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號是汪士奇的生日,一清早他就把鄭源從床上挖了起來。“醒醒,醒醒。”他興致勃勃的拍著床沿,鄭源卻隻是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蓬鬆的羽毛枕深處——自從顧天晴的案子過去之後他就特別嗜睡,好像要把過去大半年丟失的睡眠都代償迴來似的。汪士奇打量著被子裏蜷成一團的熊樣十分可樂,長手一伸捏住了他的鼻頭:“多大個人了還睡懶覺,今天什麽日子知道嗎?”


    鄭源拍開他的手,迷迷瞪瞪的轉過頭來,喉嚨還有些沙啞:“生日快樂。”


    “傻子,誰跟你說這個啊,我媽不是早說過了,今天迴家裏吃飯,順帶接你兒子,還有我的狗。”他美滋滋的盤算:“這麽大的日子又當著你們的麵,我媽好意思不發個大紅包嗎你說?”


    敢情帶著他去是為了當個威脅。鄭源搖搖頭爬起來,慢吞吞的尋摸衣服:“你到底是有多差錢?平時看你也沒什麽驕奢淫逸的地方可去啊?”


    “說好的要出去旅遊呢?你忘啦?我這可還算著你那一份呢。是新馬泰還是歐洲八國深度遊就看今天表現了哈。”汪士奇看他掏了一件半舊的帽衫就要往身上套,趕忙上去薅了下來:“上我家你就穿這個?”


    鄭源一臉迷茫:“不然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不收拾的幹淨利索點兒迴頭又該罵我不是人了。你過來。”他把人帶到客廳,扔給他一套衣服:“麻溜點兒換上,我先下去熱車。”


    “你也不必這樣……”鄭源瞪著吊牌上那一串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汪士奇蹬上鞋頭也不迴的出了門:“什麽呀,又不是專門送你的,趕巧我買小了,懶得退,你湊合穿穿吧。”


    知道拗不過他,鄭源隻好悶頭換上,腰圍褲腿都剛剛好,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趕巧了。


    老汪家還在那個巷子裏沒搬,也舍不得搬——據老保姆說這地方的地價已經比金子還貴了。“兩進兩出,坐北朝南,現在那些電梯樓哪個有這麽舒服。”她麻利的過來接汪士奇手裏的煙酒水果,一邊笑眯眯的打量鄭源:“好久沒來了呀小鄭,上次看見你,還是結婚那時候……”


    “哇我快餓死了,咱們開飯沒有啊!”汪士奇誇張的拉長了聲音推著他進去,鄭源嘴角一抿,沒有戳穿他拙劣的演技。經過耳房的時候兩人往裏看了一眼,知了正埋頭在一堆奧特曼裏麵不能自拔,汪士奇的黑背耷拉著眼睛跟一邊趴著,無奈的扮演著小怪獸的角色。看見汪士奇來了,黑背如蒙大赦,嗷的一聲抖落了身上的玩具跑過來,知了緊隨其後,叫了聲“汪叔叔!”就撲到人懷裏,迫不及待的開始匯報:“奶奶買了最新的奧特曼戰隊,可威風啦!什麽時候開學呀,我要帶去班裏給胖子他們看看!”


    “別人都盼著放暑假,就你盼著開學,這樣可不行啊,今後成了小學霸,我可製不住你咯。”汪士奇搓搓知了的圓臉蛋把他抱起來,等舉高高了才看見背後還站著鄭源,小孩子眼珠一轉,怯生生的補了一句:“爸……”


    “……”鄭源伸手摸摸他的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去洗洗手,吃飯了。”


    孩子一下地就一溜煙的竄遠了,鄭源歎氣:“幾個月沒好好看看他,好像又長高了。”


    “沒事的,小孩子嘛,忘性大得很。”汪士奇拍他肩膀:“現在一切都好了,今後多陪陪他,老了照樣孝順你,不信你看看我。”


    “就你這奔三了還惦記大紅包呢,我還是不指望了。”鄭源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對麵的汪士奇頓了一下,也跟著一起笑起來。廖誌婷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兩人笑成一團:“什麽事呢樂成這樣,不是一早嚷嚷餓了麽,怎麽這會子又不急了,現在人全齊了,可就差你們倆了。”


    “好事,好事。”汪士奇嘴裏敷衍著把人往飯廳裏帶,心裏還是止不住的高興。隻有他知道,這是鄭源出事之後,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


    一桌子飯熱熱鬧鬧吃了倆小時,三瓶紅酒見了底,汪士奇揣著板磚一般大的紅包被他媽轟去廚房洗碗了,老局長汪海洋摸出煙來,看了一眼還在桌上玩筷子的知了,衝鄭源點點頭:“門口去吧,一起?”


    “我最近戒了。”鄭源給知了擦了嘴,抬眼一看對麵,汪海洋還在盯著他,心知這不是一支煙的事情了。他站起身來,恭順的垂下眼瞼:“汪叔叔您先請。”


    說是門口,其實汪海洋帶著他一直走到過去的鄭家老宅才停了下來。這套小平房早已經易主,租給了附近一家酒樓做員工宿舍,年輕人進進出出的鬧騰得很,倒是比鄭源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多了不少人氣兒。汪海洋靠著牆根敲出一支煙來,鄭源妥帖的上去點了火。“十幾年啦。”汪海洋唿出一口氣,“你和那小子穿開襠褲打滾的樣子我還記著呐,這一轉眼,你兒子也有這麽大了。”


    “都是托您的福。”鄭源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那裏的瓦片缺了一塊,是他遇到汪士奇那天跳下來蹬壞的,後來一直也沒補上。“從小到大,多虧叔叔和阿姨費心了。”這倒是一點沒誇張,他家裏情況不好,後來能夠小初高一路重點學校讀上去,全靠汪家慷慨解囊。他還記得母親帶著自己登門道謝,老汪把煙酒都退了迴來,就留了幾個自家院子結的蘋果。汪海洋的警徽在記憶裏閃閃發光,讓他發自內心的憧憬,他還以為自己就要這麽一路順遂下去,跟汪士奇一起考上警校呢,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


    “嗨,這能有多費心,捎帶把手的事。”汪海洋的表情鬆弛下來,“你們都是好孩子,知了也是,誌婷可喜歡他呢,說是看到他啊,就跟看到小時候的汪士奇一模一樣。我說,有你這麽抬舉自己兒子的麽,就那臭小子的慫樣兒我還不知道?”


    兩人一起笑著搖搖頭。汪海洋的煙卷下去了一半,鄭源知道時候差不多了:“汪叔叔,您叫我出來是有事情要說吧?”


    “嗨,你是個聰明人,我也知道瞞不住你。你也別怪你叔叔,我就是想……你能不能離開咱們家臭小子一段時間?”


    鄭源的眉心像水中央突然投進了石塊,擠出嵌套的細細紋路。他等了一會兒才答腔:“我明白了。”


    “不問問為什麽?”


    “我知道為什麽。”鄭源低頭:“現在顧天晴的案子快結了,小奇立了大功,將功抵過也差不多能重迴一線了,我如果不走,他下一個要查的就是我的案子。”


    “嗯。也不是說不讓查,你和小葉遇到這麽大的事,我們當警察的,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也應該盡力還你們一個公道。但是現在這個案子線索已經全斷了,當初造成的社會影響很大,沒按規矩辦事上麵也很不高興,硬要重啟,恐怕會惹到很多人。”


    “汪叔叔……”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小奇從小跟著你長大,對你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理智對待,就像你爸那個案子……他幹了什麽,你應該最清楚。”汪海洋把燃盡的煙頭扔到地上搓滅,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刻進眼角裏去,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上幾歲。“去年他犯了那麽大的錯誤,係統裏對他的信任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再錯一次恐怕連我也保不住他了。這小子你是最清楚的,又沒點啥糊口的本事,真不能幹警察了那就是全廢了。你……要是還念著我這個當叔叔的一點好,就讓他先死了這份心。至於你們家的案子,我會找人繼續盯著的,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這事兒落在地上。”


    鄭源允諾下來,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但真到這一天了,心裏又難免湧起一點淒涼。他知道汪海洋帶他到老宅來暗示他的意思——他爸被刺死的那天,唯一目擊證人汪士奇一口咬死了動手的人是鄭源他媽,最後判下來一個防衛過當,鄭源全身而退,檔案裏清清白白。老汪那時候沒說什麽,但鄭源知道,他不信。


    ——我兒子已經顧全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會兒總該你迴報一次了。鄭源咽下這段弦外之音,扯起嘴角衝汪海洋笑笑:“沒事的汪叔叔,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哪怕他如此渴望真相,哪怕他一輩子可能也走不出陰影,但總會有辦法的,就像他在《禿鷲》裏看到的那句話一樣:除了死亡,一切皆是擦傷。


    ***


    “什麽?你要搬走?”汪士奇剛把一車連人帶狗的安置迴家,正美滋滋的翻起旅行社廣告呢,轉頭就聽見了噩耗。“幹嘛呀!我又不嫌棄你!還是說你不想出去旅遊?怕出遠門啊?那你早說啊,咱們不去了,改去搓一頓行不行啊?想點什麽你說!”


    “不是,我隻是要走了。”鄭源表情如常,甚至還給他倒了杯茶。“卓主任幫我在晉州找了一份工作,也在報社,文娛版,工作清閑,孩子也能上機關幼兒園,福利挺好的,我……”


    “晉州?那都出省了!你要啥咱們這兒沒有?機關幼兒園現在不是上著麽,嫌不好我再給你換,文娛版你不是最討厭的麽,一老早嫌人家酸溜溜的,怎麽現在又上趕著要去了?——也行,那咱們換家報社,我來安排,就你這專業水平,省刊市刊那還不是搶著要?”


    “老汪,”鄭源打斷了他:“我是認真的,不會改了。”


    汪士奇腦子轉得飛快,眼神一下子銳利起來:“昨天我就那麽一會兒沒看住……是不是我爸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我隻是……不想再待下去了。”鄭源穩住聲線,扭頭去衣櫃收拾東西:“實話說,破了顧天晴的案子,我心裏已經放下了。人死不能複生,留在這裏,每天麵對的都是傷心地,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好起來。”


    “可是……你明明已經好多了……”


    “我沒有。”


    “我天天盯著你我還不知道?”


    “我就不能演給你看嗎?”鄭源舉起右手腕亮給他看:“不能再來一次了。這樣下去對我們倆都沒有好處。”


    雪亮的刀疤橫亙在手腕上,汪士奇打眼一看氣勢就弱了,悻悻的,整個精氣神兒都耷拉下來。鄭源知道戳中了他的痛處,但狠狠心還是把話接了下去:“我知道你很照顧我,我也很感激你這樣照顧我,但是我不想這麽一天到晚的看見你,你明白嗎?看見你,就會讓我想起小葉,想起她是怎麽死的,想起我遭遇的那些……”他眼眶發澀,一件襯衫在手裏捏到褶皺叢生,他在心裏說了一萬句對不起,嘴上卻還是要說:“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等下去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清楚,你破不了這個案子的。”


    “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


    “騙你的。你媽來找過我——我答應她,不會讓你出事。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背後一片寂靜,有一瞬間鄭源甚至錯覺汪士奇已經離開了。直到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帶著衣衫摩擦的窸窣聲靠近,堅定,安全,可靠,那個人站在他背後一臂遠的地方,他說:“那你呢?你再出事怎麽辦?”


    “我會活著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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