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樂得知這個消息後相當吃驚,但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他歎息一聲,無奈地答應了。姬人銳也通知了另一位“半個當事人”草兒。草兒聽後,搖搖頭說:


    “這個猶太女人啊……我沒意見,相信我媽也不會有意見的。成全她的心意吧。”


    這是幾天前的事。當“天馬”號得知有關消息後,魚樂水感傷地沉默一會兒,說:


    “按說該由我去陪伴丈夫的,隻是……替我謝謝伊萊娜教授,謝謝她能陪伴天樂走完人生。”


    此後幾天,魚樂水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她獨自靜默,往事如潮水般迴流。二十五歲那年她毅然決定留在山中,陪伴一位不久於人世的殘疾人,那個決定多半是緣於青春的激情,是在衝動之下做出的,不過她從未後悔過。她與天樂有了一個值得驕傲的人生,兩人都為對方、為世人付出了全部的愛。隻是天樂(和她的柏拉圖式情人姬人銳)在理性之路上的前進過於蠻悍,過於迅捷,她已經追趕不上了。無論如何,她不會認同把人變成靠幾根管道吸收營養的頭顱,或者變成脫離肉體遊蕩在電子網絡中的幽靈。天樂說,思想與肉體二者的分離是人類進步的必然一步,魚樂水不想在這一點上與丈夫駁難,但她不允許讓這種前景在自己身上實現。


    所以,她不願去飛船陪伴頭顱狀態的丈夫,更不會像伊萊娜女士那樣拋棄肉體陪伴他。可是,想著與丈夫從此成為路人,心中仍是刀割般地疼。畢竟,丈夫的“異化”是為了做一個清醒的雁哨,是基於可敬的動機……


    這時,姬繼昌過來說,“小蜜蜂”已經與母船連接,請她乘“小蜜蜂”到“雁哨”號為丈夫送行。


    “不,為我穿上太空衣吧,我想先到空心球那兒看看。”魚樂水說。


    埃瑪為她穿上帶推進裝置的艙外太空衣,“小蜜蜂”把她送到“雁哨”號橫杆端部。她飄飛出來,飛向那個球體。下麵是浩瀚的太平洋洋麵,一片怡人的蔚藍;上麵是暗色的星空,明亮的繁星如沙粒般稠密。黑色的球體懸在纖長的乳白色橫杆上,顯得十分脆弱。這時,她看見“雁哨”號的氣密門打開了,飛出另一位太空漫步者,是姬人銳。兩人的通話器已經接通,魚樂水擔心地說:


    “姬大哥,你的身體……”


    “別擔心,我已恢複得差不多了。不管怎樣,我得同天樂‘麵對麵’告個別。”


    兩人相隨著飛過去,接近球體時,姬人銳先停下,讓魚、楚兩口有個隱秘的說話空間(實際通話器都是連通的)。魚樂水靠上去,隔著太空衣的手套摸摸球體。為了保護球內的大腦,球體是完全密封的。球體上裝有攝像頭,外部視野轉換為電子信號後再送到楚天樂的視野中,送往“雁哨”號的觀察屏幕上。聲音轉換係統也是如此。通話器中響起楚天樂的半合成語音,語音的質量很高,與天樂年輕時的聲音很相似:


    “樂水,我的愛,我已經看到了你迷人的容貌,感受到了你親切的撫摸——當然是通過電子感受器。”天樂笑著說,“告訴你吧,雖然我被囚禁在重球裏,但自打拋棄了那具劣質肉體,我感覺自由多啦。我覺得自己能在星雲中遨遊,在時間中穿梭。所以你千萬別難過。我會一直在天上注視著你。”


    魚樂水苦澀地歎息一聲,“按說該我來陪你的。”


    楚天樂鄭重地說:“你不要這樣想。每個人都有權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那才是幸福。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你完全不必內疚。”


    “你不用勸我,我不難過。”


    “我要托付你一件事。記得不?我曾說過要活一百歲,然後動手寫一部迴憶錄,叫《百年拾貝》。如今活一百年已經不成問題——現在我拋棄了病殘的肉體,而且亞光速運動將產生時間延遲效應——隻是‘動手’有點不方便,哈哈。你替我寫吧,每寫完一章就用電波發給我和草兒看看。”


    “好的。”


    “現在你進艙吧,聯合國代表在等著你呢。”


    “我去同伊萊娜女士告個別吧。”


    她啟動推進器剛離開,姬人銳就靠過來了,“天樂,我的好兄弟。”


    “人銳,我的好大哥。”


    “天樂,我隻說一句話:我一點不後悔四十二年前辭官入山,認識你們夫妻倆。”


    天樂說:“人銳大哥,雖說責任不在我,但我總覺得該向你道歉。你已經開始了一個燦爛的時代,我卻硬把它中止了。”


    “這就是命吧。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上帝不樂意他的子民建成通天塔。不過,新時代的軟硬件都還在,如果智力崩潰不出現——不,這個可能已經基本為零了,那就是說,如果人類智力能夠複蘇,重新進入太空時代還是很容易的。”


    “但願吧。用你的話說就是:先走起來再找路!”


    “對,先走起來再找路!”


    “還有,不管怎樣,都要——活著!”


    “對,活著!”


    兩人“相對”而笑,心中躍動著蒼涼的激情。姬人銳說:


    “天樂,我有個打算要告訴你。你走了,咱們的晚輩都走了,隻留下樂水、我、苗杳三個孤老。我們想搬到山上的賀家,仨人說個閑話也方便。”


    “那敢情好,你們倆多費心,替我照顧樂水吧。”


    “互相照應吧。說不定樂水還照顧我倆多些呢。”


    兩人依依不舍地告辭。


    說話間,魚樂水已經沿著橫杆飄飛到兩千米外的另一端,現在,她隔著兩米厚的球壁同另一個女人相對。伊萊娜說:


    “你好,魚會長。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當然。你好,伊萊娜妹妹。”


    “向你通報一點兒情況。楚先生的肉體已經火化,就在山中那個火葬台火化的,他說不想讓你睹物傷情。我的肉體也一塊兒火化了,我是為了徹底斬斷自己的退路,不想把腦袋再安迴去。你可能不知道,我開發的頭顱離體手術已經可以雙向實施了。”


    “謝謝你能陪他,請費心照顧他。”


    “那是當然。不過,現在的我隻能在精神上照顧他了,但說起精神上的照顧,應該是他照顧我更多一些。你知道,在精神領域裏,我對他一向是仰視的。”


    魚樂水心中多少有些擔心,她總覺得伊萊娜這個決定帶著西方人的衝動。她的行事令人敬佩,但在漫長孤淒的囚禁生活中,她能堅持到底嗎?當然魚樂水不會讓這點擔心外露,隻是親切地同伊萊娜道了別。


    姬人銳已經進飛船了,魚樂水隨後飄飛進“雁哨”號的氣密門,脫下了太空衣。飛船大廳裏,幾位重量級官員在等著她,他們是:聯合國秘書長克羅斯韋爾,聯合國安理會輪值主席休伊什,聯合國scac代表德比羅夫上將,中國**代表、賀國基辦事處上屆主任林秉章和其他國家的**代表。在場的還有:樂之友工程院前院長姬人銳和現任院長劉蘇女士,樂之友基金會現任會長洛威爾,樂之友科學院現任院長成城。陪同他們的是“雁哨”號船長習明哲和導航員楚草。大家依次同她握手擁抱,秘書長克羅斯韋爾說:


    “現在開始吧。”


    休伊什開始講話。講話向全世界直播:


    我的人類同胞們:


    “經過多年的討論,本屆聯合國大會已經全票通過了有關實施‘睡美人計劃’的決議。決議全文隨後將向全世界公布,我在此隻講講‘睡美人計劃’的要點。‘雁哨’號飛船即將開始為期一百七十四年的蟲洞飛行,直到那場降低人類智力的疏真空孤立波結束、宇宙恢複到溫和膨脹的原始狀態為止。在此期間,楚天樂先生作為人類的雁哨,將一直待在蟲洞和母宇宙的交界處,時刻觀察地球的變化。同時,地球各國做了周密的準備,對在智力崩潰期可能影響人類安全的所有設施,諸如病毒實驗室、基因實驗室、核電站、水庫蓄水壩、飛機、火箭、化學工廠等等,全部設置了自毀程序。一旦雁哨確認人類的智力已經下降到臨界點之下,由他發出的一個指令將啟動全世界上述設施的自毀過程。到那時,人類文明將暫時沉睡,直到疏真空結束和人類智力恢複時再蘇醒。至於各國的武器,已決定將提前銷毀。”


    “‘睡美人’計劃有周密的安全措施。為防止雁哨在長期的獨居生活中精神失常,他下達的自毀指令將由飛船船長習明哲先生副簽,由執行者楚草女士執行,他們對楚先生的命令各有獨立否決權。習明哲、楚草二人的心理狀態都經過最嚴格的鑒定,是執行這一指令的最好人選。另外,自毀指令還含有一個簡易密鑰,如果那時的人類科學家還具有今天一般大學生的智力,就足以解出密鑰,從而逆向中止這個指令。”


    “眾所周知,在四十二年前人類得知那場塌天災難後,在人類自救的過程中,楚天樂先生做出了最為傑出的貢獻。現在他又自願拋棄肉體,把頭顱囚禁在一個球體中,充當人類的雁哨。對此,我謹代表聯合國,代表全人類,向他致以最誠摯的謝意。鑒於伊萊娜女士自願拋棄肉體以陪伴楚先生,我們也向這位大義的女士致以最誠摯的謝意。”


    “現在,我將代表聯合國大會,把人類文明自毀指令,亦即把人類的命運,全權交於我們的雁哨楚先生之手。”


    “願人類的諸神保佑人類。”


    話音剛落,兩位工作人員就抬上來一個金盤,上麵放著一隻移動硬盤,內含的自毀指令可以直接拷貝到楚天樂的大腦中。休伊什轉向魚樂水和姬人銳道:


    “現在請災變時代的另兩位功臣——‘樂之友’組織的魚樂水女士和姬人銳先生,親手把磁盤插入電腦。”


    兩位工作人員把金盤交到魚、姬二人手中,兩人取下磁盤,插到電腦裏,把另一份密鑰交給船長。楚天樂接受了自毀指令,坦然地說:


    “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我將盡力而為。現在我來對指令做出驗證。”


    他在腦海中暗誦那個自毀指令。隨著他的暗誦,電腦屏幕上出現一個紅色開關,開關上罩著兩道開關鎖。暗誦結束,第一道開關鎖應聲而開。船長在電腦上打出了另一道密鑰,第二道開關也應聲而開。休伊什說:


    “指令通過。現在,隻要執行者楚草用食指按下指紋開關,自毀指令就將送往地球。”


    草兒用食指按下指紋開關,屏幕上顯示:


    “自毀程序將在三十分鍾後啟動。如需中止,請在三十分鍾內重複按三次開關。”


    草兒按了三次開關,退出了程序。


    驗證結束,客人們同即將出發的船員們依次擁別,同楚天樂和伊萊娜告別,最後是楚草和媽媽告別。二十四歲的草兒摟著媽媽,熱淚滴落在媽媽的肩頭。她動情地說:


    “永別了媽媽!我會照顧好爸爸的,你放心吧。”


    魚樂水強忍悲酸,拍拍女兒的後背,安慰道:“這不是最後的告別,我還要為你們送上一程哩。”


    “雁哨”號起航了。其他客人乘“小蜜蜂”返迴地球,隻有“天馬”號留下。姬人銳的身體基本複原了,他和苗杳都留在“天馬”號上,為四十年的老友再多送一程。“雁哨”號的結構屬於全新設計,但為了趕時間,沒有經過工業性試飛,而是把最開始的一段路程作為試飛階段。為了安全,“天馬”號要尾隨它觀察一陣,直到確認成功。這一波開發研製中,為了最大程度的趕時間,各個階段(包括試飛)安排得環環相扣。


    經曆了前一段的天馬行空,現在魚樂水痛苦地感覺到,“雁哨”號太可憐了,它的飛行恰似捆著鎖鏈的舞步。因為,為了與兩個重球保持同步(它們是待在非本域空間,必須遵從牛頓力學和相對論),“雁哨”號隻能以“勻加速狀態”緩慢地加速,加速度取定為10g,這是為了讓重球中的兩人(兩顆頭顱)盡可能舒適(蟲洞內的成員沒有加速度)。但這種“勻加速”隻是直觀的比喻,從原理上說,“雁哨”號是以逐漸加快的斷續縱跳來帶動兩個重球連續的勻加速運動,兩種運動之間的差異則由柔性杆件來吸收。


    雖然加速度僅有10g,但與往日的化學動力飛船也不可同日而語。十二天後,“雁哨”號已經達到秒速十萬千米,飛行裏程五百三十億千米。它將在加速到半光速後,改為恆速飛行。由於行星相位的關係,這段飛行途中隻與土星有近距離接觸,這顆扁球形的巨大行星渾身布滿金黃色的水平條紋,帶著它的漂亮星環和十幾顆衛星,步履從容地從“天馬”號的舷窗外掠過。其餘時間裏,舷窗外隻是空曠寂寥的太空,天幕上嵌著一成不變的星圖。


    “雁哨”號是專為低速工況設計的,在時速十萬千米的低速下已能勉強做到連續激發,使自身被蟲洞封閉,展現在“天馬”號視野中的是一條不發光也不反光的“混沌魚”。不過,與此前的“諾亞”號稍有不同的是,這條“混沌魚”並未完全隱身,兩個球體及部分橫杆還露在蟲洞之外。有時,“天馬”號仍用“扒火車”的辦法進入“雁哨”號的本域空間,這時能看到兩根橫杆向後彎曲,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似乎撲麵而來的真空對重球的行進造成了阻力。橫杆在中間被混沌截斷,外部的球體就看不到了。當然,這彎曲並非因為“風阻”,而是來自重球的慣性(它隻在加速過程中存在)。橫杆和拉索彈性極好,當加速度達到10g時,橫杆完全折進蟲洞內,隻把兩個球體露在外麵,此後,即使加速度再提高,橫杆的彎曲也不會加大,所以這是一種“恆阻力”設計。


    “雁哨”號的速度將達到半光速以上,這個速度再加上“恆阻力”設計,可以保證兩顆重球經受足夠的“真空壓縮”,並始終處在蟲洞之外。這樣,即使人類文明已經沉睡,在地球附近仍有兩隻清醒的雁哨。


    飛行途中,如果“天馬”號是在蟲洞外,他們能與球體中的兩人直接進行無線通話;如果“天馬”號處於蟲洞內,則隻能通過“雁哨”號做中介。姬人銳仔細詢問著兩人的狀況,兩人迴答說一切正常。他們現在頭腦敏銳,精力充沛,而且在沒有其他生理因素幹擾的情況下(口渴、腹饑、疲倦、性衝動等),他們能更好地進行理性思維。聽到這些消息後,魚樂水很欣慰,但欣慰也是有限度的,因為此刻的狀態良好並不意味著永遠良好。隨著時間流逝,孤獨煩躁將不可避免,那時才是真正的考驗。


    飛行的最初階段,飛船一直是背向太陽,後來緩慢轉彎,現在已經變為圓周方向。為了隨時監測地球的狀況,“雁哨”號應繞著地球旋轉,而且越近越好。但飛船速度不能低於半光速,這樣才能形成高質量的連續蟲洞,從而保持蟲洞內的密真空,並造成蟲洞外足夠的空間壓縮。在半光速的最低速度下,若半徑過小將產生過大的向心加速度,超過兩顆人腦的承受能力【注釋2】。好在今天的乘客僅是兩顆大腦,供血係統的數值可以由計算機任意調整,不會造成加速時的大腦充血,所以可耐受加速度大大提高,可達100g,但仍是有限的。為了讓向心加速度保持在這個數值之下,飛機半徑不能小於二百二十億千米,離地球相當遙遠了,遠在柯伊伯帶之外,甚至越出了太陽風的範圍。但沒有辦法,這是多個因素平衡的結果,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所以,“雁哨”號隻有待在地老天荒的太陽係之外,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時刻注意著地球上的動靜。在合適的窗口,它將改變軌跡,以大離心率的橢圓軌道深入太陽係內部,從地球旁邊一掠而過,這是為了雙方便於交流。


    “‘雁哨’號習船長,我謹代表‘天馬’號通知你,我們的觀察證明你船的飛行完全正常。我們決定終止觀察,返迴地球了。”


    “謝謝你們,謝謝魚會長。可惜我們不能為‘天馬’號的環宇之旅送行了。我代表全體船員,預祝‘天馬’號在環宇航行中一帆風順,早日返迴地球——當然是從相反的方向。”


    “好的,‘天馬’號全體船員感謝你們的祝福。現在我想和丈夫還有伊萊娜說幾句話。”


    通話器中換成楚天樂的半合成聲音:“樂水,請講吧,我們聽著呢。”


    “天樂,這次分手很可能就是永別了。我會在地球上時刻關注著你。我會盡快開始寫《百年拾貝》,把咱倆人生中的每一枚貝殼都撿起來。這本書不光涉及我倆,也能折射時代的驚風駭浪。”


    “很好。寫完一章就用電波傳給我吧,我盼著呢。”


    “天樂,伊萊娜,臨別之際,我想坦率地講講我的一點顧慮。”


    “請講,我倆會認真思考你的話。”


    “你和伊萊娜以頭顱離體方式做人類的雁哨,這是非常時期采取的非常行動,我完全理解,也表示支持。但最近我越來越覺得這個行動稍顯草率,因為頭顱離體手術還未經過充分的驗證。它能存活多久?能否一直保持清醒的思維?是否確實能保持原來的人格?是否會像其他做截肢手術的人一樣患上‘幻肢症’——不,應該是‘幻軀症’?是否會因長期囚居或幻軀症而精神失常?尤其是,你們肩上擔負著如此重大的使命。”


    “謝謝你的坦率警告。我和伊萊娜會時刻警醒。”


    魚樂水苦笑道:“但這也正是我的憂慮所在。正如在邏輯學中的悖論總是產生於自指,一個人能否對自己的精神和理智狀態作出客觀的評價?恐怕很難。所以,天樂,伊萊娜,請你們在今後的電子交流中盡量保持各自的人格,以便以‘互校’方式,作出盡量準確的判斷。”


    伊萊娜說:“好的。衷心感謝魚姐姐的警告和信任。我會終生銘記。”


    “還有習船長和楚草,你們在副簽和實施執行時也要堅持自己的判斷。尤其是,對你們來說還有父女感情的幹擾。你們一定要拋開感情因素,獨自做出判斷。”


    “媽媽,我一定做到。”


    “魚會長,我一定做到。”


    魚樂水笑著說:“那說點輕鬆的吧。明哲,你稱我魚會長,但我更喜歡另一種稱唿。”


    習明哲立即說:“媽,請你放心,我和草兒會照顧好爸爸,我也會照顧好草兒。”


    “好的,我們該告別了,但願不是永別。天樂,好好活著,記著我!草兒,好好活著,代我照顧好爸爸!明哲再見!伊萊娜再見!所有船員再見!”


    “樂水,別了!”


    “媽媽再見!”


    姬人銳也致了告別詞,告別詞很簡短:“我剛剛和楚天樂先生互致了告別,就把剛才的告別詞送給大家吧:先走起來再找路!活著!”


    兩艘船的船員互相告別,“天馬”號迅速退出“雁哨”號的本域空間。現在,他們看到的是一條“混沌魚”和它拖帶的兩個球體。“混沌魚”疾速遊過,消失在深邃的太空中,它拖帶著的兩個球體也很快消失,但它(通過球體)發出的無線電定位信號始終清晰。


    4


    返航途中,魚樂水一直沉默著,靜靜地看著舷窗外的星空。姬繼昌理解她的心情,讓飛船以低速飛行,保持著對外的視野。姬人銳和苗杳與她相對默坐。一邊的小豆豆對埃瑪小聲說:


    “媽,我發現魚奶奶很難過,一直不說話。”


    “嗯。”


    “我去勸勸魚奶奶吧。”


    埃瑪笑了,“你能勸解她?”她忽然有了主意,“這樣吧,魚奶奶說過,她一直弄不清環宇航行途中如何確定方向。我知道你對此非常精通,你給她講講吧。”


    “沒問題!”小豆豆痛快地答應。他走過去,輕輕拉住奶奶的手,“魚奶奶,聽媽媽說你想知道環宇航行中確定方向的原理,我給你講講,行不行?”


    魚樂水感激埃瑪的用心,笑著說:“當然好啊,謝謝我的小老師。”


    苗杳也說:“豆豆說吧,爺爺奶奶也在聽呢。”


    小豆豆說:“其實這個問題非常深刻,牽涉到宇宙的本質。如果宇宙是平直的,就如我們直觀中的三維空間,而且尺度上非常巨大,甚至是無限,那麽,無論朝哪個方向一直‘向外飛’,都無法迴到原處。但愛因斯坦說,我們的宇宙是超圓體,因質量(引力)而自我卷曲並完全封閉。但三維超圓體從直觀上很難理解,咱們就拿二維宇宙來打比喻吧,行不行?”


    “行,當然行。”


    “球麵就相當於是二維超圓體,它因卷曲而封閉,有限,但無邊界。球麵上處處平權,沒有特殊的宇宙中心。生活在球麵上的二維人如果想做環宇航行,無論朝哪個方向,隻要一直向前走,就會沿著一個大圓,從相反方向迴到原處。”


    “你說得很對,可是你沒說如何確定方向呀。”魚樂水逗他。


    “別急嘛,我馬上就要講到。現在做幾個假設:1、假設這個球麵的大圓周長是二百七十四億光年,半周長是一百三十七億光年。2、假設球麵中的星係分布均勻。3、假設所有星係的早期都是活動劇烈的星係核,也就是越早的星係就越亮。又因為光線傳播需要時間,實際表現為越遠的星係其絕對亮度越大。星係一般呈現各向異性,從不同方向看,它們會表現為不同的東西,像類星體、星爆星係、蠍虎bl天體、塞弗特星係等。這些分類名字不好記,你甭記它,隻記住越早的星係其絕對亮度越大,但從不同方向觀察,同一個星係會表現出不同的樣子這點這就行了。這三個假設做了很大簡化,但總體上說符合我們宇宙的特征。”


    “好,我記住了。”


    “現在,假設在球麵上的北極點,有一個二維人在觀察她的二維宇宙——注意,在這個二維超圓體世界中,她的目光是要沿著球麵彎曲的。她看得越遠,緯度圈就越大,因而看到的星係越多。當她的視線越過四分之一周長,看到球麵的赤道也就是最大的緯度圈時,看到的星係應該最多。所以,按說在她的星表中,距離為六十八點五億光年的星星最多。”


    “對,你的比喻很好理解。”


    “再往前看,觀測距離達到半周長,即一百三十七億光年後,她向各方的視線應該匯聚於球體背麵的南極點,在這兒應該隻有一個星係。所以她的星表中,距離為一百三十七億光年的星係按說隻有一個。”


    “好像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觀察者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向各方的視線沿球麵彎曲後已經聚到一點,在她的直觀印象中會在下意識中把球麵撕裂並展平,於是,她在各個方向的一百三十七億光年處仍能看到很多星係,而且因為方向不同,這個星係表現為不同的東西。”


    “啊呀,那個觀察者真傻,她的智商大概和我差不多。”


    “有關內容如果細講太複雜,我就做最大的簡化吧。那就是:如果在幾對相對方向上,尋找到幾對離我們最遠的類星體,那麽,它們很可能就是一個東西。再往下就簡單了:認準這個星係,把它作為燈塔,一直朝它飛就是了。等到達這個星係,再一直背對著它飛就是了。”


    “這樣的類星體燈塔已經找到了嗎?”


    “找到了一對,它倆的形狀基本成鏡像,紅移都超過5,距地球的距離大致為一百三十七億光年。”


    “是嗎?那太好了,飛船確認飛行方向就很簡單了。”


    “也不簡單。我們看到的是它們在一百三十七億年前的相貌。‘天馬’號是億馬赫飛船,飛抵那兒隻需一百三十七年時間。但在這趟行程中,那顆類星體會迅速衰老,在一百三十七年中走完一百三十七億年加一百三十七年的壽命。而且它會在飛船觀察者的視野中迅速展開,由一個點變成一個巨大的星係。我們必須學會辨認它。”


    “沒關係。一百三十七年後,我們的小豆豆一定還活著,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導航員。你一定會抓牢它,哪怕它有七十二變。好,我懂了,完全懂了。謝謝我的小老師。”


    “爺爺奶奶,你們懂了嗎?”


    “懂了,都懂了,你講得這麽清楚我們咋能不懂呢?”


    小豆豆滿意地走到埃瑪身邊低聲說:“媽,魚奶奶已經不難過了,而且,那個問題她完全弄懂了,爺爺奶奶也懂了。”


    “嗯,你真是個稱職的小老師。你去玩兒吧。”


    小豆豆快活地離開指揮艙。姬繼昌打趣道:“魚阿姨,小豆豆說他給你講解清楚了有關定向的原理。”


    魚樂水笑了,“沒錯呀。他講得確實非常直觀,而且從總體上說大致正確。也許小孩子最適合研究宇宙學,因為宇宙的終極秘密一定是最簡潔的。就像哥白尼,用簡明直觀的太陽中心說代替了托勒密那些繁瑣的本輪和均輪。相信等你們迴來,有關宇宙學的大學課本一定會大大壓縮。”


    姬繼昌看看她,忽然說:“魚阿姨,我再邀請一次,請你跟我們一塊兒去環宇探險吧。我媽堅決不去,我爸當然也去不成,但你是自由之身啊。你千萬不要說年紀大了,到飛船上是個累贅。不,你將成為飛船的精神核心,就像是一顆有巨大引力的星係核。這次環宇航行肯定會破解不少未解之謎,比如類星體、暗能量、暗物質、宇宙的臨界密度等,而你將目睹這些破解過程。這肯定是一次激動人心的旅行。”


    “對,我完全相信。”


    她笑著看看對麵的姬氏夫婦,“但是很遺憾,我和你媽一樣,還是要留在地球上。我是一個很戀家的家庭婦女,想守著我在山中那個家,等著我那位隻剩一顆腦袋的丈夫。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你的邀請。”


    姬人銳夫婦都笑著說:“昌昌,別勸了,我們仨你是拆不散的。”


    姬繼昌歎息一聲,不再說了。這三棵老樹的根太深,無法移栽到飛船上了。


    “天馬”號途中在木星稍作停留,補充了液氫的庫存,然後迴到地球。姬繼昌給船員放了七天假,以便與親人最後一次團聚。七天後,“天”“地”“人”三支船隊同時出發,“天”隊正式開始環宇之旅,其他兩隊開始以地球為圓心的“智慧保鮮之旅”。這次有眾多重量級人物來哈馬黑拉航天發射場送行,像聯合國秘書長、聯合國安理會輪值主席、scac代表、“樂之友”一會兩院代表、各國**代表、中國**駐“樂之友”的賀國基辦事處主任等。梵蒂岡教廷沒有派代表前來,但在此前,由教廷宗座聖經委員會主席洛馬克主教在羅馬主持了一次祈福儀式,為三支船隊的成功祈禱,也盛讚這次環宇之旅。儀式結束後,一位促狹的記者問:


    “洛馬克主教,如果這次環宇之旅最終證明,宇宙中並沒有伊甸園,上帝成了無家之人——以科學界對宇宙的認識,這是非常可能的——請問這會影響到上帝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嗎?”


    洛馬克主教微笑著,給出一個得體的迴答:“上帝不需要具象的住所,他在我們心中。”


    這個機智的迴答成了時代的名言。


    歡送會上洋溢著歡快的氣氛——盡管基調中仍隱隱湧動著悲涼。自從四十二年前楚馬格林發現公布,人類在沸水澆頂的災難中奮力一跳,大力推行了遮陽篷計劃、人蛋計劃、諾亞計劃、智慧保鮮計劃、雁哨計劃等,這些都成了前無古人的偉大計劃。人類開始了全新的時代。但所有上述計劃都是防禦性的,苛刻一點說,隻是表現了災難壓頂時的逃命本能。隻有環宇航行是進攻性的,至少是攻守兼備的,是本能向理想的升華。人類大踏步走向宇宙深處,這本來是數千年或更長時間才能完成的進步,現在一朝實現了。但歡快中也隱含著蒼涼。畢竟這次探險成敗未卜,飛船能否在數百年後迴到地球實在難以預料;而且即使它迴來了,地球文明乃至人類的智慧是否已經崩潰,也在未定之數。


    安理會本屆輪值主席休伊什發表了講話,講話向全世界直播:


    “……人類在發明飛機之前,盡管早就有了對天空的向往和想象,但其肉體束縛在地麵,實質上隻屬於二維生物。此後飛機發明了,人類的肉身得以離開地麵,第一次具有了俯瞰地球的目光,精神境界就完全不一樣了,人類也從二維生物羽化為三維生物。但那時的人類被束縛在局促的近地空間,隻能用目光和想象來試探地勾勒宇宙,從本質上說隻是一種籠中生物。現在,億馬赫飛船第一次賦予我們俯瞰宏觀宇宙和細察微觀真空的能力,人類將再一次羽化,成為超三維生物。我們的精神將包容數百億光年的宇宙,包括四維空間和第五維的時間……”


    末了,休伊什請魚樂水講幾句,魚辭謝了,把話筒轉給姬人銳。姬也想辭謝,想了想,說:“我隻對我的小孫子說一句,好好幹,早點迴家,最好給姬家帶迴來一個外星人媳婦!”


    眾人歡笑,現場過於凝重的氣氛頓時變活躍了。苗杳和埃瑪的母親手拉著手,都在無聲地垂淚,魚樂水把她倆擁在懷裏。康平的妻兒也來送行,兒子手裏捧著康不名老人的遺像,他們想讓老人看到人類邁向太空的步伐。


    遠在同步軌道的姬繼昌代表三支船隊一萬八千名船員向地球作了告別:“……再見了地球,再見了人類同胞!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地球之根和母族之根,願人類之樹永遠長青!”他也向另兩支船隊告別:“‘地’隊和‘人’隊的夥伴們,當年姬艦隊的老兄弟們,還有新兄弟們,咱們同時出發但各奔東西,但願天涯海角,還有再會的時候!”田咪和馬鳴代表另兩支船隊告了別。


    三支船隊主船的船艏各自爆出一團白光,九艘飛船倏忽不見。


    【注釋1】一種專門用來觀察太陽的儀器。


    【注釋2】蟲洞內的飛船不具有向心加速度,但蟲洞外的物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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