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深邃無雲,綴著閃爍的星星。

    院子裏擺滿果品的條桌已被搬放到一邊。

    燈光下,庫爾班老人盤坐在中間,他的身邊擺著幾樣刀郎人的樂器,他的兒子抱著艾捷克坐在左邊,浪子抱著自己的熱瓦甫坐在右邊。庫克、西琳、齊洪坐在靠近他的前麵,小孫女跑來跑去的搬樂器、倒茶。

    庫爾班家祖傳的卡龍琴擺放在他麵前,他用雙手撫著琴身,對庫克說:“這個從祖上傳下來,已經好幾代人了。你看它,琴箱是一整段胡楊木掏空後製成的,麵板是核桃木的,弦柱是桑木的,19對琴弦,根根都是用獸腸曬幹後製成的。它的紋飾簡單得很,就一個月亮,一片無花果葉子。它至今一點點漆色沒有,做出來那個樣子,還那個樣子。”

    庫克仔細打量古琴,心中暗暗驚歎:

    它的確不同於先前外力的那把琴,那琴漆光閃亮,做工精細,花飾精美。而這架琴卻因為年代久遠,琴身已變成暗色,星夜燈光之下,它泛著歲月打磨的暗暈,琴身上雕刻的一彎新月和無花果葉,刀工粗礪,整個琴身,削刮的舊痕赫然畢顯,即顯得拙樸、古老、滄桑,又暗藏著它稀有的靈性和神韻!

    庫爾班老人見庫克似看出一些心得,右手操起木質的彈撥子,左手持著銅製的揉弦器,對庫克說:“孩子,你再聽聽它的音色。”說完撥動琴弦,彈揉之間,卡龍琴驟然發出猶似古箏的激越之聲。

    老人向浪子和兒子一使眼色,熱瓦甫和艾捷克同時響起。老人放開嗓子,喊唱出刀郎人古老蒼涼的歌謠:

    沒有父親母親的孩子

    他一站起來就會行走

    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

    像影子在荒野裏遊蕩

    孩子在荒野成了鬼魂

    我又看到了他的形狀

    他成了骨骸躺在那裏

    我又看到了他的墳瑩

    彈唱到這兒,庫爾班老人戛然而止,兒子和浪子也隨即停下。

    庫爾班指指庫克,又指指自己,對庫克說:“你、我,我們,海買斯(全部)都是安拉的孩子。始初之時,安拉造了人,人從地下一站起來,就能在荒野中行走,遠古時我們都是荒野的孤魂。今天我們生的這個世界,它既是我們的天堂,也是我們的墳瑩。”

    庫克聽完老人的話,直視老人的眼睛變得迷朦。

    庫克眼前倏然出現羅布泊荒漠的白龍堆雅丹地貌,接著是混沌初開,大地雛形,天地漸次分明……

    接下來地球進入童年。

    光暈朦朧的荒野,了無生機,一個孑孑孩童的身影,出現在遠方的天際。

    當紅日東升,曠野中開始蠕動著無數影子一樣的人類……

    一瞬之間,庫克又迴到了眼前。

    庫爾班老人那雙閃爍著光亮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老人發現庫克迷朦的眼睛再次變得清亮,他手中的木撥子又再一次撥動了琴弦,這次卡龍琴的琴音有很大的變調,它猶如流水的滑動,像似低低的沉吟,又好似從人的心靈深處發出的顫音……

    老人唱道:

    天窗外誰為亡者準備的地方

    人走出生門抬頭就望見天窗

    高山雄偉有崎嶇的小路伴隨

    孤獨者死了有孤獨者為他傷悲

    人生來就注定是要死去

    誰能說得清自己何日死去

    當我們抬起了自己的靈柩

    何必去為自己的死亡哭泣

    彈唱到這兒,庫爾班老人再次停下,對庫克說:“孩子,要明白生的道理,必先要知道死的意義。先知認為,生與死的事情,生是開始,死是結束。一切的開始,一切的結束;一切既已結束,一切必已開始。即然這樣,那麽死,對於我們來說難道不也是同生一樣,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

    老人直視著庫克。

    庫克完全被老人吸引住了。

    他虔誠地望著老人,點一點頭,表示他已經領會到個中奧妙。

    庫爾班老人微笑一下,轉頭要兒子搬走卡龍琴,從旁邊抱起刀郎熱瓦甫,嫻熟地彈奏起來,並伴隨著繃繃的琴聲唱了起來:

    我的熱瓦甫琴聲多麽美麗

    莫非它裝上了金子的琴弦

    隻唱了兩句,庫爾班老人又停下,指著手中的琴問庫克:“看見了嗎,孩子,大叔的熱瓦甫裝的是金子的琴弦麽?不是。它依然是獸腸擰成的弦。那它美妙的琴聲又是從那兒發出來的呢?是它們嗎?”

    老人用右手指靈巧地撥動兩下琴弦:“也不是。是這兒,孩子。”老人用右手捂了捂心口。他指著浪子手裏的熱瓦甫琴說:“和你朋友的琴不一樣,大叔的琴有17根弦;而你朋友的琴隻有7根弦。17根弦的琴,與7根弦的琴,這就是刀郎熱瓦甫同普通熱瓦甫不同的地方。但你要仔細聽呢?當我們忘情彈唱的時侯,它會有多麽的合諧。”

    老人右手環琴,左手把弦,向浪子示意一下,三個人一起彈唱起一首深情的情歌:

    沒有你 阿塔依 我要這生命幹什麽

    沒有你 阿塔依 我要那天堂幹什麽

    苦戀你我流下那麽多的淚水

    你還要那淅淅瀝瀝的春雨幹什麽

    入暮時你撩一下垂散於麵的秀發

    我還要那花園和皎潔的月光幹什麽

    江邊上漫步時看一眼我眼角的淚珠

    你還要那江上的清波幹什麽

    請你在門檻邊賜我一席棲身處

    阿塔依 我還要那亭榭樓閣幹什麽

    彈唱到這裏,老人再次停下。他讓小孫女端來一碗熱茶,喝上兩口後,讓小孫女再把茶碗端走。

    老人抹抹嘴,對庫克說:“孩子,聽明白了嗎?刀郎人離不開一個情字。情是什麽呢?是一個人生命的靈魂!它是星星的光芒,是飛鳥的羽毛,是花草的顏色,是音樂的旋律,是一切學問的生命,是一切生命的學問……”

    老人再次拍拍心口:“它讓我們這兒,有快樂,暖暖的,蜜一樣的渴求,鮮花一樣的期望,雲一樣的眩暈。為它我活上一百年,還像小夥子一樣精力過人。想想看,一個沒有情的世界,它還不如遠古的荒野;一個沒有情的靈魂,它還不如枯死的胡楊;一首沒有情的音樂,還不如去聽秋蟲子鳴叫。情讓所有人心靈相通,無論你懷中抱的是7根弦的熱瓦甫,還是17根弦的熱瓦甫,無論你敲擊的是鐵器、瓦片還是石頭,隻要用真情,都能夠奏出妙不可言的合弦。”

    老人放下熱瓦甫,從兒子手裏接過艾捷克,像拍嬰兒一樣輕輕拍著它,繼續對庫克說:“刀郎人樂器不多,簡單的幾樣,艾捷克的音色是最美的,它非常抒情。”老人隨意拉了兩下,果然音色優美。

    老人把弓弦亮給庫克:“但你看它,弓弦是馬尾做的,粗細是憑感覺定的。兩側的15根鐵弦,不是用來拉的,是用手指按壓使之發出顫音的。你看它很粗糙,琴杆像流浪漢,而它卻音色撩人,音階分明。看著它簡單,一般人卻演奏不了。藝人隻有憑感覺把位,感覺到了,才有神韻,神韻到了,才能發出美妙之音。”

    “它不同於手鼓。”老人放下艾捷克琴,從旁邊拿起一麵手鼓,舉在手上,輕輕晃動,“在刀郎樂器中,當手鼓響起的時侯,艾捷克樂手不用跟住它的節拍,它有自己的韻律,按律盡情發揮。而手鼓呢?在刀郎麥西來甫中,它是靈魂,單用鼓聲,就可以調度整個舞場。來,來試一下。”

    老人示意庫克、齊洪坐到自己身子兩邊。邀兒子、浪子、西琳、孫女兒一起站到他前麵的院子邊上。老人撐起身子,采用廣場上的半蹲半跪姿,高持手鼓,急劇搖晃,鼓聲在寂靜的夜空迴蕩。

    伴隨著老人的鼓聲,老人的兒子、孫女、浪子和西琳腳跟一踢,舞進院子中央。

    稍傾,老人低頭對庫克說:“能分清節拍嗎?”說話間老人手指重叩,先前細碎的鼓聲變得舒緩沉重。“5/8拍。”庫克脫口而出。老人點點頭,鼓聲擊震著夜空。場中的舞者,男的隨著節奏身子一矮,雙手在胸前身後交替變換,做扒開叢林尋找獵物狀,女的則一手在腰間舞動,一手做高舉火把狀……庫克知道,這是遠古的刀郎人狩獵的場景。

    舞過兩圈,老人又低頭對庫克說:“再聽下麵。”話音一落,老人手中的鼓聲驟然緊密,聲聲催人。庫克一聽,又脫口而出:“4/4拍。”老人興奮起來,鼓聲密如急雨,場上舞者隨著鼓點,動作驟然加大,舞姿剛健勁猛,男人踏著急步,拉弓搭箭,做獵殺和追逐獵物狀……

    舞者正酣,老人的鼓聲又倏然一變,換成2/4拍,舞者們立即鬆弛下來,開始表現狩獵歸來的喜慶與歡樂……在夜光與燈光下,一幅完整的刀郎人原始狩獵動效圖,讓庫克看得兩眼發亮,他臉上布著一層光暈,伸直著腰,心中豁然開朗,仿佛一下明白了廣場上樂者與舞者的全部涵義。

    庫爾班老人從庫克的眼睛和臉上看到了這些,他停止了擊鼓,重新坐下,讓庫克坐到自己跟前來,指著天上一顆明亮的星星,十分平靜地對他說:“孩子,你看,已經很晚了,星星都躲進去睡覺了,但留下來的,卻是最亮的。”

    庫克抬頭望去,夜空中果然高掛著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

    庫爾班:“大叔相信你今天明白了一些東西。但記住,每一個刀郎藝人,他們都有一個音樂的靈魂。刀郎人的歌謠,高貴儒雅的人演唱不了,亭榭樓閣裏演唱不了,隻有在曠野之中,在天穹之下!為什麽呢?因為藝人需要用生命呐喊,用生命喊出來的歌!也許你分不清它含混的音節,辨不清它快速的節拍,你也無法用五線譜把它們規範起來。但那很重要嗎?真的重要嗎?世間上,還有什麽能比瞬間爆發的生命之聲、心靈之聲更加撼動人心的呢?”

    老人停下,孫女趕緊為他奉上一碗熱茶,他接過來,一飲而盡。

    把茶碗讓孫女端走,他繼續對庫克說:“大叔最後要叮囑你的是,去尋找吧,孩子,去找到你自己。你會很奇怪,我怎麽會這樣子說呢?用這兒想一想。”

    老人指了指腦袋,“你飄洋過海,千裏迢迢迴來尋找父親、尋找親人的蹤跡,不正是如此麽?父親入了你心,就成了你自己。而你更重要的,難道不是要尋找到你自己嗎?”

    老人停頓下來,伸手拿起他心爰的手鼓,將它舉著,望著它,“邦邦”敲了兩下。

    老人說:“聽見嗎?鼓聲響了。孩子,踏上荒原,扒開刺藜,去找到它,找到你的靈!靈是什麽呢?它是你生命中最高貴的東西。靈在哪裏呢?”老人指了指庫克:“它一直跟著你啊!它藏在你生命的某一個地方。在星星、月亮、雷電、風、泥土、空氣、一切你能唿吸的自然之中。”

    老人頓了頓:“之前你知道了生,知道了死,知道了情,可你悟到它們了嗎?明白它們了嗎?之後如果你的靈一直都沒有出現,萬不可怨天尤人!那是你的心靈之足還沒有達及荒原盡頭。足達極地,安靜下來,孩子,靈就出現了。它來時沒有預感,電光石火,突然閃顯。你要曆盡萬苦,哪怕畢其一生,也要尋找到它!否則,你的生命將不如沙漠中尕尕一隻螞蟻!”

    夜光下,老人清亮閃爍的眼睛,直視著庫克的同樣清亮的眼睛……

    遙遠的天際,露出一片魚肚白,靜靜的村莊、沉寂的曠野,在晨曦中顯得神秘而又安寧。

    清晨,庫爾班居室,微弱的晨光從窗戶透進來,把老人的居屋映照得有些朦朧。

    窗前的地毯上,庫爾班老人正在虔誠地做著晨拜。

    他麵向天房,行過聖禮拜,開始小聲為庫克一行祈禱:“願真主慈憫你們,願主賜給你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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