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裏的小宮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未來的處長,以前經常晚來早走的,現在小宮一改過去的作風,工作嚴謹得很,一份文件中出現了一個拿不準的字,他和打字員小雨頭挨頭地查了半天辭海,最後終於把那個字搞明白了,才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


    不僅這些,小宮現在差不多成了處長老郭的代言人,該這樣,該那樣的,小宮已經把處裏當成一個家了。處裏訂了一些報紙,機關為了使報紙花樣繁多一些,訂的時候,這個處室和那個處室的盡量岔開一些,看報紙的時候,自然就輪換著看。管理處看報紙時,自然也到其他處室隨便去抓,別人到管理處也是隨便亂抓。小宮的積極性提高後,每次有人來拿報紙,他都會讓人登記,幾點幾分拿走的,又幾點幾分還迴來了,有人沒還時,他會急赤白臉的去找人家要。幾次之後,別的處室的人都覺得小宮這人有些過分,不就是一張報紙嘛,漸漸的,就沒有人隨便到管理處抓報紙了。在處務會上,小宮一邊喝水一邊深有體會地說:凡事都要有個規矩。老郭在一旁吸煙,一邊點頭。老郭給小宮畫圈了。


    在黃小毛眼裏,小宮也挺不容易的,小宮比黃小毛晚到機關兩年,後來他才知道,小宮是在處長老郭的幫助下才來到機關的。老郭的老家也不是北京人。各部委外地人很多,差不多一半以上都是這種外地人,外地人和外地人組合在一起,就有些複雜。老鄉呀,鄰省、鄰縣的,沾親帶故的,便經常在一起來往,有的還搞個同鄉會什麽的,漸漸就形成了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有大也有小,有近也有疏。小宮的老家和老郭的老家,據說很近,從兩人說話的口音上能聽出一二來。小宮和老郭走得密切一些也就很正常了。


    老郭在機關混到五十多歲了,才混上個處長,在別人看來挺悲哀的,但在老家人麵前,可了不得。


    有一次,黃小毛親眼看到,一群背著大包小包民工模樣的人,在大門口傳達室門前吵吵嚷嚷的,警衛不讓他們進,他們非要進,一邊說著老郭的名字。黃小毛聽說是找老郭的,便主動把他們領進來,進門的一路上,一個老鄉就衝黃小毛說:你是郭首長的秘書吧?


    黃小毛聽了老鄉的問活,就想笑,沒說什麽。


    那人就又說:郭首長,是俺姨夫,是俺們老家走出來的大官。


    黃小毛就說:官有多大?


    那人就又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怎麽地也比縣太爺大吧。


    黃小毛覺得這些人很好笑,於是就笑了。


    那人又說:我說得差不離吧?


    黃小毛也學著那人說:差不離。


    每年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總會有一撥又一撥這樣的人,聚在大門口,找這個處長,或那個司長的。他們都是老家來人,進京打工的,他們投奔他們心目中的首長,有首長給撐腰,他們還怕什麽呢,於是,他們說話的嗓門就很大,理直氣壯的樣子。


    春暖花開的季節裏,處長老郭的辦公室裏就顯得很繁榮,這時,老郭的門是關上的,眾人或蹲或坐地圍繞在老郭周圍,老郭不坐,背著手,挺著胸,偉人似的在屋裏踱來踱去,他的桌上,已放滿了眾人敬的煙,一會兒一支,繁忙得很。然後老郭就說:這樣,事情是這樣,現在城裏的工作呢,不好找得很,這樣,我打個電話吧。


    接下來老郭就開始打電話,機關管理處和外麵打交道多一些,老郭認識的人也廣一些,都是搞後勤的人,其他部委總有一兩個施工隊,這樣一來,三聯係,兩聯係的,就碰上了一兩個施工隊缺人手,然後老郭就一揮手,很豪放,很有偉人風範地說:妥了,你們去吧。


    眾鄉人就雀躍了,把燦爛的笑盛開在臉上,說著郭首長如何好,如何偉大的話。老郭並沒到此為止,他接著給鄉人來一頓教育。先從北京講起,老郭每次都說,北京是什麽,是首都,可不比縣城,也不比省城,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睡在這裏,你們說話,吐痰都注意一些。


    眾人就喏喏地點頭,稱是。


    老郭又一揮手,從大處講到小處,小處就是:你們這些人是我老郭介紹去的,莫給我丟臉。


    眾人又是一陣金雞亂點頭,這才散了。老郭這時沒忘記喊過小宮,如此這般地交代一番,小宮便跟個包工頭似的,領著這些人魚貫著穿過走廊,帶著他們去該去的地方了。一路上免不了被鄉人問起是不是郭首長秘書等老問題。


    小宮做這一切時,從沒有怨言。有時,老家來人多了,送走一撥又來一撥,老郭就無法及時地把這些人安置出去。小宮這時會及時出麵,跑前忙後地聯係,總能及時地把這些人一批又一批地送出去。


    年底的時候,也經常出岔子,這些人在北京幹了大半年了,該迴家過年去了。有一兩次碰上包工頭不結賬的,帶著工錢躲起來的情況,他們沒有別的出路,又前唿後擁地來找老郭,他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訴說自己的不幸,一家人就指望打工掙這點兒錢呢,驢呀馬呀的幹了大半年了,血汗錢一分沒拿到,他們心寒,他們喊冤。這時的老郭,臉色是鐵青的,老家的生活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土裏刨食的農民,他們容易嗎?不容易。老郭一手捂不過天來,這種事全國各地都有,他管不了那麽多,但他的親人,同鄉受難了,他不能不管。


    於是老郭開始打電話開始聯係,聯係來聯係去,總能找到一些瓜葛的人和單位,其實這些單位和人都和包工頭存在利害關係,他們沒少得包工頭的好處,說是包工頭躲了,其實躲的隻是這些民工,他們能躲那些人嗎?他們明年還想不想吃飯了。聯係上這些人,問題就解決了,說好時間、地點,領錢就是了。


    鄉人們又是千恩萬謝了,一步三迴頭,抹著眼淚,發誓等過完年,春暖花開時節,來北京,還找郭首長來。


    老郭就一臉凝重了。


    時間長了,黃小毛發現老郭這人除了水平差一點,人並不壞。起碼這人還是有良知的,懂得鄉人們的疾苦。如果讓這人當大些的領導,說不定會幫助廣大的弱勢群體辦一些好事、實事。可惜,老郭這輩子除了為鄉人們在北京找點活兒路外,其他的事也做不了什麽了。


    因此,處長老郭就感到很悲哀,馬上就要退休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弄個巡視員的頭銜,雖說不是什麽官,副司級的待遇還是有的,說起來也好聽,副司級幹部,相當於老家市裏的副市長或副書記一級。這是老郭的一個夢想。


    機關為了平衡各種關係,每年都會有這樣的職務變動,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就要退了,給個待遇吧,這樣一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留的安心,走的愉快。自從機關改革之後,人精簡了一大半,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那麽多閑職和編製了,運作起來,就相當有難度。


    老郭為了這,不惜冷落自己的同鄉小宮,而和黃小毛打得火熱,甚至他在人前人後一直說黃小毛的好話,把自己的接班人也甘願讓給黃小毛。這一切,都是因為黃小毛是楊司長的人。現在楊司長不被待見了,黃小毛自然也沒什麽大用了。老郭的真實麵目就顯露出來了,他該和小宮咋的還咋的。


    中午的時候,老郭總會把小宮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去閑扯,兩人關起門來,用家鄉話說事,兩人感到很親切,滿耳都是鄉音,親不親故鄉人呢。


    這些年來,小宮名副其實地是老郭的一名小兄弟,鞍前馬後的容易麽,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讓老郭栽培一下,以後好有個出頭之日。老郭心灰意冷了,巡視員弄不上就弄不上吧,但他一定要對得起小宮,讓小宮牢牢記住自己的恩情,日後見麵了,小宮會念他個好。年呀節呀的,這些老幹部迴機關搞聯歡時,也有個人打招唿。那時候,連個人都不上前問候一聲,那才是悲涼呢。


    於是,老郭一有空閑時間就把小宮叫到自己辦公室去。老郭用鄉音說得語重心長,說自己這一輩子的得失,同時也把為人為官的感悟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小宮。這是人生一筆寶貴的財富。就看小宮自己的悟性了。


    小宮在老郭麵前,始終以一名晚輩的身份洗耳恭聽。機關裏一撥一撥人,永遠有老一撥對小的這一撥知根知底,還有的不少是老的這一撥親手調到機關的,或者是自己栽培的。老的這一撥不退,小的這一撥永遠抬不起頭來,有短處,或感情債在老的那一撥手裏捏著,於是小的這一撥就小心地為人,夾著尾巴做事。等老的這一撥退了,他們成為老人的時候,這時他們才長籲一口氣,沒有什麽尾巴在別人手裏捏著了,然後揚眉吐氣地做人,做官。他們手裏又捏著更年輕一撥人的短處了。


    當年小宮求老郭辦事時,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往老郭家跑,說著低人一等的話,這就是為人的短處。況且,老郭把小宮弄到機關來了,老郭又是處長。小宮這種處境,在老郭麵前將永遠短下去。正如,黃小毛和老周、楊司長的關係一樣。


    黃小毛有時甚至想:這世界來一場大地震該多好哇,一切都不複存在,睜開眼就是嶄新的了,誰也不欠誰了,誰也不求誰了,然後掄開膀子重新建設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是多麽好的一種境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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