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剛蒙蒙亮,一聲雞鳴響徹古廟。


    夜酩大夢初醒,驚的滿頭大汗。


    他吃力的坐起身,感覺渾身酸痛,心頭暗罵藍老怪出手忒狠,一點都不講道理。


    環視四周,發現竟真的躺在一座廟裏,一切都和他夢中所見如初一轍。


    隻是除了那株依舊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外,廟中一切都已殘破不堪,半零不落。


    迴想夢中總總,有些好笑,又覺得很是神妙,正愣愣出神時,忽然感覺手背一痛,低頭一看,隻見大公雞蘆花不知何時竟自己從竹筐裏跑了出來,正用尖尖的喙輕輕啄他,見他醒了,一陣咕咕怪叫,似在向他抗議,這次被關的太久,轉身飛上槐樹梢,藏了起來。


    夜酩略緩了一陣,側耳聽聽動靜,寺外隱有車馬喧囂聲傳來,忽然想起夢中一事,忙起身從井裏弄上一桶水,洗去不知怎的弄得滿身皆是的汙泥,頓覺精神提振不少,將竹筐從院中撿迴來,從裏麵取出僅剩的一套幹淨衣物換上,想喊下蘆花,可那大公雞卻來了脾氣,怎麽都不肯下來,無奈他隻能囑咐幾句,讓它不要亂跑,孤身出了破廟。


    苦水寺在一條窄巷深處,周圍全是些年久失修的老屋,無人居住。


    夜酩走出巷口,來到大街上,眼見人來車往,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切都似曾相識。


    看著道路兩旁各色攤鋪前那一張張臉孔,有的甚至還能叫出名姓。


    他心頭一陣亢奮,略辨方向,便朝著遠處青石牌坊跑去,如果沒記錯,那下麵應該有間包子鋪。


    果不其然,來到那刻有“天下熙攘”四字的牌坊下,便見到有個身材五短的胖子正站在路邊,扯著嗓子吆喝,不停跟過往行商客旅遞著吉利話,可就是不見有人照顧他生意。


    夜酩走過去,想試試看胖掌櫃見他會是有什麽反應。


    但沒想到對方看到他,竟主動朝他招手,給他兩個包子,與夢中大相徑庭,弄得他臉頰有些發燙。


    看來夢終究是夢,不能完全當真。


    一上午時間,夜酩走街串巷,將這條位於太平城西麵,名叫“熙攘”的老街周邊幾條巷子轉了個遍。


    發現絕大部分地方都和他夢見的一樣,隻有幾戶高牆大院有所出入。


    眼下,一切事情都要從長計議。


    在還沒找到能夠從這太平城離開的方法前,他得先設法填飽肚子。


    少年這些年跟著他爹東躲西藏,沒少風餐露宿,挨餓受凍,但從未如夢中那般做過一天乞丐。


    用他爹張老鐵的話說,男人可以彎腰,可以下跪,但骨氣絕不能折。


    他有手有腳,隻要找份零工就可糊口。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太平城竟有個古怪規矩。


    但凡買賣生意,無論大小多寡,一律要按人頭繳納事功。


    每人每年二件,折算成銀錢,大概要兩百兩,簡直貴的令人發指。


    如果放在中土,這錢怕是夠普通農家攢十年。


    街上的人聽說他是外來的,又看他年紀太小,幹不了什麽重活,都不肯雇傭他。


    轉悠了整整一天,碰了一鼻子灰,夜酩隻能先折迴破廟,趁天還沒黑,在後院清掃出一間禪房,充當臨時居所。


    硬板床是前人留下的,鋪些幹草,就可將就睡人。


    將幾塊木板拚在一起,用磚頭一架,便成了一張桌子。


    沒有窗紙,就用前殿裏扯下來的帷幔代替。


    再從竹筐裏取出火折子,點上一盞蠟燭,房間裏頓時有了人氣。


    躺在剛鋪好的床上,夜酩嘴裏叼著一根草棍,又仔細琢磨一陣,決定明日去城外試試。


    天無絕人之路,既然沒法打零工賺錢,靠天吃飯別人總管不著。


    想到這裏,他閉上雙眼,摒除雜念,凝神入氣穴,內觀心湖澄明如鏡,映出一輪皓月,不一會就睡著了。


    世事無常,幾多風雨,躲是躲不掉的,但一切總能挺過去。


    ……


    次日一早,夜酩洗漱一番,背起竹筐再次出門。


    寺裏井水苦澀至極,實在無法下咽。


    他隻能先跑到街對麵的巷子,從那邊井裏取水、灌滿水囊,出了西城門,朝遠處一片樹林行去。


    太平城外四野平坦,阡陌縱橫,到處都是農田,秧苗已有齊膝高,放眼望去,鬱鬱青青,頗有些江南水鄉的味道。


    夜酩走上一處緩坡,迎麵微風拂來,能聞到一股清淡草香。


    他緩吐一口濁氣,心情好轉不少,知道再如何擔心他爹安危,現在都是無用,將精力都轉而集中眼前。


    靠天吃飯便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當初在野梅嶺,他爹開爐鑄刀,經常十天半月守在爐前,像是砍柴燒炭這類活計都是由他來辦。


    如今,隻要他依法炮製,賣炭攢錢,再買張漁網,就可自給自足。


    來到老林中,夜酩爬上一棵高樹,先查看了一番地形,順帶掏了幾枚鳥蛋充饑,之後便開始著手辦正事,找到一棵碗口粗細的枯樹,從竹筐裏取出他那把黑鐵柴刀,在樹根一側砍出一道豁口,又反向劈砍數下,用腳輕輕一蹬,幾丈高的老樹便轟然傾倒,再砍除雜枝分叉,將樹幹斬成數段,不一會功夫,就已大功告成。


    一切似乎並沒費太大力氣,隻是這番施為若是被旁人看到,定要驚掉下巴。


    且不說一個孩童如何能將一把沉重鐵刀揮舞如飛,柴刀如何鋒利,就說這砍樹的準頭,每刀都能不偏不倚落到同一道豁口裏,深淺劃一,怕是隻有摸慣砧板的廚子才能辦到,而且揮挑削切間,動作毫無凝滯,如同農夫割稻打穀,非常熟撚,便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夜酩將幹柴收進竹筐,又朝河邊尋去。


    他這個須彌物雖然外表粗陋,內裏卻大有乾坤,甚至能裝下諸如蘆花這種活物,要放下一堆木頭自然不在話下。


    按之前和藍老怪迴城時的記憶,他又朝西麵走了一陣,來到一處河邊,看四野無人,河麵不寬,估摸著應是先前看過的那條大河的一條支流,反正隻要有水就行,也沒更多要求,找了一個空地,將柴火堆成幾堆,用撿來的枯枝敗葉鋪在上麵,挖坑和泥,把柴堆一點點封住,隻在上麵和根部留幾個出風口,取出引火之物,從上麵引燃,等煙霧散盡,內裏火苗漸起,再將泥堆漏縫堵嚴,最後將出氣孔也封住,便不去管了。


    燒炭要等好幾個時辰,夜酩沒有閑著,撿來幾根樹棍,做成魚叉,下河戳了幾條小魚,草草填入五髒廟,便找了個背風的石砬子,坐下閉目養神。


    大約兩個時辰後,日頭偏西,柴炭終於燒成。


    夜酩扒開已經結塊的封土,將炭晾涼,收入竹筐,便起身迴城。


    這一來一迴,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他人又小,腳力不濟,加上腹中無食,自然越走越慢,等迴到太平城,天色已黑,熙攘街上的大半商鋪都已關門打烊。


    無奈之下,他隻能試著挨家挨戶敲門,希望能盡快將炭賣掉,換些銀錢,好找個夜攤買點東西吃。


    但不知是正值飯口,人們都在後院忙著做飯沒聽見,還是有什麽別的緣故,願意開門搭理他的人很少。


    再聽說他來賣炭,都是連連搖頭。


    夜酩越琢磨越覺得這太平城民風古怪,似乎生活在這裏的人都很排外,無計可施,隻能餓著肚子,打道迴府。


    走過街角的時候,無意間抬頭看到遠處有燈火搖動,便抱著最後試試的心態走了過去,還隔著段距離,就已聞到一股菜香。


    前麵是個餛飩攤,支著竹燈幌子,吊爐鍋,筒子灶,老板是個身材佝僂的老者,正守在攤爐旁煮東西。


    旁邊是間門臉狹窄的酒鋪,半扇門開著,能隱隱聽到裏麵有人講話,想是在等吃食。


    夜酩走過去詢問老者要不要買些柴炭。


    佝僂老者微愣了一下,抬頭看到麵前站著個渾身髒兮兮、滿臉泥垢的小孩,緩緩搖頭,又似看出他初來乍到,微歎了口氣,從鍋裏盛了碗麵湯放到車沿,又朝他作個了手勢,接著把剛做好的兩碗餛飩送到屋裏,收了幾枚銀錢迴來,見夜酩並沒去動那碗湯,又默默將湯倒迴鍋裏,搖著鈴鐺,推車走了,從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


    ……


    夜酩撓撓頭,沒想到老者竟是個啞巴,一陣泄氣。


    便在他轉身離開時,旁邊酒鋪裏走出一個少年,看麵容最多不過十一二歲,個子比他高出一頭,身材幹瘦,穿著身土布短揭,手裏捧著一碗餛飩,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嘿,外來的吧?還沒拜過把頭?”


    夜酩停住腳步,疑道:“什麽把頭?”


    幹瘦少年道:“就是當口,太平城有九行十八當,要想在這裏討生活,都得先入夥,要不然沒人敢買你東西”


    夜酩沒想到太平城竟還有這規矩,奇道:“為什麽?”


    幹瘦少年聳聳肩:“因為這是規矩,不準私買私賣,不準結黨營私,不準私藏奇貨,不準……”


    聽少年一連氣說了十多個不準,夜酩有些來氣:“這誰定的狗屁規矩?我靠天吃飯還不行?”


    幹瘦少年輕笑一聲,覺得眼前這小孩很有趣:“人不大,說話還挺衝,規矩自然是城主大人定的,不過卻是為保這一方平安,你若在這長住,就知道這些規矩的好處”


    夜酩想不通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弄,能有什麽好處,氣道:“要是不按規矩呢?”


    幹瘦少年微低著頭,朝大碗裏吹了口氣,滋溜喝了口湯:“那輕則罰月俸,重則就要被攆出去”


    夜酩鬱悶道:“月俸又是什麽?”


    幹瘦少年往嘴裏扒拉一口麵皮,發覺還是很燙,索性將大碗放在一邊:“月俸就是份子錢,你就當是稅錢吧,每個月都要交,但如果你有一技之長,能完成把頭派下的活,也可用事功充抵”


    夜酩道:“就是保護費唄!”


    幹瘦少年點頭,又壓低聲音:“唉,你想入夥不?”


    夜酩眨眨眼:“怎麽入?”


    幹瘦少年伸出一隻手:“給我五文錢,我帶你去”


    夜酩翻了個白眼,將竹筐往身前一甩:“我沒錢,隻有這筐炭!”


    幹瘦少年輕嘖一聲,仿佛覺得有些無奈,又眯眼看向竹筐裏的柴炭,似在天人交戰。


    正此時,忽聽屋裏傳來一個男子聲音:“鐵爐,跟誰說話呢,趕緊睡覺去!”


    “好嘞,這就來”幹瘦少年連忙答應一聲,又低聲對夜酩道:“炭就算了,你要想入夥,明天早上就來找我,我叫馮鐵爐”


    夜酩看他神情怪異,料想其中定有蹊蹺,有些遲疑,沒有迴答。


    幹瘦少年微微一笑:“你還沒吃飯吧?”


    夜酩默不作聲,肚子卻一陣咕嚕作響。


    幹瘦少年端起那碗仍舊熱騰騰的餛飩遞給他:“這碗給你,記得明日早上,過時不候”


    夜酩看房裏有人影晃動,沒再多說什麽,隻輕道了聲謝,並沒有去接施舍,背起竹筐,轉身離開了酒鋪。


    這時,一個有些謝頂的中年人邁過門檻,來到幹瘦少年身後,恰巧看到這一幕,臉色微凝:“以誠待人者,人亦誠而應之,你這樣送迷魂湯不好”


    幹瘦少年不以為然:“爹啊,這條街上就屬您最老實,可將心比心,我若如實相告,您覺得他還會喝這湯嗎?”


    中年人冷哼一聲:“這麽說你騙他反是替他著想?”


    幹瘦少年道:“當然”


    中年人眉目一寒,一把揪住少年耳朵:“即是如此,你為何又送他湯喝?”


    幹瘦少年呲牙咧嘴,連聲求饒:“哎呦呦,輕點,我下次不敢了,這不月俸還沒湊夠數嗎”


    中年人冷哼,手上力道加重:“不將心比心啦?”


    幹瘦少年倒抽一口涼氣:“哎呀,我知道錯了,真知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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