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那顆恆星已經遮蔽了半邊天空,飛船方向略作修正,把行星gliese581g鎖在星圖中央。轉眼間這顆行星也迅速增大,遮蔽了半邊天空。飛船停止激發,幹淨利落地停下。埃瑪笑著埋怨:


    “船速實在太快啦,快得都來不及說完導遊詞。褚爺爺,現在飛船已經進入息壤星的重力範圍,你的飛船要點火了,準備進入軌道。”


    兩名老宇航員早已穿好太空衣,這時從氣密門出去,飄飛到“褚氏”號,進入指揮艙。“褚氏”號原來沒有設人工駕駛係統,所以他們隨身帶來一個微型駕駛台,把它外接到飛船電腦上。此前,在行進過程中,這邊已經用管道向“褚氏”號泵送了液氫液氧,把十個半空燃料罐都裝滿了,也把後者的同位素電池更換成最新型號的。少頃,“褚氏”號的蟋蟀尾須處冒出藍色的光芒,它離開“天馬”號,然後逐漸加速,進入息壤星的軌道。“天馬”號上的常規動力也同時點火,尾隨著前者。


    現在,他們可以俯瞰息壤星了。這顆星球基本是地球的蠻荒版。星球表麵大部分是水域,陸地約占三分之一,其上有很多麵積很大的湖泊。河流水係還沒發育成熟,沒有大的江河,隻有短而細的河水流向湖泊,也有串珠似的湖泊由一段段的河流串著,一直延伸到海洋。火山活動相當劇烈,陸地上隨處可見火山噴出的濃密煙雲,連海洋中也有很多地方冒著黑煙。火山附近多是濃雲密布,閃電在雲中頻繁地閃亮。


    “褚爺爺,請係好座椅上的安全帶,‘天馬’號準備降落了,是用激發方式降落,我們要實驗它的著陸功能,也想請你親自踩踩息壤星的地麵。”


    這會兒飛船基本處於失重狀態,姬繼昌把褚爺爺按在座椅上,仔細係好安全帶。船員們對各種物品也作了檢查,該固牢的固牢。飛船以蟲洞方式進行降落會產生一個新問題:重力不是逐漸加大而是突然出現的,這也許會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煩。


    “天馬”號精確測定了飛船到地麵的距離,這是“蟲洞式降落”過程中最關鍵的一步。如果降落距離過短,飛船脫離蟲洞後可能處於懸空狀態,並在突然出現的重力中墜落,造成船體與地麵的撞擊;如果降落距離過長,則會在息壤星地麵爆出一個半球形的洞。實**副卡普德維拉按測定距離調定激發參數,然後向地麵降落。由於在降落過程中息壤星的重力仍被隔絕,所以降落十分輕鬆,隻是十微秒的一瞬。然後,它“突然出現”在息壤星的一處平坦地帶,船外的太空景色也在瞬間切換為地麵景色。在同一瞬間,息壤星1.1g的重力突然淹沒了失重狀態下的飛船。乘員們都感到眼前一黑,這是重力突現造成的腦部失血。飛船內也同時叮當一片,這是各種器物“落地”時發出的聲響,雖然它們在失重狀態下已經被綁縛固定,但不一定與地麵或桌麵貼實。不過,總的來說,降落過程十分順利。此前樂之友科學院曾擔心,“重力突現”也許會造成不可預料的生理反應,畢竟這是人類從未經曆過的現象(在過去的任何情況,重力都是逐漸產生的),現在可以放心了。


    等視野恢複正常,埃瑪扶著褚貴福出來,讓他第一個踩到了息壤星的土地,魚樂水、姬繼昌、生物學家譚玉璋和行星地貌學家森隨後下來,再隨後是康平、阿瓦廖夫等人。當年阿姆斯特朗第一個踏上月球時曾說過一句名言: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今天應該是更偉大的時刻,但褚貴福留下的名言是:


    “我操!這風景怪頭日腦的!”


    他像孩子一樣好奇地四處觀看。這兒的重力比地球稍大,但還不至於影響行走。昏暗的紅色太陽掛在地平線上。湖水極其清澈,一片空無——這兒當然不會有水草和魚蝦。褚貴福的眼睛在頭盔裏滴溜溜亂轉,興致勃勃地觀看著,也許他在想象著這兒一萬年後、十萬年後的情景。譚玉璋和森對他介紹說,雖然地球上的“行星獵人”們已經發現了上萬顆行星,但這是第一次踏上行星實地考察。遺憾的是,如果以地球生命的生存條件為標準,絕大部分行星的自然條件都太嚴酷,比如沒有液態水、無大氣、高輻射、酷寒酷熱,等等。唯有少數幾顆星球條件稍好,比如息壤星。雖然它眼下不適合生命存在,但它非常類似於地球的原始地貌,它的大氣層也類似於地球早期大氣,也就是說,它至少有發展成現代地球的可能性。森笑著說:


    “褚老,關於生命的存在條件,我是比較樂觀的,我認為,隻要有能量——不一定是陽光,比如地球的深海熱泉附近就有以化學能為生的生命——有液態水,生命就可能存在。我相信,以息壤星眼下的條件,隻要輸入合適的、成熟的生命模板,十萬年內肯定會變成生命樂園!”


    譚玉璋說:“用不著那麽長時間吧。出發前我們就製訂了‘生命加速計劃’,其運行機理很簡單——在某顆星球上播撒生命種子後,增加一個人工增益程序,即每隔若幹年就派人來一次,篩選出那些能夠存活的、生命力強悍的微生物,然後人為地大量繁殖,並再次向整個星球全麵撒播,然後再篩選再播撒,反複進行。用這種強化辦法,可能一萬年內就能建立該星球的生態係統。當然,這要求‘阿姨團隊’提前進駐,所以嘛,褚老,可能二十年後地球就會派人來啦,那時你可以一同過來。”


    埃瑪笑著說:“隻是這兒的時間節奏讓人難以適應,一天比較長,合地球的十二天,但三天就一年!真可謂時光匆匆,但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還有,可惜這兒沒有月亮。褚爺爺,你的卵生崽子永遠不能在月光下談戀愛了,實在遺憾!”


    魚樂水笑了,“埃瑪,你褚爺爺可不喜歡這樣的小資情調。”


    “你說得對。在這樣的蠻荒世界裏,崽子們隻要餓不死、能長大、能生崽子就行,哪有閑心談什麽戀愛!”


    眾人大笑。姬繼昌問:“褚爺爺,這顆行星你瞧中沒有?如果瞧不上,咱們再逛逛別處。”


    褚貴福果斷地說:“不再挑了,就是它了!我知道宇宙裏沒有伊甸園,能找到這麽一顆有水的行星已經不錯了。這兒的最大好處是離地球近,便於照料,想走親戚也容易。”


    “你決定了?”


    “決定了。”


    “好的,那我們就開始安置了。”


    姬繼昌通知了“褚氏”號。兩名老宇航員駕著“褚氏”號向低軌道轉移,不久,“褚氏”號的外層鎧甲在重力作用下自動脫落,向地麵墜去。它們在下墜過程中與大氣摩擦,溫度迅速升高,輕雲物質在高溫下噴射出來包住鎧甲,在飛船後麵形成了一條長達數萬千米的潔白腰帶,圍住了整顆行星。腰帶飄飄搖搖地下墜,在下墜過程中分離,散落在陸地上和海洋裏。“褚氏”號繞息壤星的不同緯度轉了十幾圈,生命種子也被撒播到整顆星球,其中的厭氧微生物將很快蘇醒,與外界進行新陳代謝,從而開啟星球生命大循環的第一步。


    “褚氏”號完成撒播後重新爬高,定位在遠太空軌道,它將在那裏待上一段時期,等著地球的“阿姨團隊”來臨。現在“天馬”號準備從地麵起飛,仍是使用蟲洞方式。在船艏的激發區域,近光速粒子驅趕著靜止的空氣原子或分子,爆出連續的微弱閃光,在息壤星的大氣中開辟出了一條動態的真空通道。終於,第一次粒子對撞實現了,船艏爆出一團白光,飛船瞬間被混沌所包圍;重力也在同一瞬間突然消失,乘員們都產生了“紅視現象”。若幹微秒之後,飛船已“突然出現”在遠太空軌道,艙外的地麵景觀也瞬時切換為太空。


    起飛就這樣完成了,魚樂水不由得想起過去飛船起飛時的“壯麗場景”——在如雷的轟鳴聲中,明亮的飛船尾焰照徹天地,成百噸燃料的燃燒才艱難地托舉著飛船緩緩上升。而現在呢,實在是“易如反掌”。科學技術的力量讓人敬畏,一如大自然使人敬畏一樣。


    飛船放飛一架“小蜜蜂”,把兩位老宇航員從“褚氏”號上接過來。姬繼昌笑著對褚貴福說:


    “褚爺爺,向你的卵生崽子們告別吧。‘天馬’號就要返航,把你、十三名幼兒、魚阿姨和兩位老宇航員送迴地球。你別舍不得這些人蛋,反正有了億馬赫飛船,你想來探望那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著褚的表情。飛船離開地球前爸爸曾說過,據他估計,褚不會隨飛船迴地球的,他屬於那種“一根筋”的生性,隻會往前闖,不會後退。既然他用後半個人生和全部財力幹了這件事,就是把自己和五百萬枚人蛋緊緊綁在一起了,不大可能拋下它們獨自迴地球的。但姬繼昌不忍心把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撇在地老天荒之處,想盡量把老人勸迴去,哄迴去。在他勸說時,褚貴福沒有拒絕,姬繼昌將其作為默認,立即命令“小蜜蜂”再次飛過去,準備把十三名冬眠的幼兒接過來,然後“天馬”號立即起航,以免他又改變主意。不過,“小蜜蜂”剛剛起飛,褚貴福就平靜地說:


    “讓‘小蜜蜂’迴來,把我送迴老地方吧。”


    姬繼昌大為失望,“怎麽了?你不是答應過,要迴地球陪我老爹下棋釣魚嘛。”


    小豆豆說:“褚爺爺,我爺爺交代過的,讓我一定把你拉迴地球。”


    褚貴福咧嘴一笑,“很可惜,這輩子怕是沒這個福分啦。”


    姬繼昌說:“你可不能食言。你還說要迴地球給張明先老人上墳呢。”


    “麻煩老姬替我去吧,我伸腿之前哪兒也不去,隻守著我的人蛋。十三名幼兒也不迴去,是死是活都跟著我。”


    一旁的埃瑪、田咪、康平也都紛紛來勸老人。雖然他們即將開始環宇航行,那同樣是生死未卜的征程,很可能一去不返,但畢竟身邊有兩千個同伴,有性能卓越的億馬赫飛船,至少心理上比較亮堂。而褚貴福老人則是孤苦伶仃地守著一艘比蝸牛還要慢的破飛船,不免讓人心生憐憫。大家勸了很久,老人隻是搖頭。最後,魚樂水歎道:


    “算了,不要勸了,勸不動的。咱們就成全他的心願吧。”


    她起身與老人擁別。擁抱時褚貴福低聲說:“樂水,你對天樂那件事也想開點,遂他的心意吧。”


    魚樂水感激地低聲說:“謝謝。我想得開。”


    褚貴福的眼中泛著淚光,同她擁抱了很長時間。對於粗獷霸氣的褚貴福來說,這是難得的溫情流露,似乎連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也變得溫和了。魚樂水心中作痛,笑著說:


    “褚叔叔,既然你決定留下了,那就先別忙過去。我們留下來多陪你一天。雖然以後地球會派人來看你,但咱倆肯定是最後一麵了。”


    褚貴福明顯有些猶豫。他當然很看重這最後的相聚,不過最後還是揮揮手說:“算了,不耽誤你們的行程了,該聊的話已經聊過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說,”他嘿嘿笑著,“我怕多留一會兒,你會勸得我改變主意啊。不行,我的人蛋離不了我。”


    指揮艙裏幾個人依次同他擁別。他們為褚老穿上太空衣,送他去氣密門。大廳裏,姬繼昌已經指揮兩千名船員列隊為他送行。大家齊聲高唿:


    “向先行者褚老致敬!”


    老人笑嘻嘻地向大家揮手,表麵上看不出一點兒離愁別緒。魚樂水、姬繼昌、埃瑪、小豆豆等幾個人把他送迴“褚氏”號的冷凍裝置裏,再次同他告別,肅然看著他的笑容凍結成永恆。


    2


    與“褚氏”號告別,“天馬”號立即掉轉船頭,重新把大角星鎖在星圖的中央。他們要開始第二項任務——找到“諾亞”號,並將準確的宇宙脹縮周期告訴他們。已經進入盲飛狀態的“諾亞”號實際是處於另一個不同相的宇宙,發現它很難,而打破相空間的屏障與它建立聯係則更難。不過,“天馬”號出發前,樂之友科學院已經進行了充分的研究,開發出了相應的技術。盡管這樣,能否成功要依賴的仍舊是船員的勇氣和運氣。


    “天馬”號仍采用斷續飛行方式。由於此後的任務是艱難的搜索,所以船飛得很慢,隻有千馬赫。船艏的大視場畫麵裏始終嵌著一副清晰的星圖。這幾十年來耳濡目染,魚樂水對各個星座已經非常熟悉了,但眼下的星圖她完全陌生。這不奇怪。地球上的星圖是以地球(太陽)為中心繪製的,各星座實際是某半徑方向的宇宙縱深在“恆星天”上的疊加投影,同一星座中的星體在徑向上何止相距數萬光年。而現在呢,飛船是從一顆離地球二十光年的天秤座恆星飛向離地球三十六光年的牧夫座大角星,基本是沿以地球為中心的圓周方向飛行,所以熟悉的星座圖完全被打亂了、扭曲了。這時,星座的概念已經無用,隻能讓飛船電腦咬住某顆恆星作為目標來指導飛行。


    此刻,瞭望員馬鳴成了全船的中心人物,而兩千名船員也第一次進入工作狀態。馬鳴把星空分成(40x50)個單元格,讓每個船員負責觀察一部分,以便更容易發現“諾亞”號。“諾亞”號早就進入連續蟲洞飛行,它看不到洞外,洞外也看不到它,但這個不可見的蟲洞會遮蔽後方星空,就像一條細長的不透光的梭魚飛速遊過。“樂之友”的科學家們習慣稱它為“混沌魚”,因為它是混沌的,其邊緣是模糊的。“混沌魚”的直徑隻有千米級別,長度有萬米級別,必須認真觀察才能發現。何況“天馬”號也是超光速飛行,一旦發現有異常,飛船可能已經飛過去幾百萬千米了。


    搜索過程比較漫長,這些天魚樂水沒事,一直沉浸在離別的感傷中。她對孤獨的褚老非常疼惜,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始終發著疼。這位老人前半生劣跡斑斑,但當他多少帶點偶然地卷入一個偉大的計劃之後,他的人格變了,就像發生了“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由烏黑髒亂的雜物變成透明晶瑩的類中子態。他那“咬死目標不鬆口”的狠勁兒尤其讓魚樂水佩服。


    她已經同褚老永別,很快就是同昌昌、埃瑪等人的永別,同洋洋和柳葉的二次永別(如果能找到他們),尤其還有同丈夫和草兒的永別。但這些都是無法豁免的痛苦,為了活著必須忍受。性格豁達開朗的魚樂水能夠達觀地對待這些,但說實在的,今天的達觀與青春時期已經大不相同了,那時的達觀帶著朝露的微甜,而今天則浸著苦味。


    昌昌很善解人意,這些天常常抽時間來陪她,聊一些閑話。魚樂水打趣他,說他小時頑皮得出格,還把幼兒園園長阿姨的手都咬破了,問他記不記得這些光榮事跡。姬繼昌笑著說: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過我早就改邪歸正了。”他突兀地說,“魚阿姨,有句話按說是晚輩不該說的,但我這人一向嘴巴不關風,我就說了吧,行不行?但你得事先保證不生氣。”姬繼昌嬉笑地盯著她。


    “好啊,我不生氣。要是不該我聽的話,我聽完就忘掉好了。”


    “樂水阿姨,依我的感覺,你在我爸的心目中分量很重的。非常重。說句極端的話吧,我媽是老爹在生活中的妻子,你是他精神世界的戀人。”他笑著說,“該打該打,天樂叔叔聽見,一定抽我左邊一耳光;我媽聽見,再抽我右邊一耳光。”


    魚樂水心中頓時激起了波瀾。她平靜一下,也笑著說:“行,那我也說一句按說長輩不該說的話:你爸在我心目中分量也很重啊,不光是工作,也包括私人關係。昌昌,我們幾乎成為情人,但最終還是把它保留在了精神領域裏。”


    姬繼昌驚奇地看看阿姨,笑著說:“謝謝阿姨對我這麽坦誠,看來我的感覺很準確。阿姨,我、埃瑪、豆豆、天樂叔叔、草兒都上天後,你和我爸媽多來往走動,互相安慰一下吧。”


    “那是自然。安心走你們的路吧,別為我們擔心。”


    忽然警鈴大作,方格圖上一塊方格閃起了紅光。一名船員報告:


    “x35/y49方格發現異常!”


    飛船立即停止激發,瞬間停止。那個方格被迅速放大,放大後可以看出,方格中並非“混沌魚”,而是氣態星際物質。馬鳴否定了這次報警,“天馬”號恢複了飛行。此後又有兩次報警,馬鳴仍然做出同樣的判斷。飛船已經飛了十天,對於一艘有能力達到億倍光速的飛船來說,這已經是非常漫長的時間了。現在飛船離大角星已經很近,那顆地球上的北天亮星已經有橙子般大小,其亮度趕上了滿月的亮度,隻是它不是月亮的銀白色,而是橙紅色。這段飛行中,“天馬”號因三次搜索逐漸轉了方向,從相對太陽軌道的“圓周方向”轉迴到“徑向”,牧夫座又大致恢複了原來的模樣,它的幾顆子星仍然排成五角形,或為淡黃,或為淡藍,十分美麗。忽然,警鈴再次大作,又一個方格中紅光閃亮,這迴是康平發現的。“天馬”號瞬間停止。馬鳴調出該方格的有關參數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抬頭興奮地說:


    “沒錯,就是它了!康平啊,你立了首功!”


    康平很謙虛:“沒啥,人們都說,第一次上賭場的人手氣最好。”


    這就是“諾亞”號。它離開地球二十年,其間曾短暫地返迴,現在距大角星隻剩幾天的行程。以這些參數計算,它的船速肯定比原來的一點八馬赫要高,大致為二點五馬赫,看來亞曆克斯和賀梓舟他們找到了某種提高船速的辦法。發現“諾亞”號時它已經被甩到後方,但在“天馬”號停飛的瞬間,一條邊緣模糊的“混沌魚”閃電般追上來,又閃電般掠過去,在前方星空中消失了。“天馬”號立即點火,把速度調到略大於“諾亞”號,緊緊地追了過去。


    離開地球前,楚天樂曾對魚樂水仔細講過追上“諾亞”號的辦法,樂之友科學院的那幫雅皮士將這種辦法戲稱為“扒火車”。這個方法的關鍵是:“諾亞”號做蟲洞飛行時,其後拖著一條喇叭形的“本域空間”,它的長度大約有十倍船身的樣子,然後就被非本域空間逐漸侵入和同化。由於“天馬”號的船速遠遠高於前者,所以即使在斷續飛行——也就是保持視野的狀態下,也能輕鬆地追上它,就像一輛超級賽車能輕鬆追上火車。但最後一步是最難的——“天馬”號必須在最後一跳中準確地“跳上火車”,即進入前者拖帶的喇叭形本域空間,然後停止激發,被該空間拖帶著前進,從而與“諾亞”號變成相對靜止。但在“天馬”號最後一次激發時,又必須與前者保持安全距離,否則會使前邊的飛船瞬間毀滅。難就難在,即使“天馬”號已經接近“混沌魚”的尾部,也無法清晰觀察“諾亞”號,而隻能以“混沌魚”尾部的空間紊亂程度來間接判定前者的實際位置。要在超光速運動中做到這一點,是對導航員判斷能力和船長駕駛技術的嚴峻考驗。


    而且這個行動的安全不光依賴於“天馬”號,同樣依賴於“諾亞”號的機敏。後者在蟲洞飛行狀態時看不到外邊,但當“天馬”號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時,“諾亞”號應該會看見的。當他們驚喜地發現追來者時會怎麽辦?趕緊停下來等著?那就徹底完蛋。後邊的飛船在最後一跳中,將從前者的船體中徑直穿過去,留下一個內壁光亮的蟲洞,而一千名諾亞船員將變成鏡麵上的平麵圖形。所以,“諾亞”號必須保持原來的恆定速度,才能讓後麵的人平穩地“扒上火車”。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亞曆克斯、賀梓舟和柳葉他們能來得及做出正確的應變嗎?楚天樂堅信他們會的,因為他們的“冥思式”思考已經超越了地球的科技發展。而且說到底,這是打破相空間屏障的唯一辦法。魚樂水隻能在心裏為“諾亞”號祈禱。


    “天馬”號指揮艙裏沒有一絲雜音。姬繼昌專心地操縱著飛船,實習導航員田咪低聲報告著有關參數:與“諾亞”號的距離、兩船縱軸線的誤差、兩船的速度差等。姬繼昌短促地下達著命令,實**副卡普德維拉熟練地操縱著電子舵輪。忽然,前方的混沌視野刷地變了,出現了一個巨大物體的模糊形象,那應該是“諾亞”號巨大的尾部天線,距他們隻有十千米左右。“天馬”號已經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了!姬船長下令:


    “最後一跳!”


    “天馬”號進行了最後一次空間激發,一團白光之後,前邊的魚尾巴又近了近千米。“天馬”號停止激發,在瞬間靜止——但它已經靜止在“諾亞”號的本域空間裏,尾隨著前者以二點五馬赫的速度(相對非本域空間)繼續前行。兩艘飛船同時開始唿叫也同時收到唿叫,現在,在同一個空間裏,電波可以自由穿越了!


    “‘諾亞’號,我是‘天馬’號,聽到請迴答!”


    “‘天馬’號!我看到了船艏的名字。歡迎你們!‘諾亞’號的對接口暫時無法使用,請來者穿上太空衣!”


    這邊的人不免吃驚:“諾亞”號的對接口不能使用,莫非在途中出過什麽事故?但聽那邊說話的口氣又不像有什麽異常。“天馬”號啟動常規動力,在本域空間中緩緩前進。現在他們可以看清了,在“諾亞”號龐大的尾部天線之後,拖著一個長長的東西,長度大約與船身相當,通體閃著奇異的銀光。再仔細看,它是中空的,洞口敞開,沒有氣密門。銀色的空洞內此刻有幾個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急切地揮手等著迎接客人。這邊也都穿好了太空衣,姬繼昌把魚樂水推到前邊,讓她能第一個與自己的親人會麵。出了氣密門,對麵一名女子撲過來,太空服通話器內聽到她的歡唿聲——是四十一歲的柳葉!她認出了嫂嫂,隔著太空服與魚樂水緊緊擁抱。魚樂水越過她的肩部看到後邊的賀梓舟,急急地問:


    “洋洋,剛才在我們的最後一跳之前,你們發現來船沒有?有沒有打算停船等我們?”


    五十一歲的賀梓舟過來,把妻子和嫂嫂一把都攬在懷裏,笑著說:“發現了,但當然沒打算停船,我們同樣研究出了這種‘扒火車’的辦法,知道該如何應對。不過,這個問題你該問柳葉的,現在她是船長。”看到嫂嫂疑惑的眼神,賀梓舟自嘲地說,“‘諾亞’號現在是母係社會。亞曆克斯退位後我當過八年船長,不過後來柳葉她們把我這個大男子主義的船長選掉了。”


    柳葉說:“‘諾亞’號上的男人是珍稀動物,得著力保護,所以女人們願意多於點兒活。”


    她等於肯定了那個事實——賀的船長被選掉了。


    “我眼下的工作是飛船園藝師,等一會兒進‘諾亞’號你就會看到滿眼綠色,那都是我用柳葉送我的柳枝培育成的。”洋洋說。


    “諾亞”號的骨幹成員一個個鑽過來,七十二歲的亞曆克斯,他的一位夫人瑪格麗特,賀的另外三位妻子奧芙拉、肯姆多拉和齊閨臣,數學家詹姆斯及家人等。他們同這邊的人見麵,互相介紹,擁抱和歡唿。魚樂水沒有見到巴羅,問柳葉,柳葉淒然道:


    “他因癌症去世了,是‘諾亞’號上的唯一減員。”


    見麵的亢奮稍微平靜,主人領著客人們通過空洞朝前走。周圍是銀色的洞壁,但壁麵比較粗糙,形狀不甚規則,顯然是在“野外條件”下倉促加工的。姬繼昌則一直入迷地盯著洞壁,問:


    “金屬氫?”


    賀梓舟迴答:“對,是金屬氫,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采來的。‘諾亞’號燃料艙設計容量無法滿足連續一百三十年的飛行,我們隻好因陋就簡,搞了這個艙外副油箱——不,沒有油箱,隻有金屬氫本身,類似於新式槍械中的無彈殼**。好在太空酷寒能維持金屬氫的穩定,蟲洞又能起到理想的絕緣作用,行程中不怕接近恆星。隻是它擋住了船艉的對接口,在把它用完之前,對接口無法使用了。”


    他說得很平易,來客們則心存敬畏——又是一項世紀性的發明。金屬氫是地球科學界全力拚搶的聖杯之一,有了它,至少氫燃料汽車(指燃料電池方式而不是使用聚變方式)就會輕易取代汽油車甚至電動車了。氫燃料汽車可以說全身都是優點,諸如無汙染、能質比高、廉價、輕便等;而唯一稱得上缺點的就是,氫的儲存不方便。但有了金屬氫,這個缺點便不複存在。賀梓舟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該向地球通報這件事的,但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太過忙碌,竟然把這件事忘了。隨後我會給你一份詳細的技術說明。其實隻用八個字就行了:太空低溫加微型核爆。”


    姬繼昌略微思考後說:“是的,我已經大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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