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糞工


    甄今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申請的轉崗,居然不偏不巧正好在自己跟人家放完狠話之後下了調令。“好好幹啊小甄,過去可別丟咱們的臉。”老領導拍著甄今的肩膀給送上車,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到站在汪士奇和徐燁前麵都沒緩過來。


    “徐哥……”他小心翼翼的站在門口,徐燁沒抬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倒是汪士奇主動站起來,接過了他手裏的東西。


    “來了。”


    “嗯。汪隊早。”


    “別叫我汪隊,我……已經不是了。”汪士奇的語氣沒什麽波動,甄今卻更加的不自在,他瞟瞟徐燁那邊,對方果不其然在拿眼睛瞪他。


    “那什麽,大家餓不餓,中午要不要吃點好的,我請客。”甄今認命的往外掏著錢包,卻被汪士奇按了迴去:“先別忙著吃飯,跟我出去一趟。”


    “好!”甄今喜出望外,“有案子?”


    汪士奇的眉頭輕輕一皺:“也算,也不算。”


    甄今迴頭看看徐燁,對方衝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估計是一早就說好了,這次換他上。


    ——也許是入門測驗吧。甄今想著,不自覺的挺直了後背。


    這一起自殺發生在紡織廠宿舍的公共健身區。


    興建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工廠附屬小區,幾番改製之後變成了低收入人群魚龍混雜的廉租房。十年前為了響應全民健身熱潮,由街道辦出資安裝了一批健身器材,鐵質的外殼被漆成鮮亮的藍色和紅色,因為常年的陽光直射和雨水衝刷漸漸磨損變淡。踏板殘缺,螺絲鏽蝕,轉盤的把手丟了一個又一個,到最後終於沒有人過來修複。跟小區一起,被遺忘在都市深處的生活幻覺。


    現在有人吊死在了上麵,仿佛是給衰敗的此處劃上了最後一個句點。


    “最近天氣不好,設施又舊了,這裏很少有人過來,有人出來遛狗看見了才報的警。”


    死者穿著淡粉色的一次性雨衣,帽子上原本有一根用來調節鬆緊的塑料抽繩,現在被抽出來橫亙過脖頸,在藍色的橫杠上打了個結。


    “雙腳沒有離地,靠自身重力下墜吊死。沒有點決心還真做不到吧。”甄今轉著圈打量著屍體,“有身份信息嗎?”


    接警的民警遞過用物證袋裝著的身份證。“口袋裏揣著呢,付豔,52歲,本地人,就住在後麵的6號樓305,租房,無業。”


    沒有工作,沒有子嗣,沒有家人,沒有錢,沒有未來,什麽都沒有。


    汪士奇抽了一支圓珠筆,輕輕挑開死者身上的塑料雨衣,掩藏在下麵的雙手垂墜著,掌紋粗糙,覆蓋著一層厚繭,指甲磨損嚴重,一看就是曆經多年繁重勞作的手,這也讓是否有反抗掙紮痕跡變得更難辨認。


    脖頸處沒有抓撓的痕跡,索溝在脖子後部呈平行狀,著力的咽喉部位瘀痕最深,兩側漸漸變淺。地上有兩處踢蹬的腳印,輕飄飄的,一點也沒有用力。


    簡直是教科書般的放棄生命。


    “周邊查了一圈,死者幾乎沒有人際來往,就知道離過一次婚,跟前夫從來不聯係。”民警敲敲手裏的記錄:“沒人收屍的話,又要送公共火葬了。”


    “先別忙,送去給法醫驗驗吧,報我的名字,要加急。”汪士奇直起腰:“我們去她家看看。”


    甄今的眼睛亮了起來,剛想說話,一道銀白的炫光閃過,把甄今嚇了一跳,汪士奇倒沒被嚇到,隻是馬上就麵露厭惡:“誰叫的記者?”


    “這……這裏居民這麽多,媒體爆料費也兩三百呢,我們也管不了啊。”民警為難的指指樓上,汪士奇抬頭一看,窗戶口三三兩兩探出來的人頭立刻縮了迴去。


    “汪警官,好久不見。”拍照的男人走過來跟汪士奇握手,汪士奇不動:“王昊,你這樣不符合規定吧?”


    “哈哈,別誤會,我已經從小報出來了,現在做著自媒體呢,規定?我自己就是規定。”他嘴角的幾根胡須隨著說話輕輕抖動,讓汪士奇想起陰溝裏的老鼠。


    “別跟我扯這些,我說不準就是不準。”他想搶過相機,被對方呲溜一下躲過了。“別這樣啊警官,您之前不也跟那什麽法製周報的鄭記者打得火熱麽,換個人來搭檔難道不好?咱們合作,好處少不了你的……”


    甄今覺得臉上平地裏扇過去一陣風,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汪士奇猛的撲了過去,把那個記者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救命啊!警察打人啦!”王昊嚎叫著在水坑裏打滾,甄今直覺不好,趕緊過去把汪士奇架開扔給一邊的民警,自己伸手一把卡住了對方的下巴:“這位記者,勸你說話小心點,現在是你違規在先,命案現場不打申請,誰準你來的?”


    王昊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軟弱,但幾乎是同時又露出了嗜血的興奮:“命案?你是說,這不是自殺?”


    ——不好。汪士奇心裏一沉,還沒等他掙脫,王昊已經一骨碌爬起來,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一個小時後,甄今在餛飩攤大口喝著熱湯,驅趕周遭滯澀的濕氣。汪士奇掰了一雙筷子,扒拉了半天,一碗拌麵始終吃不到嘴裏。


    “別氣了哥,一個破記者而已,偉大的羅斯福曾經說過,記者都是他娘的掏糞工,跟他們一般見識隻會沾自己一身的屎。”


    “我沒被你沾一身的屎就不錯了。”汪士奇瞪他,“今天那家夥要是瞎寫了什麽,你要負全責。”


    甄今不敢接話,悻悻的把臉埋進了碗裏,剛吸溜了兩口,汪士奇突然扔下筷子站起來就要走,他急忙撈了一顆餛飩塞嘴裏才跟了過來:“幹嘛?是不是要去看解剖結果?”


    “哪有這麽快,加急也要排隊的好麽。”汪士奇把他轟開:“我有點事情,你下午自己轉轉去吧,想查什麽查什麽,我不攔你。”


    ***


    汪士奇進門的時候程諾正在整理卷宗,瘦高的顴骨藏在利落的短發後麵,垂著眼瞼也擋不住眉目鋒利。見他來了,也不打招唿,隻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牛皮紙袋:“來得正好,這些都編完號了,按順序放進櫃子裏,從左到右。”


    汪士奇沒說話,隻是順從的蹲下來賣力氣。搬了一陣,額頭上出了層毛汗,剛想用袖子擦擦,對麵遞過來一張紙巾:“用這個。”看他眼神有點動搖,又補上一句:“別多想啊,看你這衣服也挺貴的,別糟蹋了。”


    汪士奇低頭看著自己衣服下擺蹭上的一層灰,手指潦草的拂了兩把,依然不說話,約等於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程諾跟他僵持了一陣,到底泄了氣:“行了行了,吃飯了沒有,沒吃我……”


    話音未落,汪士奇向前一步,把她緊緊的揉進了懷裏。


    “我不餓。”他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就是有點累了。”


    工作累,心也累,為那樁沒頭沒尾的懸案,為小葉,為鄭源,為了有罪,為了贖罪。程諾摸了摸他濃密的發頂,放任他把自己箍得更緊。雖然他們是有點超越了普通同事的關係,雖然說好了隻是睡一晚,但她發現自己沒辦法跟汪士奇講太多道理。


    畢竟是她把他從看守所裏接出來,管他吃喝拉撒睡,送他去看心理醫生,自己撿的流浪狗,現在賴上她了,怪誰呢?程諾歎了口氣:“今晚要不要過來?”


    他們當然不止睡了一晚。


    汪士奇蹭了蹭她的脖子,得逞一般的高興起來:“我有牙刷了嗎?”


    “沒有。”


    “怎麽還沒有?”


    “你憑什麽有啊?”說起來這個,程諾的臉色沉了下來。她的鏡櫃裏是有兩把牙刷,另一把是小葉留下的。那時候她還是她最親密的人,年輕,單純,笑容閃亮得好像海濱初升的太陽。


    這樣的小葉的牙刷,被汪士奇這個混蛋不小心用了一次。


    他這輩子都別想在自己家留牙刷。


    汪士奇一看氣氛不對,趕緊轉了話題:“先不說這個了,我有事情要找你。”


    空氣裏的曖昧分子像薄霧般散去,程諾推開了他,恢複到之前手術刀般的冷硬筆挺:“希望你下次能加上’求我幫忙’四個字。”


    “求你,幫忙。”汪士奇掏出一遝照片:“記得之前那個溺死的老頭嗎?”


    “你說那個自殺的?”


    “應該說:原本以為是自殺的。”


    “有新的證據?”


    “也算不上。”


    “我應該已經告訴過你了,沒有刑事嫌疑,家屬也沒有申報,我們是絕對不能擅自解剖的。”


    汪士奇一張接一張的把照片排開:“可是今天又有一起,自縊。女的,五十出頭,無業遊民,屍體應該已經送來了。”


    “果然是你,我就說誰這麽大的膽子,不是刑事案件還非要插隊。”程諾手裏的文件夾不客氣的拍了汪士奇一把:“姑且初步檢查了一下,沒有外傷,痕跡典型,基本排除了他殺可能——怎麽?你發現了疑點?”


    “我……說不好,兩個都是社會底層,精神脆弱,物質貧乏,要說過不下去了自殺也沒啥奇怪的,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比如?”


    “比如,他們的自殺方式都有點獵奇。溺死在臉盆裏,吊死在隻有一米二高的健身器材上,這不像跳樓跳河、甚至不像割腕,這是隨時可以反悔的自盡行為,抬起頭,站直身體,你就安全了,但是,沒有人選擇反悔。”汪士奇的手指劃過一張廚房的近照:“還有,我看到她爐子上燉的菜了。那是牛肉。如果是我,都準備死了還去燉什麽牛肉?或者說,就算決定吃頓好的做個飽死鬼,又為什麽還沒來得及吃就死了?——好,我知道你要反駁我,先讓我說完——我當然知道有時候自殺就是一時衝動,但是如果是衝動,直接拿菜刀抹脖子不是更快嗎?為什麽要專門找地方去上吊?”


    “還有呢?”


    “還有,痛苦。自盡的人追求的是結果,就是盡快死亡。但這兩個人的死法,說得不好聽點簡直是在自虐。”汪士奇走過去,把手指圈在程諾的脖頸上,微微收緊:“大腦缺氧的極限是十五分鍾,也就是說,這倆人起碼在死這件事上經曆了十分鍾以上的掙紮。”


    程諾麵不改色:“你提的問題看上去都挺有道理,可是如果不是自殺,無冤無仇的,又沒財沒色,是什麽人要殺他們呢?被害人之間的聯係又是什麽?”


    是啊,聯係是什麽呢?汪士奇張著嘴,總覺得有什麽已經到了嘴邊,他不願意說什麽直覺,但這一次,除了直覺沒有別的解釋。付豔的家裏跟顧建國一樣,因為貧窮而顯得空曠又擁擠——空曠,是因為除了床和桌子幾乎沒有別的家具,擁擠,是因為那逼闕的、生了淡淡黴斑的四麵牆壁,暗間裏沒有朝陽的窗戶,身處其中,仿佛隨時要被擠壓過來的陰暗淹沒。除此之外,他們再無相似之處。


    他鬆開手,頹然的把頭埋進程諾的頸窩。


    ***


    “或者說,貧窮本身就是他們的聯係。”兩個小時後,同一張照片被鄭源拿起來,對著日光燈細看:“你知道日本有一種犯罪者被稱為’愉快犯’嗎?”


    “不以犯罪行為本身為目的,而是通過犯罪引發騷亂而取樂的那種?”


    鄭源放下照片:“在我看來,犯罪動機也許並不完全出於愉快。日本有過多起針對養老院老人的無差別殺人案,行兇者是院內的護工。他們殺人,似乎更多是因為一種扭曲的責任感。”


    汪士奇皺起眉毛:“都殺人了,你還覺得他們有責任感?”


    “所以說是扭曲的責任感。行兇者大概把老年人視為浪費社會資源、占用年輕人勞動力和稅費的垃圾,覺得自己有義務清除他們,就像掏糞工人,髒了自己的手,造福全人類。”


    “掏糞工……”汪士奇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快步走過去晃了晃鼠標,迅速檢索起今天的新聞,緩衝頁麵一出來,他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鄭源在他身後盯著滾動的頁麵,麵色慘白。


    這正是上午那起自縊案的報道——說是報道,但更像是某種獵奇圖文直播——**裸的現場圖片,毫無底線的案情猜測,對死者身份的大肆曝光。《自殺還是被獵殺?!光天化日橫死女子背後謎團獨家揭秘!》作者不用說,正是挨了他一拳的前小報記者王昊。


    比這更可怕的是下麵的留言。比起寥寥幾句“死者為大”,更多人居然都維持著高度統一的意見。


    【這種人,活著死了也沒啥區別吧】


    【死了也好,節約一份低保】


    【我叔父也是這樣,好吃懶做沒工作,還占著我家房子,希望他也能自覺點趕緊去自殺】


    【要真是被人殺的,麻煩那位大俠過來聯係我,我有推薦人選】


    鼠標在汪士奇手裏咯吱作響,鄭源輕輕從他手裏摘出來:“別……不值得。”


    汪士奇搖搖頭,撥開他的手:“放心,我沒事。”


    “嗯。”鄭源指指電腦屏幕:“如果存在這樣一個針對底層失敗者的’掏糞工’,那他會怎樣選擇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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