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成鈞居然迴來了。


    他未進來,在外麵被大臣們圍著說話,展見星豎著耳朵聽了兩句,忍了忍,實在忍不住,恰此時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


    展見星輕咳一聲,順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


    朱英榕從炕上下來,牽著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鈞站在門檻外,他的形容與先前比,沒多大差別,隻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頭發上都凝了冰晶,晶瑩剔透的,並不狼狽,手裏提著一個布包,那布包實在髒汙得很,與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聽見動靜,他轉了頭,隻見簾邊一大一小,他沒管小的,隻正捕捉到了大的似無意但又快又穩地掃過他全身的視線。


    他眯了眯眼。


    騙子。


    還說不心疼他。


    他就算認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總不會到產生幻覺的地步罷。


    哼。


    大臣們的注意力則都在朱成鈞手裏提著的那個布包上,有人已有所感,問道:「郡王,這莫非是——」


    朱成鈞「嗯」了聲,要打開,又頓了下,看了眼展見星,展見星驀地會意,拉著朱英榕半轉過身,道:「殿下,您別看。」


    朱英榕不解:「為什麽?」


    「恐怕是叛軍的首級。」


    朱英榕一顫,雖轉過了身,也忙把眼睛閉上,不敢說話了。


    展見星亦有一點心悸,不敢直麵,隻略微用一點餘光向後麵瞄著。


    朱成鈞已將布包扯開,提溜出一個圓滾滾的物事來。


    果然是個人頭。


    天氣冷有冷的好處,那人頭與頸項分離處的血汙已呈凝結狀,不曾往下滴答什麽,看去便沒那麽可怖——當然,隻是相對而言。


    大臣們雖然見多識廣,畢竟都是文臣,心裏有了譜,一時也接受不了這麽直觀的視覺衝擊,紛紛駭然向後退開,過片刻後,緩過神,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聚攏了一點。


    「郡王,這是誰?薊州衛的指揮使嗎?」方學士發問。


    方學士久在中樞,不認得多少地方上的武官,而這麽一顆腦袋,也無法從衣飾辨別,方學士便隻能以常理推斷。


    若非首領,也不值得崇仁郡王親手特地提到乾清宮來罷。


    朱成鈞卻搖頭:「不是。指揮使還剩了口氣,活捉了現綁在午門外。」


    方學士一喜:「如此大善!」


    另外幾個大臣也紛紛露出振奮神色。


    方學士忙又問道:「那此人是?」


    朱成鈞低頭看了一眼:「我也不認識。他跟亂軍混在一塊兒,我在正陽門附近遇見,打了一陣,我府上的孟典仗一箭射死了他,剩的幾個亂兵慌了,本來掉頭要逃,京軍有人去割他的頭顱,那幾個亂兵一看,又跑了迴來,想搶,他們比別的亂兵都厲害些,後來都殺了,沒能留下活口。」


    他說得平常,連個修飾的詞都沒有,但正因其語淡,那股酷厲之意更無遮無掩地透了出來,通過他這兩句平鋪直敘,仿佛能親見當時現場無情的殺戮。


    朱英榕腿都有點發軟了,從史書上所知的再多戰爭抵不上發生在身邊活生生的實例,就在幾步開外,甚至還有一個才割下來的新鮮腦袋——


    「展中允,」他顫著聲問,「京軍平叛,已經殺了人,為什麽還要割人的腦袋?」


    展見星低聲道:「為了軍功。兵丁以殺敵首級計軍功,謀升賞。」


    朱英榕還在習字階段,以學聖人言為主,這種實際政務中的操作他是接觸不到的,聞言才明白過來,不過隨即就以天生的聰慧言道:「人不是王叔府上的人殺的嗎?他們跑去割首級,是不是就是搶功了?」


    展見星訝然而讚許地點頭:「殿下說的是。」


    她不通兵務,但親曆至此,也覺得京軍十年未經戰事之後,似乎出了一些問題,朱成鈞一個外藩臨時進京能及時救出朱英榕來,這些京軍過了大半日了,沒壓得下去叛軍的勢頭,得朱成鈞持信物出宮之後,才把他們整頓起來,狼狽之極的大臣們也才得了機會能逃迴來。


    平叛不行就罷了,爭功倒是一把好手,叛軍都打進京城來了,大局未定之前,哪有收集首級的工夫——至少朱成鈞手下的人必然沒幹,所以孟典仗殺敵之後,才輪得到京軍上去撿漏。


    這時不是細究那些的時候,大臣們隻在忍著不適,努力去辨認那個人頭。


    他們都認同朱成鈞的判斷——這個人必定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他一死,叛兵膽氣喪盡,意欲奔逃,但是京軍去割他的頭顱,行徑殘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預期,叛兵僅剩的一點血氣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頭來奪。


    其中聞尚書資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著昏花的眼,不怎麽確定地,慢慢冒出來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寧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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