒的時候,林佳還會過來抱起他們,她也還能吃到一頓香噴噴的兔肉


    可是這夢好像做不完,怎麽也沒法醒,她愣愣地看著兩個孩子,摸摸自己的臉——她希望都不是真的,她可以什麽也摸不到,連她自己都不存在,可是她摸到了,摸到一個活生生的自己,她在這裏,她活在這場噩夢裏……


    昨夜林書一個人呆愣愣地在門口坐了一晚,他知道父親受傷了,知道林中村出事了,知道村裏的人包括二叔二嬸大都沒了,他也隻知道這些而已,但其他的一句話都沒有問


    除了林書和林守大外的所有人聚在飯桌前,都心照不宣地一言不發,林仙熟練地抱起林莫,晃晃奶瓶裏的奶,林莫伸出小手想去抓,張開嘴來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麽,林仙就趁著他張嘴,把奶瓶放到他嘴邊讓他咬住,這樣小孩子就不大會把奶水吐出來


    這裏是鎮上鎖匠的家,林語和他們商量好了,讓她一家人在這兒過上一夜,然後就去舒城投奔遠親


    林守大傷得很重,逃出時他一直護著林仙,背部的衣物都被火燒穿了一個大洞,一片都是焦糊,林書借了鎖匠幾匹剩下的白布洗淨放在灶火上烘幹,把傷口包紮好,但林守大一直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好像隨時都會一睡不醒,林仙握住他的手,在床邊和他輕聲說了一夜的話,大概是不要扔下我和孩子之類的,第二天,林仙體力不支差點暈倒,林書探脈,說父親已熬了過去,現無大礙


    林書從裏間走出,林仙連忙把凳子放在一邊,拉著他穩穩地坐好


    “娘,林中村……我們還能迴去嗎?”,林書突然這樣問道


    林仙頓了好一會,才說,“我們先去你棣叔那裏……”,她說完後,眼神不由自主地移開,不敢去看林書,即使林書是個瞎子……


    “隻剩我們了嗎?”,林書端著碗的手微微顫抖,他不想去問起,可是總要問的,他不能一輩子都自欺欺人,他要知道……原本該在今天和自己拜堂的新娘子去了哪裏?


    “不是,還有巧兒呢!”,這一刻,林仙在自己心裏下了一個決定,她的確後悔當時沒能拉住林巧兒,但她絕不能讓她的書兒真的去和巧兒“死當同穴”


    林書似鬆了一口氣,心裏懸著的那塊大石落了地,“那巧兒在哪?向叔叔在嗎?她還……願意嫁我嗎?”


    如果林向去世,林巧兒理應守孝三年,此間不能議親


    “巧兒先去你棣叔那裏了,老向不在了,至於巧兒,那要看她自己了……”,林仙模棱兩可地說著


    林書身上纏繞著的那股若有若無的失落感漸漸弱了下來,他喝了一口粥,像平時一樣笑了一笑,“那我等她……”


    等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有時候甚至會長過你的一生,就是說,你即算等上一生,也未必有結果


    由於林守大還是個傷者,除外一行人都是婦孺之輩,他們走了足足十天,才到了舒城


    矮牆裏,密密地種著竹林,青翠欲滴,鬆竹經冬不凋,梅淩霜綻顏,此歲寒三友,這院落隻占其一,卻又自成一絕


    門楣上寫的是:下林觀


    觀裏常年住的隻有一個老道,他姓林,名棣


    是棣棠的棣,也是棣花的棣


    碗裏泡的不是茶葉,而是竹葉,這裏暫時稱它為竹茶,林言端起輕輕泯了一口,覺得就如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


    在一片竹林環繞間,隻有兩間背靠背的高腳竹屋,屋簷上蓋的是茅草,前後兩道階各四級,外圍一圈空出的竹廊,然後是竹欄杆,廊上釘住一張竹案,鋪著一片竹席,案上整整齊齊擺好茶具,屋簷一直遮到欄杆之外


    再看前屋裏,擺設也極其簡單,正朝南的牆上掛了一幅畫,上麵畫了一家五口,三個長輩坐在竹椅上,中間一位顯然輩分最高,地位最尊,胡子長到胸前,已是花白,周圍兩個也留胡子,但不及中間那位的長,也還是黑色,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各被旁邊的兩個老頭抱在懷裏


    剩餘的隻有鋪滿了整間屋子地板的竹席,一盞油燈,一個香鼎,有三支香,是林棣以新竹葉磨碎調以各式香料製成,故屋裏屋外,都彌漫著竹香


    林棣已經從林仙那了解到了事件原委,當然也知道巧兒的事,但他對這事並沒有過多的表示


    林語奇怪地對林言問,“伯伯是早聽人說了這事嗎?”,他怎麽一點反應都不給……


    林言搖搖頭,看著茶桌上縱橫交錯的木紋,神情像極了鑽研學問的老古董


    “世事多變,然天有常道,該滅的,總不會留下……”,林棣說這話時,林書就照舊坐在門檻上背對著屋內,仿佛一瞬間已是耄耋蒼蒼,林棣盯的不是林言林語,而是林書的背影,說,“該活的自然能苟活,應死之人自然歸於塵土……”


    林書轉過身,空洞的雙眼顯得整個人很是孱弱,“巧兒怎麽還不來?”


    “你等得煩了嗎?”,林棣給自己倒上一杯竹茶


    “我是怕她不記得,來遲了……”,林書埋下頭,“我怕她等得太久了……”


    林仙哄林書說巧兒因為林向的逝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現在還不想見人,拉著林書到後屋去,讓他乖乖歇了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林仙明白林書現在的感覺,他一麵心心念念的都是能早一天見到巧兒,確定她真的還在,一麵卻又怕這些都是假的,他的家人在哄他,拖得越久,他反而越不安


    有那麽三個人,一個最美好,但隻能錯過,一個最恨,但已形同陌路,一個平平常常,但相伴到老


    她的書兒遲早要知道,第三個才是他最想要的


    第一個他自己選了林巧兒


    這第三個人,她替他選,選林語……


    六


    林仙記得那應該是林書和林巧兒兩人的第一次見麵


    林書九歲


    由於幼時的那場意外,臉上纏的白紗布已經纏了整整六年,那日是剛剛拆下,也是林書六年來第一迴重見陽光,他拾了張木凳子,特意揀了個暖融融的地方,坐在牲畜棚裏給那頭老牛喂草


    林仙那天為款待來客,親手包了肉卷,以肉沫拌蔥花為餡,鋪於麵團上,作成卷狀,置籠屜裏蒸上約半個時辰,之前林書還被關在屋子裏不許出來時——臉上的傷口不能見光,她每做肉卷,必盛上十三個——剛好填滿一個海碗,再加上一碟肉醬,讓林語帶給林書,她的書兒最愛她的沾醬吃肉卷,不過一刻鍾就能吃完


    那次林語不在家,她正為抽不開身而為難時,林巧兒毛遂自薦地端去給林書


    林仙叮囑她,務必等到林書吃完,把碗碟收迴,不然林書行動不便,不慎打翻事小,割傷留疤事可大了


    林書老遠就聞見了香味,瞎子的鼻子耳朵向來比常人靈敏,“小妹,是你嗎?”


    林巧兒把碟子隨手丟進他手裏,林書好不容易才接穩,“你不是小妹?”


    “對,我是林巧兒,林向的女兒!”,林巧兒坐在他旁邊


    “噢……”,林書低頭吃肉卷,轉念又問道,“你要嗎?”


    “你要是真想給我的話……”,林巧兒眼珠子一轉悠,“我要六個!”


    這時林書碗裏也隻剩下六個了……


    林書愣了一會,他想想自己已經吃了一半多,這小姑娘想必不能吃,所以眼饞了,就算他把剩餘的全給了她,也還是他吃得多,他就把碗給林巧兒,手裏替她捧著碟子好讓她沾醬


    林巧兒本是故意為難,卻不想他真把肉卷全給了自己,她低頭吃肉卷,沒有沾醬,四周安靜了好多,不再吵吵嚷嚷了,“怎麽沒在我爹的書塾裏見過你?是因為眼瞎不能念書嗎?”


    “我……明日便可以去書塾了……”,林書繼續端著肉醬,一動不動,“你不沾醬嗎?那樣會好吃許多……”


    他也不清楚林巧兒那時是什麽表情,隻覺著她的聲音離現在已經很遙遠了,她先說,“我試試”,然後林書覺得手上的碟子被點了一下——她輕輕沾了一點醬,然後她壓低聲音


    小聲說,“那我等你來……”


    ……


    ……


    “巧兒,是你嗎?”,林書急匆匆站起來,他聞見那股蔥香味,推開門,聽著腳步靠近,一把抓住來人的手,緊緊把她抱進懷裏,“巧兒不怕,沒事了……我在的,我……我會給巧兒一個很好很好的家,終於……等到你了……”


    林語拿著個大海碗,堆積的肉卷上還有一個小碟,鬆軟肉醬,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住了,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


    林言跟在後麵,趁著林語愣神時把那隻海碗放到自己手上


    “巧兒?是……你嗎?”,林書全身上下都寫滿“喜氣洋洋”四個字,他鬆開林語,卻還是緊緊抓著她的手,又有一點不大確定了……


    “是啊!大哥,是巧兒姐,不,應該是嫂子了……”,林言靈機一動,心想娘親果真料得不錯


    林語不說話了,她隻覺得這是個陰謀,一個專為算計她的陰謀,她看了看演得入戲的林言,終於還是沒把手抽開


    她原還奇怪著嬸嬸怎麽突然想起包肉卷了呢……


    原來如此……


    她本可以在那時就甩開林書的手,或者直接就說“我是小妹……”的,可人有時自己都不懂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看著林言在那裏絮絮叨叨地和林書瞎扯,說嫂子被煙熏壞了嗓子,現在不能開口說話,又說這肉卷是嫂子親手特意為林書包的,甚至還說嫂子在下林觀裏天天想他想到都犯相思病了……


    突然就不想戳破他了


    也是……她什麽時候戳破過他呢?


    咽下去的口水仿佛都是苦澀難耐,竹林間的青,是不同於林中村的,林中的是綠,山雨來時染成濃墨重彩的深綠,晴空萬裏時是陽光透過指尖瀉下的似水波澹澹的碧綠,青是泡過清湯寡水,嚐盡人世甘苦百味,褪去那份豔妝的綠,那杯竹茶默默地被晾在竹案上,無人問津,林語就像那杯失落的竹茶,不知甘苦,等不到迴味


    林語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不隻是在林書麵前,還有在林言麵前,她像是突然消了說話的興致一樣,吃好早飯就依林仙的意思去給林書送肉卷,林書寫詩“看”書,她就在一邊陪他坐著,坐上足足一天,有時林言也會過來,吵鬧兩句,偏偏那兩人,一個無精打采,一個天性不爭,他一個人自說自話無趣得緊,就老去街上閑逛


    有些東西瞞得了很久,有些卻不行,就像這次一樣


    林語這幾天情緒正是低落,有時走路走著走著都會出神,林書似有所感,就總是想法子逗她,有一迴,他描了一幅畫,林語給他備的墨,但自從林巧兒和林書好上,她就沒再給他磨過一迴墨,更別提林巧兒慣常的墨色濃淡排序,林書自己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畫出的一幅墨竹,經她調色,愣是成了兩根晾著衣裳的瘦竹竿


    “巧兒喜歡嗎?”,林書把畫提起,“給你的……以後掛在我們的新房裏……”


    林語眼裏的光又漸漸暗了下去,隻低聲應著,“嗯……”


    她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院裏青竹一片,風光無限好,卻沒有一個人,她怕自己隔著窗沒能全部看清,就向院裏走去


    神遊天外,天外有雲,雲中有仙,仙飲瓊釀,問,“客何至此?”,答,“尋人”,又問,“何人?”,再答,“心上人……”


    “嘭!”,林語從那縹緲無際的幻想中被痛醒,膝蓋上一道血口子,猙獰可怖,原來她出神著,忘了堂前的門檻,狠狠地摔了一跤,“痛……”


    林書剛才正把畫卷好收起,聽見響聲,一猜就知是“巧兒”出了事,趕緊循聲而來,“巧兒沒事吧?我去拿藥來,跌到哪了?傷得嚴重嗎?”


    他去拿了藥來,林語這迴是真的傷到了,“痛……”


    “不痛不痛……”,林書哄著她,“吹吹就不痛了……”


    七


    林書說的是“吹吹”,可聽在林語耳裏,那就是“親親”


    林書彎下腰,那動作一氣嗬成,極其自然,似已做過千萬遍,他的腦袋慢慢靠近林語的傷口


    看著兩者離的越來越近,林語突然大喊一聲,顧不上疼痛,慌慌張張爬起,拔腿就跑


    正好一頭撞上正要進到院子裏的林言


    “誰啊?!”,林言捂著腦袋,“走路不帶眼睛還是出門不帶腦子的呀!”


    林語見是林言,什麽也顧不得了,一把撲進他懷裏,“二哥,二哥,我不要!”,我不要嫁給大哥!


    林言看清是小語兒,怒氣也就沒了,拍拍林語的後背表示安慰,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子道,“小語兒你聽話,二叔不是一直想讓你嫁給大哥嗎?如今不是正好……”


    林語眼含淚花,“你想嗎?”,你是想我嫁給大哥嗎?


    “巧兒!你別跑,你摔傷了,再不擦藥就會發炎的!”,林書也從屋裏追了出來


    他手裏還拿著藥瓶的軟木塞,蹲下來,“巧兒,我們迴去吧……你要我背你嗎?”


    “我不是你的林巧兒!”,林語淚珠滾滾,她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是、你的、林巧兒!”


    林書愣愣地把伸出的手收迴,似乎早已了然,“你……你是小妹吧……我就知道……”


    林言林語被林書臉上浮現出的失落和悔恨嚇住了,這是從沒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表情,他一向是笑著,很溫和的人,兩人異口同聲,“你……你怎麽知道?”


    怎麽不知道呢?巧兒從來不會那麽安靜的……


    這幾天,他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瘮人了


    林書轉身進屋,關好門窗


    所有人都嚐試過要來敲門,均無應答,林守大這幾天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幾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林仙快四十的人,以前村裏人見了都誇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這幾天,她仿佛衰老了二十歲,已能知天命


    林守大中了毒


    據林棣說,是暗門的一種毒藥,專針對沒有武功或武功低下的人,中毒之人隻能用強勁的內力把毒壓製住,人死之後,身體化為塵灰,不複存在


    林守大能活這麽久,算是奇跡


    林語接過那個黑漆漆的小罐,好奇地瞧了一會,拔出蓋子,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熏得林語連忙把蓋子塞迴,差點就把昨日的早飯都吐了出來,“這是什麽?”,是牛糞羊糞還是豬糞哪?


    “是香草丹,以上百種采自四時八方之香草,擇雨過天青,虹橋初現之日鋪曬於地,連八八六十四日,再以慢火煎熬,一個時辰才按序得添一味藥草,如此須連熬上百日,晝夜不舍,成此香丸,置於室中,方圓三百裏可聞異香,蜂蝶流連,行人駐足”,林棣看著林語滿臉的難以置信,笑著補完最後一句,“這裏有足數十粒,據說芳香不盡,能存三百年……”


    “你……”,林語把罐子放到桌上,退得離那“臭不啦嘰”的“香”草丹快有幾丈遠


    林言倒是不介意這股味道,他鎮靜地坐在原位,對林棣說,“小語兒是問:你是不是在尋她開心?”


    林語靠著門邊,一個勁地點頭


    “當然不是!這香草丹貨真價實,乃是藥山大宗所煉,放到集市上,一百兩黃金也換不來一顆!”,林棣一本正經,可林言林語都覺著他實在是一本正經的在胡說八道卻不自知


    林棣把罐子抱進懷裏,看得林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此乃信物,我時日無多,你二人帶此罐到藥山去,就說是竹下故人求見,願不計往昔恩怨,出手相助,必感激涕零,來生報還……”


    “來生報還?”,林言喃喃自語,“今生都不一定能再見呢……”


    林書關了自己禁閉


    為自己有那麽一瞬覺得被騙上一輩子也好的念頭而自省著


    “我……我要和巧兒冥婚……”,他一個人躲在屋子裏足有兩天兩夜,終於打開了門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禮節從簡,林仙是落著淚,看著林書抱著一個牌位拜完天地,再拜高堂的,看著他用手輕輕拂走地上的塵灰,才把牌位放到自己對麵,然後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那句簽文成了真,林中村沒了,他們兩個終於還是結作連理……


    床頭點著兩隻香燭,紅色的喜幔罩著鋪了一層紅繡花被麵的床,一個小盤裏盛了一點果糖和花生,就放在木桌上,燈火璀璨間一切都顯得紅紅火火,又恍恍惚惚


    林書打開一個精巧的木匣子


    他收了好些小玩意,有小時候他們去鎮上,巧兒眼紅了好久的那串珠鏈,他攢錢替她買了,卻一直沒敢送,因為那已經是幾年後了,巧兒大了幾歲,可能不喜歡了,還有巧兒喜歡的梨子,她笑嘻嘻地說想在他們成親後的家後院裏種一棵梨樹,這樣就能天天吃梨子,他後來凡吃果子時,都會把籽剔出來,裝在小瓶子裏,每年爛掉的不在少數,他都一一挑揀出來,把剩下的小心封存,還有那條已經開始褪色的紅絲帶,成爺爺說他們拿過了,這迴愣是不肯把新的絲帶給他們,幸好他收著,巧兒那會看了後,說不夠鮮豔,於是又到梓木堂裏順了一紮迴來,巧兒喜歡過的樹葉,那是一群到鎮上耍雜技的人帶來的,一片葉子上有多種顏色,斑駁陸離,他跟著那幫耍雜耍的人好幾個山頭,才撿到這幾片掉下來的,還特意請林語給他摘了許多其他的樹葉迴來,研究了好長時間怎樣把那些色澤保留起來


    他摸到最後一個,是一個小瓷瓶,裏頭有一塊死灰一樣蒼白的石頭,被滿滿地浸在詭異的黛青色液體中


    這是……是多少年前呢?他數數好像是八年前,他們去要來了那條紅絲帶那天,巧兒想看二叔抓到的那條蛇,他迴到家,就求二叔把毒牙割下給他,他一直用藥泡著,這也是他為巧兒留得最久的東西


    林書一直把這些東西收拾好,隨身帶著,他怕有一天她突然想要,自己卻沒法給她


    “我不懂到了什麽地步才算得上是‘喜歡’,但我知道,從小就知道,我想娶你,我的人生裏,沒有什麽是預定好的,可和你的婚約,早在十一年前,就定好了,而且,我一直盼著它早點來……”


    “他們都說我們不合,二叔總想著要我娶小妹,向叔叔也勸我要振夫綱,出嫁妻當從夫,可他們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被你欺負……”


    “我甚至給我們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生了女孩望她如你一般不拘三從四德,不必做那朱門牡丹,隻願為水邊莞草,隨心自在,生了男孩望他一生無病無災,平安善終,林莞和林善……”


    “黃泉路那麽暗,沒有你領著我,我怕自己走岔了,所以你帶上我一起走吧……”,林書把那個瓷瓶倒轉,注水,他沒喝過酒,這是第一迴,那就讓他醉夢一場生生死死吧……


    分瓠合巹,赴君之約,生同裘,死同穴


    他不想久久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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