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大清早,汪士奇對著麵前的卷宗皺起了臉。


    “別愁了,汪隊,來來來先喝點東西醒醒腦。”徐燁把一個紙杯放到汪士奇麵前,他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眼睛瞪了起來:“我靠你今天舍得花錢了啊,買這麽好的咖啡?”


    “嘿嘿,我這個,主要是心意,心意,至於錢麽……”徐燁話沒說完,外麵窗戶玻璃哐哐哐敲得震天響,汪士奇一抬頭,正對上甄今笑嘻嘻的臉。


    “又是你小子。”汪士奇頭疼的捏捏鼻梁,起身給人開了門:“下次要來就來,別瞎花錢了。”


    “應該的,應該的,一個外賣的事兒,我還出得起。”甄今搓著手,興奮的左顧右盼:“樊建國的謀殺案如何了?立案了嗎?”


    徐燁手裏的卷宗啪的一聲摔在甄今頭上:“第一,你小子也算個警察,講話不要這麽外行,什麽謀殺案,那叫故意殺人案。第二,就你現在拿到的這點兒東西,連外圍證據都算不上,還想立案,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甄今不服氣的梗著脖子:“可是那張紙怎麽解釋?”


    “還能怎麽解釋,找到病例了,重度酒精中毒,血液酒精濃度百分之0.4,死者好賭,家底輸得精光,退休以後隻能去看單車棚。老婆跑了,孩子不親,一事無成,生無可戀,至於那串數字,銀行那邊都確認了,就是取款密碼。”


    “可、可……”甄今還想垂死掙紮:“他是不是自願溺水?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自殺?這個要不要查一下?我覺得現在有哪裏錯了……”


    也許是沒睡好的關係,甄今的聲音在耳邊朦朦朧朧的,像是自己的頭也被泡進了那個鋁製的臉盆裏。汪士奇支著腮,咖啡在嘴裏慢慢泛起酸味。哪錯了?這也許是最不好迴答的問題,犯錯的理由有一千萬種,酗酒是錯,沒擔當是錯,妻離子散也是錯,到底哪一種錯誤能指向死亡呢?


    “我們不知道他因為什麽選擇去死,也沒有義務知道。”汪士奇幹巴巴的開了口:“沒有謀殺,沒有故意殺人,隻有一個老頭在半昏迷狀態下把自己溺死在了臉盆裏。一樁簡單的意外,撐死算自殺。甄今,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謀殺,你也不應該期待謀殺,死亡並不是什麽刺激的遊戲,死亡是……死亡就是死亡,僅此而已。”


    也許是被汪士奇突如其來的憂鬱鎮住了,甄今那股風風火火的熱氣被吞了迴去。徐燁得意的衝他攤開手:“來吧,願賭服輸。”


    “我是不該期待,我有錯,我認錯。”甄今小小聲嘀咕著,把一張百元大鈔放在桌上:“但是,你們這樣的態度,難道就對了麽?”


    他趕在徐燁再次動手之前一溜煙的跑了。徐燁罵罵咧咧的迴過頭來:“汪……哎,你也別往心裏去,臭小子,口無遮攔,就是愛較勁。”


    “我沒事,”汪士奇揮揮手摸了一顆煙:“你也早點迴去吧,我理完這個卷宗就走。”


    夜裏八點,他在廚房裏泡著感冒衝劑,鄭源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打開的電視,並沒有看,就是對著——腦部受傷之後,他的夜間視力變得很差,不戴眼鏡就是個半盲。汪士奇剛剛打發他洗了出院以來的第一個澡,傷口拆了線,淤血也漸漸散了去。“恢複得很好”,醫生說,但水流過鄭源身上的疤痕時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喪氣了。從小到大,老鄭都是跑在他前麵的人,機敏,尖銳,膽大,心細,他應該在廣闊的天地肆意走跳,不應該像個垂死的困獸一樣,被囚禁在傷口、自責和永無止境的悔恨中。他知道白天甄今的眼神為什麽讓人刺痛,“一樁簡單的意外而已。”他自己都厭惡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沒有哪條人命是簡單的,從什麽時候起,案子對他來說就隻是案子而已了呢?


    走神的結果是水冷了也沒發現,鄭源在前麵低著頭靜默的衝了五分鍾,直到打了個噴嚏才讓汪士奇迴過了神。


    “啊——抱歉抱歉!我我我可能忘記開加熱了。”他手忙腳亂的給鄭源裹上浴巾,用力擦著他濕漉漉的頭發。“你沒事吧?”


    鄭源鼻頭紅紅的,嘴角扯了一下,像是想笑,但最終隻是把頭埋進柔軟的織物纖維裏去。汪士奇已經習慣了他的消極抵抗,他給他套上衣服,按進沙發,不由分說的找出感冒藥打算灌下去。端著杯子走過去的時候鄭源突然開了口:“……你最近查的案子,有問題?”


    汪士奇一抖,滾熱的水濺到手背上去,他齜牙咧嘴的趕忙放下了:“你你你你說什麽?”


    不由得他不緊張,這是鄭源迴來之後第一次對什麽東西產生了興趣。


    “我聽到你打電話了。”鄭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看來感冒藥沒有白衝。“溺水的那個。”


    “哦。”汪士奇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有點猶豫的在鄭源旁邊坐下來:“我以為你不願意聽我講案子了。”


    鄭源麵無表情:“反正我也出不去。”


    他話裏帶的刺紮了汪士奇一下,不過沒關係,這點程度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畢竟出院這麽長時間以來,鄭源第一次對什麽有了好奇心——哪怕是一樁自殺案——不管多不合適汪士奇都打算抓住這個機會。


    “一個六十歲的老頭,看車棚的,栽水盆裏死了。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有一張手寫筆記,基本排除他殺可能。”


    “手寫……”鄭源的臉微微轉了過來:“什麽內容?”


    “他的存折密碼。對於中國的老一輩來說,也許算是最簡短的遺書了。”


    “自殺啊……”鄭源抱著膝蓋:“托馬斯曼曾經說過,’死亡是嚴重錯誤的糾正,是從難以忍受的枷鎖桎梏中得到解放’。”


    “對吧,那老頭子也從他倒黴的大半輩子裏解放了。我是覺得沒毛病,可是負責這個案子的小民警一直跟我較勁。我問他為什麽,他就會跟我說:是直覺!我看他就是閑出屁了,想查案子也不是這麽硬來的你說對吧。”


    ——可你也相信過我的直覺的。鄭源想,但是沒有說出來,轉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那為什麽自殺,有誘因嗎?”


    “不知道。”


    “不知道?”


    “嗯。既然已經定性為自殺,追尋原因就不是我們該幹的事情了。雖然總會有人想知道,但那不屬於我工作的範疇——也許屬於你工作的範疇吧,鬧得夠大的話。”


    鄭源搖搖頭:“然而現在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新聞性。”語畢他站了起來,端著那杯衝劑招唿也不打的進了自己的臥室。汪士奇瞪著他離開的方向,鎖已經被卸了,門隻能虛掩著,一點暖黃的光從縫隙裏流瀉出來——他沒睡,隻是已經不想跟自己一起呆著了。


    鄭源在燈下,麵前放著一封信。


    三天之內,所有的信件都在他的手裏過了一遍,絕大部分沒有任何意義,隻能送去迴收站,但值得期待的部分也不是沒有。


    那個沒頭沒尾的來稿果然還有第二封。


    “人活著,總會被什麽囚禁,習慣、嗜好、工作、階級、愛,囚禁我的,是一個謊言。


    人為什麽要說謊呢?有時候是為了自己,有時候也是為了別人吧。隱瞞真相,不一定是在做壞事。同樣的,有些自以為是在做好事的,卻是在傷害別人。


    今天的天氣很冷,但是卻不用挨著凍洗澡,因為來了熱水。啊,真好啊,熱乎乎的,連吊燈也成了掛在房間裏的太陽,把人照得金燦燦的,水蒸氣也是金燦燦的,這個時候真想說一聲:好喜歡太陽啊。


    但是呢,真正的太陽有時候會很熱,曬得人出汗,有時候又很懶,躲在烏雲後麵不見人。說喜歡太陽,裏麵一定有說謊的成分吧。可太陽發出的光和熱都是一樣的,決定喜歡或者不喜歡,是人的問題。


    決定一句話是不是謊言,也是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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