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梅比想象中的還要難纏。


    首先她漂亮,深陷的眼窩和窄窄的下顎匯聚在雪白的小臉上,看著苦了些,倒是更顯出一種伶仃的美。她比她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得多,若不是發髻裏隱隱約約的銀絲,很難想象她會是一個二十歲男孩的母親。


    “看你們這些小夥子都挺年輕的,還沒有成家吧?你們還沒有孩子,等哪天自己也有兒女了,你們就會懂我了。”她半含著一包眼淚,聲線顫抖,條理卻紋絲不亂,一看就是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女人,最懂得以退為進。汪士奇眼看著負責錄口供的徐燁叫姐也不是叫妹也不是,就差親自遞紙巾了,忍不住嘴裏嘖了一聲,撥了個電話進去:“出來吧,別丟人了,再沒對象也不能饑不擇食啊。”


    “就你有嘴,不行你來。”


    這倒是正中下懷,兩分鍾之後,汪士奇已經坐到葛玉梅對麵了。他屁股剛沾到坐墊,一對上眼心裏就有了底——這女人不簡單。


    剛剛對著徐燁美人燈兒似的姿態瞬間就收了迴去,連帶著不要錢的眼淚。她坐直了身子,肩線優雅利落的順延下來,最後終結在保養良好的手指尖上,姿態大方派頭十足,恍惚間汪士奇還以為看見了自己的親媽。——這招看男人下菜碟倒是厲害。汪士奇在心裏嘖嘖有聲,嘴上還是穩得很:“別繞彎子了葛女士,你還沒有解釋清楚,為什麽獨生兒子失蹤了這麽久,你卻舍不得在百忙之中報個警,開醫院真有這麽讓你欲罷不能?”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汪警官,”她幽幽的歎了口氣:“獨身女人在外,養家糊口全靠我一個,忙於工作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我不報警,不是為了這個。”


    在葛玉梅的嘴裏,謝離是另外一個模樣。


    從小叛逆,難以管教,笤帚都抽斷好幾根也不掉眼淚,還能笑嘻嘻的站著斜眼看你。“是我的責任,他父親去得早,家裏也沒個幫襯,剩我一個人掙錢養家,又怕虧欠了他,要什麽給什麽,就這麽著,把脾氣給養壞了。”


    那以後葛玉梅痛定思痛,倒是鑽研出一套教育心得來,嚴厲,軍事化,說一不二,一言以蔽之,就是讓小孩子“守規矩”。她自己衛校畢業,承包了個廢棄的養老院,改成了一家“成長中心”,專注行為矯正,上至網癮早戀,下至忤逆自閉,隻要送進來深度學習,少則六個月多則一兩年,保證**得乖順聽話。


    謝離自然是首當其衝,成了新生成長中心裏的第一批學員,據說效果斐然,還一度成了中心的活廣告。“連院長兒子都在裏麵,總不至於差到哪裏去吧?”一批又一批的家長抱著望子成龍的心把家裏的“問題少年”送了進來,收入越來越高,生意也越做越大,她開始了全國性的巡迴演講,分享經驗,誰知道偏偏是這個節骨眼上,兒子卻出事了。


    之前她時不時的會帶上謝離一起出差,所以這次失蹤誰也沒放在心上,直到第三天秘書才給她打了電話,那時候她剛忙完隔壁市裏的商務談判,趕迴來的路上急得心髒病都犯了。“攏共就這麽一個兒子,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誰能比我更心疼呢?”勒索電話來得很快,她怕撕票,隻當自己的錢被人盯上了,打算破財免災。“那人叫我親自帶著錢去市郊的廢棄鋼鐵廠贖人,偏我那時候病得連路都走不動,就讓秘書去把錢放了,一共八萬塊,特地拿的舊鈔,不連號。”


    汪士奇一歪頭:“哦?據我所知您現在連鎖醫院都開了四五家,五年前也差不到哪裏去吧?就要這麽一點兒?”


    “我怎麽知道。人家要多少我就給多少,興許是沒見過大錢呢?”葛玉梅一抬眼:“您是在懷疑我?”


    “不至於,覺得有疑點,正常質詢而已。”汪士奇假笑一聲:“就要了這一次?沒再聯係你?”


    “沒有,當時寄的是勒索信,送到中心的郵箱,現在還留著呢,你們可以親眼看看。”葛玉梅掏出一個泛黃的信封拍到桌上,汪士奇倒沒有料到這一出,他匆匆一掃,郵戳日期、郵票年份都大概對得上,不太像造假出來的東西。“行,這是重要證據,我們會保留做進一步的檢測,不過我還是有個問題,”他交叉手指,眼神如鷹緊盯著對方,覺得是時候拋出殺手鐧了:


    “之前的母子重逢倒是挺感人的,您也一直強調很看重自己的獨生子,可我怎麽覺得這中間還有個矛盾呢?你看啊,我也在基層轉過,派出所裏雞零狗碎的,平常人家裏丟一隻阿貓阿狗的都要報警,最好笑的是一個兄弟,老大爺家養的烏龜丟了,說是值不老少錢呢,人也少不了挽著褲腳下到排水溝裏撈去……”


    葛玉梅聽出他話裏有話:“警官,您這是在暗示什麽嗎。”


    汪士奇嘿嘿一笑:“看您說的,我還需要暗示嗎?您這可是丟了個大活人,一失蹤就是五年,怎麽一點都查不到報警記錄啊?”


    葛玉梅深吸一口氣:“我是沒有報警。但我雇傭了最好的私家偵探,聯係了本地所有用得上的關係,我花了大錢,零零總總十幾萬總是有的,這些你都可以去調查,我——”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可您偏就要繞著地球一整圈來做事,這很難讓我不起疑心。”汪士奇步步緊逼:“我就直說了吧,你堅持不報警,是不是心裏有鬼?”


    葛玉梅保養良好的麵容看不出一絲波動,隻有汪士奇主意到她眼球的輕顫:“沒你想的那麽不堪。我是院長,這麽多家長的孩子在我們院裏學習,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我呢,要是傳出去我自己兒子沒管住,今後還有人會信任這裏嗎?”


    “你的兒子是被綁架,又不是主動離開的,你有什麽好顧忌的?”


    “還不明白嗎警官?”她細白的手指輕輕磕到桌麵上來:“我當時……你就當我一時糊塗吧,我當時,就以為他是自己跑了。”


    汪士奇麵露驚詫:“你覺得他是離家出走?”


    “信寫得這麽拙劣,就要了這麽一點錢,怎麽看也不像專門幹這個的,我要是真報了警,找迴來發現是他自導自演,逃家、說謊,我還怎麽做人?”葛玉梅的聲音第一次拔高了起來:“再說了,找警察有什麽用,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套路,有權有勢的怎麽都好說,換個平頭老百姓出事了,你們才不稀罕管呢!”


    汪士奇眼皮一跳:“說什麽呢你!”


    “我說錯了嗎?1992年蓮花鎮車禍你們去查一下,我丈夫謝秦怎麽死的,你們警察是怎麽草菅人命的,要不是你們,我會沒日沒夜的在外麵掙錢,我兒子會沒人管沒人顧的變成後來那樣?我兒子被綁架了五年,你今天還把我當犯人審,你們還有良心沒有?”


    汪士奇的邪火騰的一下就燒了上來,剛要拍桌子嚷嚷,徐燁一伸脖兒插了進來:“打斷一下,頭兒,有新情況。”


    汪士奇虎著臉出來,程諾抱著一遝照片在找他。


    “鑒定結果出來了,顧天晴與至少三個現場的遺留指紋匹配度超過99%,分別是孫誌軍、他父母、以及他自己的死亡現場。”


    “前四個呢?”


    “當時都是以自殺結案,且懷疑作案時嫌疑人有戴手套掩蓋痕跡,暫時沒有發現指紋,不過依然有別的線索聯係——田羽體內驗出的鎮定劑與孟雪提供給顧天晴的成分相同,胡勵勤的屍檢也查出了同款,拜你們那個多事小朋友所賜,前幾個被害人雖然已經燒了,但都申請過血液樣本檢測,一直在鑒定中心排著隊呢,現在已經全部開通道優先了,如果供詞沒有假,那發現關聯是遲早的事。”


    聯係上謝離的證詞,並案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汪士奇轉念一想,問:“剛剛你幹嘛強調他自己的死亡現場?那裏沒他指紋才奇怪吧?”


    “沒他指紋奇怪,隻有他的指紋也奇怪。”程諾把解剖報告給他看:“死因為肺部穿刺傷引起的窒息和出血,作為兇器的剔骨刀刀柄上隻有他一個人的指紋。謝離的指紋是有,但全部在刀身上。再加上他的血檢裏也驗出了鎮定劑,合理懷疑他當時是想要阻止顧天晴的行動,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汪士奇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顧天晴是自殺的。”


    ***


    “他當時突然拿起了刀,我想阻止他,但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隔壁房間裏,謝離孱弱的肩膀顫動著,“對不起……對不起……”


    “你先別激動嘛,這也不是你的錯。”負責錄口供的小警察有點慌了手腳,忍不住扭頭去看角落裏——那是汪隊——啊不能叫汪隊——汪、汪、汪哥安排說讓坐著旁聽的男人,他瘦得有點脫相了,顯得棱角銳利,但麵相還是挺溫柔的,小扇子似的睫毛一顫,沉著的眼神跟著投射過來,說話的聲音也軟軟的,帶著點本地口音:“別怕,他就算沒自殺,也要為所做的事付出代價,這麽多條人命在手,法律也會判決他死刑的。”


    他的嗓音似乎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謝離抽噎著平靜下來。接下來的證詞裏,他還原了與連環殺人犯、綁架犯顧天晴的最後一夜:


    6月20日,天陰有雨。


    顧天晴開門的時間越來越不規律了——按照從前,每隔兩天他都會準點進來給他送點吃的,讓他收拾垃圾便溺拿出去,時不時還盯著他去廁所衝個澡,但是最後這半個月他好像變了個人,那座周而複始運轉的鍾表像是被打碎了。


    有時候他一天進來三次,眼睛看起來混混沌沌,頭發亂著,一邊襯衣耷拉在外麵,一頭栽倒在他身邊就昏睡過去,有時候又幾天都不開門,像是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哭過,喊過,可就是沒人理他。有一天,他甚至察覺他帶了個女人迴家,哪怕隔著鐵門嬉笑的聲音也十分吵鬧,他卻在密室裏挨著餓,虛弱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


    一度,他覺得自己要死在這裏了——顧天晴終於打定主意遺棄了他,讓他在這座水泥棺材裏耗完最後一口氣。可就在他幾乎放棄的時候,顧天晴卻迴來了,他解開了他的鐐銬,說要帶他走。


    “走吧,”他說,“我帶你離開這裏,再也不迴來了。”


    “他跟你有過任何協議或保證嗎?”小警察問:“你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麽要帶你走?”


    “我懷疑又有什麽用呢?”謝離幽幽的說:“我的死活已經都在他手上了,換個地方殺了我也是一樣的。”


    “你就沒想過逃跑?或者趁機求救?”小警察翻閱手頭的記錄:“根據調查,顧天晴用假身份證租了一輛二手尼桑,一路沿國道開進鳳凰嶺,這期間起碼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你在幹什麽?”


    “看風景。”


    “?!你再說一遍?”


    “看風景。”


    “都這個時候了……”


    “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外麵了,一眼都沒有。”謝離在並不舒服的椅子上縮著身體,好像打算把整個身體都塞進扶手之間的縫隙裏去。“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樓,看到樹,看到人……我,我看不過來。”他眯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像迴到了那一天,車窗搖下來一條小縫,他湊過去貪婪的唿吸混著灰塵、尾氣和植物腥氣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他知道幾小時後他們的命運就要走到終點,但那沒有關係,起碼在這一秒鍾,他是自由的,他們都是自由的。


    “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麽你不求救。”


    “我……不能,我不敢。”謝離的聲音裏帶上了遲疑和恐懼,像是時刻提防著哪個角落裏會撲出一隻野獸:“他會打我,第一次我想跑,他就打我……”


    他顫抖的手指伸上去,無意識的撫摸著額角,那裏有一處已經泛白的舊疤痕,大概正來自於那條銅扣的皮帶。鄭源心中有一絲不忍——他猜得沒錯,作為人質,這個男孩已經完全被馴養了,五年時間已經讓他從身到心完全皈依了綁架者,為此而吃的苦頭,可能比他能說出口的多得多。


    “後來他告訴我,我也是他的同謀了,我就是逃跑,報警,警察也會覺得是我做的。”他雙目通紅:“他,他取了我的指紋,每一次殺人,都會在現場留下一個……”


    鏡子,籠頭,雨衣,高腳杯,分別對應樊建國的毛巾架、錢鵬運的浴室、付豔的穿著和孟雪最後飲下的紅酒。鄭源不動聲色,手裏已經給汪士奇發了條信息,讓他重新找人提取物證。如果情況屬實,那謝離能被他關住五年也算合情合理。


    “下一個問題,他為什麽帶你去鳳凰嶺?”


    “其實……顧天晴有時候也沒那麽壞的……他關心我。”


    “他是綁匪,你是人質,還是他的報複對象,他為什麽要關心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孤獨吧。畢竟全世界也隻有我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麽。”謝離一哂:“他還讓我寫信呢,因為有一次,我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我實在是被關得太久了,太難受了,我就想殺了我自己。”


    他遍尋不著鋒利器具,最後想盡辦法踏破了一隻儲水的礦泉水瓶,磨尖了塑料片的銳角,一點一點的切進自己的手腕裏去。偏偏那天顧天晴迴的早,想方設法又給救迴來了。“說來也可笑,他也不能找醫生,居然自己給我拿魚線縫傷口,你知道那有多疼嗎?我半條命都差點沒了,覺得還不如死了好呢。”


    “後來有一天,他拿著信紙和筆進來,說讓我給報社寫信,寫自己的心事,這樣不會那麽難受,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我當然隻能寫,胡言亂語的寫,誰知道就寄到這位記者的手裏了。”


    鄭源眼皮一跳。


    “他還給過我一套畫具,因為我喜歡畫畫,他那時候心情很好,大概是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吧。沒有專門的畫紙,他給我找了一副廢棄的廣告海報裁開了,我就在那個背麵畫了一副山穀裏的流星——我從來沒見過流星,全憑想象,那個時候顧天晴跟我說,他總會帶我去看一次真正的流星,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等他完成了全部的複仇,等他得到了完全的解脫,他會給他流星。


    “可是6月20號鳳凰嶺觀星站並沒有觀測到流星。”鄭源的聲音插進來:“接連一周的預報都是陰雨天氣,原本那邊是夏季熱門旅遊景點,那幾天也因為天氣不好,根本沒人上去。”他努力擯開自己飽含憐憫的共情,輕聲發問:


    “你為什麽能看到流星?”


    謝離愣住了。


    為什麽能看到流星呢?因為流星就在那裏呀,一顆接著一顆,來自宇宙的深處,絢爛劃破黑暗,極致的亮光烙印在他的瞳孔裏,留下的殘象久久不滅。大地在震動,世界在傾覆,動蕩中唯有一個定點夠他容身,是那個人,他溫熱的手指,明亮的笑臉,他轉過來看自己,頭發被裹著濕氣的風吹得像一麵旗幟。他說:“這種時候還是說永別比較好啊。”


    那是顧天晴給他的流星,屬於他一個人的流星。


    謝離第一次發出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要把胸腔直接衝破,整個身體也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小警察和同事趕忙上去按住,鄭源看出情況不對,衝過去拉開他們:“快!出去找個醫生!”


    “這、這得找什麽醫生管啊?心理醫生管用麽?”


    “神經內科!這是癲癇發作!”鄭源迅速把他放倒在地上,鬆開衣領,把他的頭偏向一邊,盡可能輕柔的攏住他強直的雙手。“他現在肌肉痙攣,不能強壓,很容易導致骨折和肌肉拉傷——你們之前沒有發現嗎?”


    小警察支支吾吾了兩句,一溜煙的跑了,沒兩秒門再次被推開,是汪士奇趕了過來,頂著他責備的眼神幫忙清理開四周的桌椅硬物:“我的錯,太急著破案了,沒注意到。”


    鄭源沒說話,但表情明顯寫著“你是牲口嗎?”,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解釋:“嗨,也不能都怪我,他就在案發現場發了那一次病,後來一直好好的。當時以為是應激反應,誰知道會這樣呢……啊——”


    汪士奇表情有點尷尬,鄭源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謝離的身下有一小灘水漬慢慢洇開來——他失禁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聲呐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青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青蕉並收藏無聲呐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