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出這麽一檔子事,葛玉梅堅決要求將兒子送到她名下的新生醫院救治,鄭源不放心,非要親自把人送過去安頓好,汪士奇隻得亦步亦趨的跟著,等一切收拾停當,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


    “睡了麽?”汪士奇站在門口叼著根煙沒點著,饒是這樣也收獲了來來往往住院護士的一車白眼。鄭源衝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手指了指外麵,汪士奇心領神會,尾隨著一起到了院子裏。


    “用了奧卡西平,情況穩定下來了。ct初步掃描結果顯示,他的癲癇可能跟額頭上受過的外傷有關。”鄭源在石凳上坐下,眼睛卻盯著汪士奇嘴裏的煙卷。汪士奇一笑:“別瞎看了,你不能抽。”他摸摸口袋:“這裏有棒棒糖,你要嗎?”


    鄭源在那根粉紅色草莓味的圓球麵前猶豫了兩秒,最終還是沒忍住接過去拆了,合成的濃甜從舌尖上彌漫開來,帶著欺騙性的愉悅。鄭源眯起眼睛,感覺身邊暖烘烘的一熱,是汪士奇一屁股坐到了旁側。


    “我也不抽了,免得饞你。”汪士奇隨手把香煙拗成兩截踩在腳底,拍了拍他的大腿:“你放鬆點,這還在康複期呢,我帶著你顛來跑去的已經違反醫囑了,你再這麽操心,當心身體扛不住。”鄭源垂著眼瞼不說話,他原本靈動的眼睛此刻深陷進眼窩裏,嬰兒肥也退得一點不剩,高聳的眉骨和鋒利的鼻梁看著一點也不像他記憶裏的樣子,唯獨一頭短發還是少年模樣,烏青得反光。再過兩年才進三十,鄭源卻好像早早的成了一個中年人——也不能怪他,他所經曆的小半輩子,可能已經是別人的好幾輩子了吧。汪士奇心裏一軟,伸手摸摸他的頭頂:“等這個案子結了,我帶你出去玩一趟,歐洲美洲大洋洲隨便選。”


    鄭源掀起眼皮:“真的可以嗎?”


    “怎麽不可以。你這是看不起我的年收入是吧?……啊對,我年收入是不怎麽地,這不還有我媽麽,隻要你點頭,讚助商妥妥的哈。”


    “我不是說這個。”鄭源的眼睛徹底睜開了,他轉過臉來,眼珠在夜色裏一閃一閃,反射著濕潤的月光:“我是說,真的可以結案嗎?”


    “怎麽不可以,喂,你看不起我的年收入也就算了,怎麽還帶看不起我破案水平的呢?”汪士奇不忿:“現在定罪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定罪?謝離的罪?”


    “說什麽呢,他要有罪,現在可能讓他住迴自己家的醫院嗎?”汪士奇哂笑:“現在顧天晴作為嫌疑人證據鏈已經比較完整了,犯罪動機也梳理得比較清楚,結合口供,謝離基本被定性為證人和受害人沒跑了。”


    “可是……”


    “謝離所供述的前四個案子的指紋,因為時間久了,又是自殺結案,現場破壞得比較厲害,我們的同事想方設法提取比對,總算是找到了殘餘的樣本,他沒有說錯,每個現場都有他的指紋,有且僅有一枚。剩下的,孫誌軍臥室,顧家客廳、顧天晴自殺的刀柄、包括給你打過威脅電話的那個公用電話亭都提取了顧天晴清晰的指紋,再加上田羽的體內d


    a對比,這起連環殺人案已經很清晰了。”


    “鄭源涼白的手指覆上眼睛:“可是……我仍然覺得……”


    “覺得哪裏不對?”汪士奇揶揄他:“別想了,你這是職業病又犯了,總想在雞蛋裏挑骨頭。再說了,我看你不是挺關心謝離那小子麽?”他酸溜溜的抬起胳膊肘杵了杵對方:“怎麽地,一個兒子還不夠你養活啊?”


    “我是關心他,就是因為關心,現在我才覺得不對。”鄭源輕輕的吐出一口氣:“我擔心我的同理心會蒙蔽掉一些東西——你不覺得現在這案子破的太過順理成章了嗎?”


    “嗯?”被他這麽一說,汪士奇的眉毛也挑了起來:“怎麽說?”


    “我知道口供是現代刑偵裏很重要的一環,但在這個案子裏,嫌疑人已經死了,其他被害者也已經死了,我們能接收到的,有且隻有一個人的信息,就是這個被綁架的受害人。”


    “你是覺得我們過分依賴口供破案了?”汪士奇不服:“可是,證據現在不也都有了麽?”


    “證據是有,可我總感覺這些證據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引導的,”鄭源繼續說:“偵查視野受口供左右,之後很容易陷入漫無邊際的核查口供之中,嫌疑對象指著兔子讓人攆這種事情之前也不是沒遇到過,我擔心……”


    汪士奇腦海中一閃而過鄭源父親栽倒在雪地裏的屍身,趕緊甩甩頭把那畫麵給驅逐出去:“放心吧,專業的事情交給警察同誌,你作為警察同誌的家屬已經表現得非常好了,這麽著,今晚破例,帶你去小喝一杯怎麽樣?”


    “你讓我喝酒?”鄭源笑著搖頭,“周醫生之前怎麽說的來著,第一個不遵紀守法的就是你。”他站起來抻了抻脖子:“我還是迴去吧,折騰了一整天,累壞了。”


    他們坐了挺久,院裏的路燈已經熄了,黑暗中鄭源的第一步邁得有點猶豫,他強撐著還要往前,沒幾下就絆到了小花壇的牙子,那裏用紅磚砌成一排整齊的小三角,眼看著額頭就要磕上去,一股力量把他攔腰截住了——是汪士奇。


    “你看看你,這還沒喝呢,怎麽就連直路都走不順了。”汪士奇把他拉起來,又忙不迭的查看他手掌心撐到地上擦出的傷口:“嗨呀,出血了。”


    “一點點,不妨事。”鄭源不動聲色的把手抽迴來,汪士奇卻窮追不舍:“怎麽不妨事,你剛剛……還是眼睛的問題?”


    “嗯……”鄭源答得含糊:“暗的地方,還是看不太清……”


    “醫院不是說腦震蕩後遺症一兩個月就能消掉麽,這都半年了怎麽還這樣,是不是給你瞎治的啊?這樣可不行,我得找人投訴去。”


    鄭源忙攔住他:“別了,也不關人家醫生的事,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平時注意點就好了。”


    汪士奇知道他是不想再進醫院,也不知道是心理陰影還是自虐。他歎氣:“也行,我不過光你自己注意是不夠的,主要還得靠我注意。”他在鄭源詫異的眼光中伸出手來,對他說:“牽上。”


    鄭源莫名其妙的臉頰一熱:“不用了,多大的人了,你……”


    “叫你牽上就牽上,這麽多廢話幹嘛。”汪士奇粗暴的攢過他的手捏進自己的手心裏:“迴家吧,大不了,今後我來當你的眼睛。”


    ***


    “我說,東西真的會在這裏麽?看著不像哇。”欒平鎮的土路上,周沫在齊可修身後探頭探腦,被他不耐煩的按著腦門兒推了迴去:“我說了算你說了算?叫你不要來你非要跟著。”


    “我怎麽不能跟著了,這是我姐兒們的事情,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周沫滿不在乎的一甩頭發:“我也是詠春拳三段水平,不會給你拖後腿的。”


    不說還好,一說齊可修額頭上的傷口立碼抽疼了起來:“你那點三腳貓功夫也就夠對付對付我了。”他拿著張手寫的信紙一家一家對著門牌,最後在一座破舊土樓門前停了下來:“應該就是這裏。”


    出乎意料的,孫誌軍沒有把他的“私藏”轉手或倒賣,反而是采用了一條看似相當不靠譜的路線——他從三年前起就一直用小號混在本地一個貓友論壇,被妻子段小娟撞破之後,他可能察覺到有點風險,於是在論壇裏發布了求助信息,希望有順路的車幫他捎一個箱子到臨近的欒平鎮,也就是他的老家。興許是寵物論壇的貓媽貓爸們都挺心善,還真有答應的,有個新婚的女孩恰巧那幾天要迴欒平鎮的娘家,開車過來把箱子運走了,這就成了周沫跟蹤他的時候看見的那個“接頭人”。


    “切,要不是我機靈,你能找到這裏來?”周沫不滿意的撇嘴,當時她跟蹤的時候留了心眼,看見那台紅色的高爾夫在車窗後麵貼了個巨大的胖貓貼紙。得虧她記得清楚,才讓齊可修從交警監控裏翻到了車牌,一路找到了那個女人的家裏。


    “什麽?我真的不知道啊,看他是老麵孔才幫一把的,你們可千萬別找我麻煩!”女人的眼珠子驚惶的轉來轉去:“我就給他送到鎮口,那裏有個老男人把箱子拿走了,說是叫……叫什麽根叔。”她不放心的追出來問:“這不算犯法吧?”


    齊可修一臉正色:“不算是不算,不過還是勸您,網絡有風險交友須謹慎,這個人私底下是個虐貓狂魔,您要是真愛貓,今後還是小心點吧。”


    女人臉色一變,懷裏的肥貓不失時機的衝齊可修豎起被毛亮爪子哈氣。周沫聽說之後放聲大笑:“你真是不會說話。”


    “你懂什麽,我這是必要提醒,為了人民群眾的安全著想,再說了,我覺得我態度挺好的啊?”


    “真是沒救了。”周沫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把嘴裏的吸管嘬得震天響:“這個根叔又是誰?”


    “根叔是……等一下,我幹嘛要跟你匯報啊,趕緊迴家,作業做完了嗎?”


    “大叔,今天是周末,學校沒課,再說了,是你說讓我及時匯報唐曉鈺的近況的,我還沒收你監視費呢。”


    “匯報你打個電話就行了,需要親自跟過來嗎?”齊可修對著自己一路被濺了一身的泥點子一臉生無可戀:“她怎麽樣了?”


    “照你說的,先迴學校了,這兩天我和另一個同學在幫她補課。心理醫生暫時還沒找……”


    “為什麽?”齊可修不滿:“她這種情況很需要心理醫生介入的,萬一以後落下什麽病根就不好了。”


    “嘖,別人能不知道嗎?所以我就說你腦子缺根筋吧。她家要是有人管,她還會隨隨便便停學去酒吧裏端盤子?”周沫質問迴去,齊可修倒沒想到這一出,囁嚅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對不起……”


    “嗨,你別道歉呀,又沒說是你的錯。”周沫的眼睛亮閃閃的看過來:“你是個好人。”


    ——怎麽迴事,夢想中的英雄救美被這黃毛丫頭占了,好人卡也被她發了,我前輩子是造了什麽孽?齊可修一邊無語問蒼天,一邊努力穩住神智四處打聽孫誌軍的親屬,果不其然,他的表親“根叔”孫大根就住在這邊,齊可修敲開門,一個半禿老頭迷迷瞪瞪的晃了出來,身上還冒著衝天的酒氣:“幹嘛?”


    “請問是孫誌軍的表哥孫大根吧?我是警察,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齊可修一甩證件,對方眯成縫的眼睛裏全是不以為然:“怎麽著,他不是死了嗎?”


    “他是死了,可他造的孽還沒完呢。”齊可修道:“調查發現他曾於七月十五號前後將一個十五寸拉杆箱托人送到鎮口路上,由你接收了。現在那個箱子是很重要的犯罪證據,你把它藏到哪了?”


    “我?我沒有啊?”孫大根有點慌了神,眼珠不停往屋裏瞟,齊可修一看心裏明白了八九分,他一把把人推開:“那我進去看看。”


    “誒,誒,你們警察怎麽這樣的啊,這說進就進,還有沒有點王法了!”孫大根有些著急,不敢拉齊可修,轉頭去拉跟在屁股後麵的周沫。小姑娘冷不防被他抓住,啊的一聲尖叫,齊可修轉頭就怒了,橫進兩人之間一把鎖住對方的手腕:“你幹嘛?!”


    “我、我……”孫大根趕忙撒手,身子遮遮掩掩的朝一邊撇,周沫眼尖,指著床底下叫起來:“在那!我看見了!就在那!”


    孫大根拔腿就要跑,被齊可修一個絆子放倒在地,周沫打蛇隨棍上,拽了一根塑料繩隨手就是一個漁夫結把人反綁了。一邊綁還一邊嘲諷:“勸你別亂動,這個結越掙紮越緊,到時候不過血手可就壞死咯,不值當啊。”


    齊可修瞪她:“你說你哪兒學的這些流氓招數。”


    周沫反瞪迴去:“外麵流氓這麽多,我這是以暴製暴!”


    孫大根:“你們小兩口吵架就吵架,不要踩我身上行不行?”


    齊可修和周沫一起低頭:“閉嘴!”


    黑色牛津布的拉杆箱終於重見天日,據孫大根招供,孫誌軍家裏父母都過世了,鎮上就他這麽一個老親戚。箱子他確實打開來看過,撬了密碼鎖,知道是什麽東西之後跟孫誌軍要了兩次錢,每次都能敲個一千兩千的。“還指望著今後多要點呢,誰知道就死了。”孫大根一臉喪氣的嘀咕,被周沫啐了一口:“黑心錢也敢要,不怕爛**!”


    “行了,”齊可修叫她:“過去把燈打開。”


    隨著拉鎖緩緩打開,滿滿一本相冊和零七八碎的小姑娘物件重新暴露在慘白的日光燈管下,頭花,貼紙,鑰匙掛,更多的是一本一本的硬皮筆記,粉的白的花的,齊可修有點不忍心的檢視著,周沫蹲在旁邊,手指頭從扉頁一路劃拉過去:“一、二、三、四、五、六、七……”


    至少在這裏就有九個女孩,最新的一本上麵赫然寫著曉鈺的名字。


    “畜生!”周沫的臉皺了起來:“誰知道還有多少學生遭過他的毒手啊。”她伸手到最底層抽出一本,月白的封麵已經起了黃跡:“顧……天……雨?”


    齊可修猛的一抬頭——找到了。


    ***


    故事的起點是關於嫉妒。


    顧天雨不知道有多少同學給孫老師遞過習作,在她的小宇宙裏,孫老師隻和她互成唯一。她是語文課代表,作為特權,孫誌軍將辦公室鑰匙給了她,特批她可以進來幫忙整理作業、翻看櫃子裏的書,也能在那個a5開的小本子裏寫下練筆,他承諾,最優秀的作品將通過他的關係,登載在本市最大的報紙上。“沒有去過西湖哪能寫出西湖的美呢?爸爸媽媽說,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懷上的,我從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但隻有麵對麵去過一次才知道,隻有看在眼睛裏,西湖才是活生生的”,“討厭應試作文,被限製的文字沒有靈魂”,“今天學的戴望舒好美啊,星沙城裏也有這樣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下雪了,六角形的白色染上了我的眉眼,瞳孔裏的世界也是純白一片,你看見了嗎?”她把純潔的傾慕包裹在文學與靈性裏一頁一頁的送給他,而他在下麵用靛藍的鋼筆字點評:“戴望舒給他最愛的初戀寫過一首詩,我覺得也是寫給你這樣的女孩——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故事如果停在這裏,也許就隻是文藝女孩二十年後的一段青澀迴憶而已,但第三個人插進來了,她是李薇薇,生得細眉細眼,綿軟的長發遮著耳朵,一笑側邊一個單酒窩。李薇薇有天生的口吃,平時瑟瑟縮縮的,被同學喊“小結巴”,天之驕女顧天雨原本都沒有正眼看過她。直到有一天,她趁著幫孫老師理卷子的功夫偷偷翻了他的辦公桌,一本撒著櫻花花瓣的布麵筆記藏在最下層,比她的寫得更多,更好,態度也更親昵,那個本子的主人,正是小結巴李薇薇。


    她問過為什麽,但孫誌軍是個中老手,言詞之間把自己推得一幹二淨,最後倒像是李薇薇在倒貼他。顧天雨氣不過,扭頭就在女廁隔間推了李薇薇一把。最後一節課李薇薇沒來上,放學的時候她經過辦公室,懷著點小得意拿鑰匙開了門,卻看到李薇薇扒在孫老師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顧天雨丟下鑰匙跑了,她跑得那樣快,快得好像連眼淚都追不上她。“我希望她死。”她在筆記裏一筆一劃的寫了一百遍,那時候距離李薇薇的死亡還有一個月,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願望會實現得如此之快。


    “這是顧天雨親筆寫的,她為什麽會被送到這家成長中心,顧天晴為什麽要殺孫誌軍,我想就是這個原因。”鄭源把筆記本影印件放到謝離的膝蓋上,男孩在花圃前的長條椅上坐得筆直,陽光熱烈,卻好像一點也曬不到他,蒼白的臉色仿佛要融進那一身白衣裏去。“所以……是這個姓孫的……殺了她的同學……所以她才……”


    “確切的說,是孫誌軍有虐待癖,而李薇薇大概是第一個作為活人的獵物。”鄭源在說出獵物兩個字的時候心裏有點不忍:“也許孫誌軍當時還沒有確定要殺她,他把人推到水裏,大概是想放大重演之前虐貓帶來的快感,但沒想到的是,他被一直跟著他的顧天雨窺見了全過程。”


    當時的顧天雨到底是去決裂還是和解,筆記裏並沒有答案,她隻寫下了當時現場的白描:“李薇薇被推了一把,就像我在學校推她那樣,她那麽輕,連水花都隻有一點點,連救命也不叫一聲,孫老師在岸上,看著她笑。”


    筆跡潦草淩亂,是顧天雨劇烈顫抖的手寫下的。等孫誌軍離開她才鼓起勇氣跳進了水裏,拚盡了力氣想要拉起李薇薇,卻好幾次被她墜得咳嗆連連。沉重的湖水碾壓著她的胸腔,榨出最後一縷氧氣,這時候她才知道,溺水是發不出聲音的——叫不出救命,也叫不住那個隔岸觀火的男人。


    水光朦朧裏,孫誌軍遠遠的對她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最後是怎麽拖著李薇薇遊到了岸邊,頭腦一片空白,隻記得雪亮的大燈照得人眼睛睜不開,耳膜裏全是轟隆隆的水聲,直到第二天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徹底被孫誌軍出賣了。“為什麽,我以為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明明說我是最特別的,最珍貴的,會永遠保護我……”圓珠筆的痕跡力透紙背,“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沒有人相信她,連這本筆記最後也不知為何迴到了孫誌軍手裏。要不是他有保存“戰利品”的習慣,也許永遠也沒有人知道顧天晴犯下這麽多血案的契機,竟然如此荒誕的簡單。


    陽光灼熱,鄭源閉上眼睛,視網膜裏仿佛還有女孩存留的殘影。他正站在顧天雨人生中的最後一程——新生成長中心的家屬樓前。傳說當年他們正是在花壇邊找到了她墜亡的屍體,鮮花掩映著年輕的肉身,美麗得讓人聯想不到死亡。


    成長中心的學員們列隊穿過操場,謝離告訴鄭源,這是他們一天中唯一的“放風”時間。“這都好幾年了,居然一點也沒變。”他臉上帶著點若無其事的說著,幾個男孩經過,熟稔的跟謝離打著招唿,謝離也跟他們一一迴應,看見有陌生人在,有一兩個人表情猶猶豫豫的,但還是靠近過來,謝離也早有準備的掏出兩個餅幹罐遞過去。“悠著點,被發現了別說是我給的啊。”他半開玩笑的叮囑著,對方含糊的道了聲謝,腳不沾地的跑開了,也就是這一瞬間,鄭源才好像從他們的背影裏看出點輕快的少年模樣。


    “我畢竟情況特殊,在這裏比他們自由一點,有時候他們餓了,找我來要一點吃的,教官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能幫他們的隻有這麽多了。”鄭源看著謝離跟他們揮手:“你全都認識啊?”


    “有幾個,不過都是以前見過的,五年前我被帶走的時候他們還是新人呢,一晃又這麽久了。”他手指著最後一個離開的高個子:“你看那個,老鐵,跟顧天晴同一天被送進來的,當時還有他的女朋友嶽榕。聽說學校和家裏逼得緊,鬧到一起殉情來著,後來……”


    謝離喉嚨一哽,沒有再說下去。鄭源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刪去迴憶起報紙新聞,時間順序錯誤,第一次提到嶽榕死的新聞在下麵兩章後。)


    大概不會再有後來了,像顧天雨一樣,她永遠的留在了16歲。


    “比起我們這些人,至少顧天晴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事情吧。”謝離摸著那些稚嫩的筆跡,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被安葬了嗎?我在想,也許哪天可以去他的墓地看看他。”


    “你不恨他了嗎?”


    “恨?也許吧,但是現在仇恨已經沒有意義了不是嗎?”他站起身,手指撫弄上火一樣茂盛的淩霄花:“在某些時候,他對我並不壞。”


    鄭源詫異:“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記得上次錄口供,你們問起來流星的事嗎?”他的眼睛投向遠處,現在是白天,烈日當空,他的視網膜卻憑空洇出了一片夜色。“我之前記憶有些混亂,後來想起來了,那天確實沒有流星,是顧天晴點了煙花。”


    一百響的星光流火,如夢似幻,在烏雲密布的暗夜裏燃燒殆盡。


    他答應過會讓他看見流星,無論如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履行了諾言。


    眼淚滴落在豔紅的花瓣上,鄭源走過來,安撫的拍了拍謝離的背:“既然活下來了,今後就好好活著,就算是替那些已經走了的人吧。”


    “嗯。”謝離溫順的眨眨眼:“我會的,最近我又開始畫畫了……雖然色彩還難點,但是碳粉可以先試試。”他的眼神裏第一次有了期待的光:“說不定,今後可以送你一幅。”


    鄭源欣慰的點頭,上前輕輕抽走了他手裏的複印件。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不過這個,我得帶走了,今天破例拿給你看,是我覺得能解開這些心結,也許對你的精神康複有好處。”他收拾背包預備離開,“剛來的時候在外麵碰見你媽,她說你複原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後我們常聯係。”


    “謝謝你,鄭老師。”


    “不謝。”鄭源轉身要走,想了想又迴了一次頭:“對了,顧天晴的墓地你可能暫時去不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出下半句:“無直係親屬在世,又是重刑犯,他的屍體已經被保留作為法醫學生解剖用的大體了。這……也算是對社會的一種補償吧。”


    哢噠一聲,柔韌的綠莖斷在了謝離的手下。他迎著鄭源的目光將那枝花遞了過去:“那,幫我把這個帶給他,可以嗎?”見鄭源有些遲疑,他又補了一句:“這是院長親手種的,到現在也五年多了吧,他們倆姐弟還在這裏的時候,這花就已經開過了。”


    “淩霄?”鄭源接過那支花,微微偏了偏頭,“你知道嗎?淩霄的花語意思是母親的愛。”


    “是嗎?那大概就是代表著院長的愛吧。”


    謝離奉上一個大大的微笑,不知怎麽的,鄭源總覺得這笑容裏帶著點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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