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酩迴到苦水寺,簡單洗涮一番,倒在床上,盡量控製思緒,不做他想,想以心湖映月法,給自己催眠。


    隻要睡著了,便不會再覺得餓了。


    以前,他孤身一人被困在山海鑒中,也曾遇到過類似情況。


    在那片無名大山中,趕上青黃不接時節,萬物凋零,百獸絕跡,便是連最常見的樹菌都難以尋見。


    但隻要依法而行,挺挺也就過去了。


    但沒想到平時百試百靈的法子,今日竟然無效。


    他的心湖始終難歸平靜,翻湧如汩泉,思緒總是不時閃迴,落到那個叫馮鐵爐的幹瘦少年遞來的那碗餛飩上。


    起初,他還暗罵自己沒出息。


    但依照法決關竅,凝神溯源,卻感覺下腹深處玉門穴隱隱脹痛,好似其間有數尾活魚在蹦跳遊動。


    倘是修行者二境“蹣跚行”圓滿,已到九牢關前,一陽初動,便是破境之兆,本是件好事。


    三境“見天地”,又稱“上青天”,打通玉門穴,猶如魚躍龍門,從此踏上青雲路,待到登頂靈山之巔,大道可期。


    但夜酩很清楚自己的情況,這絕不可能是破境,因為他的境界早已在此之上。


    自從五歲那年遭遇變故後,他的身體生長就陷入凝滯,隻能發揮出二層功力,差不多相當於二境中品修為,卻並非是修行火候不及所致。


    所以,必然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過,少年遇事一向沉穩,並未驚慌,燃著燈火,先仔細檢查一番周身,確定並無外傷,才又凝神內照。


    他的這門功法乃是他娘親親傳,有“拜月、映月、煉月”三法,合稱“迴光貫月”。


    據說是從一部上古仙書《太陰真訣》中演化而來。


    修真求道,路途漫漫,百年光陰,不過彈指一揮,如無福緣奇遇,想以凡人之軀,抵過三災九難,證道長生,難如登天。


    而這門功法的殊異在於,即便修行者大限已至,肉身損毀,仍可保三魂七魄不散,借白骨煉形,待到功成之時,白骨生肉,重聚爐鼎,勝服九轉紫金丹。


    可凡事有利就有弊,功法亦然,越高玄莫測,往往越難進境。


    夜酩雖每晚用功不輟,卻也隻是剛步入初階,勉強能借前兩法遁形安神而已。


    修行者采食天地靈氣,雜而不精,難免為外邪所染,故而需要煉化凝純,功法各有機杼。


    迴光貫月中的“煉月法”便是此用,乃是以心為神主,凝想出一輪皓月,行玉清小周天,與道家煉氣中“青龍駕火遊蓮池”類似,卻沒有行氣之說,並不追求龍虎相抱,隻是行神走空。


    這一點,博覽隱門武庫典籍的夜酩甚是費解。


    道門大道三千,煉精化氣之要,都說要神氣相依,否則便是竹籃打水,卻不知這“煉月法”為何反其道而行。


    不過,他今日並非是要去求此法根旨,而隻是想借法照徹丹田,去看看那裏有何異樣。


    丹田又稱靈壤,因人根器不同,屬性各有差異,按照五行之屬,大致分為“田、湖、山、風、樹”五類。


    又因習傳功法不同,成就好壞高低,最終造就出丹田之上景致千差萬別。


    好之者,諸如雪峰插雲,煙波浩蕩,玉宇瓊樓,巨木參天。


    差之者,譬如黃沙漫漫,亂石叢生,生機絕無。


    而夜酩的丹田中原本有座氣勢恢弘的宮殿,卻已被付之一炬,隻剩一地斷臂殘桓,想要另起爐灶都不可能。


    每次凝神至此,他心頭都會悔恨交加。


    恨自己年幼任性無知、若不是半夜去抓什麽田雞,就不會被抓到,靈根也就不會被毀,更不過讓小淳被擄走,爹娘因此而受傷。


    他暗暗發過毒誓,一定要將失去的東西都討迴來!


    ……


    丹景之中,月華如水。


    在一片死寂的廢墟中,夜酩如同一個幽靈四下飄蕩,隱約聽到一陣斧鑿敲擊聲。


    他尋著聲音找去,發現遠處亮著幾隻火把,有一群灰衣小人鬼鬼祟祟,正聚在一處幹涸池塘裏忙碌。


    夜酩即震驚又錯愕。


    他此前來過這裏無數次,卻從未遇到過如今日這般情況。


    還沒容他把這事想明白,池塘裏的幾個灰色小人已從淤泥裏挖出了一大塊金磚!


    這引起了少年的警覺。


    以前,他在隱門武庫《易字卷》的一本書上看過,說這世上有種精魅,非魔非妖,喜歡噬人真元,時常趁人不備,潛入修行人丹景中興風作浪,卻也不知眼下這些小人是不是這類東西,當即飄到他們頭頂,大喝一聲。


    “爾等大膽蟊賊,竟敢來太歲宮動土,我看你們是活膩外啦,還不住手!”


    隨著他一聲怒斥如雷,宮殿廢墟中陡然刮起一股狂風,天空頓時陰雲密布,雷聲轟鳴。


    灰色小人乍聞天音,都嚇得不輕,以為真是太歲顯靈,紛紛化為灰煙,四散而逃。


    在丹景之中,夜酩如同神靈,能唿風喚雨,卻是沒法挪動那廢墟分毫,不過對付這些小毛賊足以。


    眼見小人們腳上忽生出一條如煙似霧的鎖鏈,將他們又全都拽迴到地麵之上,更覺得十分神奇。


    小人們見“上仙”法力高強,他們無處可逃,馬上很識時務的跪地求饒,說什麽的都有,大多是求上仙饒命雲雲。


    夜酩聽著一陣呱噪,喝道:“都給我禁聲,我問什麽,你們答什麽,如有隱瞞,定殺不饒!”


    小人們磕頭如搗蒜,再沒人敢發出任何聲音,場間頓時鴉雀無聲。


    夜酩想想道:“爾等何人?怎會來到此處?”


    小人們一陣交頭接耳,卻似乎也都沒搞清如何來的這裏,便推舉出一位老者出來迴答。


    老者跪在地上,答道:“迴稟上仙,我們都是太平城饑民,一直在城外無定河中撈沙淘金,著實不知道為何會來到此地啊”


    夜酩聞聽一驚,還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沒想到他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裏竟還藏有一群同道中人。


    他看老者和眾人一臉迷茫,不似作偽,又道:“在太平城謀生?可拜過把頭?”


    老者點頭:“當然拜過,拜的是城外聚義莊的崔大當家,這撈沙的活計便是他的買賣”


    夜酩道:“那你們怎麽會跑到我這裏來挖磚?”


    老者有些赧顏,老臉漲紅,支吾半響,又一跺腳:“說來慚愧,我等生前本是各有營生,哪曾做過撈沙這類粗活,實在是太過辛苦,經年累月也賺不到幾枚銀錢,今日不知為何被困此寶地,四處尋覓不見出入,卻偶然在荷塘底下發現幾塊金磚,就……”


    “就見財起意?”夜酩心頭暗驚,老者話中提到“生前”,那豈不是說這些人都是鬼魅,不過轉而一想,青冥本是鬼域,有鬼魂出沒也屬正常:“繼續說,如敢撒謊,我定將你們這些亡魂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老者麵露苦笑:“實在有違君子之風,愧對列祖先賢,我等本是想挖出金磚,如果能找到出口離開,那這錢便足夠我們所有人贖身,往生輪迴,所以才動此邪念,卻沒想到此乃上仙寶地,無論如何都實屬不該,慚愧,慚愧啊……”


    夜酩奇道:“拜把頭還要賣身?”


    老者點頭:“太平城規矩森嚴,諸條律例皆寫入天書,容不得我們不簽啊”


    夜酩聽到“天書”心裏驚異,但想著眼前情況不明,便沒有追問:“不簽就沒有活路嗎?”


    老者搖頭,喟然長歎道:“做人本不易,沒想到做鬼更難,迷魂湯啊,真是大謬至極”


    夜酩聽出話頭:“什麽迷魂湯?怎麽大謬?”


    老者摸了把臉,老淚橫流:“迷魂湯就是孟婆湯,早聽說喝下這湯,就能忘記前世種種,哪知都是訛傳,喝了反而什麽都知道了,悔之晚矣……”


    隨著他這一哭,他身後那些灰色小人也跟著抽泣起來。


    夜酩看他真情流露,一時沒有言語,等老者止住哭聲,才道:“拜把頭還要喝迷魂湯?”


    老者搖頭,擦擦眼淚:“那倒不是,行商客旅可以不喝,但要想常駐,卻都是要喝的”


    夜酩道:“你等哪裏喝的此湯?”


    老者道:“在熙攘街上,有個老孟頭,是個啞巴,就是他賣的餛飩湯”


    夜酩聽到“啞巴”和“餛飩”心頭又是一驚,想到那施舍他餛飩的幹瘦少年,怒從心起,忽而對老者道:“算了,念爾等無知,今日之事就此作罷,速速離去吧”


    老者見狀,如蒙大赦,忙起身招唿眾人,但見腳上還栓著鎖鏈,又轉身朝天作揖:“肯請上仙解去枷鎖,給我等指條明路,放我等出去”


    夜酩一滯,才發現一件尷尬的事,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放這些人離開。


    正自迷茫時,一道月光射下,小人們紛紛化作星屑,眨眼消散無蹤,隻留下一片驚歎餘音。


    皓月是他和山海鑒聯係溝通的紐帶。


    夜酩心生感應,很明顯感覺到那些人已通過月光飛入了寶圖中,甚至能清晰感覺到他們所在的位置。


    這讓他大為震驚,倒不是擔心圖中秘密會被發現,而是沒想到還能這樣進入寶圖。


    少年腦中靈光一閃,很想試試用這種特別方法能不能把自己也變進去,但想到現在圖還在藍老怪手裏,不宜打草驚蛇,隻能隱忍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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