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期,各種不可思議的科技進步和無法預料的災難接踵而來,億倍光速飛船的革命性發明緊接著全人類的智力崩潰,似乎上帝存心讓人類在大喜大悲的揉搓中瘋狂。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楚天樂的孤立波理論很快在科學界得到公認。災變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世界開始從“戰時經濟”恢複正常。六艘飛船果然被原主人要迴去了,因為全世界已經興起宇宙旅遊熱,眼下多是短途遊,去金、木、水、火、土、海王、天王各行星,或者去柯伊伯帶和奧爾特星雲。但遠程遊已經在積極籌備,目前還局限在距地球十六光年遠的牛郎星以內,因為以1.8馬赫的船速,到牛郎星往返一趟需要耗時十八年,已經占去旅遊者壽命的四分之一了。如果想去更遠的星球,肯定得開發更高馬赫數的飛船,但這需要新的理論突破。這些超光速飛船炙手可熱,別說六艘了,六十艘也不夠。新飛船正在以狂熱的工作節奏建造著,因為依照孤立波理論,可以激發出二階真空的超臨界密真空二十三年後就會迴到臨界點之下,到那時,人類將無奈地告別超光速時代,所以人們都在爭著上最後一趟巴士。


    既然災變已經過去,聯合國安理會提議解散scac。但聯合國大會討論之後,決定讓scac暫時存續,待善後工作完全結束後再正式解散。“樂之友”總部完全沒有解散的跡象,因為“樂之友”的“大腦”“小腦”和“心髒”,還以過去同樣的節奏緊張地工作著。雖說災變過去後給“樂之友”的捐款肯定大大縮水,甚至幹涸,但以眼下的資金狀況,維持十年八年的運轉還不成問題。


    姬人銳指示魯軍定仍繼續對楚天樂實施嚴密保護。這事說起來有點不合邏輯——要知道,正是楚天樂這隻病鴿子盡力撲打著病殘的翅膀,為諾亞方舟銜來了橄欖枝,證明了洪水已經退去!但問題是,當年的大洪水預告同樣是楚天樂做出的,那個預告雖然算不上是假消息,卻也是一場虛驚,這難免讓民眾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要說誰會因這點情愫來暗殺楚天樂屬於誇張,但有了上次的教訓,謹慎一點總沒有壞處。


    楚天樂倒是很讓老魯省心,自打母親去世後,他一直在山居中足不出戶。他總是獨自把輪椅開到院外,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個小時。他的目光盯著遠處,盯著藍天白雲,盯著藍天之後的深空。草兒已經學會不在這時候打攪爸爸,隻要爸爸“變成石像”,她就去找徐阿姨或魯伯伯玩兒。魚樂水處理完基金會的公務後,盡量多迴家陪丈夫。她能感覺到,在丈夫石像般的軀殼之內是一架飛速旋轉的思維機器,已經轉得快要飛車【注釋1】了。魚樂水想,丈夫肯定是在履行對母親的承諾,正竭盡智力尋找搭救柳葉洋洋的辦法。她也發現,丈夫的膝蓋上常放著一張紙,上麵打印著泡利公式,就是泡利常常自誇為“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的那個公式,看來丈夫同樣放不下對泡利的思念。這個患白化症的怪人應該是同丈夫在學術領域裏最相知的人。


    其後很久她才知道,推動丈夫思維機器超速旋轉的除了責任感和愧疚感,還有一種更為強勁的動力——恐懼。


    閑暇時,她也考慮為昌昌準備禮物,苗杳說他很快就要結婚了,是和姬船隊的人組織一次集體婚禮,據說還專門要放在太空舉行。


    “小蜜蜂”飛到了“泡泡”公司的上方,今天是衣冠楚楚的公司總經理康平親自駕駛。他誇耀地指指下麵:


    “下麵就是公司的兩座主廠房,請各位兄弟參觀。”


    機上乘員還有七人,姬船隊的六名船長加上埃瑪。他們乘坐的“小蜜蜂”是“軍轉民”產品,是太空用“小蜜蜂”改型的觀光用飛行器。它的船體包括艙底基本是全透明,已經極度小型化的聚變裝置放在機艙上部,不影響視線,所以可以輕鬆地俯瞰。現在,機艙下是成丁字形排列的兩座生產車間。一座車間是透明的,橫臥在地上,由一個個透明空心球削去兩端後連綴而成,外形酷似一條巨型多節青蟲。它的頭部緊鄰著公路,幾百輛大型翻鬥車首尾相接,在車間大門前排隊,車上裝的都是垃圾或工業廢料。巨型青蟲吞下垃圾後,在體內經過粉碎、擠壓成形,最後從尾部吐出一個個雜色的空心圓球。這些圓球從天上看很小,但真實大小相當於四居室的房屋——它本來就是為此設計的。另一座車間是立著的,實際上它壓根兒就是一艘飛船,頭朝下紮在地麵上,船身上排列的縱紋是粒子加速器的磁力線圈。與太空飛船不同的是,這條“廠房飛船”的粒子加速軌道外又加了一層透明外殼,夾層中抽成真空。


    大青蟲吐出來的空心圓球經過輸送帶直接進入飛船型廠房,在裏邊進行激發,實現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於是,垃圾材質的空心球瞬間變成精美絕倫的透明空心球,再從廠房另一端滾出來。這一端也連著公路,此前送垃圾來的大型翻鬥車經過衝洗,此刻返迴到這裏。空心球直接滾到車廂內,廂板自動立起,車輛隨即開走。這個過程是流水式的,每半分鍾就完成一件。


    姬繼昌問:“這麽高效的生產線,為啥不建專用鐵路?”


    “這座工廠來不及了,以後的十座廠房都要建專線的。昌昌老弟,我得抓緊呀,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說過,二十三年後真空就不能激發了,我這些工廠就沒用處了。我得抓緊這個時間,把世界上已經有的垃圾盡量多消化一些。這是我爺爺給我的遺命,他老人家在那兒,”他指指天上,“每天盯著我哩。”


    姬繼昌說:“什麽昌昌老弟,是昌哥!咱們剛剛查證過的。”


    他倆是光屁股朋友,康平個頭大,一向是當哥的,但不久前經過查證,姬繼昌竟然比康平大三天。康平嬉皮笑臉地說:


    “隻三天嘛,屬於可以忽略的誤差,老稱唿已經習慣了,就甭改了。再說,你今天是來求老哥的,嘴巴還不該甜一點兒?”


    “求你也不用嘴巴甜,咱們的規矩,借錢的才是大爺。”


    埃瑪笑著說:“牛牛哥,別理他。我喊你哥,我們幾個都喊你哥。”


    卡普德維拉、田咪、奧格芙納、凱賽琳齊聲說:“對,我們都喊哥。”隻有馬鳴性格比較老成,而且年紀比康平大,他沒有喊,但隻是笑笑,也沒有否認。


    “這才對嘛。走,到我的辦公區去。”


    旁邊不遠就是辦公區,各幢建築形狀不一,但都是以球形為基本單元。主樓是一棟三十層的建築,從橫截麵看是輻條式,十二個球體連綴成外圈的大圓,一層層堆上去,形成高九十米的圓柱。圓柱中心是單個球體上下連綴成的柱形,裏麵安裝有電梯和步行梯。柱形通過六根輻條同外圈相連,實際六根輻條仍是球體。所有單元都是透明的,屋內的情形一覽無餘,球內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裝有地板,其上是人員的活動空間,地板下放置有各種設施和管線。員工們都在伏案工作。


    “小蜜蜂”降落在樓頂,康平領他們經電梯來到位於三十層的總經理辦公室。職業化的女秘書甜甜地笑著,為各人斟了清茶或衝了咖啡,又把牆壁調成不透明的綠色,然後退出,輕輕關上房門。康平說:


    “昌弟,你說找個機密地方談話,這兒就是。有話盡管說,你們的事就是我牛牛哥的事。”


    他再次強調了哥與弟的稱唿,看來是想“乘人之危”造成既成事實。姬繼昌笑著,沒有和他再計較。埃瑪先開口:


    “牛牛哥,我們需要一大筆錢。”


    “沒說的。我的公司雖然名義上屬於我爺爺、楚叔叔和葛叔叔,但三人早對我放過話,這些錢都是‘樂之友’的。”


    “不,這件事想暫時瞞住‘樂之友’。”


    康平猶豫了一會兒,“那這事要麻煩一些,不過——你們先往下說。”


    “我們想到天上舉行集體婚禮,姬船隊的弟兄們都去,所以需要租六條蟲洞式飛船。”


    康平笑了,“我還以為什麽大事呢,六艘飛船的租金,我用私房錢就能解決……”他忽然頓住,目光銳利地看看姬繼昌,“你們……還想搞那個嬰兒宇宙?”


    姬繼昌笑了,“我早說過,瞞不過你個老奸商的。對,我們放不下那件事。”


    康平大為搖頭,“災變好容易過去了,舊宇宙平安無事了,人類又趕上了氫盛世,小日子富得流油,簡直是流淌著牛奶和蜜的天堂,三十年前做夢都不敢想。對著這樣的天堂,你們還死不了那條心?那跟自殺差不了多少啊。”


    “對,我們死不了那條心。這個探索新世界的機會轉瞬即逝,不抓住它我們死不瞑目。”


    “姬船隊六千人都去?”


    “我們還沒串聯,等飛船弄到手再說。但我估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會跟著去。”


    “我聽說姬叔叔、楚叔叔和魚阿姨都已經表示過,要你們放棄這個不必要的冒險?”


    “對,他們確實表示過反對。”姬繼昌坦白地說。


    康平目光銳利地依次盯視著七人,七人麵色平和,靜靜地注視著他。康平轉而透過牆壁看屋外,在他的盯視下,那片牆壁自動恢複透明,顯示出潔淨的藍天,淡淡的白雲在緩緩移動。很長時間後,康平才扭迴頭,搖搖頭說:


    “哥是個俗人、商人、市井之徒,確實無法理解你們的走火入魔。這事擱我身上,打死我都不去。我要是幫你們,幾乎等同於幫你們自殺,說不定還會惹上官司。”田咪和埃瑪想說話,姬繼昌用眼色製止了。“但剛才忽然想起了我爺爺。那是個怪老頭兒,一輩子隻喜歡和孩子們玩兒,和年輕人交朋友。我給你們透露個秘密,他在同齡人中其實很孤僻,幾乎不和大家來往,因為他對一般的‘成人話題’,什麽炒股炒房、級別待遇、家長裏短等等,從來不感興趣。可以說他始終是個大孩子,腦海裏老是冒出些奇思怪想,一串一串的,直到八十多歲,都不能安穩地待在家裏享福,最後還把老命丟到了月亮上。”大家都隨他的目光看著天上,現在看不到月亮,但他們似乎看到了月亮背後的三位烈士。“我說過,作為一個商人,我肯定一口迴絕你們的要求,絕不會上賊船。可我剛才忽然想到,如果我爺爺這會兒在場,他會如何表態?我想——他一定會同意的。當然,我不是說姬叔叔他們的決定是錯的,不,那肯定是正確的,但我爺爺也不錯。兩種相反的意見都是正確的。”他笑著說,“反正不管誰對誰錯,牛牛哥決定幫你們啦。”


    姬繼昌擊節稱讚:“好!正如我的預料!”他笑著加了一句,“以後你就是哥了,我永遠不再爭了。”


    “這會兒知道嘴甜了?好,哥幫你們完成這個心願。隻是,你們走了之後,我如何見各位的父母啊?”


    “我們走前會留下告別信,把話說透的,不會讓你為難。”


    “先不說這個了,既然大策已定,枝節問題就往後放放。現在開始事務性安排。實打實地說,我這兒因為加速擴張生產能力,資金很緊張,一時拿不出購買六艘飛船的費用……”


    “我們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不需要購買六艘飛船的費用,隻需要六艘船一個月的租金。”


    康平懷疑地看著他,“然後……你們就玩失蹤?讓債主罵你們八輩子祖宗?”


    姬繼昌不在意地說:“我爸說過,幹大事不拘小節——這話好像你爺爺也說過吧。關鍵是,我們是在做正事,是作為人類代表去探險,所以盡管行為有點耍賴,但心裏有底氣,不怕別人罵。再說,”他笑著說,“債主對死人肯定會寬容一些吧——要知道,不管我們在新宇宙裏能否活下去,反正在這個宇宙裏已經死了。”


    這話的骨子裏含著悲愴,讓康平又看了他們很久。最後康平迴過神,笑著搖頭,“不,這種做法太無賴,會壞了姬叔叔的名聲,也壞了‘樂之友’的名聲。你們聽哥的吧,我打算這樣辦:以我公司的名義租下六條飛船,然後秘密裝上夠你們用三年的給養。這樣有個好處:以工廠的名義用飛船裝運物資,不容易引起懷疑。然後我以辦公益活動的名義在媒體上大作宣傳,就說要免費為幾千人舉行太空集體婚禮。等你們成功地消失了,我就痛痛快快把債扛起來。雖然眼下我拿不出這麽多錢,但隻要十家新工廠都投產,鈔票多的是。而且,我花這錢並非公款私用,我認為你們幹的仍是‘樂之友’的事業。”


    “對,肯定仍是‘樂之友’的事業。牛牛哥,大恩不言謝。如果我們能在另一個宇宙站住腳,一定好好報答你。”埃瑪笑著說。


    “咋報答?”


    “在新宇宙為你的產品免費打廣告。要不,幹脆送你一顆星球。”


    “這個人情有點太遠吧,好意我心領了;至於廣告效果嘛,我就不指望了。準備什麽時候走?”


    “中秋節,也就是一個月之後。”


    “時間夠緊的。現在,你們列一個物資清單,我為你們準備。”


    姬繼昌看看田咪,她馬上掏出一遝厚厚的清單,笑嘻嘻地遞過去。康平微嘲地說:“清單早就準備好了?看來你們是吃定我了。”他接過清單大致看了一遍,“沒問題,除了你要的輕型武器我辦不到——中國不允許武器交易,我不想讓公司吃官司——其餘的都交給我好啦。”


    “沒關係,武器讓埃瑪到美國去置辦。”


    康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噢對了,我知道姬船隊千六名船員已經預先配為3000對夫妻,隻不過還沒來得及辦婚禮。如果報名要去的人並非夫妻同去,或者男多女少,那該怎麽辦?”


    姬繼昌不在意地說:“那就重新配對。如果男女比例懸殊,那就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你別忘了,‘諾亞’號就是這樣的。”


    康平大為搖頭,“我那口兒絕不會讓我這樣幹的。不過,你們是新宇宙的人,肯定是新觀念,我就不上道德課了。”


    這件大事就算談成了,順利得出乎預料。七位代表都很興奮,把牛牛哥圍在中間。四位女性挽著康平,說不完的甜言蜜語。埃瑪提議:


    “牛牛哥,咱們談成這麽重要的事,今晚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不用說,又是我做東道,對不對?誰讓我是哥呢!好的,我讓秘書安排,從今天起每天晚上撮一頓。咱們之間是見一麵少一麵啊,昌昌,雖然知道你們是去辦正事,但我實在不忍心說永別啊。”


    之後一個月是緊張的秘密準備。每個船長都和一千名部下通了電話,電話中首先要求對方,不管是否同意下麵要說的事,對方都必須承諾嚴格保密。得到承諾後,各個船長通報了秘密計劃。起航時間定在中秋節,願意去的,必須在中秋節十五天前報名。


    報名的電話陸續打來,到了截止期,報名的正好超過四千五百名。康平曾經擔心的那個“男女配對問題”基本沒出現,因為報名者大多是夫妻商量後同去。也有少量放單飛的,姬繼昌讓田咪負責重新作了調配。雖然這是一次大規模的秘密行動,但實施起來難度不大,因為此前已經進行過多年的訓練,尤其是經過一次真刀真槍的實戰演練。所以各人該幹什麽都很清楚,也許最關鍵的是——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有視死如歸的勇氣。今年的中秋節是在國慶後三天,國慶節前,姬繼昌給同伴們放了假,讓各人迴家再陪陪親人,這是最後的團聚了。當然,事先對各人做了嚴厲的告誡:迴家後各人勢必麵對家庭溫情的侵襲,如果改變主意就不用迴來了,但絕不能透露秘密。


    姬繼昌也迴家了。昌昌媽早就在忙著籌備婚禮,卻苦於忙不到點子上。昌昌和埃瑪說過,他們將到太空,在上次去過的老地方,來一次最別致的集體婚禮,姬船隊的老夥伴大部分都參加。這樣別致的旅遊結婚當然不錯,但新房也得準備呀,可那倆寶貝對新房的事渾不在意,說婚禮辦完再操心新房也不遲。奇怪的是,姬人銳對新房的事也不上心,苗杳隻好一個人忙。


    國慶節前一天兒子迴來了,埃瑪沒有同來,說迴美國探親去了,明天能迴來。苗杳埋怨:“眼看到婚期,那邊父母答應要來的,這會兒去探什麽親!”兒子不解釋,隻是嘻嘻地笑。她隻好領兒子一人看了新房,問他有哪些該改進的地方,昌昌讚不絕口,說一切都好。然後就攛掇爹媽,趁“十一”長假出去旅遊,痛痛快快玩幾天,最好拉上楚叔叔一家同去。姬人銳平淡地說:


    “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過節吧。也許你楚叔叔有事找你呢。”


    “十一”上午,埃瑪剛到家,楚天樂果然給昌昌打電話,請他到山中度假。“順便和你談一件事。昌昌,把姬艦隊其他幾名船長喊上一塊兒吧,埃瑪也來。”


    姬繼昌和埃瑪對視一下,心中有點打鼓,楚叔叔在這個當口兒——秘密行動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讓六名船長都去他那兒,莫非他有所覺察?不管怎樣,楚叔叔既然邀請,他們肯定要去的,趁這機會把話說透也未嚐不可。以楚叔叔的心胸,應該會支持他們的。


    他立即帶著七個夥伴趕去了,多帶的一位是習明哲,這人年紀不大,但穩重幹練,思維敏捷,是他近來看中的船長人選。徐嫂為客人們準備了很多小吃,把為中秋節準備的月餅也提前拿出來了。草兒難得見到這麽多客人,樂瘋了,拉著昌昌哥哥和埃瑪姐姐不鬆手。有人提出要參觀一下火葬台等景點,就是二十九年前魚阿姨那篇著名采訪中說的幾個地方。魚樂水說:“好啊,我領你們去。”楚天樂突然說:


    “我領他們去吧。好長時間沒去了,我正想去那兒看看呢。喂,昌昌,你們有沒有力氣把我背去?”


    姬繼昌笑著說:“沒問題,我們八個年輕人還對付不了一個你?”說著把他從輪椅上拉起來,背到背上。背上後有點心酸,天樂叔叔身輕如燕,難怪魚阿姨曾打趣,說背他就像孫大聖背紅孩兒。楚天樂對妻子說:


    “你就不用上去了,在家裏陪草兒玩吧。”


    草兒不依,鬧著非要去。魚樂水蹲下來低聲對她說:“你去也行。但爸爸要和這些叔叔談正經事,上去了你不許鬧,不許瘋,行不行?”


    草兒懂事地低聲問:“爸爸是不是又要變成石像了?我知道,我不鬧。”


    於是,魚樂水帶著草兒也跟著上去了。一群人先來到火葬台,地下是兩次燃燒所留下的炭屑,其上是新堆的鬆木,還沒有幹透,這是為下一位死者(應該是楚天樂吧)準備的。眼前的情景難免引發人們的悲思,草兒也想到了奶奶,眼淚汪汪的。大夥兒默默憑吊了一會兒,姬繼昌把楚天樂在一塊石頭上安頓好,八個年輕人圍著他席地而坐。這個殘疾人一向是他們心目中的神祗,而且此次楚天樂喚他們來肯定是有深意的。他們安靜下來,眼睛都盯著楚天樂,當然也免不了有點兒“心懷鬼胎”。楚天樂說:


    “來,隨便聊聊。你們都是姬船隊的核心,我知道那次行動取消後,你們的心還沒有散,不想放棄嬰兒宇宙的探險,是不是?”


    姬繼昌看看楚叔叔,看看夥伴,雖然楚叔叔沒有把話說透,但估計他已經對秘密行動有所了解。姬繼昌簡短地說:“是。”


    田咪忙轉移話題:“楚叔叔,我們不甘心超光速時代在二十三年後就結束。你能指條路嗎?”


    “我一直在找啊,找得很苦的。”


    “找到了嗎?”


    “我好像看到了海天盡頭有一座小島,但不知道它是不是海市蜃樓。今天我請你們來,就是想讓你們幫我證實或否定它。”


    八個人頓時眸子發亮!楚叔叔一向不輕言,他這樣說,應該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如果……那就太令人振奮了!他們都暫時忘了心中的“鬼胎”,豎起了耳朵。站在圈外的魚樂水也認真聽著,知道丈夫半年來的思考馬上要結出果實了。


    “先把話頭拉遠一點,說兩個眾所周知的小常識吧。大家都知道化學反應中常常離不開催化劑,如鉑、銠、銅、二氧化錳等,它們能促進反應速度,但並不參與反應,反應後仍完身而退。”


    這確實是最基本的常識,中學生都知道。但大家知道楚講述這些常識必有深意,都認真聽著。


    “另外,數學中有鬼變量。有些積分無法進行,需要設一個鬼變量作為中間值,妙處是積分結束後,鬼變量可以完全消去。所以,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數學運算中的催化劑。”


    大家紛紛點頭。


    楚天樂開始了正題,“大家可能記得三態真空理論是如何來的。二十多年前,曾有一個叫洋洋的十歲男孩說,假如真空有能量,飛船在太空中飛行就像航行在能量的大海上,隨便舀一瓢就夠燒一個月,那該多好!因為常規飛船把大部分能量都花在對燃料本身的加速上,如果能量可以從太空中隨時獲得,哪怕它非常微量,比如像恆星的光壓,最終也能使飛船無限接近光速。”


    魚樂水眼前浮現出洋洋和柳葉的麵容,意氣風發地向遠太空航行的他們,不知道有一個泥淖正在前邊等待著。草兒輕聲說:“媽媽,我知道洋洋叔叔和柳葉姑姑!”魚樂水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讓她安靜地聽爸爸講話。


    “正是受這個十歲男孩的啟發,我有了後來的發現:超臨界密真空可以因高能激發而湮滅,轉化為低強度的光脈衝,其釋放能量略大於激發能量,從而用於飛船驅動。可以說,‘真空湮滅屬於釋能反應’這一點是所有應用的基礎。”


    姬繼昌說:“對。隻是後來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歪打正著的,飛船由光壓驅動改為‘蟲洞拖行’。”


    “對,你說得對。但由於思維的慣性,很長時間裏人們還認識不到這其中包含的關鍵機理,那就是:‘真空湮滅屬於釋能反應’這個條件,實際隻是超光速飛船發現過程中的催化劑和鬼變量,可以完身而退了!換一個角度說,能否實現超光速飛行,隻取決於能否把真空湮滅,並不在乎它是釋放能量的正反應,還是吸收能量的負反應!”他停頓片刻,平和地說,“昌昌,你們好好想想,從中可以得到什麽啟發?”


    他停止了講述,招招手讓草兒過來,把草兒摟到懷裏,父女倆低聲說著閑話。這邊,八個人不語不動,狂熱地思索著。楚天樂給他們出了一個難題,難題背後可能是一條通向新世界的麥哲倫海峽,他們要充分開動大腦,利用上帝賜予人類的智慧來發現它。過了十幾分鍾,姬繼昌首先開口了:


    “楚叔叔,你是說,最初的飛船設計是基於超臨界密真空,它能因高能激發而湮滅,並釋放出低強度的光能,釋放能量大於激發能量。”


    “對。”


    “正是這點桎梏了我們的思維,如果我們不管它是釋放能量還是吸收能量,跳出這個圈子再來設想,臨界值之下的密真空是否可以被激發呢?因為我們可以大幅度提高激發強度,哪怕需要消耗巨額能量!我們已經有了聚變技術,而超光速飛船在航行途中可以輕易取得燃料。因為氫是宇宙中最豐富的元素,液氫星球比比皆是。而且蟲洞式飛行可以隨行隨停,不必為停泊一次耗費大量燃料和時間。”


    “對!”


    “而且不隻是臨界值之下的密真空,也許連標準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被激發?當然其激發能量肯定要高得多,至少高於8tev,否則自上個世紀以來,費米實驗室和歐洲核子中心早就在標準真空中激發出真空湮滅了。”他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也說明,當年澤利多維奇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楚天樂沒有再迴答,但他臉龐上的光亮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抬起頭看看妻子。妻子從他的眼睛裏讀到了無聲的話語——我已經找到那條路了,可以追上“諾亞”號了,媽媽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姬繼昌和夥伴們交換著火一樣的目光,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人類曾經打開了超光速飛行的大門,後來悲哀地得知這扇大門馬上就要關閉,它首先帶來的噩耗是“諾亞”號的悲劇。但楚叔叔的新設想有可能重新打開這扇大門,而且這次隻要打開,就永遠不會再關閉了!人類不必再為密真空時代即將過去而心懷戚戚,因為標準真空乃至疏真空並非《西遊記》中描寫的弱水,照樣可以行船!火葬台上洋溢著濃濃的喜悅,他們此刻還不知道,更大的喜悅在等著他們。楚天樂問:


    “那麽你們設想一下,標準真空如果能被激發,飛船速度能夠達到多少?”


    姬繼昌誤解了他的話意,說:“我想應該也趕得上密真空中的船速吧,兩者在原理上並無本質不同,隻要有充足的能量……”他忽然愣住了,因為他在刹那間悟出了楚叔叔的真實用意。一扇巨大的天堂之門豁然洞開,迸射出來的強光耀花了他的眼睛,極度的喜悅幾乎讓他心髒驟停……他看著楚叔叔的眼睛,沒錯,楚叔叔的想法肯定就是這樣。但喜悅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不敢放膽前行。他看看夥伴,他們個個都是聰明絕頂的家夥,此刻也看到了那扇天堂之門,不過同樣被耀花了眼睛,一時之間不敢輕言。姬繼昌謹慎地考慮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道:


    “按照三態真空理論,用激發真空泡的方式飛行,或者說位移式的飛行,飛船相對於本域空間是靜止的,所以並沒有相對論效應,沒有質量的無限增大和長度的無限縮短,沒有光速限製的魔咒,因而船速並無理論上的限製而隻有技術上的限製。”


    楚天樂輕輕點頭,“對。”


    “技術限製的瓶頸是激發頻率能達到多高,而它當時主要受限於以下兩個因素:某次激發之後,因為向‘海洋肚臍眼’狂瀉而形成的疏真空,需要多長時間恢複到標準真空;還有,標準真空在周圍壓力下恢複為密真空,又需要多長時間。”


    “對。”


    “第一次恢複時間很短,根據你的‘真空最小單元穩恆態增生’理論,疏真空恢複成標準真空隻需普朗克時間,在工程設計中可以略去不計。第二次恢複時間較長,大約是微秒級別,所以飛船激發頻率主要取決於它,現在船速隻能達到一點八馬赫,就是受它的限製。”


    “對。往下呢?”


    “如果我們提高激發強度,使標準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激發,那就一舉跨過了這道瓶頸,想提高速度就不用考慮空間恢複的時間,隻用提高加速器的粒子對撞頻率就行了!”姬繼昌說。


    “那麽最高船速能達到多少?”楚天樂問,“不妨做兩個初步估計:一,激發出的真空空洞可以達到兩千米級別,也就是每次激發可使飛船前移一千米;二,假如粒子對撞頻率可以提高為每秒三十萬億次。以上兩個數值,經過努力都能達到的。”


    埃瑪失聲叫道:“不可能!那可是億倍光速!”


    姬繼昌立即說:“別忙著斷言不可能。近光速飛船曾經是不可能的,後來實現了;一點八倍超光速曾經是更不可能的,後來也實現了。所以,隻要突破相對論限製,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眾人交流著喜悅的目光,激情在胸腔中撞擊。億倍光速!即使再“潑皮膽大”的科幻作家也不敢做這樣的設想。楚天樂平和地說:


    “我不能斷言它肯定會實現,但理論上並無限製。昌昌,我、你樂水阿姨和你爸都知道,你們還對嬰兒宇宙放不下,正在組織一個秘密行動,對不對?”


    姬繼昌看看夥伴,稍稍有點兒難為情,隨即爽快地點頭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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