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口另一端,他們看到金屬氫同船艉連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結。對接口被“副油箱”擋住後,雖不能完成飛船對接,但人還是可以通過的。一行人通過雙層氣密室進入船艙,脫下太空服,進入大廳。放眼看去,飛船內果然一片濃綠,綠遍了每一個角落,不過不是普通的柳樹,它們都袖珍化了,枝條更加柔細,葉子更加纖巧,模樣幾乎像地球上的文竹,這自然是洋洋的功勞。近千名光頭赤足的“諾亞”號船員集合在大廳中迎接他們,亢奮的歡唿聲經久不絕。魚樂水首先看到了兩隻黑猩猩——應該稱兩位黑猩猩了。他們也在歡唿,是通過脖子上掛的語音轉換器。魚樂水笑著同前排的人擁抱,包括兩位黑猩猩。黑猩猩阿茲說了一句什麽,魚樂水沒聽懂,柳葉笑著翻譯:


    “他是在向你秀漢語哩,說的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她這一說,魚樂水悟出,阿茲剛才確實是在說這句話,便由衷地誇獎:“阿茲不簡單,正在學習《論語》吧?”


    阿茲驕傲地點頭。瑪魯用英語急切地問:“布魯瓦來了嗎?”


    “很可惜,他沒來,年齡太大了。”


    瑪魯非常失望,怏怏地說:“我想他。我第一愛他。”她看看阿茲,機敏地補充,“我也第一愛阿茲,兩人都第一愛。”


    那位丈夫一點兒也不吃醋,認真地點著多毛的頭顱。魚樂水笑著說:“謝謝,我替布魯瓦謝謝。我迴去後一定向他轉達你們的愛意。”


    一行人穿過歡迎的人群,來到指揮艙,柳葉立即開始正題,“嫂嫂,昌昌,你們不顧危險,用扒火車的辦法追上我們,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繼昌說:“是的,柳葉姑姑,你們上次信中提到的幾大科學突破,地球上同樣做出了。隻有一點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四十六年半,而是六十二年。”他正視著柳葉,強調道,“經過嚴格的複核,地球上的觀測值是正確的,你不必懷疑。我想,飛船上的觀測儀器畢竟簡陋一些,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但這意味著,按照你們原定的計劃,當‘諾亞’號連續盲飛到孤立波結束、然後脫離蟲洞之時,你們麵臨的宇宙並非已恢複為溫和膨脹,而正好是處於疏真空極值,那就危險了。”


    柳葉愧悔地歎道:“我的天,我們的觀測非常嚴格啊,沒想到會出這樣大的紕漏。謝謝你們的及時通知。不過,”她迅速進行了心算,“按你們的數值,膨脹孤立波將在距現在一百七十四年後才結束,‘諾亞’號的氫燃料,包括我們新搞的那個副油箱,都不足以使用到那時候。”


    “不用擔心。我們盡可能為你們準備了一些,待會兒就泵送過去。柳葉姑姑,你們最早進入連續蟲洞飛行,蟲洞內因而保持著最好的密真空狀態,所以你們無疑是最聰明的地球人。請小心保持它,整個人類都將受惠於你們。”


    “謝謝,謝謝。”


    兩邊的船員準備來一個聯歡。“天馬”號船體較寬敞,聯歡會場就定在“天馬”號的大廳。這邊的船員穿上太空衣,陸續來到後邊的“天馬”號。雙方互相介紹了這些年的情況。“諾亞”號同樣做出了億馬赫飛船的理論突破,但囿於條件無法實施,隻是在飛船現有條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進,現在船速能達到二點五馬赫。他們對“天馬”號薄而透明的船殼及其億馬赫速度都非常豔羨,甚至想立即過一過飆車癮,但卻無法可想。為了保持“諾亞”號所處的高質量空間,他們隻能不停地飛下去,直到一百七十四年後疏真空結束。魚樂水忽然問:


    “小天使呢?這半天怎麽沒見著他?我高興糊塗了,竟然把他給忘了。算來他已經二十歲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這就喊他過來,還有他的幾十個同齡夥伴。”柳葉用報話器做了通知,對嫂嫂解釋說,“我向地球通報過,說諾亞人學會了‘冥思’式思維,但新生代們對它做了新的拓展,能夠隨時進入一種深度冥思狀態,就像氣功的人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們稱之為‘深思’。可以說,普通智商的人隻要進入深思,都會成為天樂哥那樣的天才。喏,他們馬上就過來了,我得事先告訴你們,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體。他們說,生活在飛船這樣恆溫的、理性主義的環境裏,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經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時,幾十個“新生代”已經絡繹來到“天馬”號,脫去太空服後來到大廳。他們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下,有男有女,同其他船員一樣光頭赤足,隻是身上不著一絲。他們目光沉靜,身材健美,皮膚光滑潤澤,渾身漫溢著一種無形的光輝,一種不可言表的神性,但顯然不習慣大廳中的亢奮,在長輩的催促下才走過來,同來自遙遠地球的親人們擁抱。魚樂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緊緊摟到懷裏,忍不住熱淚盈眶。但她悲傷地發現,對方的擁抱純粹是禮節性的,並沒有內在的熱情。這些新生代顯然不喜歡這樣的親情傾瀉,他們以施舍的態度同親人擁抱後,很快從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靜的目光觀察著亢奮的大人們。


    魚樂水悲傷地看到,從擁抱到離開,小天使一直沒有問及地球上的親人,沒有問天樂舅舅、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而這些老人,尤其是天樂媽,可是時刻把小外孫掛在心尖尖上的,當年為了怕“諾亞”號陷在“泥沼”,婆婆流過多少淚啊。同時,她不免想起柳葉在第一封信中說過的話:“我每天都在對他念誦你們的名字,展示你們的照片。他永遠是外婆膝下親親的小外孫!”與眼下的情況對比,魚樂水的心中鋸割一樣地疼。


    在這個瞬間,魚樂水忽然想到柳葉曾斷然逃離“諾亞”號的決定。她那時的擔憂是對的,那些擔憂已經落到她的親生兒子身上。短短二十年,“諾亞”號上已經形成了一支異化的新人類。他們傳承了人類的文明,但同人類已經沒有什麽感情上的維係。那麽,兩百年後呢?當飛船遠離地球十萬光年後呢?


    十三歲的豆豆非常崇拜天使這樣的“前輩宇航員”,一直在他們周圍打轉,想和他們親熱。但過了一會兒,他怏怏地返迴,小聲說:


    “魚奶奶,這些光屁股家夥都是200型生物機器人,不帶感情程序的!”


    魚樂水苦笑著拍拍他的腦袋。忽然天使向這邊走過來,魚樂水忙對豆豆說:“他來了,你不許再亂說!”她想,天使主動過來會說些什麽呢?隻見天使徑直走到魚樂水身邊,客氣地說:


    “魚……我應該稱你舅媽吧。你迴地球後,請向楚天樂舅舅轉達我由衷的敬意。他僅以自然智商就做出如此多的發現,堪比我們的深思智商,確實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總算問到天樂了,而且話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誠,但這種真誠是純理性的,不帶一點兒溫度。對方的冷靜也影響了魚樂水,她斂容迴答:“謝謝你的讚揚,我一定傳達到。我想我的丈夫會羨慕你們的,你們發展出了深思技藝,又處在能激勵智商的密真空中——這可是全宇宙中唯一保存下來的優質密真空!相信兩百年後,當你們返迴地球時,已經把飛船文明發展到了令地球人仰視的程度。”


    天使沒有謙讓,點點頭道:“可能是這樣的。不過,畢竟地球人有巨大的基數,七十億人中如果能出現百十個像楚先生那樣的天才,那麽,地球文明還能與諾亞文明並駕齊驅。”


    兩人含笑對視。此時魚樂水的情感相當複雜,對這位外甥既有仰視(為了他的天才和無形的神性),也頗為憐憫。他一出生就囚禁在飛船上,尤其是近十二年來,飛船一直處於蟲洞狀態,他們等於是生活在不見天日的活棺材中。所以,他們逃避人世,躲在“深思”的世界裏尋求心靈寧靜,追求智力快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無論如何,她無法再與天使進行感情上的溝通了。他們含笑對視片刻,天使客氣地點點頭,仍舊退迴到圈子之外,保持著冷靜的沉默。


    此後的閑聊中,魚樂水摸清了“諾亞”號的現狀。現在,以天使為首的新人類已經成了飛船事實上的核心,他們組成了一個智囊團,飛船上的所有事項都要先經過智囊團的討論,得出大致意見,然後報船長批準實施。這也是飛船改為女性船長的重要原因,因為這些人盡管感情冷漠,畢竟與母親更親近一些。亞曆克斯、賀梓舟等老輩船員都痛快地認可了這個變化,因為具有深思技藝的新人類確實比其他人高出一籌。但他們還是盡最大努力,把“付諸實施”的權柄握在老一輩手中,這類似於人類對電腦的態度。至於這個權柄還能握多長時間,沒人能迴答。


    這邊姬繼昌也沒有耽誤時間,已經安排船員接通管道,向“諾亞”號泵送液氫。與此同時,他們也向“諾亞”號提供了準確的空間坐標,因為後者在盲飛狀態下無法依天文觀察確定坐標。在提供技術參數時,無意中有了一項重大發現:兩艘飛船的原子鍾有高達八十六萬秒的誤差,也就是說,“諾亞”號上的時間快了將近十天!何以如此?不知道。按照蟲洞理論,飛船相對本域空間是靜止的,沒有相對論時間效應,所以兩艘飛船的時間都是宇宙靜止時間,應該是絕對同步的。但顯然有某種未知因素影響了“諾亞”號的時間速率,而且是變快而不是變慢——按說,以超光速航行,即使有相對論時間效應,時間也該變慢才對啊。柳葉皺著眉頭思考了半天也想不通,姬繼昌同樣想不通。柳葉諮詢兒子的意見,天使對此非常重視,說:


    “此刻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個現象非常重要,它是三態真空理論天空中的一片烏雲,也許足以顛覆整個體係。我們要立即進入深思,盡早勘破這個秘密。眼下我能肯定的是:我們對孤立波周期的觀測誤差,肯定與原子鍾的誤差有關。”


    他顯然已經進入臨戰狀態,帶著幾十個同伴匆匆返迴母船。姬繼昌對柳葉說:


    “根據我們‘扒上火車’前的觀察,‘諾亞’號的方向正對著大角星,不是對著中心,而是對著大角星半徑的中點處。飛船此刻與大角星已經非常接近,按二點五馬赫的速度,隻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柳葉說:“我們很欣慰啊,看來‘諾亞’號的方向掌握得很好。在進入連續飛行前,我們是以大角星校準了方向。這麽多年盲視飛行後,誤差也不大。”


    “你們打算從這顆紅巨星中穿越而過嗎?”


    亞曆克斯迴答:“對,當初把大角星設定為航標時,就有這個打算。蟲洞式全盲飛行難免與某個天體相撞,那就讓我們先做一個實驗吧。”


    姬繼昌有點稍稍猶豫,“我們跟在你們後邊來一次穿越也未嚐不可,但我想,這樣重要的首次穿越,最好有一個站在圈外的觀察者。”


    “沒錯,能有一個觀察者,是可遇不可求的機遇。”


    “那麽,我隻能趕在穿越前與你們分手了。”


    “太遺憾了,時間太倉促,久別重逢,大家都還沒有盡興哩。”柳葉黯然說。


    雖然有些依依不舍,雙方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善後,準備分別。柳葉吩咐丈夫帶一班人盡量與姬繼昌交流信息,因為對於多年來處於信息盲區的“諾亞”號來說,任何外來的信息都是非常寶貴的;而具有“深思”技藝的諾亞人,也說不定會再給這邊一些意外的驚喜,就如金屬氫的發明一樣。柳葉則拋開一切雜務,拉著嫂嫂獨自待在船長室,盡情聊著姑嫂間的話題。柳葉問了媽媽去世前的情況、天樂和草兒的情況和所有熟人的情況。對哥哥的“頭顱離體”,她唏噓了一番,但沒有太大的反應。她也談了這邊的小家,說四個妻子相處得很好,因為飛船上沒有爭風吃醋的土壤,實際上真要有一點感情波瀾,反倒好些,現在的生活過於理性化了,因而也過於平淡。魚樂水小心地問起小天使,柳葉歎息一聲:


    “嫂嫂,我總有一個感覺,其實天使並不是我的兒子,他是一位先知,是耶穌、穆罕默德、彌賽亞、彌勒佛之類的聖人,不過借我**生出來而已。他太完美了、太睿智了。我真希望他是個普通的男孩,幹了什麽搗蛋事,被我揪住,在屁股上揍一頓。可惜……”她搖搖頭沒往下說。魚樂水隻有陪她沉默。“我已經悟出,我和他有一個最大的區別——我有一個根而他沒有。我那個根就是在地球上二十幾年的生活,尤其是在老界嶺度過的童年和少年,山野中的‘地球味兒’已經把我浸透了,此生不會忘記。可是天使呢,他一直生活在這**棺材裏。”


    魚樂水歎息一聲,“活著就是這樣啊,要得到一些新東西,扔掉一些舊東西,哪怕這些舊東西很寶貴。古往今來都是一樣的。不妨往遠處想一想,我們也早就忘了百萬年前非洲荒野的猿人生活。隻不過天使他們的改變太快了,是在短短一代人中改變的,讓人難以接受。”


    “是啊,活著就是這樣,得改變一些東西,忘掉一些東西。嫂嫂,我當年曾突然決定離開‘諾亞’號,又在十秒的衝動下突然決定迴來,現在我覺得,迴來的決定是對的,但離開的決定——也許更對。”


    魚樂水疼惜地把小姑子摟在懷裏。


    百事繁雜,她們不能沉溺於姑嫂情中太久,兩人匆匆結束私語,出了房間。瑪格麗特在外邊等著魚樂水,直截了當地說:


    “雖然時間太緊張,還是得打擾你一下。請與亞曆克斯談一次話,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覺得自己在‘諾亞’號上是個廢人。”她苦笑一聲,“其實這也是我的感覺,但我能做一些心理調整,而他不行。”


    她領著魚樂水匆匆去找丈夫,途中繼續講著有關情況。亞曆克斯一生以智力自負,但與天使等新一代相比,他永遠差那麽幾步。更重要的一點是,亞曆克斯在理性思維之外的生活中比較低能,所以在失去了引以自負的智力之後,也就失去了生活的脊梁。不像賀梓舟,賀被晚輩們擠出決策層圈子之後,學會用園藝工作來充實自己。她們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亞曆克斯,為了照顧他的自尊,瑪格麗特借故走開了。魚樂水發覺,亞曆克斯確實變了,此人一向孤傲自負,凜然生威,總像拒人於千裏之外,隻有在同他長期接觸後,才能從他表麵的冷漠下感覺到他內心的溫暖。但現在呢,亞曆克斯的“酷勁兒”沒有了,代之以聖誕老人一樣的和善笑容和……無形的自卑。他看見魚樂水,笑著說:


    “是瑪格麗特讓你來寬慰我?用不著。我的心理調整實際上很容易,隻要老實承認自己是個已經退休的廢物,一切都迎刃而解。”他歎息道,“其實就連洋洋和柳葉他們,很快也會步上和我同樣的命運。我很羨慕巴羅的,他死得早,死得早是一種幸福。”


    他的思維仍是這麽敏銳,魚樂水真的無法再寬慰他。魚樂水忽然想——也許可以把他接迴地球?但她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以亞曆克斯的驕傲,他不會迴頭的。她隻能坦誠地說:


    “我哪有資格寬慰你啊,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仰之彌高的科學神祗。雖然你現在覺得對太空新生代望塵莫及,但請你記住:眼下的一切,包括天使們的超級智慧,都和‘樂之友’諸位幾十年的努力分不開,新時代功臣包括天樂、泡利、我公公、巴羅、喬治、洋洋、昌昌,當然也包括很重要的你。”


    亞曆克斯笑了,“這就是很聰明的寬慰啊。好的,以後我會經常迴憶當年的風光來自我寬解。分手在即,你趕緊忙別的去吧。”


    分手的時候很快到了,這次肯定是永別,等“諾亞”號一百七十六年後脫離蟲洞狀態,迴到地球,迎接他們的肯定都是陌生人。而“天馬”號很快就要開始環宇航行,如果幾百年後能迴到地球,也隻能見到諾亞人的後代。雙方告別時,天使和他的同伴沒有出現,他們肯定已經進入深思,不願意跳出來。姬繼昌頗為遺憾:


    “我還在盼著他們給出有關時間誤差的答案呢,我也覺得這個現象非常重要,也許預示著什麽新的突破。不過,看來是等不及了。太可惜了,即使他們以後得出結論,也無法向蟲洞外傳達。”


    賀梓舟笑著更正,“啊,不是這樣的,天使他們已經想出了辦法。類似於潛艇在潛行時施放信息浮標,或者航海啟蒙時代往水中扔漂流瓶,我們也打算製造一種小型飛行器,讓它以常規動力向後退,脫離本域空間,然後向地球發報。這樣的信息浮標或漂流瓶將定期施放,當然,地球收到第一封電文也是四十年之後了,而且遲滯期會越來越長。”


    “好的。我們會把這個信息通報給地球,讓他們隨時傾聽潛航者的耳語聲。”


    “可惜這種聯係辦法是單向的,在盲飛途中,我們無法接收蟲洞外的信息。”


    “耐心等著吧。隻要地球文明不崩潰,很可能會有另外的億馬赫飛船步我們後塵,再次用扒火車的方法追上你們。所以,你們施放漂流瓶時,注意標明施放時的空間坐標,便於後來者找到你們——雖然你們在連續飛行時隻能依靠計算來得到空間坐標,但聊勝於無吧。”


    “那是當然。”


    時間已經很緊張了,“諾亞”號船員戀戀不舍地退出“天馬”號,氣密門關閉,雙方隔著透明艙壁最後一次揮別。兩船開始分離,“天馬”號啟動常規動力,緩緩向後退。淡藍色的焰流照亮了蟲洞內的小空間,照亮了“諾亞”號的凹麵狀天線和它身後拖帶的銀白色“副油箱”。忽然,“天馬”號出現輕微的顛簸,它已經退出“諾亞”號的本域空間,返迴到大宇宙中了。緊接著警鈴聲大作,儀表盤上高溫警告燈瘋狂地閃亮,外部視野被強烈的橙紅色光芒所淹沒。看來他們的退出晚了一點,此刻位置離大角星的表麵太近(應該不超過一光分的距離),已經能感受到大角星四千四百攝氏度高溫的灼烤了。姬繼昌迅速指揮飛船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掉頭,然後進入千馬赫的蟲洞飛行。蟲洞遮蔽了外界的強光和高溫,飛船內的報警立即停止了。真正的盲飛狀態隻持續了不到半秒,等飛船脫離蟲洞狀態,它已經離開大角星有一個天文單位了。“天馬”號折迴頭,通過天文望遠鏡開始了從容的觀察。


    在大角星的強光背景下,他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條“混沌魚”。原來,“混沌”並非完全不透明,垂直方向的強光可以進入混沌外層,然後順著圓周方向繞到對麵,再以垂直方向朝外投射。這個過程起到了偏振濾光作用,使它類似一個碩大的李奧濾光器【注釋1】,這個效應把“混沌魚”清晰地顯露在強光背景上。它的方向沒有正對大角的中心,而是指向某條半徑的中點偏外一點,那裏應該是恆星對流層和中介層的交界處。這樣的穿越點其實更穩妥,可以躲開紅巨星中心的類似白矮星的高密度內核。當然,由於蟲洞的保護,從理論上說,徑直穿越內核也沒有問題,不過那會引起大角星更猛烈的反彈。畢竟這是蟲洞式飛船穿越恆星的第一次試驗,還是穩妥一點為好。


    現在,“諾亞”號已經進入大角星的日冕,盡管這裏的太陽風非常稀薄,但飛船所挖掘的蟲洞還是造成了一條暗黑的冕洞,使它易於觀察。冕洞快速地向大角星本體延伸。此時,“天馬”號退離穿越點超過一個天文單位,大約為十光分的路程,所以“天馬”號觀察到的冕洞已經是十分鍾前的“舊景”了,而“諾亞”號此刻的實際位置要大大地遠於目視景象。它的前進速度是二點五馬赫,早就穿越了大角星並行進二十五光分以上的距離了。


    “諾亞”號的超光速飛行造成了一種奇特的場景:盡管穿越早已完成,但穿越場麵仍在繼續“直播”。在“天馬”號的視野中,“諾亞”號繼續挺進,進入到色球範圍。那兒像是狂暴燃燒的草原,無數條玫瑰紅的舌狀大日珥向上升騰,那條暗黑的蟲洞快速向前,在圓洞範圍內壓平了日珥。現在,混沌魚進入了恆星的光球層,這一薄層結構是恆星可見光的主要源頭,所以當暗洞挺進到這裏時,“黑暗”在強光背景下顯得更為清晰。它與日麵上通常出現的黑子明顯不同,麵積很小但邊緣清晰,猶如一口無底的深井。飛船繼續挺進,現在深入到了對流層,這兒存在著強烈的徑向對流。蟲洞基本是垂直於徑向的,等於是橫渡了湍急的河流,但其方向絲毫不受影響。


    飛船從對流層的邊界穿過去,此後的行程就是前半程的反演了:對流層——光球——色球——日冕。大角星的半徑約為一千八百萬千米,穿越區的厚度大約為三千萬千米,對於二點五馬赫的飛船來說,隻需四十秒就能穿過;但對於“現場直播”來說,穿越過程需要一百秒時間才能播完。


    穿越完成了。盡管恆星都是氣態的,但蟲洞所造成的物質堆積仍在大角星內部構建了一條堅固的隧道,足以在強大的壓力下保持一段時間。一個天文單位之外,“天馬”號用常規動力作了姿態調整,現在他們的目光正好能穿越那條筆直的孔洞。奇怪的是,在強烈的紅光背景下,透過孔洞還能看到後方的星空,兩三顆星星在那個洞中閃耀。這是因為那條孔洞形成了望遠鏡的“鏡筒效應”。


    “天馬”號船員通過船艏視場,肅然觀察著這幅壯美的畫麵。他們看得太癡迷,完全忽略了在向他們逼近的危險:那道洞壁抵抗不了恆星內部的強大壓力,在兩分鍾內就訇然潰散了。這在大角星內引起了強烈的擾動,於是這顆紅巨星把除了日核之外的氣態部分全部拋出,使其以極高的速度向四周噴發,形成了一波可怕的氣態海嘯。其先頭部隊是強烈的紅光,在十分鍾內就到達了“天馬”號。


    紅光淹沒了視野,引發急驟的報警聲。姬繼昌立即看到了麵臨的危險,必須趕快逃離!否則等恆星物質彌漫而來時,飛船將屍骨無存。但此時飛船再轉頭已經來不及了,姬繼昌當機立斷,立即啟動了三千馬赫的連續式蟲洞飛行,沿著“諾亞”號的穿越方向徑直向大角星撲去。不過他機警地做了方向微調,否則速度更高的“天馬”號會穿過前邊的“諾亞”號,把它變成一個內壁光亮的孔洞。


    “天寫”號前部爆出一團白光,它立即被混沌所包圍。在蟲洞的隔離下,強光和高溫立即消弭於無形,報警聲隨之停息。一秒後姬繼昌停止了激發,飛船靜止下來。現在它已經行進了大約四十三光分的距離,停在大角星另一麵,離大角星表麵有三十光分,即大約三點六個天文單位。這個距離是姬繼昌特意選擇的,據計算,“天馬”號停下時,“諾亞”號正好也趕到這兒。


    觀察員馬鳴把屏幕上的視野切換到飛船之後,魚樂水很快看到了大角星,這顆橙色的星星此刻和地球上看到的太陽差不多大小,但光芒要黯淡一些,正安靜地待在天幕上。他們看不到穿越過來的“諾亞”號,也看不到這顆恆星的大爆發。一時之間,魚樂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然,這是因為“天馬”號的超光速飛行。此刻他們看到的是還沒有變化的大角星。姬繼昌說:


    “魚阿姨,請從容觀看吧。大角星爆發的強光在三十分鍾後才能到達這裏,或者說,我們三十分鍾後才能看到星球爆發的直播畫麵——不,應該是十八分鍾,因為飛船啟動時,強光已經向這邊行進十二分鍾了。”


    馬鳴高聲喊:“看,‘諾亞’號!”


    他在飛船側部發現了一條“混沌魚”,它就是幾乎同時到達這兒的“諾亞”號。但奇怪的是,這條“混沌魚”迅即分為兩條,一條向前,轉瞬消失在太空深處;一條向後,徑直撲向大角星。這種場景連姬繼昌也沒想到,他認真思索片刻,笑著向魚樂水解釋:


    “魚阿姨,應該是這樣的……”


    但魚樂水早就是“理科腦袋”了,她笑著說:“我好像也想通了,讓我先說吧,你來當考官。”姬繼昌笑著點頭。“‘諾亞’號的分身是它超光速飛行所造成的錯覺。在我們的飛船停下時,2.5馬赫的‘諾亞’號幾乎同時到達這裏,所以我們看見了它,並看著它向前飛行消失在太空深處。但‘諾亞’號早先在途中的景象卻是以1馬赫傳播,滯後於2.5馬赫的飛船,形成了一個倒放的電影鏡頭。在我們的視野中它將一直倒退,三十分鍾後退到大角星——不,不是三十分鍾,應該是二十分鍾,這是圖像比實物滯後的時間。”


    “完全正確!但倒放的電影鏡頭將至此結束,此後是正放的大角星爆發的畫麵。魚阿姨,我很佩服你,你已經六十七歲了,又一向自謙為‘文科腦袋’,實際你的思維非常清晰迅捷,一點兒不亞於專業科學家。”


    魚樂水笑著擺手,“別讓我臉紅啦,瞎貓逮到死耗子罷了。”


    觀察員馬鳴把望遠鏡鏡頭對準那條倒退的“混沌魚”,大家默默觀看著。隻見它飛速後退,在太空中形成了一條模糊的蹤跡。二十分鍾後,它一頭紮進大角星。從這一瞬間起,倒放的電影轉為正放,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大角星爆發過程的正放但其中摳去了“混沌魚”的圖像。它紮進去的地方,即大角星的半徑中點處突然出現一個亮斑,那是“諾亞”號穿越恆星時,其前部激波所造成的恆星物質的局部噴發。但噴發後,“混沌魚”就憑空消失了!因為它在穿越之後的途中圖像已經提前播過了!


    然後,大角星的爆發開始影響到這片區域,紅光漫天而來,引發了“天馬”號的再次報警。但“天馬”號此時已經處於安全位置,紅光強度相對較弱,所以姬繼昌沒有開船,仍在原地觀察。


    大角星在他們的目睹之下緩慢解體,緩緩擴散,變成一片新星雲,星雲邊緣是大角星慣有的橙紅色,但因擴散而變淡;中心是明亮的藍白色,那是因為大角星內部的高溫物質現在都暴露在外了。在藍白色的背景中還有一個更為明亮的藍色小球,那是原大角星的日核,剛剛被剝露出來,溫度高達上千萬度。接著,星雲之中突然出現一個邊緣整齊的筆直的孔洞,比原來他們看到的孔洞更大,邊緣更整齊,透過它能看到星雲之後的天幕。這個孔洞並非“諾亞”號挖出的,而是“天馬”號自己挖出來的,但直到這會兒(三十分鍾後)才被“直播”。至於它此後在途中的圖像已經提前直播了,因與“諾亞”號的途中圖像基本重合,所以剛才大家沒注意到。片刻之後,新隧道也塌陷了,於是在星雲中再次激發了一次更猛烈的海嘯。


    此時溫度已經過高,不能停留了,姬繼昌啟動了爬行擋的一馬赫飛行。大角星爆發後的強光以相同速度追趕著他們,在屏幕上表現為不變的畫麵。隨著距離的增加,紅光的光強逐漸降低,這時,“天馬”號就稍做停留,迴頭觀看星雲的擴展。這種“邊逃邊看”的過程持續了幾個小時,等飛船距大角星的中心達五個天文單位之後,環境已經足夠安全,“天馬”號索性停止激發,駐足觀看。他們就這樣連續觀察了幾天,直到大角星的急劇膨脹期基本結束,此後它將轉為慢速膨脹。


    地球人熟悉的大角星,這個“天庭的守護者”(阿拉伯神話)、“大熊的守護者”(希臘神話)和“蒼龍之角”(中國神話)從此消失,在原處留下一片擴散的星雲,星雲中央是一顆白矮星,雖然其表麵溫度高達上千萬度,但因表麵積太小,在地球人眼中應該暗淡無光。


    大家對死去的大角星進行了最後的憑吊,姬繼昌說:


    “魚阿姨,咱們返航吧。不能耽誤太久,你還要趕迴去為楚叔叔送行呢。”


    “好的,返航吧。”


    迴程中沒有其他事的耽擱,飛船就以億馬赫的最高速度,迴頭徑直穿過那片新星雲。以這樣的速度,十二秒後飛船就能趕迴地球了。飛船飛行六秒後,姬繼昌忽然停止飛行,笑著對魚樂水說:


    “魚阿姨,還有我們其他的夥伴,想必大家還想再最後看一眼大角星的模樣,那現在就請迴頭欣賞吧!”


    飛船脫離了蟲洞狀態,外麵的視野恢複了。通過望遠鏡,他們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大角星,此刻它離飛船有十八光年,仍安靜地待在牧夫星座,完好無損,比地球上看到的大角星要大得多,與幾顆成五邊形的子星相偎相依。這不奇怪,“天馬”號現在看到的是它十八年前所發的光。如果在地球上仰望,大角星將生存得更為長久,直到三十六年後才會爆發。一時間,大家就像是乘時間機器迴到了過去,似乎此刻若掉轉船頭返迴大角星(對“天馬”號來說,隻需要六秒鍾的時間!),就會看到一個完好無損的原物。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假設“天馬”號快速返迴並保持連續的視野,他們將會看到大角星十八年的曆史以高倍速快放,在六秒內完結。等飛船迴大角星附近,迎接他們的仍是那個已經變成星雲的大角。億馬赫飛船能看到過去,但不能迴到過去。此刻看到原來模樣的大角星,魚樂水心中反倒湧出更強烈的悲涼。她歎息一聲,感傷地說:


    “不看了,迴地球吧。我該去見見我那位隻剩腦袋的丈夫了。”


    3


    “雁哨”號已經做好了起航的一切準備,仍然定位於哈馬黑拉宇航發射場上空的同步軌道,隻等著來為丈夫送行的魚樂水了。匆匆趕迴的“天馬”號停泊在它的斜上方,大家透過透明艙壁觀賞著“雁哨”號的外貌。此刻它正在展開橫杆,兩根長達千米的乳白色橫杆原來貼在船身上(貼合狀態下的船身可以完全包容在蟲洞內,因而可以進行蟲洞式飛行),此刻以船艉為中心徐徐展開,在船艉拚成一根兩千米長的水平橫杆,這個長度足以保證其端部的球體凸伸到蟲洞之外。從船艏向橫杆斜向拉了六對乳白色纜繩,一共十二條。擠在指揮艙裏觀看的小豆豆笑著喊:


    “這哪裏是飛船,完全是一座斜拉橋嘛!”


    他說得不錯,遠遠看去,“雁哨”號確實像是一座漂亮的單塔白色斜拉橋。隻是橫杆很細,和普通電線杆差不多,作為橋身來說顯然不像。小豆豆又改口說:


    “不,不像斜拉橋,更像一根長長的杠鈴!那倆球球就是楚爺爺的住室吧?”


    橫杆兩端擔著兩個球體,構成了一個過於纖長的杠鈴。球體的個頭大小約為一輛大型汽車。埃瑪看看陷於感傷之中的魚樂水,小聲說:


    “對,你楚爺爺的腦袋就住在那裏。從頭顱引出的血管、神經和空氣管道通過中空橫杆延伸一千米,一直通到‘雁哨’號本體內,連接到維生裝置上。那個球是類中子物質的,球壁有兩米厚,之所以製造成黑色,是為了阻隔輻射。道理你知道的:兩個球在非本域空間裏高速行進時,迎麵的低能態光子會變成高能輻射。不過球壁不用具備隔熱功能,因為與真空的‘摩擦’不會產生熱量。”


    “這些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細講的。可是,兩個球體,一個住著楚爺爺,另一個是空的嗎?”


    埃瑪立即瞄一眼魚樂水,把這個問題岔過去了。她說:“我給你詳細講講橫杆的結構吧,咱們剛才講的隻是外部的形貌。透過透明的‘雁哨’號船艙你可以看到,橫杆的中部扭結著一根較粗的縱杆,與其構成丁字狀。縱杆從船身中央直通到船艏,然後以一個萬向球鉸與船艏相連。它與船體也隻有這一處為剛性聯結了,其他部分都是柔性密封。你知道為什麽要采用這樣的浮動式結構嗎?”她問小豆豆。


    十三歲的小豆豆已經學完了大學工科的課程,立即迴答:“甭拿這樣簡單的問題來考我,我當然知道。隻要橫杆纜索係統與船身之間采用浮動式連接,那麽橫杆受力變形時就不會影響船身,因為船體絕對不能變形,否則就會影響船外粒子加速軌道的精準。我還知道,橫杆和拉索的用材都是樂之友科學院好不容易開發出來的,是以c_(60)為基材的新型複合材料,具有超級強度和超級彈性。對不對?還有,橫杆是采用‘恆阻力’設計……”


    “對極了,對極了,以後幹脆你當我的老師得了。”埃瑪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這位十三歲的小科學家具有豐富的科技知識,可惜在感情領域裏仍是個孩子,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對魚阿姨來說過於敏感——另一個中空球體中住著另一個人,一個女人,即那位為楚天樂做了頭顱離體手術的伊萊娜教授。在成功做完這個手術後,她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唿,立即讓助手為自己做了同樣的手術。等姬人銳聞訊匆匆趕來後,她(她的頭顱!)笑嘻嘻地說:


    “我開發的頭顱離體手術太奇妙啦,這麽好的東西,我可舍不得成為別人的專享。再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維護大自然的對稱之美——兩個球體,不能讓一個空著嘛。一邊住一個男人,另一邊住一個女人,這才符合你們中國的陰陽互補、陰陽合一的哲學。姬先生,你知道我一直未婚,因為我是以科學之神為伴侶,而偉大的楚天樂先生完全有資格做科學之神的肉身。所以,在浩瀚的太空中陪著他,說說情話,來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百年偕老,一定很浪漫的。”


    她是用半合成聲音說話。離體的頭顱雖然保留著聲帶,但缺乏胸腔的共鳴,所以仍需要機械的輔助作用。她說的“百年偕老”並非修辭上的誇張,在非本域空間裏做加速運動的兩顆頭顱,將享受到時間延遲的相對論效應,壽命可延長百年。姬人銳豁達地說: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真誠地為你祝福吧。”


    “姬先生,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和楚先生之間接一個直通電話,不需經過‘雁哨’號的中轉,我得營造一個私密的二人世界。還有,楚先生的軀體火化時,把我的也一塊兒火化。”


    姬人銳笑著說:“隻要天樂沒意見——我想他不會拒絕一個癡情女子的小小要求——我很樂意為你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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